灶神名禅,字子郭,衣黄衣,披发,从灶中出
——《杂五行书》
眼镜刚从便利店出来,拿了罐蜜桃味汽水夹到了腋下,一股针刺感立刻从那里扎进了大脑。他掏出手机,打开了定位应用。路边的一辆出租车打着闪灯,缓缓的停了下来。
司机把墨镜从鼻梁上往下划了一下,似乎有点抗拒:“您真的要去那?听说开饭馆的那个可是个武疯子。”
眼镜看着车窗外被热气蒸蔫了的路人,“表怎么打的,我给双倍。”
从他镜片中反射出来的场景来看,情况比他预计的要好——原本他以为自己的终点站是一片废墟。不过目前城中村的拆迁工作才刚刚开始,所以郭子菜馆的旁边,还能容下小卖部和理发店这两位难兄难弟。不远处积满污渍和苍蝇的垃圾池,也证明了这个地方还算有点生气。
“房租加钱,水电加钱,妈的什么都加钱……”厨子小声的嘟囔着,胳膊上的肌肉如同木桩一样,而这条胳膊正在挥舞着菜刀,将案板上的五花肉逐渐砸成肉馅——如果考虑到他的用力程度的话。
“桌子上有菜单,皮蛋今天没到货,支付宝微信都可以。”厨子提高了一下音量,语气里面依旧没有服务行业的气质。
眼镜找了个靠近收银台——实际就是有几个抽屉的桌子——的位置坐下,拿起来边角被火灼烧过的菜单——这与其说是菜单,不如说是两片硬塑料夹了片纸,上面还用医用胶布粘了几块,标上了“无货”的字样。
眼镜放下了菜单,盯着厨子头顶那积了一层油泥的电扇。
“他们都问我从哪里来,”厨子翻出茄子,自顾自的说到,“我就说,‘你们钻出了火,升起了烟,生米做成了熟饭,我就出现了’。”
“电视上那帮人还要说,‘起源甚早’,再加上一堆乱七八糟的朝代,实际上也没那么久远,你打算开伙做饭,我就会出现。”
“实际上我这行也算进编制,毕竟能做饭的地方太多了,架起锅,点上火就行。老张他一个人也管不了,就把各地能组织的组织起来。”
“规矩也简单,没事去各家看看。准备两个罐子,一红一白。有了好事,红罐里面搁点糖;有了坏事,白罐里面搁点盐。你说定规矩的也是缺德,非要用罐子,摔坏了还要处分一波。我那个弟弟当初把白罐子摔坏了,直接给他饿了三年。”
厨子说完,左手拿过白罐子,往锅里微微抖了一下,盐粒就在茄子与菜油沸腾的声音中落了下来。
“一般来说,在外一年,得工作汇报。汇报的时间就是年底。实际上年底几号汇报都无所谓,但是老张说了,要讲规矩。于是我们商量了一下,当官的事情多,23号;平民的话事情杂,24号;走水路的可能花点时间,25号。”
“实际上老张说的也没错,真要都堆到一天,那估计能把我们急死。”
“我那个弟弟也是嘴馋,别的不吃,就爱吃甜的:糖瓜,关东糖,汤圆,猪血糕。沾点甜味的就来者不拒,这两年流行木糖醇的时候他还天天骂街。”
“也不知道哪天他脑子一热,跟人说‘吃甜的能粘嘴,喝醉了讲的美’。然后年底汇报的时候我手里全是糖和烧酒,我弟弟跟那吃糖吃的都崩了牙。”
“我就问老张,‘你说这事办的合理吗?要不我收拾我弟弟一顿?’”
“老张跟我说:兄弟之间,就不要天天打架了。收点糖酒倒是其次,得让人们真的把我当回事,我们才能把事情做好。”
“实际上我们能做的也不多,毕竟我们的工作也是汇报为主,影响力主要靠管的人多,给我吃喝这招不好使。要是家里弄个香炉还好,这家饥荒了我就想想办法给他整点粮食。要是真就贴张纸,那我除了干瞪眼之外还真是帮不上什么忙。”
厨子说完,切了几下面条,之后让它们跳入滚烫的水中,任由他们翻滚。
“不过日本人来的时候除外,这帮人太不讲规矩,撕画砸东西踢炉子都干完了。那我只能让他们跑肚窜稀。”厨子得意的笑了笑,“大家都以为我的主要工作是传信,但是我的实际工作是管你锅里的那点东西。保你平安不容易,让你不平安却不难”
“再到后来,我就发现年底难报的时候,能过来的兄弟越来越少了。最早是南边的,再后来是西边的,再后来东边的也没有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去问我弟弟,他说有个什么东西叫集体食堂。大家都去那吃饭了,能来的兄弟就少了。”
一盘油亮的肉末茄子,一碗烂面条和一罐画着桃子的“蟠桃”汽水端到了眼镜面前。
“你说跟他们处了这么久,他们怎么就把我们给忘了呢?”厨子的眼神暗淡了下来,灶台的火也跟着灭了。
“再后来我也找不到老张了,只能一个人空手回去。管钱的那个当时手里一分钱没有,就去杭州要了饭。结果过了两年他又整了个什么移动支付,我也没什么办法,就想找他帮帮忙,结果他就跟我说了一句话。”
“我弟弟脑子活,这几年不是流行看视频吗。他就去找个后厨,天天拍炒菜的东西放到网上,靠着看的人多缓过来一口气。最近好像过得还不错。他本来想拉我过去的,我没答应,我觉得那个法子来路不正,走的偏门,起的快落得也快。”
“噗呲”的一声,眼镜拉开了汽水拉环,一盘肉末茄子已经吃得干干净净。不过令厨子感到诧异的是,肉末茄子的盘子上一点油光都没有,就像刚洗干净的一样。
不远处已经传来了沉闷的轰隆声,外面的世界也已经变成了深灰色。一辆面包车停在了菜馆的门口。
眼镜抬手一指角落的灶神像,语气诚恳的说道:“我去上个香,您不介意吧?”
不知是因为要下雨,还是因为眼镜走路的关系,厨子总能感受到一股凉风。
面包车上的几位已经下了车,皮包把手里的包用胳膊一夹,大步走进了菜馆里。
眼镜用手搓了一下香头,三炷香立马就冒起了烟。他后退了一步,两手的中指和食指夹着香杆,把三炷香插进了香炉。
皮包的T恤上写着“Too little too late”,倒也颇为匹配他的语气。
“1224家,好说歹说,价格都谈好了,就剩你一家不愿意。大家都是文明人,结果之前我兄弟过来劝您,您把他们都打进了医院。你说我咋跟公司老板交代,难不成你能做生意,我们就不能做吗?”
皮包指向外面的一座高楼,似乎在证明自己的员工身份。借着他拍了下桌子,翘起二郎腿直接坐在了餐馆门口的凳子上。
“我也不管那么多了,你不让我痛快我也不让痛快。我这一车十来位今天可都没吃饭呢,今天我们就在你这待着,看是你过不下去还是我过不下去!”
皮包用余光打量四周,看到了上完香的眼镜,不耐烦地说道:“兄弟,今天这里没你什么事,麻溜走人,别给自己惹麻烦。”
豆大的雨滴已经砸了下来,遮阳棚劈啪作响,屋子里也已经进来了五六个人。
一个黑影突然从后厨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着急进来躲雨的小弟脸上——原来那是厨子刚才做饭用的炒锅。小弟怀里抱着一口大锅就滚出了餐厅。
剩下的人刚要发作,屋子里又冒进来一阵凉风。等到凉风吹到厨子面前时,屋里的除了皮包之外的所有人都飞了出去。
此时皮包的凳子下面显得有点湿润。眼镜俯下身子,在皮包旁边耳语了几句,皮包的眼白瞬间变成了红色。意识到自己异状的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挣扎了几秒之后,皮包就像设好了定时一样,脑袋砸在了桌子上。
眼镜举起蟠桃汽水的易拉罐,用力捏了一下。门口的面包车也跟着瘪了下去,毫无还手之力。
他走向了门口,也不说什么,就是盯着那座高楼。一道白光闪过,声音震耳欲聋,高楼冒出了一串火星。
厨子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他根本没有预料到自己会下意识的扔出那口锅。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扶着后厨的隔断,慌慌张张的走了出来。
眼镜回头望向厨子,嘴角挂起了符合他年龄,却又不符合他行为的微笑。
“忘了自我介绍了,家父姓张。家父之前经历巨变,不辞而别,实在亏欠了大家太多。我也是代表家父登门道歉,并且特有一事相求。”
厨子的眼睛湿润了起来,“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
“起来吧。”厨子抬起头,不知为何,天已经晴了。眼镜周围的阳光照在地上,就像他是从那光里走出来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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