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种层面上都被赋予极高期待的诺兰新片《信条》终于上映了,作为一个十分喜爱诺兰的人,以往的《敦刻尔克》和《星际穿越》都没能在我心里产生如此大的波澜,然而《信条》的观影之后,我却有了非常想要为它写点什么的冲动,于是便有了今天的这篇文章。一方面是聊聊我心中的诺兰,另一方面也说说刚上映的《信条》。
可能很多人在提及诺兰的时候都会试着给你讲他的电影有多么复杂,他的电影是何其的“烧脑”,要看明白他的电影甚至需要多少的解读。而我在最初了解并喜欢上他的原因则恰恰相反甚至很单纯——他能把故事讲好,并且一切为了故事。
如果不算真正早期的作品,诺兰第一次引起广泛的讨论在2000年的那部《记忆碎片》之后。凭借着精巧的结构和故事,这部电影随后席卷了各大电影节,还获得了包括奥斯卡在内的多项最佳剧本奖的提名。尽管仍然有一些瑕疵,但观众在看过电影后都能感受到它的大致叙事模式及故事走向,再次观看影片的时候还会发现更多的细节。
打开IMDB的榜单,诺兰的名字在前250的电影里反复出现,更叫人敬佩的是这些电影并不都是同一类型或题材,有超级英雄改编,也有达成自己愿望的原创。一旦决心要拍电影,诺兰就会不惜一切去把最真实的一切呈现在荧幕上,比如坚持用胶片,为了最真实的还原物理碰撞不惜真炸真种玉米田等等。这些会被哪怕调侃和吹捧的特点在诺兰这里的出发点就只是想要拍好电影,讲好故事罢了。
电影是用视听信号来传达信息的媒介,在平铺直叙的镜头之外,如何调度各方面的功能来讲述好一个还不错的故事就成了电影导演最重要的工作。即使他和弟弟乔纳森·诺兰总能创作出一些天马行空的剧本,诺兰最后也能把它以“电影”的形式呈现出来。
“不要局限于故事的类型,拍摄手段的差别,好的电影导演一定是要把讲好故事为主的,一切为了故事。”这是大学时传媒与艺术学院的卢锋教授对我说的话。现在想想我喜欢诺兰的一大原因可能也在于此,不管是什么类型的电影,要达成怎样的目的,他都会把故事给讲好,在此基础之上再去做自己想要的尝试。
视听语言基本功往往是容易被忽略提及的一个点,同詹姆斯·卡梅隆一样,他俩都有一眼能被抓到特点,但实现这些特点的前提在于他们对视听语言的运用都炉火纯青。诺兰就是在极其优秀的影视基础上开始了他对“时间”的操控。
诺兰喜欢拍摄时间相关的电影,这是毋庸置疑的。不管影片的题材是否属于科幻范畴,诺兰都会尝试以奇妙的方式来展示时间尺度的不同。
包括从《记忆碎片》开始一直到《敦刻尔克》,诺兰都在用巧妙的方式调配时间在电影中的出现。当然从观众的角度看是这样的,不过从创作者的角度上讲,除了《星际穿越》和《信条》,时间这个尺度本质上都没有改变过,只是诺兰运用了独特的手段去制造这种错觉。
为什么即使时间没变也能产生时间被改变的感觉呢?因为人类的所有记忆都是于时间挂钩的,而人类绝对无法改变时间。在一次与卡梅隆的对谈中,被问及为什么总喜欢对时间“下手”,诺兰几乎秒作答:“我们改变不了时间,我们仿佛被困在了时间当中。”
纵使我们看过很多穿越时间的幻想故事,但身为人类我们都默认时间是单向且无限的,这种单向的性质造就了记忆。“拍摄也是,‘摄影’是想把短暂的瞬间永久地保留在记忆里。”所以实际上电影拍摄的每一个镜头都是一个场景的时空记忆,前后串联起来就成了一段完整的记忆,也就是电影叙事流。
回看以前诺兰的电影,即便第一遍看的时候影片中并没有直接点出前后影片的关系,但一定存在一些细节,能够让观众在符合自己生活认知的前提下把当前的情节塞入到单向的时间轴中。唯一的不同在于观众在拼凑这条时间轴的过程中会体验到不一样的经历和感情,最后组成单向合理的时间故事线后再产生“尤里卡”的惊喜。
只要能拼出一条常规时间线来,期间的操作就可以随意发挥,可以倒叙可以打碎拆散,都随意。而作为导演诺兰一定也明白,这种剪刀加拼图的操作在单主角的前提下还能折腾,一旦扩大到多人群像的电影(包括后来的商业片),这种方式必然会无法控制,除非,除非有一种合理的解释,能使不同的角色生活在不同的时间尺度下。
《盗梦空间》就是这样的电影,既满足了诺兰拍谍战动作片的爱好又加入了时间的要素,别忘了梦正是带有上边我们提到性质的东西,它们都是碎片化的记忆,不具有指定的时间方向,却有完整的情节,在有固定时间线的同时借以梦境做分割,这种手法几乎把对时间体验的操作玩到了极限。不过说回来对梦动手脚多少离生活还很远,于是《星际穿越》又诞生了,有了时间膨胀理论的支撑,剧情只有地球和宇宙两条线,这便成了诺兰电影里个人认为的一个巅峰。最后的《敦刻尔克》拆开来看本质上并没有超出诺兰之前的电影时空概念,反倒更像是在节奏和音乐领域的一次实验,这个电影说不上非常成功,但这次实验也称不上失败。
很明显,《信条》是诺兰在他时空感受下的另一次全新尝试,这也是我看到预告片时感到兴奋的原因。
《信条》从最开始的宣发起就在强调一个“逆转时间”的概念,虽然诺兰以前的电影就在里面藏了很多自洽的细节,不过那都停留在电影里,这次的《信条》从电影外就开始宣传“TENET”的回文、莫比乌斯的结构以及逆转时间的暗示了。(当然这也和拯救电影市场的需求有关)
如何才能真正在科学上倒转时间?这是我最为好奇的地方,我们看的是一部诺兰的电影,而不是《哆啦A梦》的超长篇,所以观众会要求剧情中的设定能够自圆其说,至少在科学幻想的幻想部分可以不那么扯。目前我们没有想到任何时间倒流的可能性,唯一的时间把戏在于时间膨胀理论下不同人的感知差异,这一点已经在过去用过了。
拍摄《星际穿越》时,诺兰的顾问基普·索恩曾经跟他提过,想要倒转时间目前就是不可能的,绝对没戏。所以能做的就只是打打擦边球,这次诺兰采用的擦边球就是“熵”这个概念。在我的眼里,如果用“熵”这个概念,那倒转的就不是时间,而仅仅是因果的关系,只不过因为主视角的正逆性才产生了时间倒转的假象。更何况熵减这件事以目前人类的科技来说本身就无法想象。
有了这个前提,整个《信条》就不再是寻找时间逆转的游戏,而统统变成了寻找每一个场景下的因和果,在单向时间的世界下,有了因和果就有了时间流动的方向。看似复杂的电影简而言之就是在设置这一件事,诺兰就是要设计好《信条》的结构,使得观众在正向看一条逆向时间线的故事时觉得奇怪但逻辑又大体成立,等到明确的“逆转”出现后,之后的每一个环节又要与先前对应。
概念上建立完备,试听上诺兰采用的方式却没有太大的突破。类似用红蓝颜色标记不同世界的手段依旧存在,最主要的手段还是视觉上直观的“倒放”形式。没有人知道逆熵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就像没人知道黑洞里面长啥样一样,导演要做的就是在视觉上创造一个能说服观众的幻想。在这一点上诺兰成功了,而且还极其严谨,如果真的一点点去细究,在诺兰假象的世界下整个故事都是合理的,甚至还顺带涉及了主观能动性和祖父悖论。只不过这么一整,又把《信条》里的幻想拉回了现实这边一点。
一刷大致清晰的主线后,观众在不二刷的前提下想要去回忆电影之前的细节得到的大多都是混沌一片。因为在正式“逆行”之前,观众看到的视觉逻辑似乎都是正向的,可潜意识里大家又都被宣发时的逆向时间所误导,前半部分的叙事一旦观影完毕后再回想就只是无限的碎片,甚至正向的时间线显得都不那么连贯了。就这样,现实世界的时间因果逻辑与电影中假设的世界产生了矛盾,观众开始被困在了思考这个矛盾的迷宫当中。
我当然可以给诺兰找一个理由:在当前的时间观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去表现正逆同时存在的世界,还能兼顾好因果律,这兴许是宇宙的终极答案。不过反过来讲,在真正有人把它创造出来之前,没人相信它是存在的。
“最好的特效就是让人看不出特效”,这是影视后期中的一个准则,放在诺兰的电影上也一样合适。不只是对于诺兰,一部电影如果是奔着做到顶级去的,想要再冲到IMDB的前多少名,那再花哨的概念都没有用,要是看过它的大多数人对一个“好电影”的体验没盖过其他争论,那它就是失败了。
《信条》可以是一次非常好的创新与对诺兰自己的突破,我个人也赞成并支持他的这种尝试,可惜的是它要再达到过去的巅峰,必须要得到至少八九成人在各种层面上的认可。
《信条》在公映之后,口碑很快迎来了一波下滑,与提前观影的评测并不相同,这与之前的某个游戏一样。往简单来说,这可以理解成“步子太大扯着蛋”了,仔细分析还可以找到更多线索。
首先,《信条》在幻想层面上有点类似《星际穿越》,都是基于已有的一个科学概念去进一步发散。《星际穿越》所运用的定理虽然深奥但相对有更广阔的科普受众,诺兰详细地解释了其中一些物理学设定,尽管也有人去找其中地小纰漏,但不影响更多大众对其地接受。《信条》的“熵”概念相比黑洞则小众多了,诺兰在其中也没有做太多的解释,一方面是详尽的解释会打乱影片的节奏,另一方面则是它也没法被解释太多,逆转闸门究竟是怎么就被建立起来了?算法毁灭宇宙的具体方式是什么?未来对现实的投影是怎么一回事?不断地产生过去的自己不会矛盾吗?这些事情都不能细想,只能去接受它就是个设定,只能去感受它(Feel it)。未来人不相信祖父悖论吗?他们不在乎。在乎了就没法演了,一个既相信宿命论又存在主观能动性的世界要大众都能接受本身就不现实。
有一说一,观众其实还是挺能接受“机械降神”式的戏剧设定的,所以《信条》的主要问题还不在这儿,最主要的问题还是故事所传达的情感不够强烈,而这是《信条》的结构所导致的。
人类拍摄的剧情片,百分之八十的主题最后都会落到“爱”上,因为这种最原始又最特殊的感情才最容易使观众共鸣。不论爱的类型是哪一种,好的电影一定能把这种“爱”传达给观众并使观众接受。
通常的媒体都会通过主人公的视角去代入观众的情感,这是达到“感同身受”最为直接的方式。可《信条》从主人公的命名开始就是一个去“主角化”的过程,事实上看完全片观众才会明白真正参与时间钳形行动的主人公是观众自己。产生“破墙”感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强烈的电影主人公工具人感。完全理解剧情后观众才能意识到尼尔与主人公之间的情感是多么深厚与可贵,但这个中心感情的传达是要建立在观众彻底理解剧情之上的,如果观影的观众没有和主人公一同“成长”的话,就没法达到最后情感上的释放,这样的成本有些太高了。
换一个思路去想,诺兰确认过《信条》的核心就是主人公与尼尔的友谊,可如果真的如时间钳形行动所示,那观众的情绪爆发点就不是在传统的电影结尾,而是在二刷时再次见到主人公与尼尔相遇时。虽然我们的视角与主角一致了,可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并没有逆转时间的办法呀,蓝光还没发售呢,会反复在电影院刷的人毕竟还是少数。
最后,导致《信条》问题的原因仍然是它的这一步跨得太超前了,尤其是电影的前半部分。电影就像梦境,不是生活,我们在一个单位时间内接触到的信息是有限的,所以我们能看到的都是导演安排好的。为了回文的结构,《信条》的前半段就像是刻意在接住未来的剧情一样。当我们线性地经历时间,产生记忆,随后才能与不同的角色共鸣,但《信条》一上来就出现了大量的场景、角色,包括角色说出了一些一定要未来的信息才能理解的台词。我得承认诺兰真的很厉害,在这样的基础下还能把节奏把控住,没有让“形”散掉,但这么做真的是反直觉的,用碎片的方式讲述情节太反常规了。
结语:在不知不觉写下这么多字之后,我忽然意识到我明明是个诺兰的粉丝,却在不经意间点出了这么多《信条》的缺点。我不否认《信条》绝对是一部在想法和技法上都达到极致的电影,但总觉得这部电影离我心目中的完美还差那么点什么,即使我也说不清差了哪一点,怎么做才能更好。目前关于《信条》的争吵就像是家庭中我跟你讲逻辑你跟我讲感情的拌嘴,既然当前无解,我们就只能等着未来的导演带着未来的电影解决这个矛盾了。期待诺兰的下一部电影,至少比期待卡梅隆的下一部电影要靠谱一些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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