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海,黑暗之中,诸多孱弱的太阳从海中诞生,徘徊在诸岛上空。有了太阳才有了文明,而正如那些不知何时会熄灭的太阳,群岛诸国亦来去匆匆。这只是群海诸谣中的一首。
在群海诸太阳落下,又再次升起之前,在如今大丰饶角的沿岸,有一个叫牡蛎湾的小渔村。那里的人们生活清苦。他们的田野贫瘠,水湾里也没有鱼儿跃动。太阳挂在遥远,遥远的北方,在海上的雾气中迷茫地闪动。他们日复一日辛苦劳作,从海边礁石上刮下牡蛎,与凶恶的潮汐对抗,只为混口饭吃。
在他们生活的地方,屹立着许多遗迹,它们比他们最年长者所听的最古老的故事更为久远。砖石发黑,如今长满青苔,孩子们都不愿靠近,互相交换着可怕的传言。在吹灭鲸油灯前,父母们会讲述他们从父母处听来的故事。他们会说,这里曾是一个璀璨的城市,直到一个如山高的巨人从海里走出,他只有一个眼睛,又大又圆又亮,仿佛一个太阳。他浑身肌肤生着鳞片,像是岸边的礁石,足以抵挡任何弓箭与长矛。城邦里所有的士兵倾巢而出,却无奈他何。
巨人摧毁了整个城市,杀死了所有反抗者,将他们的尸体扔进了大海,将他们的财宝装进了一个巨大的、用死者的皮织成的口袋里,因为他确实杀了这许多人,而那城市里,本有这许多人。巨人将财宝装进口袋,一步步拖上山去,来到国王的王座前。他残忍地杀害了国王与王后,还有他们的所有子孙,并且将他们的肉体用火熬成了油,那油漆黑,从山上的台阶上流下,将山也染黑。自那之后,巨人就留在了山上漆黑的宫殿里,再也不曾下山。那宫殿里遍布黄金与黑晶,后来者从幸存者口中听说这个故事,许多勇敢的人曾尝试去偷,但没有人从那个山上的宫殿里活着回来。
一天,一个旅行者来到了这个小小的渔村,他说他从远南之地而来,在那里,他是个术士,但他说,这里太过遥远,南方的山脉太高,他已经看不见故乡的太阳,因此在这里,他的咒语已没有效力,因此,如今,他不过是一个记史者,只将知晓的一切全都记下。他穿过浩瀚的沙海,来到此地,不知在寻求什么。聚落的居民都好奇地聚拢,让他描述南方的景象。但他只是说:“没有什么是你们这片贫瘠的土地不曾见证的,而如今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南方也曾见过,将来也必将再次经历。你们所遗忘的,他们也必然遗忘。”
记史者说自己的名字叫拉扎德,他对于南方的世界已不再感兴趣。“正如黑暗让土地贫瘠,光明让土地腐败。”他说道。众人当他神神叨叨,逐渐对他丧失了兴趣,只有一个人仍在他喋喋不休时留在他身边,是一个叫悉赫拉的年轻寡妇,她的丈夫不久前在一次恶潮卷走,再也没有从礁石滩回来。
“他死得那么轻易,仿佛他未曾活过。”两人坐在酒馆的火堆旁时,悉赫拉若无其事地说道。不纯的鲸油在火中偶尔作响,”除了当初对他的迷恋,我对他也已忘得一干二净。“
“比起在阳光下腐朽,被恶潮席卷而去是更好的死法。干净利落。”拉扎德若有所思。
渔村的人不想看见二人在一起。许多男人贪图悉赫拉的美色,想要让她再嫁。“牡蛎湾的女人绝不能让给外人。”他们说着,便怂恿拉扎德上山,前往颓圮的宫殿。“那里有所有人都艳羡的珍宝。”他们不怀好意地生动描绘,那金山,黑晶凝固的柱石,只是只字不提那巨人。
“村里的男人想让你死,他们认为我不跟他们上床是因为你在这里。”当两人赤身裸体地躺在海滩上时,悉赫拉提醒道。
“我知道。”拉扎德抚摸着她的头发,“但我于你,正如远南之地的繁华于我。”
”宫殿里有百眼的巨人,他手握灭尽之火,能将一切生命炼成漆黑的油。“
”那再好不过。那正是我寻求的,能燃尽所有腐朽的火焰。“
悉赫拉知道不必多说,拉扎德来这里是为了见到纯净的虚无,这个渔村并不令他满足。“这里的人或许从上一个太阳沉没时便在这里,只是他们不记得了。他们是光明中未曾枯朽干净的,只是因为腐烂得彻底而难以翻动波澜,就像一片沼泽,冒着带毒的气泡。这并非我所寻求的和平。”
拉扎德独自上山,在此地持续了几百年的黑夜中登上漆黑的台阶,攀上漆黑的山岩,身边尽是宫殿漆黑的残骸,回身望向大海,遥远北方的太阳仿佛海平线上方一颗明亮却微弱的星。乌云和雾深灰而厚重,如同被风击碎的巨石与尘埃。
他独自走入歪斜的柱廊,倒下的方形石柱经过百年风化,婀娜多姿,仿佛熟睡的女人,石块上依稀可见褪色的壁画。片刻,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高耸的门洞,岩石的门扇上雕刻着难以辨认的故事,其中一扇已与门框脱开。风吹过大厅,拉扎德仿佛听见几百年前,门扇倒下,石块落在大理石的地板上,撞击声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如鬼哭般回响。
他走进大门,来到一个屋顶塌陷的长方形大厅,前方不远处,散落着一地骸骨,其中最大的一根腿骨,长度与一条鲸鱼相当,而那头骨大如游牧人的大帐,之上有一个显眼的硕大眼洞。
地面多处破裂,砖缝间生着灰色的杂草,但黑色的大理石仍仿佛镜面,映射出布满星辰的夜空。他注意到其中一颗星辰尤其明亮,在黑暗中越来越大,滴溜溜打着旋,他饶有兴致地盯着它,直到他意识到,那是一只巨大的眼睛。在地面之上的骸骨之下,大理石地面破碎的倒影中,独眼巨人拿着一根与松木相当高的权杖,头戴一顶小小的金色王冠。
“凡人,吾乃阿尔戈斯,诸太阳之祖,辛的奴仆。此处乃吾安息之所。尔既已扰我清梦,便须回答吾之问话,若有差池,尔之躯体,将装点吾之寝宫。“
拉扎德这才注意到,地板之下,那些闪光的星辰,都是死者的眼眸,发出荧荧蓝光。那些来此地寻求宝物的人,全都在此处了,他们的眼眸在镜面里大殿天花之上星罗棋布,仿佛一个小小的银河。
”伟大的阿尔戈斯,活在倒影中的百眼巨人,我自回答您的问话。“
“我是遥远南方来的记史者,厌倦了繁华背后的腐朽,来寻求黑暗之中的冷寂。”拉扎德凝视着巨人的独眼,片刻未曾离开。
巨人发出一阵漫长的,犹如山谷间滚石般的哼鸣。“尔来此,不为过往王国的宝藏?”
“于我,那亦是腐朽之物。”拉扎德摇头道,”我所寻求的,乃灭尽之火,能焚尽世间腐朽的光。传闻您背叛了诸光之祖,而向诗人学了那无言的咒。若您手里果真有我辈所寻求之物,那宝物想必已被您焚烧殆尽。“
巨人发出一阵漫长的,犹如礁石间浪潮般的哼鸣:“那无言的咒,只有翁德珥的诗人能念。我能焚尽的只有国王,王后,以及他们的子孙,却烧不尽他们的王冠与王座。就算能烧尽这王冠与王座,也烧不尽世间所有用于铸造王冠王座的金银。就算烧尽了世间所有的金银,他们也将会用礁石与荆棘铸造王冠。凡人,你要的宝物更在吾所拥有的之上,亦更在吾所叛之主所拥有的之上。”
突然,地板之下的王座上放出灿烂的光,无数财宝从座椅上如同泉水喷涌而出,瞬时淹没了周遭的一切。金银,首饰,权杖,巨人阿尔戈斯从诸多王国洗劫而来的宝物,群海的所有财富。
“您死去已久,却仍存一息于倒影之中,是为了不让这腐朽流入世间。”
巨人发出一阵漫长的,犹如云海上高风般的哼鸣。“几百年来,唯有尔通晓吾之言语。凡人,吾放尔归去,因尔知晓腐朽之可怕,懂得噤声之宝贵。”
“哦,伟大的阿尔戈斯,诸光之臂腋。您难道不知,您亦在这尘世之中,群海之上?您的骸骨已然腐朽,您的精神能存续几时?您剥夺了群海一切腐朽的造物,却剥夺不了腐朽本身。腐朽的泥潭已然存在,人们生活在其中,靠它的肮脏的养分生存。而这些都是那沼泽的养料,既是腐朽的养料,也是人的养料。”拉扎德绝望地呐喊。地面之下,天穹之上,死者的眼眸纷纷注视着他。
“翁德珥的诗人也已腐朽多时,那无言的咒已被其自身烧尽。”巨人阿尔戈斯说道,“世间一切将在诞生后经历漫长的腐朽,此律更高于辛的光芒,高于翁德珥的诗篇。此乃吾等命运,鱼生于海中便呼吸着盐,此亦是尔等的命运。”
拉扎德转身,踉跄着离开了大殿。他来到坍塌的柱廊,坐在一块巨石之上,从包裹中拿出了泥板与刻刀。多年以来,他远离故乡,寻求人类文明的尽头。而今方悟,繁华的尽头唯有腐朽,灾难的尽头唯有新生,而新生亦是那腐朽的一部分。他是记史官,他必须记下这一切。而他不想记下这一切。
”人们用盐腌肉,虽然盐会侵蚀肉,但也让肉暂时免于腐朽。“他自言自语,”或许,我们也仅仅能做到如此了。“
他拿着刻刀,长久地坐在巨石之上,不知过了多久,他也成了骸骨,随着宫殿沉沦,坍塌。而直到最后,直到那泥板与刻刀都腐烂了,他也未曾刻下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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