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美国短篇科幻鬼才弗雷德里克·布朗发表了一篇小说。全文只有8行,但惊为天人:
末日
(美)弗雷德里克·布朗
琼斯教授多年来一直在研究时间。
“我终于发明了一台机器,”他对女儿说,“它可以把我们带回到过去。”
他按了一下机器上的电钮,并说:
“机器能让时间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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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布·克里德雷弗(美)
日末
这篇小说,以纯文本形式精彩地呈现了反向时间。它就是《信条》的核心剧情。
剥开“烧脑”的外衣,故事其实很简单:未来,人类发明了反转时间的技术。他们将这种技术送回现在,希望世界毁于正、反相撞。主角临危受命,与搭档尼尔一起阻止灾难。
电影150min,前75min是一个普通谍战片,后75min开始踏上一条返回的路,把过去重走了一遍。布朗只写了8行,而诺兰把这个感觉拍了一个小时。怎么做到的?
本文试图指出《信条》的时间反演机制,以及它如何参与了电影叙事。
首先要承认一点,在绝大多数此类主题的科幻作品,以及我们的日常经验中,“时间倒流”是这样的:
在一场时间旅行里,角色向后或向前跳到时间的某个点,比如1900年,然后观众跟随他们一同前进。这时,周遭的一切仍然遵守物理学基本规则。比如,回到1900年,太阳还是东升西落,人们还是向前走路,事情的发生依然先因后果(除了外祖父悖论)。
然而,《信条》里的时间倒流却截然不同:它倒转了一切事件、动作。倒退走路,倒退说话,万物先有结果,再有原因。
这时,叫“时间倒流”就会引起错误联想,严格意义上,它应该叫“时间反演”(time reverse)。时间反演这个词来自量子力学,原术语的全称是“时间反演对称(T-symmetry or time reversal symmetry)”,指空间坐标不变,时间坐标反向。
在人类的日常经验当中,过去和未来不同,因和果不同,他们彼此不能交换。子弹射出去,水从高处落下,如果倒着来,会显得荒唐可笑。
但是在物理学中,基本的物理规律,在过去和未来都表现不出差别。尽管子弹从飞回枪口看上去荒谬,但如果进入到微观层面,盯着其中的粒子看,却发现它们是高度符合物理定律的。
有一个经典例子:假如拍摄一只正在掉落的球,录像正着放、反着放都看不出区别。二者涉及的物理学原理完全相同。也就是说,对于基本物理定律,时间是正着走,还是反着走,都没有区别。
《信条》也重现了这个实验,主角在科学家劳拉的实验室,第一次见识了反向武器。他先做出丢弃的动作,子弹才飞回手里,录下来看,两个过程没有区别。
那,为什么我们会觉得第一遍动作是反的?因为我们对起点赋予了意义,或者说,给时间设定了方向,或者说,因果律。
我们认为,只有从前往后才是正确,前面的是因,后面的是果。时间反演是一个比时间倒流更复杂,也更有趣的概念,因为它挑衅了我们的日常经验,所谓的正、反,因、果,只是主观上的“幻觉”罢了。
在物理学诞生前,人们就已经在日常生活中发现这个现象——有些东西,正反一样。
古罗马的萨托回文方阵,《信条》片名和片中关键角色、地点的名字就来自于此。
SATOR
AREPO
TENET
OPERA
ROTAS
这块石碑的常见解释是,一个叫Arepo的人用锄头耕地。
同样的还有据传拿破仑被流放时说的:“Able was I ere I saw Elba(败落孤岛孤落败)”
文学大师们也曾用小说描绘反演——弗雷德里克·布朗的《末日》、菲利普·K·迪克的《逆时钟世界》、布莱恩· 奥尔迪斯的《时代》、罗杰· 泽拉兹尼的《神圣的疯狂》、F.S.菲茨杰拉德的《本杰明巴顿奇事》、巴林顿·J·贝莱的《时间冲突》、刘慈欣的《坍缩》.....
如果是普通时间旅行,琼斯教授按了一下按钮,回到3岁那年,远不如反演所能造成的冲击。
不过,时间反演的视觉化是个大门槛,拍成影视剧后,往往只能做到局部,比如《本杰明巴顿奇事》,反演只发生在主角的生理层面。时间反演在大银幕上的视觉呈现,太难。
死理性派要问了:时间反演实际上可能发生吗?有没有理论支持?
我们的日常经验表明,在宏观世界里,时间反演对称性并不适用。最著名的例子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热力学第二定律称(克劳修斯表述):热量不能自发地从低温物体转移到高温物体。很多现象,比如物体间的摩擦,流体的粘滞运动,都可以用热力学第二定律解释,因为有用的能(如动能)随着时间流逝,都会损耗成热能。
在时间反演中,尽作用于每个粒子的物理规律不变,但热能依然只会损耗,这就成了一个永恒的变量。
是不是热能的流失真的不可逆?很多物理学家都想过这个问题,比如麦克斯韦。
他提出了个一思想实验,在实验中,一个封闭的空间被分成两块,有一个妖怪在临界面上,把慢的分子弄到一边,快的分子弄到另一边,让一个区域越来越冷,另一个区域越来越热,这样看起来,就可以导致熵减,从而扭转时间的方向——这就是麦克斯韦妖。
时间反演对称性和麦克斯韦妖一样,都是迷人的概念。虽然它们只是理论上大致可行,科学上不能100%成立,艺术家却可以动用想象。
1958年,威廉·莫里森的《魔鬼的盛宴》(Joseph Samachson, A Feast of Demons),根据麦克斯韦妖设想了可以操纵熵的增减的恶魔,这种恶魔可以逆转衰老,也能加速衰老,在日常经验看来,就是人的时间被逆转了。
《信条》里的“麦克斯韦妖”,可以看做掌握了熵减技术的未来人,也可以看做他们制造的旋转门,灵活地改变人或物品熵的流向。
诺兰表示,他让基普·索恩(Kip Thorne)看了脚本,确保大部分设定符合科学:“尽管科学上,熵的反转不等于时间的反转,但理论上,如果你可以颠倒某个物体的熵,那么也可以颠倒该物体的时间,因此这个故事还是建立在物理学基础上的。”
“熵减=时间反演”这个假定的等式,大致奠定了影片的底层世界观。
为什么在反向时间里熵都颠倒了,物理定律却没有失效?世界没有崩坏?人类依然存在?因为根据时间反演的对称性,物理定律并没有改变(热力学第二定律等反例在设定下被忽略了)。
但在宏观层面上,人能感受到差别,所以主角在进入旋转门时,得到了一串警告:“一开始,你会觉得很怪,要适应一会。向前跑,风会从背后吹,摩擦力和阻力都是反的。火的热量会在皮肤上结冰,因为升温的反向是降温。引力暂时正常,但在你周围似乎是反的。”
如果说《星际穿越》里时间是一堵穿不透的墙,《致命魔术》里时间是一本翻来覆去的日记,在《信条》中,时间就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湮灭
当物质和它的反物质相遇时,会发生完全的物质-能量转换,转化为能量的过程,又称互毁、相消。
未来人发明了一种算法,不是对人或物,而是对整个世界进行逆向化打击。
自然规律决定了时间的正流向,当规律被改变,正、逆相撞,那就是game over。其理论依据是:正、反粒子相遇会发生湮灭。
逆向武器
未来人还将一般武器的熵值反转后,送回现代。反向武器能造成巨大伤害,女主Kat被反向子弹击中。片尾的军事行动中,士兵也被反向炸弹炸飞(又复原)的碎片封在了墙体中。
为了夺取逆向打击的算法,主角参与了一次军事行动。两队小组同时出发,一组正向,一组逆向,正向小组以逆向小组经历的“结果”为参照,采取行动。
最后,时间钳形运动不仅出现在这次任务中,也贯穿了全片。
当时间成为武器,这种利用基础物理规律进行大规模攻击的行为,有点像《三体》中的维度战争,甚至有了点神级文明的规律武器的意思。
诺兰以红、蓝两色作为正、反标志。影片中,这种颜色的暗示始终潜伏。检验窗两侧,红光是正向,蓝色是反向。军事行动中,红色为正向组,蓝色为反向组。
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基本概念,熵增&熵减,高温&低温,红移&蓝移......
在大刘的《坍缩》中,宇宙红移达到奇点后开始蓝移,触发了时间反演。
“你们就告诉我,坍缩时,或宇宙蓝移开始时,会发生什么?”省长着急地问。“时间将反演。”丁仪回答。“……反演?”省长迷惑地望望台长,又望望丁仪。“时光倒流。”台长简短地解释。
外祖父悖论
一个显而易见的矛盾是:假如未来人毁灭现在,岂不是等于杀掉祖先?
影片没有解释,尼尔也只是给出了一个猜测:他们不在乎。
这可以理解为,未来人就是想要同归于尽,或者,他们只是杀死了平行世界中的祖先,或者,他们并没有完全杀死祖先,活到最后的人成为了未来人(这就是另一个细思极恐的脑洞了)。
过去无法改变
正如一开始科学家劳拉所说的,你能抓住子弹,是因为它已经被你抓住了。其潜台词正是诺兰作品始终如一的观点:往昔不可追。
片中,主角数次想通过熵减退回过去,改变事情的结果,但尼尔阻止了他,包括最后令人惋惜的告别:尼尔知道自己将要赴死。
“换个选择会不会改变结局?”
“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这是世界正常运转所需的信念,而不是我们逃避的借口。”
“这是宿命?”
“是现实。”
最明显的一处就是:如果一切都是注定发生、无法变的,那么这场末日危机一开始就不会存在。
因为它挑战的是一些绝不会有人想做,甚至不是商业电影该做的事。
第一,是突破一般的时间旅行电影。对“时间倒流”的视觉表现,做了革命性的创新。
第二,是突破一般的谍战片。将时间反演的概念,作用于特定的人和物。结尾的对话揭示了一切——这是一个“我的起点”和“你的终点”交织的故事。是主角在未来主导了这场行动,雇佣尼尔成为手下,并对敌人发动时间钳形攻势,形成了一个回文套娃:
尽管充满漏洞,但不影响故事的完整性。诺兰的野心并不是设计一个艰涩的设定,而是在谍战片体系中使用它,甚至令整个题材都服务于奇观本身。
第三,是颠覆观众的认知。在大银幕上将因果律倒置,不管点子本身多么精妙,观感上肯定会将日常经验打得粉碎。
科幻评论家兔子瞧认为:“除了挑战叙事文学和商业作品的基本规律,他也在挑战受众的大脑习惯。这件事没有人敢做,也没有人愿意做,只有到了诺兰这个地位的话语权、创作力、执行力才能做到。但它成功地让你看到了最后,留下了一大堆似懂非懂,极为不舒服的东西。这部片子的价值,就在于让观众思考,为什么我会觉得不舒服?”
挑战日常经验是一种勇气,也触及了科幻的本质——放弃人类中心主义。在宇宙尺度上,我们认为的规律、常识,可能一文不值。
“您将会发现,从老年走向幼年,从成熟走向幼稚是多么合理,多么理所当然,如果有人谈起时间还有另一个流向,您会认为他是痴人说梦。”
——刘慈欣《坍缩》
看片回来,我们一致觉得bgm应该用卡农。卡农是一种复调音乐,以一段旋律在不同的声部错开几拍进行重复,不断回旋往复。
通常,听卡农你不会思考旋律a,旋律a1,旋律a2各自的进度和相对位置,而是会从整体上欣赏旋律交错的美感。虽然我们常说,复调音乐具有数学性,但其存在的意义不是做算数,而是欣赏艺术。
你一定会本能地进行逻辑分析,思考正、逆时间的对应关系,但,如果你放任本能,就会错过很多东西。欣赏时间“旋律”的交错本身,是诺兰所有作品的核心。
在《星际穿越》中,年轻的父亲握住女儿布满皱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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