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说说出现的症状。”我对坐在桌前的中年患者说。他形象苍白,肌肤黯淡,明显受到长期失眠的困扰。作为一个专业的精神科医师,我通常会尽量温和、迂回地和病人讨论具体的情况,但当这位患者走进屋里时,我在他脸上看到了充满绝望的“求助”二字。
中年患者咳嗽了一下,不自然地抚摸着喉咙。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自述:
“我大概知道您想说什么,也知道挂这个号意味着什么。不过我大概是想趁自己还有理智的时候求救,因为我看到的、听到的那些事情,超出了我自己能理解的范围。”
老赵在一个下午发现自己有些地方不对劲。一开始,他以为这只是过于疲倦所产生的错觉,譬如周围的人说话的声音都离他很远,办公室里有一些晃动的阴影,看似透明的空间中隐隐有些无法看穿的东西。
老赵觉得自己可能是累着了——但他最近并没有过度工作,而且已至不惑之年的他也早已过了年轻时那种无所畏惧地熬夜的年纪。
或许还是老了?精力、体力都跟不上了。老赵自嘲地想着,抬起头来,看到自己的桌面上凭空出现了一个散发着淡黑色光芒的印记。他疑惑地伸出手去,印记消失了。他伸出手去触摸那个印记所在的地方,却空无一物。
他感觉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搭上了自己的肩膀,全身猛地抽搐了一下,腾地站了起来,撞翻了椅子。那是一种动物对危险的本能反应。
站在他身后的是部门领导,身上洒满了咖啡,恼怒地盯着他。老赵忙不迭地道歉,看着领导抖着衬衫离开,顺着裤管向下滴着黑色的液体。
老赵去医院查了视力和眼底,结果显示他的视觉器官毫无问题,也没有飞蚊症之类的病变,只是一如既往地近视。
但这个结果并不能让老赵满意,因为他看到的奇怪的现象越来越多。在上下班搭乘公交车时,他看到有人从裤管里露出骨质的外壳,有人用滑腻的触手卷住扶手;在餐厅里,他看到有人用吸吮式的口器品尝菜肴,有人用肢端的利牙撕碎生肉;在办公室里,他看到有人头上飘荡着氤氲的雾气,有人离开了座位便再也没有回来——替代他的是一只穿着工服的、在身后拖出闪亮粘液痕迹的软体动物。
老赵感到战栗和恐惧。在开会时,他不得不打开PPT,向一只有着丑恶鳞片与巨大分叉舌头的爬行动物汇报。会议桌上能够保持人形的参会者越来越少,老赵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有了问题。但那些非人的生物保持秩序的能力似乎比人类还要好,以致于他根本无法说出自己看到了什么。
“我觉得您可能陷入了一种……一种妄想的氛围里。”我字斟句酌地对老赵说。他的症状并不稀奇。“我想,您最近的工作压力可能比较大,或者您长期以来一直处于职场、家庭或者其他人际关系的焦虑状态当中……”
“我就知道您会说这些。”患者试图微笑,但这只让他疲惫的面容更加扭曲了,“从发现这种情况开始,我就试着劝自己好好休息。但是没有用,开始我只是在白天出现幻觉,在一段时间之后,我在睡着的时候开始做梦了。”
“不,您不明白。我的梦是无法被记住的,我在梦里经历了什么,醒来之后都不会记得。但是我的大脑、我的身体记住了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被湿透了的头发从头到脚密密地裹住,沉重、潮湿。我每做一次梦,裹住我的东西就收紧一点点,直到……”
这个梦无比清晰,他梦见自己被来自虚空的黑色丝线缠绕起来,丝线越缠越多、越滚越大,直到体积超过了一个恒星、一个星系,向整个宇宙扩展。那种无法让人理解的巨大与虚无填充了整个梦境,让老赵无力地嚎叫起来。
他醒了,发现自己并没有能叫出声音,身体已经被冷汗浸透。他试图扭亮床头灯,却怎么也找不到开关。在黑暗中,他抓住了一团冰冷、黏稠的肉质,肢端似乎有千百万触手在蠕动,想钻进他的掌心。
他尖叫着撒开了手,灯亮了,妻子带着迷离的睡眼恼怒地盯着他。昏黄的灯光下,他看到妻子的身体似乎在不断变幻着形状,定睛观瞧却又看不清踪迹。妻子厌烦地关了灯,转过身去继续睡了。
在仿佛笼罩整个地球的寂静之中,传来了一声接一声、单调、绵长、永不停息的鼓声。老赵惊慌地用手指堵住耳朵,用胳膊抱紧头颅,但这鼓声似乎并不靠听觉传递给他,而是来自宇宙的心脏,充满恶意、混沌与空虚的心脏。
“我提出一个观点。”我说,“只是我个人的观点,我想,是不是会有一些神话、都市传说、怪谈,或者其他一些类似的东西,给您造成了认知上的混淆。根据您的描述,我认为有一类现在很流行的小说的风格和您讲的东西很像,它是……”
“克苏鲁神话?是,是的,我很久之前就看过这些东西,并不是非常了解,但我大概知道它是什么。”患者的沮丧终于溢于言表,“但我想,我看到或听到的这些,已经远远超出了人类能描述的范围。那些啰嗦的、充满拙劣想象的小说在100年前刚诞生时也并不是受人欢迎的东西……”
“呃,确实。”我不置可否,“不过,确实有一些人是因为对某些架空或虚构的世界观过于相信和沉迷,以致于进入了自己的想象世界。在这种前提下,出现幻视、幻听的症状也不足为奇。”
“但我从来也没有对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有过什么兴趣!”老赵恼怒起来,“我只是一个朝九晚五的公务员,40岁的科员而已!单位也是清水衙门,没有什么东西能改变我的生活!”
但这些东西确实改变了老赵的生活。这些景象、声音让他疲惫不堪,在工作上也逐渐精力不济。
在某一天,他在会议室里站起来想做汇报时,发现会议桌上已经没有人了。他说不出名字的昆虫、甲壳类、充满色彩的触手、带着黯淡骨质外壳与多色鳞片的爬虫、巨大的化石等等都在望着他,等着他讲述自己的工作。
老赵没有开口,踉踉跄跄地走出了会议室,身后传来了惊诧的声音。但他径直走出了办公楼,跌跌撞撞地挤上一辆公交车,在轰鸣中穿过灰色的城市,回到家门前。
老赵打开门,看到妻子和女儿粘在天花板上,滴落着黏稠的液体。听见门的响声,那两团不定型的物质向他蔓延过来,他捂住脑袋放声尖叫起来,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你可以说我疯了,我也觉得自己疯了。”可以看出来,患者正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我稍有戒备地望着他,等着下面的话。
“但我看到的,听到的这些,都无比真实。无比真实。就在我跟你说话的时候,那鼓声还在我的脑袋里回响着,在我身边回响着,在我身边所有的地方回响着!”老赵的声调开始高亢起来,“它无处不在,无处不在!”
“现在,还有另外一种声音,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它是在召唤我,让我回到我原本应在的地方。”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扭曲了,或许是为了发出那令人费解的声音,他的表情变得非常奇怪:“听,他又来了,他在重复。ilyaa……ilyaa……ilyaa……ilyaa……ilyaa……”
“克苏鲁神话是不存在的。”我对他说,“我觉得,您应该稍微冷静一点……”
“n'gai, n'gha'ghaa……n'gai, n'gha'ghaa……n'gai, n'gha'ghaa……”中年患者的嘴角淌下了涎水,他的瞳孔丧失了焦点,重复着无意义的音节,在喉咙里挤出嘶嘶的声音。诊室的门开了,医院的护工冲了进来,把本来就缺少反抗能力的老赵按在地上,给他套上拘束服。
我叹了口气,望向门外,有一位女性正忧心忡忡地望着正在地上抽搐的他。
“这是比较典型的妄想症,已经出现了癔病症状,并确实地影响到了生理状态。”我将药方递给老赵的妻子,对她说,“他需要留院观察一下,慢慢调整。会恢复的,您需要保持耐心。”
门关上了,屋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妄想症发展到这个地步,还是比较少见的,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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