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上篇 中,笔者谈到一些前维京时代的斯堪地纳维亚情况和他们初期同欧洲的暴力交流,在下篇中,笔者会专注于维京人和欧洲的深度接触,聊聊这群人对欧洲历史走向的深远影响。 那么,劫掠了如此多的金银,维京人要如何处置呢?他们毕竟不是巨龙法夫纳,史矛格或是史高治,金银是要用于买卖而不是囤积的,但贫乏的斯堪的纳维亚本土资源自然无法满足他们的消费欲。因此,在西行的兄弟们获取了足够的金银之后,东行的维京人开启了欧洲经济复兴之路。
早在前维京时代,斯堪的纳维亚人就深入了东欧并和当地的斯拉夫人有了接触,俄罗斯(Russia)和Ruski 的词源“Rus”便是一位在俄罗斯西陲的伊斯兰学者对于当时的维京人的称呼,意思是“划船者”【18】,而到了维京时代,水手们早已在后来的圣彼得堡附近建立了永久居住点,虽然他们没有太多从事农耕,但商铺和集市并不少见。
由这些站点作为中转,北欧的商人顺着东欧密集的河网南北航行,一路穿越黑海到达了曾经的君士坦丁堡,西亚甚至是埃及,接着返回了希腊和西西里,再绕出地中海一路北上。
先来看看“卖”的部分,对于维京人来说,运输和保存财宝最好的方式便是将各类金银制品熔化再打制成臂环指环,不仅便于装箱运输,也易于领主遵循前文所述的礼物经济进行分发,因此,这类金银饰品和一些未熔化重制的摆件儿就成了维京人们卖出来换取货币的最佳商品。
但是,正如前文所说维京人中只有一部分是抢劫犯,对于大量从事着不那么暴力和暴利行业的北欧人来说,一些斯堪的纳维亚的土特产也是非常受其它地区的人们欢迎的,这些物品包括鲱鱼,海象牙,挪威皂石和驯鹿角,以及对于御寒极为重要的,北欧动物的皮毛和用他们制作的皮夹克——公园934年的记录表明,一张黑狐皮可以卖到100第纳尔【19】。许多来自北欧,或者由维京人销售的商品,都对当地的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比如北欧语中形容毛皮的词是skinn,在逐渐发展的过程中也就变成了中世纪爱尔兰语里的scing(衣服/斗篷)和英语中的skin(皮肤)。
相互的交流也让斯堪的纳维亚浸染了世界别处的颜色。1975年出土的一批银币中,有将近1500枚是发行于哈里发帝国的阿拉伯迪拉姆。而维京人的墓葬和文字记载中,一些领主使用了来自埃及的玻璃杯进行饮酒,饮用的也不是本地的蜂蜜酒,而是用产自莱茵河的木桶存放的葡萄酒。
除了陶瓷制品,更能代表北欧参与了丝绸之路相关的贸易的是发现于维京领主墓葬中的丝绸帽子残片,而与东方的贸易带来的不仅仅是奇珍异宝,更有优良的高碳钢铁甚至大马士革钢,从领主墓地中发掘出来的乌夫贝尔特(ULFBERHT)剑显示出了比同时期的欧洲剑优秀得多的质量,而考虑到欧洲当时的冶铁技术,这样的剑无疑是用亚洲的铁铸造的。
当然,如前文所提到的那样,虽然这些利剑可能给欧洲人留下了维京人装备精良的印象,但首先这样昂贵的武器和护具通常是只有富有的领主才能够使用的,普通的维京勇士依然只能布衣木盾短矛大斧。其次这些来自于前期的财富积累和后期的贸易,最初的维京劫掠者基本不太可能有这样的配备【20】。
除了给自己人带来的物质和精神上的享受,维京人更伟大的贡献在于重启了欧洲的经济。除了地中海被伊斯兰势力占去一半导致贸易受阻和各国领主肆意造币导致货币可信度下降【21】,欧洲经济凋敝的另一个原因在于教会对于金银的控制,前者将搜刮过来的金银制成宗教用品(如金银托盘和圣杯)摆放而限制了这些可以作为货币的贵金属在市场中流通,从而减少了他们本就反对的贸易和放贷。与此同时,王公贵族对于香料和丝绸的需求使得基督教欧洲与东方有着明显的贸易逆差,欧洲的贵金属和货币陷入了进一步的短缺。
相应的,维京人的所作所为则是将从教会劫掠出的物品回归为原本的贵金属,用来制成金条银条投入市场,或者原封不动的向东方贩卖,以便将大量信用和质量得以被民众认可的阿拉伯银币带回欧洲。加之之前提到的北欧皮毛等高价值货物,一段时间内维京人逆转了东西方的资金流,也拯救了欧洲经济。当然,这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原因是维京人对于“价值”的概念。
目前考证的维京时代斯堪地纳维亚经济里,对于金银的直接称量估价占到了很大一部分,无论是出于对货币超出其本身金属价值的不理解或是对于各国货币质量的不信任,维京人都选择了使用最为朴素的直接计算金银量的方式制定价格。对斯堪的纳维亚的考古发现维京人具有非常完备和精细的天枰砝码,而这种称量定价的方式也正好契合了前文所述的维京人将贵金属打制成臂环的运输习惯——当一个维京勇士希望购物的时候,他可以摘下身上的戒指或是臂环继续他的“碎金”,而维京商人也不用担心他的长船放了太多非奢侈品的东西导致沉没【22】。
当然,除了贵金属和原料,维京人也参与了奴隶贸易。从都柏林到弗兰德斯,从哈里发帝国到拜占庭,许多地方都留下了维京人拷在奴隶脖子上的锁环和奴隶的贸易记录。不论天主教,东正教,或是伊斯兰教的教义如何,信仰这些宗教的统治者们都面临切实的劳动力短缺问题,连年征战和内部问题导致的国力衰弱使得他们没有能力通过自己的军队获得足够数量的战俘来进行奴役,于是只能把钱袋交予维京奴隶商人。
维京人的奴隶男女皆有,而且甚至分为了三六九等,通过锁环的质地和做工予以区分,一名普通男性奴隶的售价为12盎司白银,女性奴隶为8盎司【23】,而那些看起来“华贵”的锁环则是给被俘获的王公贵族们准备的,直到他们被赎走。虽然考古研究表明了维京人对爱尔兰的开发很大程度上是被奴隶贸易驱使的,他们遗留在当地的证据也表明有不计其数的爱尔兰奴隶被运往东方,但主要的奴隶来源还是东欧。斯拉夫人在10世纪之前与各方势力都很难说处于一个稳定相处的状态,而许多斯拉夫的部落也频繁与维京人的商队和定居点开战,这就让斯拉夫人成为了相对“安全”的“商品”——买家不会有太大顾虑,卖家也不用担心团结一致的报复,这也就让斯拉夫奴隶遍及了中东和欧洲,斯拉夫(Slav)也成了奴隶(Slave)的词源。
在这里笔者想提一下,的确,从个人立场出发笔者极端反对奴役行为和奴隶贸易,但是同时也不希望人们将奴隶贸易的罪名全灌在维京人头上,甚至开始仇视所有斯堪的纳维亚人。首先,同买卖教会物品的集市一样,奴隶贸易市场的建立也是获得了基督教国家国王的许可的,从欧洲的最西边到中东,是各国的需求使得维京人投入了奴隶贸易。其次,维京人只是掌管了“维京时代”的奴隶贸易,而前维京时代的奴役行为和奴隶贸易就不曾中断过,查理曼本人也在8世纪开始就在帝国边疆大肆抓捕斯拉夫人作为奴隶,这之后只不过是换了一个来源罢了。
谈到了爱尔兰和维京人,都柏林这座城市就是重中之重了。虽然维京人在西欧建立了数量庞大的定居点——有一些出于休整和维修船只,有一些是为了贸易,也有一些是为了防御——真正保留下来的却并不多见。但都柏林是个例外,作为一个被维京人确立(之所以不说建立,是因为之前有小部分人在这里定居)的城市【24】,奴隶贸易的中转站是它的基础定位,而它光荣地在维京爱尔兰国王的手中保存着,直到被诺曼人在12世纪占领。
这类作为贸易中转的城市在北欧有更多,海泽比(Hedeby)是其中最出名的之一。坐落在波罗的海西南角的狭长海湾,9世纪初的丹麦国王戈德福里(Godfrid)在劫掠另一座斯拉夫小镇瑞里克(Reric)之后将对方的商人全数带走,放在了他在不久前刚刚砍树排水堆土砌墙建立的城镇海泽比里。作为建立在日耳曼人,撒克逊人和北欧人之间的沟通点,海泽比迅速发展为了北欧最繁华的贸易城市并不断扩大(最大至24公顷)。而作为一个被国王“建立”的城市,戈德福里自己也在城市的扩张中扮演了重要的规划角色:垂直或平行于海岸线的网状街道被设立起来,便于货物运输和商业通行,而深知自己可能随时被其他维京领主或者斯拉夫人入侵的可能,海泽比在10世纪也筑起了11米的半圆形土墙和原木栅栏用作防御【25】。遗憾的是,海泽比依然在11世纪中叶被挪威国王“无情者”哈拉尔攻陷且焚毁殆尽,之后北欧的贸易中心就转移至了石勒苏益格(Schleswig),而后者一直保留了下来,甚至成为了1864年普丹战争的核心焦点,在德意志统一和民族主义的发展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除了经济方面,维京人也和欧洲在政治上有密不可分的交集,我们先从两位最知名的“留里克(Roric)”说起。在被劫掠了多次以后,掌管着欧洲西海岸的国王洛泰尔(Lothar)意识到与其和维京人对着干,不如招募他们并让他们抵抗另外几批和接下来有可能前来的挪威海盗们,这在当年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如前文所述,维京人并不是很有身份认同感的一群人,维京雇佣军,交战双方都是维京人的情况比较常见。当然,也有的记载中说明了其实洛泰尔就是打不过留里克而已,但无论原因如何,这位来自丹麦的留里克掌管了从莱茵河口一直到海上的现今的荷兰一代,并在拉丁文的记录当中被变成了“Roricus”。
遗憾的是,虽然这位留里克在记录中声名显赫,但他的并没有将他的荷兰王国保留多久,而他统治的地区也没有保留明显的北欧,如“丹麦律法”,的痕迹【26】。相比之下,另一位东行的留里克在东欧建立了持续到16世纪末的留里克王朝。这位留里克通常在古斯拉夫文中被记作“Riurik”,和前一位丹麦系的不同,他属于瑞典系的瓦良格人(或瓦兰吉人/瓦良吉人Varangians),被出于各部族纷争之中的东欧“邀请”过去做他们的统治者,以此建立了基辅罗斯并成为了诺夫哥罗德大公,是历史认证的俄罗斯留里克王朝开创者“伊戈尔·留里科维奇”的祖先(在当地的斯拉夫半神话传说中被认为是父亲)。
顺带一提,另一批更广为人知的“瓦良吉人”是拜占庭的“瓦良吉卫队”,瓦良吉并不是瑞典的特殊称谓,他从一开始就是希腊语对于北欧人和一些斯拉夫人的称呼。那些选择不止步于东欧的维京人继续南下,到达了拜占庭帝国,其中的一批佣兵加入了当地的军队,并在深受罗马传统的卫队政变之苦的巴西尔二世的主持下在10世纪时建立了瓦良吉卫队,除了文字和实物记载,另一个他们在拜占庭地位显赫的重要证明便是圣索菲亚大教堂/清真寺里的卢恩符文刻印——据推测是举行宗教仪式时无聊的士兵刻的【27】。当然,这份职责并不是终身的,许多参与过卫队的维京人后来依旧辗转欧洲,其中最为著名的是前文所提到的“无情者”哈拉尔·西居尔松(Harald Hardrada),这位11世纪中期的挪威国王不但毁灭了海泽比,还在入侵英格兰时重创了哈罗德二世,让后者在黑斯廷斯战役中败于“征服者”威廉之手,也开启了英格兰的诺曼时代。
维京人以这样的方式和欧洲历史纠缠在一起的事件还有很多,比如刚才提到的诺曼人,或者后来的西西里王国,笔者才疏学浅,在这里就不多卖弄了,但有必要一提再提的一件事情是,维京的入侵者和东方的匈牙利人一起,敦促着欧洲建立了以城堡和有墙城市(Walled-city)为主的封建时期,具体欢迎阅读笔者的 另一篇文章 。 斯堪地纳维亚半岛和欧洲大陆的交流是双向的,随着维京人不断地参与和改变着基督教欧洲的经济和政治格局,他们的家乡也正受着基督教的冲击。维京时代和前维京时代的斯堪地纳维亚,虽然战乱不断,但很多时候并不是为了具体的领土征战,更多的时候是为了财富甚至是私仇,各个小领主在手下勇士的支持下矛斧相向。但随着勇士们的外出劫掠,各个领主之间的地位也在发生变化:一场成功的劫掠可能让他们有足够的资金购买更加优良的武器和盔甲甚至聘请更多的雇佣兵,但一场失败的劫掠可能意味着手下的勇士死伤大半。这样权力平衡的更改让那些能力强运气好的领主兼并了各个小领主,而随着领主数量的减少,每个领主所管辖的人员和范围也就更加广阔了。当领主大厅不再足够勇士们站立,当领主的礼物经济不再足够降临到每个为他征战的勇士身上,领主大厅就逐渐被废弃了,而领主们也开始以国王(cucunc)自居了。
这个时候,国王们就需要更为庞大的行政官僚机构来为他们管理如此之大的疆域和如此之多的人员了,而放眼欧洲,最为合适的机构非教会莫属。随着国王们邀请神职人员建立一套管理体系,虽然很长时间里原本对于北欧诸神的信仰没有大规模消失,许多习俗已经不同往日了。最为明显的便是等级制度的建立,随着“神的代理人”的帽子被扣在国王们头上,他们无法再作为勇士们的“首领和朋友”【28】存在了,而只能是“统治者”,相比之下,那些同他最为亲近并肩战斗的勇士,也只能是必须下跪的“侍从”了,而在此之前这个头衔只属于奴隶们【29】。
一方面,国王们新规划的行政体系和常备军规范让维京勇士们无法再自由地选择劫掠对象,而法制的健全和罚款制度的设立也让国王们有了新的收入来源而不再急切地进行他们的“夏日大掠夺”了。另一方面,随着巴黎围城战的失败和哈拉尔在斯坦福桥的殒命,维京人也逐渐意识到了欧洲各国逐步改善的防御机制让他们很难再有机可乘。随着斯堪地纳维亚三国在1000年左右的正式建立,教会方面敦促着国王们对手下的劫掠者强加管束,各个被劫掠的欧洲国家统治者也逐渐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了,为此,为了调和基督教世界和维京勇士的矛盾,国王们将目光从西方移向了东方,开始了大规模的有组织的,受教会认可并支持的,对于斯拉夫“异教”世界的进攻。至此,维京勇士们在历史舞台上谢幕,斯堪地纳维亚大踏步迈向封建社会【30】。
欧洲的8世纪至11世纪是一个辉煌壮丽的时代,那时候的维京人,刀剑与鲜血齐飞,在海水与美酒中共饮,但同时他们也是航路的开辟者,冷静的贸易者和城市的建设者。笔者写这篇文章的初衷并不是为了给维京人“洗地”,的确,维京人是海盗,维京人进行劫掠,也在这个过程中杀人烧屋,但他们和陆地上的其他领主在扩张中所做的行为有何区别呢?其规模反而更小,却在历史的记录中被夸大了,而他们为欧洲政治格局和经济状况改善所做的的贡献和达成的功绩却被忽略了。笔者衷心的希望诸位在享受这些被浪漫化的“野蛮”形象的同时,能够正视历史上的这批人,从重视史学研究和考古发掘的角度了解这群人。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更需要知道的是为何兴,为何替,若是在不甚了解的情况下肆意给他人扣上“反历史”的帽子,并对史学家多年的心血不屑一顾,请问对于欧洲经济的复兴,对于中世纪城市的兴起中这“缺失的一环”该如何被补起来呢?维京人被错误认知事小,但对待历史和他人的论述不假思索地否定,事大。从西方到东方,从他者到自身,历史研究和探讨要如何在不良环境中发展呢?笔者自知才疏学浅,本文自然也是漏洞百出,但求能抛砖引玉,引有识之士批评,满足多一人的求知之心,足矣。
3: The Vikings: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5:ELITE NETWORKS AND COURTLY CULTURE IN MEDIEVAL DENMARK
6:DuBois, Nordic Religions in the Viking age , 150
9: THE VIKINGS:RECREATED IN COLOUR PHOTOGRAPHS ,BRITTA NURMANN, CARL SCHULZE、
10: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iE411o7WY
11:Youtube视频“Viking Combat Axe & Shield”by Alceste de Tôtes GæiRulfR
15:E. W. Gordon, An Introduction to Old Norse (2nd edition, Oxford 1962) pp. lxix–lxx.
16:Einhard‘s Annals,维京时代P297,第40个注释
17:安德斯·温罗特,《维京时代》:暴行肆虐的年代
19:安德斯·温罗特,《维京时代》:铸币,丝绸和鲱鱼
22:THE VIKING WORLD, Edited by Stefan Brink in collaboration with Neil Price, CHAPTER TEN: COINAGE AND MONETARY ECONOMIES , Svein H. Gullbekk
24:Clarke, Howard (1995), Medieval Dublin, the making of a metropolis ,Irish Academic Press. p. 44. ISBN 978-0716524595
25:THE VIKING WORLD, Edited by Stefan Brink in collaboration with Neil Price, CHAPTER EIGHT (2): HEDEBY: AN OUTLINE OF ITS RESEARCH HISTORY , Volker Hilberg
26: KINGS and VIKINGS:Scandinavia and Europe AD 700–1100 ,P. H. Sawyer,chap7-Conquests and settlements in the west
28:THE EARLIEST NORWEGIAN LAWS: BEING THE GULATHING LAW AND THE FROSTATHING LAW,Laurence M. Larson
29:THE VIKING WORLD, Edited by Stefan Brink in collaboration with Neil Price, CHAPTER FIVE:
SLAVERY IN THE VIKING AGE , Stefan Brink
30:Peter. H. Sawyer, Medieval Scandinavia: From Conversion to Reformation, circa 800-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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