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化中的 “精致”,常为人津津乐道。有一种说法,讲到古代日本人,他们自认为是东方世界的尽头,面对历史长河中不断 “西学东渐” 的大陆文化,逐渐形成了某种独特的学习方式和精神追求。那类似于这样的过程:由起初对待原生文化 “敬始” 式的选择性吸收,慢慢地演变为以“慎终” 的姿态将之高度升华。
做一个不甚恰当的比喻,如果将 “文化” 物化成一类 “藏品”,那么日本人仿佛是兢兢于此的 “收藏家”,每每毕恭毕敬地 “迎奉”,在小心翼翼地擦拭、保养过后,以更加闪亮、幽美的姿态展示给世人。在这背后,貌似日本人产生了一种矛盾,他既以文化的 “传承者” 自觉,又以文化的“终结者” 自居;既是文化传播链中的一环,又自认是整个传播链的终点。
由此,在精神意义上,日本人就不仅是身怀文化传承的历史责任感,充满肩负道义的欣然和激情,而且同时生发出的,是某种复杂的情感——融 “悲壮的历史使命感” 和 “内在的自我崇高化” 于一体,不断地将 “外来文化” 往纵向发展,向深处去,割弃、溶解、淬炼、打磨、凝结,经过一系列人为的 “锻造” ,诞生出的,是一种 “混血后”的新的文化样式——既以“外来文化” 为胎样,有着外来的 “洋气”,又将胎实挖空,以本土性的 “衷守” 灌注其中,“内敛” 进不愿丢舍的 “土气”,从而促成了日本人精神中特殊的本土化风格——“和魂洋才”。而整个追求的过程,即是 “精致” 的根源,在 “精致” 之后,是一种人为的 “刻意”,刻意于生活、文化中的方方面面,茶道、花道、剑道、棋道、书道、武士道等等。当然,还有下面要重点讨论的,由谷口治郎先生以漫画形式展现出的 “散步之道”。
散步,神同于散文,一个是地面上行走,一个是纸面上留痕,但都重在一个 “散”字。那是一种无拘无束、漫无目的的状态。
日本人早已有关于散步的文学传统, 池波正太郎 、梶井基次郎等皆为 “散步文学” 的代表。池波正太郎在文章《关于散步》中,认为 “没有目的才是真正的散步”。梶井基次郎则被久世番子在其漫画作品《文青的第一堂日本文学课》中吐槽:“作品一半以上几乎都是在讲 [散步的事]!”
倘若说散步本应单纯是种毫无目的的、 “悠游” 的情绪性行为,可因散步中的所听、所见、所想、所遇到的人、发生的事,却于生活时光中充满了令人悸动莫测的 “小确幸” 。细腻敏感的日本人惯常于把握生命中的不确定性,将之糅合进各种艺术手段精致展现并赋予传统的美学意义。这又是一种升华,通过对于 “无常” 的驾驭和超越,日本人将散步中情绪性的 “悠游” ,于文化品格上,转变为情趣性的 “余裕”,同时,在 “毫无目的” 的表象下,某种具有明显指向性的 “目的” 油然而生 ,仿佛千百年来作为 “文化学徒” 和 “文化追慕者” 的日本人,终于摆脱了 “卑位”、“被动” 的姿态,随着散步中表现出的轻松、怡然、吟风赏月、悠悠哉哉,不怕道路崎岖,不惧沐风栉雨,乐见人之处在大自然中偶然遭遇的一切境况等等,由此昭示的,竟是文化上的自信,自信、自得、自傲、恣意在文化中 “散步”,形成独具魅力的 “悠游余裕” 的散步文化。
谷口治郎关于散步内容的作品即是以漫画的形式承载了此种文化的艺术呈现。他基于现实主义的生活题材类作品,常被人戏称之为一种 “慢调风格”,意在指出他那标志性的舒缓、延展式的叙事节奏,当中潜伏着情感的渗透。而这种讲述的 “节奏”,恰可外化成走路时的 “步伐”,自然 “情感的渗透” 则通意于如散步般的 “悠游” 行走,这也就是为什么谷口治郎 “慢调” 作品中总是伴随着 “散步” 情节的原因。
但我们这里要讨论的,主要是四部作品,分别为发表于1990 - 1991年间的《歩く人 The Walks of Life》(台译:走路的人),2003-2005年由久住昌之原著、谷口治郎作画共同完成的《散歩もの Take a Walk》(散步物语),2011年出版的《悠悠哉哉》和2014年的《卢浮宫守护者》 。这四部作品均是以 “散步” 作为故事题材,将谷口治郎对于自然、人生、时光、物事、艺术的理解蕴藏其中,每部作品的表现形式和表达内容,既各有侧重,成独立之势,又互有重叠,径自关联,四部作品合在一起,构成了具有谷口特色的 “散步漫画” 体系,集中展现了此类漫画丰富的精神内涵和美学意义。
谷口治郎的 “散步漫画” 中主要体现了 “空寂” 与 “闲寂” 两种美学精神, “空寂” 精神主要体现在作品《散步物语》中,而《走路的人》更多地体现了 “闲寂” 精神。
日本传统美学中概念繁多,除了 “空寂” 与 “闲寂” 外,“物哀”、“幽玄”、“侘寂” 、“风雅” 等,意义与指涉虽然均有所区别,而彼此又渊源颇深,十分相似,极容易混淆。
可若我们细心体察,将会发现,尽管美学概念错综复杂,却几乎都是以一 “悲” 一 “喜” 两种最基本的人类情感作为精神底流。所谓 “悲”,却不 “惨” ,近似于 “哀”,哀而不伤,是一种 “悲的节制” ;而所谓 “喜”,亦不流于 “嬉”,当是 “趣” 的产生,趣味横生,则是一种 “喜的高雅” 。叶渭渠先生在《日本文化史》一书中这样阐述:
‘空寂’ 是以 ‘物哀、幽玄’ 作为基调,充满苦恼之情 ,更具情绪性,多体现在生活艺术上。‘闲寂’ 以 ‘风雅’ 作为基调,充满寂寥之情,更具情调性,多体现在表现艺术上。
由此可以看出,在都以 “寂” 作为共同点的基础上,“空寂” “情绪性” 的 “苦恼之情” 更近于上面提到的“哀”,而 “闲寂” 强调 “情调性”, 其实就是 “情趣性”,内含更多趣味的 “欢意”和形式的 “雅致”。
“空寂哀” 这种情绪美学,于《散步物语》这部作品,多是伴随主角散步过程中的感触流露出来的。而这种感触又集中在 “时间的碰撞” 上,即 “今” 与 “昔” 的碰撞。
在作品中,代表 “过去” 出现了大量意向性的表达,比如主角小时候住过的房屋、曾经徘徊过的旧街区、无人问津的旧水井、经营百年的老商铺、一起组过乐队的老同学.....这些有着 “陈旧”、“古老” 意味的存在见证了生活的积累与时光的沉淀,使其与主角的生命历程产生了不可分割的深刻联系。而主角在信步出行中,每每与这些 “过去” 的邂逅,都弥漫出浓郁的流连与怀念之情,无形中则试图将 “逝去的时光” 带回到 “现实的当下”。
特别是在首篇《爱迪生的灯泡》中,男主将爱迪生百年前旧款式的灯泡买回家,且不愿妻子过问灯泡价格,开宗明义,巧妙地表达出了自己邀 “昔” 入 “今” 的 “一厢情愿”。
而后在《旧绘本》这篇中,随着重温学生时代的旧绘本,将绘本凄婉的故事内容作为背景,与男主略有遗憾的回忆同时叙述,形成情感的共振,从 “过去” 回到 “现在” ,由彼及此,追问 “幸福” 的意义。这就构成了 “今” 与 “昔” 之间的张力。
而 “哀” 的情绪,就是从今昔之间碰撞与分离的张力之间生发出来的。正如《嬉皮祭》这篇里,男主偶遇二十年前一起打工的同事,现在仍像一个嬉皮士,过着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生活,反比自己 “明天(还)要早起” ,业已成为一个不可 “逾矩” 标准的上班族,在 “工作工作工作烦死人啦” 的背景音乐映衬下,雨天中的男主凸显出 “今不复昔” 的无奈与悲意。
又如篇目《深夜的苦瓜》中,男主告别老同学,一个人边走夜路边胡思乱想,却在突然记起 “没给她(妻子)打电话,明天一早又要闹情绪” 后,瞬间感到低落,同样也是一种 “身缚于羁绊” 的 “当下” ,在与 “无拘无束” “过往” 的对比中催生出的淡淡哀愁。
“淡淡的” 即是 “不伤” 的外在表现,也是 “空寂哀” 精神之美的留韵,它产生于日本人的精神 “调和” 之后。在古代日本人的精神深处,千百年来,对某种 “极致” 的 “孤伶” 境界有着谜一样醉心的推崇和追慕。那带有一种命运式的 “机缘” 意味,仿佛对于某个人、某件物、或某种意义,“众里寻他千百度”,却无论何处,遍寻不到,可在禅机一念之间, 蓦然回首,但见其 “孑然一身,独立峭头”。这是瞠目的突兀,彻骨的孤寒及旷古的悲凉,凛冽入心,抖然不止。
这样极端而又内忍的文化追求,直到与 “外来文化”,特别是佛教文化融合之后,才渐具 “圆融” 之姿。就像是古代日本的建筑多以非对称性作为审美标准,佛教文化进入日本之后,越来越多的讲究对称之美的建筑相继诞生。日本人起初以非对称性的 、“孤伶” 凄美的审美观念,在接受佛教所崇尚的对称性的、 “圆满” 圆融的审美 “调和” 之后,“折中” 了审美意识,降低了审美情绪的 “浓烈度”,而后流露出的,即是在各方面都淡然许多的自然情感。
有趣的是,“和魂洋才” 始终是日本人最本质的追求,正如日本留存的众多佛教建筑中,最为现代日本人推崇的,仍是当中最不符合佛教文化、却最具日本本土审美情趣的 “法隆寺”,它不对称的金堂与佛塔的伽蓝配置,昭示着日本人内在里依然对于 “传统的”、“过去的”、“孤伶的”、“突兀的” 审美意识的钟情和心仪。这在《散步物语》最后要说到的一篇《口琴横街》中,有着较为集中而明显的反映。
主角在名为 “口琴横街” 的街区中徜徉,所谓“口琴”,是指小商店的集群,当中既有现代化的新店,又有经年传统的老店,这样新老混杂一起却让人感到和谐舒适的风情,正是一种 “今” 与 “昔”、“现代的” 与 “传统的” “调和” 后的展现。当男主攀上附近的高楼,偶然间俯视到 “口琴横街” 位于四邻大厦的包围中,它的全貌 “感觉是一个正在被时代所吞噬的人,拼命地扭动肩膀,挤出一个容身所在”,非常形象地描绘了老街区于新时代的 “尴尬” 处境。
这是将 “今” 与 “昔” 置于同一副图景下,在街区里新旧商店混于一起微观 “调和性” 的表象之上,让人 “心头一紧” 的是宏观的 “不调和性”,一种 “突兀”。它以 “现在” 对 “过去” 围剿之后仅剩的 “自留地” ——这样的形式表现出来,竟在最后主角迷离的目色中,告诉读者 “突然觉得,想在下面的世界多呆一会儿呢。” 显然反映出主角、甚至作者伴随着 “哀而不伤” 的 “淡淡” 愁绪,对于象征 “过去”、象征 “传统” 的如此 “孤伶” 、“突兀” 的存在,发自内心的深深向往。故这是一篇绝好的关于 “空寂哀” 的高度诠释,也是谷口治郎散步作品中对于今昔美学的一次完美演绎。
“闲寂” 与 “空寂” 通常不能分割开来,当人们为环境或者一些事物所打动,必然会产生出情绪性的行为,这种行为如果以 “幽玄” 为根基,透露出 “哀” 的情绪 ,这就具备了 “空寂” 之美萌生的条件。而若此时 “哀” 的情绪尚未结束,当人沉浸到 “空寂” 的 “哀” 之中,慢慢以此 “空寂哀” 作为某种神秘的情趣,即从原初自然生发的情绪递进到自然沉浸的情趣当中去,那么此时的 “哀” 便有了 “风雅” 的意味,进而“闲寂” 之美就呼之欲出了。
“悠游余裕” 的散步文化,如果说作品《散步物语》主要体现了情绪性 “悠游” 的一面,那么《走路的人》则更集中地将 “余裕” 的情趣性成分呈现的淋漓尽致。
对于这样的 “呈现”,于此借鉴日本美学家大西克礼的既成理论,将从“寂之声”、“寂之色”、“寂之心” 三个层面切入论述。
首先,是“寂之声”。 “寂”,本应是 “无声”。“寂之声”,则是 “无声” 中的 “有声”。松尾芭蕉的名句:
寂静啊,蝉声渗入岩石中。
闲寂古池旁,青蛙跳进水中央,扑通一声响。
皆是通过 “有声” 之 “动” 来进一步衬托 “无声” 之 “静”,这是 “动” 与 “静” 的矛盾统一。“寂” 并非不 “动”,而是通过 “动” 之声更显得 “静” 之寂然永恒,从而达到 “无声胜有声” 的审美效果。
《走路的人》中的《夜泳》和《买苇帘》两篇,均是在不置一词的画面中,通过男主一连串的动作,表现出一份宁静怡然的 “无声” 之美,也即日本人常说的 “日常之静,本来之味”。
《夜泳》中,主角在夜里无人的时段偷偷爬进游泳馆,独自畅游在空旷的泳池中,在熹微的灯光和闪烁的星光映衬下,主角划水前行时清脆的波浪之声,仿佛真的跃出纸面萦响在读者的耳畔,无疑更是反衬出作者试图营造的寂静氛围。
同样道理,《买苇帘》中主角搬运苇帘,炎炎烈日下一路走来,跟随作者高超的分镜,也使读者产生一种 “深入其境” 的美妙错觉,好像周遭的一切都真实的 “活” 了起来,远方汽车驶过的轰鸣之声,树上的蝉鸣之声,主角气喘吁吁之声,冲水龙头流水哗哗的声音,都将宁静夏日一次特殊的 “散步”记录的绘声绘色。
第二个层次,即是 “寂之色”。 这是将 “寂” 赋予一种视觉色调,这种色调近于 “古色、旧色、水墨色、烟熏色、枯叶色” 等,总体属于 “冷” 色系,浓郁着 “过去”、“衰败” 、“单调”、“黯淡” 的独特意味。它与日本传统的茶庵建筑精神相通,追求的是彻底调和于自然的简素性,枯黄发灰的草葺屋顶,泥巴涂抹的墙壁,里外皆为发黑的暗黄色布置,是为典型的 “寂色” 表征。它将我们惯常的对于 “色彩陈旧” 那种消极否定的视觉评价,上升为一种充满审美价值的关于 “陈旧之色” 的积极肯定。
这在《走路的人》不多的彩页中,也有着一定程度的体现。有的彩页同样采用了大量略显枯黄的颜色,以表现深秋时节中特有的 “枯寂”。
而有的彩页虽然色彩丰富,但并不炫丽,仿佛处于早春的时节,既有暖意,又有寒意,就像在春日温暖的阳光下,不时刮过一阵二月的春风,凛然中有股宁静至美的和谐。
最后一个层次,当是 “寂之心” 。 这是三层境界里最核心且最深刻的存在,是 “寂之声”、“寂之色” 共同的终极指向,也是最能反映前面提到的——“闲寂” 情趣性的一种抽象的精神姿态。谷口治郎的《走路的人》是充满 “寂之心” 精神意味的作品,在阅读的乐趣和表达的内涵上相得益彰,分外精彩,是整个 “散步漫画” 体系的翘楚。对于它的分析,也包含两个方面:
其一,情趣性的情绪性表达。 这是 “寂之心” 的浅层,主要集中在 “趣味” 的展现上,结合漫画作品,即通过主角无所不在、满怀孩童般好奇的 “趣味之心” ,令读者感同身受地觉得 “有趣”。《走路的人》首篇《观鸟》中,刚刚乔迁新居的主角第一次出行散步,风吹叶落,投石入水,涟波漪漪,鱼儿潜游,本应穿街过巷、翻墙上房的猫儿们一个个驻足,睛目憧憧的瞅着这位 “陌生人”,这就像是某种 “前奏”,一开始即引入 “趣” 的氛围。而后同他人一起观鸟,欣赏野生鸟的生存姿态,认知各种不熟悉的鸟类,都让主角在渐冷的季节却感到心情愉快。
《下雨了》一篇中,主角坐车偶然间看到一个山地,乘兴前往,在穿过象征神域之门的鸟居,九曲八弯登上山顶,不料骤雨忽至,纵一身湿透,却兴尽而返,像是 “去爬了一趟富士山。”
这就是 “寂之心” 最重要的一个表现,即拥有了这种 “趣味” 之心,客观环境将不再构成制约, 从而获得感受的主导性、自主性。这样通过 “主观之心” 自发、自愿地投入到 “客观之境” 中,将客观依附于主观的精神意识,从而促成主观凌驾于客观之上的超越。
在《爬树》这篇中,主角光脚上树为孩子们取下挂在树上的飞机模型,却没有选择立即下来,端坐在树桠之上,他从一个少见的角度观赏到一派不同寻常的城镇风光,而为读者展现在眼前的则是一幅 “人树合一” 别具风情的绝妙图景。
而主角选择上树、停留在树上欣赏风景,这都是主观能动性的体现,主角端坐树上,正是主观超越客观的象征,最后的 “人树合一”,又是主观与客观的重新调和。通过主角这样一系列的举动,由单纯的 “趣味” 引领,递进入 “情调” 的秘境,最终以 “雅致” 的意味散发出来。
特别是在《台风过后》中,主角在恶劣天气中外出,处处涉水而行,穿过倾倒的树木和砸损的汽车,仿佛在冒险,透露着一种 “险趣”,之后在矮墙上像走钢丝的杂技演员一样前进时,不料一只公鸡被狗恐吓,也飞上矮墙。同一时刻,在墙头边缘的方寸之地,一个大男人、一只大公鸡,就如戏剧舞台上的两个演对手戏的演员,机缘巧合地促成 “对峙” 的姿态,既滑稽可笑,又有形式的美感。这就是将主观和客观融合成极致的一刹那。在凌风乱雨之中,吾辈自游戏之。再一次将主观的 “娱乐” 之心凌驾于 “台风过境” 的客观险境,形成超越。所谓 “趣味横生”,也不过如此罢。
其二,情趣性的艺术性表达。 将 “寂之心” 中浓郁的 “情趣” 抽离、风干,并使之与艺术形式相结合,“风雅” 便焕然而生。之前提到的 “闲寂雅”,主要就是将 “闲寂” 精神通过艺术形式表现出的高雅、雅致,升华为艺术魅力后的概念。
这种艺术性的呈现,于《走路的人》中有两篇最为典型,分别为《长长的路》与《拂晓》。两篇都几乎没有一句台词,全靠作者高超的画面来通情晓意。这是种独特的 “全息无声” 的 “寂”,读者在眼观之余还必须用脑去思考、用心去体会。在这样 “绝对静谧” 的表象下,只见一幅幅视角变换的分镜鳞次栉比的铺展,我们可以想象在画面背后是作者如何凌厉而又恣意的笔墨挥洒,所以在这样 “沉默” 、“平静” 的现象中,其实暗藏着最躁动的、最不平静的激情能量。这样的漫画就像是 “压缩饼干”,作者将巨大的能量全部浓缩在其中,待读者 “咀嚼” 过后重新将能量释放出来。
在艺术形式上,这两篇就仿佛是两部默剧,是依靠漫画手段来传达的 “静默的艺术”,不通过任何文字语言,完全靠肢体动作将人物情绪与故事情节表达出来,是一种 “无声胜有声” 戏剧化的艺术性表现,也即叶渭渠先生所提到的 “表现艺术”。
例如《长长的路》中,主角独自散步,偶遇一拄拐老者,便临时起兴,尾随其后,被老者发现,假意超过,不曾想,老者不仅不怪,反而心领神会,同样投入其中,两人如做游戏,你追着我,我赶着你,倏忽而前,奄忽在后,遇到火车截断,仍驻足等待,最后比肩同行,共赏美景。全篇漫画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充满独特的幽默味道,既似默剧,又像谐剧,将生活中的趣味性艺术化,想必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盖是如此。
而 “闲寂” 本身就是俳句的精神底流,谷口治郎的生活类漫画又常被人称之为 “视觉文学”,那么《走路的人》中的这两话,又像是两首以画面形式来书写的俳句,故在与戏剧的艺术形式结合之外,我们还可以将其与俳句的艺术形式关联起来,进而不妨将这种关联的呈现称之为 “视觉俳句”。
《拂晓》这一篇,就仿佛是一首俳句,全部的分镜就是将浓缩的俳句含义扩展成一幅幅衔接不断的画面。故事中,深夜喝醉的男主归来,却没有带门钥匙,进不得家门又不想打扰熟睡的妻子,一个人便信步悠游于旷野的小路上,不久醉意渐消,望得远处兀立的高楼,当即兴致勃勃地爬上屋顶,随着朝阳的升起,睁开朦胧惺忪的睡眼,飞燕掠过眼前,将本应是醉汉夜宿郊外不堪的情状,描绘地充满趣味性的美感。
而这里再一次深刻体现了 “寂之心” 的主导性,郊外兀立的高楼,如果没有男主的到访,永远孤伶伶的矗立在那里,酒醉的男主如果没有主动爬上高楼,那么他所经历的只是醉酒后的一次普通散步而已,正是因为主角以 “想往之心” 急迫迫地融入其中,才有了最后朝阳、醉汉、飞燕、楼顶共同组成的奇妙景象,简易而又契合,浓浓地散发着 “闲寂” 之美,像是一首俳句在浅吟低唱:
这一节要讲到的《悠悠哉哉》,于 “散步漫画” 要传达的精神涵义上,是继《散步物语》、《走路的人》之后的递进。
在这部作品中,同样体现着 “空寂” 、“闲寂” 之美,比如故事里人物经常会吟诵的俳句、狂歌;主人公邂逅行脚俳人或是写生画家而产生的精神交流;与夫人船行览月、野炊赏樱、凭窗观雪的行为等等都是 “闲寂雅” 精神的展现,而主角经常幻化成各种生物,从不同物种的视角欣赏江户城的美丽风景、感受时代的变迁,则又孕育着 “空寂哀” 的今昔美学。
特别是《雷》这话中,主角在险些罹难 “落雷之厄” 后,偶然地听起 “落语”,“落语” 的滑稽逗趣使他从刚刚的惊恐中得到恢复,转日面对烧毁的松树,一面感叹松树 “代自己受难” ,一面聆听落语师的谐趣段子,即将命运的 “无常” 与 “落语” 的风趣形成对比,恰好是 “空寂” 、“闲寂” 巧妙融汇的呈现。
但这些并不是《悠悠哉哉》这部作品表达深意的全部,除此之外,谷口治郎先生在日本传统美学的基础上为这部作品赋予了全新的意义。
访谈类节目《十三邀》有一期,是许知远同人类学家项飚的对话,他们曾经讨论过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作为一名普通人,本应该能够清晰地描述自己的生活,生活的小区在城市中是什么定位?周边有什么菜市场?学校?娱乐场所?哪里有公交车站、地铁站?步行需要多少时间?开车需要多少时间?——总归来讲,是对自己生活的 “附近” 具有明晰的常识。可在中国社会中,恰恰相反,经常出现向人问路,那人或许在当地住了很久,却对附近一无所知的情况。
针对这个现象,项飚的理解是:现在的人,特别是年轻人,关注往往不在自己家里就在远方,他们可能对远方发生的事格外关心,对很大的一个事件,作很宏大的评论,却对自己生活的附近没有兴趣,从而导致 “附近的消失”。现代社会都有一种趋势——消灭附近。
对比这个 “消灭附近” 的概念,我们回过来反观谷口先生这部《悠悠哉哉》,或许会恍然大悟。作者将主人公设定为日本江户时代的地理学家、测量家伊能忠敏,通过他不断的散步进行江户地区的测绘,将自己生活的区域、城市以更精确、宏观的方式展现出来,这种行为表现出的意义,相比起许知远、项飚提到的 “附近的消失”,难道不正是一种 “附近的重建” 吗?
这种 “附近”,可以是人们的家门口、社区、街道、城市、甚至国家。当我们生活在一个地方时间太长,活动的区域自然呈现 “萎缩” 之势,而我们每天出行归来,自认为对生活范围足够熟悉,而 “熟悉” 最容易造成 “盲区”,往往形成对 “附近” 的 “误判”,何况在伊能忠敏的时代人们对居住的城市、国家都未曾领教过地图上那样直观的概念,故伊能忠敏地图的绘制正是为人们提供对 “附近” “再认识” 的难得机遇。
特别巧妙的是,谷口先生选择描绘这样 “重建” 的方式,是在散步过程中转换为不同生物的视角来实现的。他时而化为高飞的雄鹰,从空中俯瞰江户城的盛景全貌;时而化为水龟,引领读者进入水下世界,再从水下的独特角度仰望江户的美景;时而成为樱树,以树的回忆感受江户历史的厚重与四季景色的变换;又时而变成一只猫咪,随着猫咪于街巷的穿梭漫步,领略城市的风土人情....这样的“重建” ,它不是一个点,一条线,一个简单的平面,一个单一的角度,而是通过多维的、全面的、立体的、各种视角的观察与记录,为读者 “重塑” 一个鲜活、准确、可感知的、魅力无穷的江户风情。
之前提到,散步本应是无目的的行为,可为了进行测量而一次次出行,这就为散步赋予了明确的 “目的” 。这也是谷口先生不同以往 “散步漫画” 的创新之处,他将一项崇高的目标承载于一个“毫无目的” 的载体之上,呈现了一种迷人的辩证关系。
因此,承载了这种意义的 “散步漫画” ,本身不同于诸如《奇诺之旅》、《少女终末旅行》等 “远游类漫画”,亦不像《沙流罗》、《海贼王》这样冒险题材的作品。如果说这些作品所要追寻的 “目标” 都在远方,需要万分艰难的实现或者根本就不存在实现的可能,昭昭显示的是理性主义的 “彼岸性”,那么《悠悠哉哉》中伊能忠敏的 “想望” 一直基于现实基础之上,完全具备可实现的 “此岸性”。
倘若将远方旅行视为一种 “寻梦” 的过程,则伊能忠敏每每散步于 “附近” 的测量便可看成不断 “圆梦” 的实践,就像《悠悠哉哉》中《星》一话中的俳人,将俳句创作的 “奥之细道” 作为梦想不停地寻找、悟道,常常因迷失而徘徊,而对于伊能忠敏来说, 正好相反,只要将散步式的 “徘徊” 坚持下去,不懈地追求关于测绘的终极愿望,像一个同心圆,慢慢地从“附近” 到 “远方”,从 “远方” 到江户城,乃至整个日本,他就必然会“冀梦成真”,正如他跟妻子说道的那样:“我想将日本的风土人情,还有遍布美景的土地,正确测量后画成图纸,流传给后世,虽然不知道这将花费多少年,但我一定,会完成这个目标。”
而这样的 “散步”,在无限散发美感的同时,又满溢着人生的积极意味,谷口治郎凭借《悠悠哉哉》的创作,将 “散步漫画” 的精神意义引领向新的高度,进而于美学意义上也完成了一次华丽的转身。
《卢浮宫守护者》,是谷口治郎生前受卢浮宫之邀创作的最后一部 “散步漫画”。现在回顾这部漫画的历史地位,它无形中体现了谷口先生 “散步漫画” 的终极性。
在《卢浮宫守护者》中,精神内涵中的艺术性不再是隐藏在漫画构图的表象之下,需要作者灵动、巧妙的分镜准确地传递给读者,而是将卢浮宫真实存在的稀世珍品,例如《蒙娜丽莎》、《米洛的维纳斯》、《萨莫特拉斯的胜利女神像》、《摩特枫丹的回忆》等,经过谷口的高超笔法进行几近真迹的描摹,呈现于读者眼前的,则是一幅幅逼真、细腻、形色毕肖的画面,令人叹为观止。这样的过程就是将潜藏的艺术性直接 “具象化”、“表面化”。作者通过 “安排” 一件件顶级艺术品的 “现身说法”,省去了创作中凝神费力 “设置” 艺术 “符号” 的良苦用心,而直接诉诸于艺术 “本身” ,又是一种关于艺术至为纯粹的表达,通过直面艺术品展开的一系列活动——欣赏、评论、冥想、思考等,营造全领域覆盖的 “艺术之境”。
“艺术之境” 之于 “散步”,在形式上采用 “限制范围” 的方法,作者将散步的区域仅仅收限于 “艺术的殿堂” 卢浮宫及梵高生前居住的奥维尔小镇这样的 “艺术圣地”。作者如此 “区域收缩” 的同时,一种 “目的” 自然又呈现出来,它不是像《悠悠哉哉》中近乎人生的梦想,而是全面聚汇于 “艺术” 这一点上,在散步行程中发生的任何事、接触的任何人,不是艺术品,即是艺术家,产生的对话与精神的交流也都是围绕艺术而展开,这是在 “命题创作” 的现实推动下,唤生出的一次 “非典型” 散步,是纯粹的艺术之旅。
而最后我们要说到的,是谷口先生对于 “艺术之境” 的艺术性营造手段——将 “虚” 与 “实” 的概念引入其中,通过 “虚实” 之间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带领读者进入一个如梦似幻的 “虚实之境”。这种 “虚实之境” 的精神体现同样是基于 “空寂” 、“闲寂” 传统美学的极致融汇之上。
在蕉门俳论著述《幻住庵俳句有耶无耶关》一书中,对于 “寂” 之精神中 “虚” 与 “实” 关系的探讨,曾有过这样 “意境化” 的描绘:
虚:犹如风筝断线,飘入云中。实:风筝断线,从云中飘落。正:风筝断线,但未飘中云中。
根据大西克礼《日本侘寂》的解读:“在这个形象的比喻中,地为实,天(云)为虚,风筝是俳人的姿态。风筝断线,方能与 ‘实’ 相脱离,但又不能飘入云中,否则就是远离了 ‘实’ 而 ‘游于虚’ 。只有‘飘游于虚实之间’ ,才是 ‘寂’ 应有的状态。”
而 “飘游于虚实之间” 正是人与现实之间,一种既有距离又不远离、若即若离的审美关系。这在《卢浮宫守护者》中的体现无处不在,主角经常漫步于卢浮宫,走着走着就进入一个艺术品 “生命化” 的 “异度空间” ,胜利女神幻化成人形仿佛成为这个空间的接引与向导,在难得近距离观看《蒙娜丽莎》的同时,突然又再现围栏之外、人潮拥挤的平日常态;在真实的奥威尔小镇中散步,不曾想竟然遇到早已作古的梵高,与梵高交流畅谈,造访梵高的画室,在欣赏梵高的画作时,沉浸其中,而一转眼,竟确乎进入到梵高画中的场景,可梵高早已消失不见,恍然间回到现实。
这样的 “虚实之境” 恰如一个梦,用作品里的话说,是 “在梦境与现实的夹缝之中.....所有灵魂的交会之处。” 这些 “灵魂” 并非生命消失后的 “游逸” ,反而是 “艺术生命” 永恒的象征。
缘于 “永恒”,因此能够超越时空。故在主角沉醉于《摩特枫丹的回忆》时,他的身边真的出现了一位柯罗画作的临摹者,这个人就是一个世纪前、将西方美学引入日本的先锋者之一——浅井忠,随着主角与浅井忠关于艺术创作的交谈,仿佛谷口先生本尊进入到作品之中,全然作为一个画家的身份,与前辈大师进行着纯专业层面的探讨。后来再次不可思议地与浅井忠在柯罗的画境中重遇,一同穿越时光,亲眼目睹正在作画的柯罗,则又像是在梦中终于见到了梦寐以求的偶像。柯罗的作品曾经在祖国并不受重视,而是先在日本受到追捧,后来很晚才在法国得到认可。这样先 “异国成名” 后 “本国追认” 的艺术生涯,恰与谷口自身相仿,只不过谷口刚刚相反,他是先在法国打响名声,直至晚年才 “荣归故里” 。所以作品中围绕着柯罗及其画作展开的大量篇幅的刻画,无形中透露着谷口先生本人与柯罗之间 “同病相怜” 的感同身受、惺惺相惜。
正是在时空的幻境中穿梭,见到许多现实中已然故去的人。所以缘于 “永恒”,还能超越生死。在《卢浮宫守护者》故事的结尾,主角最终与已故的爱妻重逢,实现了 “有天我们会一起来这里” 的生前约定。这非常明显,是作者谷口先生本人将自己的情感灌注其中,在一生创作一路走来之后,在完成了所有精神内涵与美学意义的呈现之后,他借以男主角对亡妻思念浓郁的 “爱”,凌驾于所有之上,完成最后的升华与超越。
“艺术生命” 的永恒,就是 “爱的永恒”。所以如果说谷口治郎起先对于柯罗的描绘,有着自己同其命运的个人因素,那么他把最多的篇幅落脚于二战时期法国人民保护卢浮宫藏品的故事,通过他们呕心沥血、百折不挠地对藏品及时转移,避免藏品落于法西斯之手——这些动人情节地描绘,深深表达出了自己对于以杰克*裘佳馆长为首一干人的敬佩与赞美。
假如说他们是名副其实 “卢浮宫的守护者”,那么谷口先生通过这部作品要传达的终极意义,就是要从漫画的虚幻递进到现实,在他垂垂暮年之际,于其奋斗毕生的漫画作品中敲响最后一个 “重音符” ,他要身怀对于艺术无怨无悔的“爱”,永恒的 “爱”,晋身成为 “艺术的守护者”,“漫画的守护者” 以及 “永恒之爱的守护者”,这或许也是谷口治郎先生最后的精神挽言。
谷口治郎曾经说过: “我的漫画有不仔细品味就无法传达的东西。”
我认为这种 “无法传达的东西” 就应是作者想表达的深意吧。
这种深意,在他独特的散步类型漫画中是以日本传统美学为基础传递出来的,而 “无法表达” 恰好形容了传统美学中的含蓄性,即 “空寂” 与 “闲寂” 的巧妙融合。《散步物语》通过人物感物伤时的今昔之“哀”,主要体现了 “空寂哀” 的美学精神;《走路的人》兼具 “空寂” 精神,却更强烈地展现了 “闲寂” 精神的 “风雅” 之姿,较之于 “空寂” 的情绪性,突出地侧重于情趣性的表达;而《悠悠哉哉》基于“空寂” 与 “闲寂” 的融汇,将 “散步漫画” 引向 “重建附近” 这样具有现实主义色彩的人生梦想,进而扩展了 “散步漫画” 所能承载的意义范围,是对精神内涵的一次成功尝试和突破;最后的《卢浮宫守护者》,将所有的精神呈现都向 “艺术” 的方向集中,是一部将读者通过表面上刻画的 “虚实之境” 最终引导向至为纯粹 “艺术之境” 的 “孤注一掷”,在全部的终局,以对艺术、艺术人生 “永恒的爱”——这样的动人之姿,完成 “散步漫画” 终极的超越与升华。于此,由这四部 “散步漫画” 完整地构成了具有谷口治郎特色的 “散步漫画” 体系,它们彼此之间表征明显,精神指向各自区别,实又内在关联,不可分割,永远闪耀着谷口治郎漫画所要传达的精神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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