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可怕的是,每个人都有他不得不为的理由。
—— 让·雷诺阿
3月19日,当地警局颁布玛莎·科里逮捕令的同一天,前牧师德奥达特·罗森抵达了塞勒姆村。他原本已在波士顿重新定居,在教会帮忙做事,生活稳定。四年后,他听闻塞勒姆猎巫成灾的消息后,放下一切要务,在帕里斯牧师的邀请下赶回了村镇。
3月22日,德奥达特·罗森前往塞勒姆村中唯一的酒馆,这家酒馆是村中的民兵队纳撒尼尔·英格索尔开设的,它同时也是塞勒姆村唯一一家客栈。当日,英格索尔的孙女玛丽·沃尔科特也来拜访,她之前一直住在安·帕特南家中,而在离开时,有什么东西袭击了16岁的玛丽·沃尔科特——至少从她自己的形容中是这样的——有什么咬住了她的手臂,留下了两组清晰的牙齿印记。
当晚,罗森牧师前往帕里斯牧师家探望情况,11岁的阿比盖尔·威廉姆斯此时仍未完全好转,她面色苍白地在房子里跑来跑去,仿佛自己随时可以飞上天空,她着了魔似的指着空气询问其他人为什么没有看见老丽贝卡·纳斯,那个年迈的女人向阿比盖尔递来了魔鬼的书卷。那天晚上,老安·帕特南也在教堂长椅上瞥见了这个若隐若现的幽灵——丽贝卡·纳斯。
第二天,玛莎·科里的审判如期展开,科里一度在审判中强调,自己是“福音女人”,一生清白,与巫术没有任何关联。然而当局法官约翰·哈桑的审判毫无情理而言,他口吻恶毒,一再提及强调预知拜访的事情。
事实证明,1692年并非没有人怀疑过女孩儿们在撒谎,玛莎·科里一度提出忠告,认为“我们不能相信这些心神不定的孩子的话”,但这份主张只换来法庭上女孩儿们的痛苦狰狞。哈桑法官对此的反驳十分明确,他再三强调,心神不宁从本质上来说是转瞬即逝、变化无常的,而女孩们的表现始终如一,只有玛莎·科里一人觉得她们疯了。
那天下午的审判中,阿比盖尔·威廉姆斯尖声指控有黄色的金丝雀停留在玛莎·科里的指间,而后者也无法合理地解释民兵队从她家里搜查出的烤肉钳(她被指控用这个攻击过女孩儿们)、书册、以及奇怪的油膏。在塞勒姆的法庭上,不知情会被当做蔑视和违抗,哈桑法官最后依然劝她认罪,女巫的事实已经毋庸置疑。
这场审判的记录由牧师帕里斯陆续记录下来,在哈桑法官最后的审问之下,玛莎·科里说了一句话:
一个无辜的人会有罪吗?
她用这句话来反讽无情且不合理的审判,当局的全体审判人员却只在期待着她施展魔力。她反复澄清自己和巫术没有任何关系,却无法解释为什么女孩儿们会指控自己。哈桑训斥她,反问她,她难道觉得女孩儿们的遭遇很可笑吗?
但玛莎·科里无法回答,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女巫吗?她无法肯定。但是提图芭已经认罪了。在审判的僵持下,女孩们的尖叫充斥着整个法庭,她们说玛莎·科里并不是什么福音女人,而是福音女巫。观察员们告诉哈桑,玛莎·科里咬紧嘴唇时,女孩儿们的手臂和手腕上就会透出压印,而每当她握紧双手时,女孩儿们就会莫名战栗,如果她想要休息,倚靠在被告栏的围栏上时(玛莎·科里可能就这样站了将近两个小时,为自己的清白辩驳),女孩儿们就会痛苦地倒在地上。老妇人拔叔亚·蒲柏甚至因为害怕而痛苦地嚎叫,用暖手筒砸向玛莎·科里,发现没有击中之后,她脱掉鞋子砸中了科里的头,那时候,这位福音女人整双手被捆绑着站在原告席上,头部遭到重击,精疲力尽,拒绝认罪。
那天下午,审判结束之后,治安官把玛莎·科里带去了镇上的监狱,她将戴上枷锁,在监狱里等待着后续的审判。
玛莎·科里的入狱并未为塞勒姆的猎巫风暴画上句点,那天以后,受害者们再也没有见到 “福音女巫”,但这并不能让她们免于坐立不安。丽贝卡·纳斯,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人,将成为猎巫事件下一个受害者。
——他们来到纳斯宽敞的家中,发现七十一岁的丽贝卡卧病在床。
翌日清晨,老安·帕特南醒来时在家里看到一位不速之客,那个妇人只穿着单薄的亚麻内衣,随身携带着一本小红书,两人很快扭打了起来,丽贝卡·纳斯威胁要抽出老安的灵魂,与此同时,乞丐莎拉·古德的五岁女儿桃乐茜在村中飞行,她咬了玛丽·沃尔科特和小安·帕特南。这二位受害者女孩都展示了胳膊上的牙齿印。
丽贝卡·纳斯是八个孩子的母亲,她的丈夫弗朗西斯·纳斯是一名木工,担任过陪审员和治安官,同时还隶属于一个当地的委员会,但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委员会与牧师帕里斯的关系不甚和睦,甚至还扣留过帕里斯牧师的工资。
据记载,(应该是)同一天,代表团拜访了纳斯家,发现七十一岁的丽贝卡卧病在床,身体虚弱。年迈的纳斯此时已经接近失聪,也许有一个多星期没有力气出门,她对受难的女孩们表达了同情和悲痛,并为她们的健康祈祷。她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被指控的事——直至代表团提出了这一事实,老丽贝卡·纳斯表示,自己就像未出生的孩子一样清白。
但事实上,代表团也不敢主动站出来证明纳斯的清白——那会使他们陷入麻烦,也许,甚至被怀疑成女巫的同伴。
3月25日,老安·帕特南依然在床上抽搐不已,声称看到了纳斯的幽灵。
同日,塞勒姆镇发出了对丽贝卡·纳斯和五岁桃乐茜·古德的逮捕令。
审判例行由约翰·哈桑法官主持,这一次原告席上不仅有老安·帕特南,也惯例地站着以阿比盖尔·威廉姆斯为首的女孩们。
阿比盖尔声称,纳斯在当天早上攻击了她,而小安·帕特南在一旁看着丽贝卡发出了尖叫。哈桑法官询问丽贝卡:“你与巫术毫不相关吗?”,但丽贝卡还没来得及回答,老安·帕特南就在旁边尖叫,控诉纳斯曾带着提图芭提及的那个黑人到她家,唆使怂恿她反抗上帝。记录提及,纳斯曾无助地求助于上帝,希望得到帮助和救赎,但当她将手臂指向天空时,女孩们四处乱窜,挣扎着喘不上气来。
审判对象是七十一岁的年迈老妇人这一事实显然让法官的态度柔和了许多,但这丝毫改变不了什么——审判依旧一发不可收拾地向糟糕的方向发展。法官的妹妹似乎想要为纳斯作证,但被认为是被女巫引入了歧途。哈桑显然被证人的证据所震慑了。毕竟,提图芭——她仍然在波士顿监狱里掌控着局面——声称自己喜爱贝蒂·帕里斯,却同时还在折磨她,而这也许能解释为什么这个老妇人会虐待女孩们。女孩们的痛苦仍然存在。
审判过程中,也许是因为劳累或绝望,年迈的纳斯曾一度深深垂着头,而这时,伊丽莎白·哈伯德看上去就像是被什么折断了脖子一样,也会迫垂下了头。阿比盖尔·威廉姆斯警告,如果纳斯的脖子没有被扶正,伊丽莎白的脖子会这样断掉。几位村民上前纠正了老丽贝卡的姿势,十六岁的伊丽莎白·哈伯德也即刻恢复了原状。
在审判中,帕特南的表妹、老安·帕特南的侄女玛丽·沃尔科特也突然尖叫起来,向众人展示着自己身上新出现的牙印,房内的秩序乱成一片,在审讯过程中,老安·帕特南整个人变得僵硬无法动弹,她最后被丈夫带离了房间。物中一片混乱,恐慌几乎扼住了所有人的脖颈,哭泣声此起彼伏,而纳斯没有落泪。
哈桑认为,他可以抓住这一点来证明她的罪行。因为普遍的观念认为,女巫是不会流泪的。恶灵正在蔓延,而他和他们都处在这同一个屋檐之下,又有几个人站出来声称自己看到丽贝卡·纳斯与不明身份的黑人骑马经过礼拜堂。这听起来十分太荒唐了,七十一岁无法下床走路的老妇人骑马经过教堂?但一切匪夷所思在承认巫术存在的大前提下都变得毫无意义。
就这样,七十一岁的老丽贝卡·纳斯被送入了塞勒姆镇的监狱。
——他们屈打成招,被迫认罪,用谎言编织串联起了一场巨大的骗局。
丽贝卡·纳斯的审判结束后,德奥达特·罗森在礼拜堂里举行了一场短暂的演说,他试图安抚这群如同引线被点燃的炸药桶一般的村民,他提出观点,认为魔鬼正在他们身边肆虐。罗森所提及的那个生物——它有着“巨蛇的敏锐、龙的凶恶、狮子的力量”——听上去就像提图芭在帕里斯家的客厅说遇到的那只的表亲。
罗森还试图解释撒旦攻击塞勒姆的其他动机,因为上帝挑选他们的住址供恶魔相会,也许是标志着神的不满——“因为他要以此扑灭你们中间争论的火焰”——显然,罗森希望能以这种方式压制和缓和局势,他告诫众人不要恐慌,也不要过早下结论,要提防虚假指控,要时刻记得祈祷。
但罗森的宣讲并没有起到作用,女孩们遍布全身的刺痛和被噬咬留下的牙印并未停止。几日内,贾尔斯·科里向镇上的一名牧师承认,他怀疑过自己的妻子——玛莎·科里——涉嫌巫术。
桃乐茜在监狱中向法官承认,自己拥有一只小妖精——那是一条小蛇,是母亲赠予的礼物。她在食指下关节处饲养它,她还向法官展示了手指上的小红点。
罗森曾试图在演讲中定义恶魔,那个提图芭说描述出的男人,他可能是堕落天使或是邪灵,也可能是他们的首领,或者只是“卑鄙邪恶之人”。
罗森演讲的三日后,帕里斯在礼拜堂发表了不同的见解。他特地提及了犹大,引用《约翰福音》第六章第七十节,认为村民所在的那间基督的小教堂里也有魔鬼存在。
你们当中有一个魔鬼。
我们要不就是圣徒,要不就是魔鬼,《圣经》没有给我们折中的选择。
哈桑困惑地询问帕里斯,那么魔鬼是否能以无辜者的形态显现呢?答案是否定的,魔鬼并不能。
据传,在帕里斯宣读着经文,读到那一句“耶稣说,我不是拣选了你们十二个门徒吗?但你们中间有一个是魔鬼”时,四十四岁的莎拉·克洛伊斯站了起来,冲出了礼拜堂。
莎拉·克罗伊斯是丽贝卡·纳斯的妹妹,我们也许很容易理解她的离开是因为接受不了群众对自己姐姐的控诉,但无论如何,即使村民们理解她的愤怒,已然有一个眼尖的孩子看到她在礼拜堂的门外向魔鬼屈膝行礼。
——明智之举就是要在任何人提到自己前先公开点出他人的名字。
法庭未必总是能把事情解释清楚。有时候,人们一味追求理性,却发现最好的解释超脱了世俗。新英格兰最显赫的牧师们指出,只有这一个解释。而且显然,这个解释是万能的。
德奥达特·罗森的警告和帕里斯的煽动性布道显然给本就不平静的村庄带来了更大的影响。
4月6日傍晚,塞缪尔·帕里斯牧师自己举报,声称约翰·普罗克特来自己家中袭击了他的外甥女。
4月10日,约翰·印第安打断了帕里斯的布道,因为莎拉·克洛伊斯的幽灵袭击了他。那个幽灵同时还袭击了阿比盖尔·威廉姆斯。布道结束后,在英格索尔酒馆,帕特南家的女仆默茜·刘易斯抽搐不止。一份嫌疑名单被人们提交给法官,那个仍在作祟的女巫究竟会是谁?是年迈的丽贝卡·纳斯?还是拒绝认罪的玛莎·科里?结合莎拉·克洛伊斯在礼拜堂反常的举动,治安官发放了她的逮捕令。
4月11日,合唱,以及伊丽莎白·普罗克特、莎拉·克洛伊斯的审判
因对塞勒姆神秘事件的关注,波士顿的副总督托马斯·丹福斯亲临塞勒姆,随行的还有包括波士顿法官塞缪尔·休厄尔在内的多名要职官员。在亲自询问情况之后,托马斯·丹福斯安排了一次合唱,那场合唱由饱受摧残的女孩们和成人们组成,通过这次合唱,副总督得到了他想知道的真相。
约翰·印第安声称,伊丽莎白·普罗克特和莎拉·克洛伊斯分别来牧师家折磨过他,她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他又掐又咬,他差点窒息身亡。她们同样拿出了一本书,让他在上面签名。
在那天继续开展的审讯中,阿比盖尔·威廉姆斯继续补充了对莎拉·克洛伊斯的证言。她在法庭中补充了恶魔集会的详情,她也是这场风波中第一个提到“圣餐”一词的证人。
“阿比盖尔,威廉姆斯!你是否目击到一群人在帕里斯的房子里吃喝?”
“是的,先生,那是他们的圣餐。”
恶魔集会正发生在公众的禁食日。那场集会在牧师住宅后举办,莎拉·克洛伊斯和莎拉·古德担任了仪式的执事。帕里斯对女巫聚集在自家后院的事感到畏惧,但他无力反驳。阿比盖尔·威廉姆斯不仅提及女巫们在仪式中饮血食肉,还说出了他们的数量——大约有四十个女巫出席。
事实上,记录中表明,在伊丽莎白·普罗克特的审判一开始,有一个女孩表明自己并不认识眼前这个被告。与此同时,还有两个女孩无法开口:在被问及伊丽莎白·普罗克特的相关问题时,阿比盖尔·威廉姆斯将拳头塞进自己嘴里,伊丽莎白·哈伯德则陷入了迷离和恍惚。看上去她们就像是被什么强大的力量所影响,或是失去了思考能力一般。据记载可以推断的是,约翰·印第安在一旁帮助她们,在法官的多次询问(甚至也许是恐吓)之下,女孩们逐渐恢复过来,讲述了更多伊丽莎白·普罗克特和魔鬼之书的细节。
可能就是在法庭被各种嘈杂和混乱所充斥的时候,阿比盖尔·威廉姆斯和小安·帕特南伸手去打被告,在挥动拳头的时候,阿比盖尔·威廉姆斯之前牢牢攥紧、无法松开的拳头舒展开了,在拂过伊丽莎白·普罗克特的头巾后,她便开始痛苦地嚎叫,说自己的手指被烫伤了。小安·帕特南也开始痉挛。
据记录,法庭中受折磨出现混乱状况的足有七八个女孩,她们会发疯一样跌落在地板上,还指着礼拜堂的横梁,声称看到了伊丽莎白·普罗克特站在那儿。
约翰·普罗克特一直在试图让人们恢复理智,他认为女孩们的说法是一派胡言。但混乱至极的时刻,女孩们警告说他会让老妇人拔书亚·蒲柏飘在空中,就在那一瞬间,蒲柏的脚从地板上抬起来了。人们质问约翰·普罗克特,问他要如何解释这一现象。他不等他作出回答,阿比盖尔便指向两个年迈的女人,警告她们,普罗克特要来攻击她们了!两个女人痛苦地扭曲起身子,阿比盖尔也大声哭了起来。托马斯·丹福斯痛斥了约翰·普罗克特:
你看,魔鬼会欺骗你。
在女人受伤之前,孩子们就能看到你将要做什么。
约翰·普罗克特却并不这么认为。他有十一个孩子,其中五个是与年轻的妻子伊丽莎白·普罗克特共同养育的,他的年龄同托马斯·丹福斯相仿,他在村镇中说话足有一番分量,他拥有一家酒店,同时还拥有七百英亩的农场。他向所有愿意听他说话的人保证,如果帕里斯牧师允许他和约翰·印第安一起待上几分钟,他立刻就能击败约翰体内的魔鬼。这种治疗的方法也许是当地的迷信,但后续的事实证明,这手段完全无济于事。
——规则已被打破,一时间,人人自危。告发他人也许成了最为两全的自保方法。
4月12日,亦即审判的第二日。在帕里斯牧师家中,约翰·印第安和阿比盖尔·威廉姆斯痛苦地哀嚎着、扭动着。十六岁的女仆玛丽·科尔沃特正坐在那儿安静地织毛线,突然间她仿佛被什么夺去了心神,眼神呆滞地望向前方。她在恍惚中回过神来时,证实了阿比盖尔的话:约翰·普罗克特就坐在法官的腿上!
约翰·印第安纠正了她:约翰·普罗克特是骑在牧师的狗上,正趴在帕里斯牧师的桌下!而那时,不知情的帕里斯牧师还趴桌上撰写法庭记录。他浑然不知自己那条吃了女巫蛋糕的狗已然犯下了罪孽。
随后,约翰·印第安在看到了隐形的莎拉·克洛伊斯后便哀嚎着摔倒在地,疯狂痉挛。玛丽·科尔沃特抬起头,看到普罗克特夫妇和莎拉·克洛伊斯一起在折磨可怜的约翰·印第安,她还认出了房间里的其他巫师:莎拉·古德、普罗克特夫妇、丽贝卡·纳斯、贾尔斯·科里、玛莎·科里、莎拉·克洛伊斯、还有古德的女儿桃乐茜——她们所有人都聚集在这里!聚集在帕里斯牧师的家中!
那天,所有她叫出名字的人都被送到波士顿监狱(也许除了贾尔斯·科里,他一直骑马跟着被捕的妻子玛莎·科里,一直到渡口附近,但他无法兑现承诺与她汇合了,他即将被拘留)。
那一日的塞勒姆村,恐惧肆虐,巫术成灾。无形的规则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原先人们也许单纯地以为,保持缄默可以躲避一切风险,但现在,认知被打破。
巫师可以是女性,也可以是男性,可以是流浪的乞丐,也可以是富有的农民,可以年轻,也可以年迈,可以是正式入会的虔诚教会成员,也可以是完全无关的普通外部人员。贾尔斯·科里的故事仿佛告诉大家,当配偶被宣判有罪时,表示同情是不明智的。相比之下,告发和指控别人,似乎是规避风险更有效的途径。
现在,雷声终于传来,
连一只待在礼拜堂桌下为主人暖脚的狗也变得危险。
四月的闹剧持续扩散,一名女孩指出了幽灵,其他人随即也看到了它,塞勒姆村民们的视力愈发敏锐,同步提升的还有他们惊人的记忆力。
前文中提及,贾尔斯·科里曾和妻子玛莎·科里约定渡口汇合。这条消息披露后,村民并未被夫妻间的这种忠贞之情感动,相反,他们认为这是一场定在渡口相约的邪恶阴谋。撇开玛丽·沃尔科特的指控,贾尔斯·科里本人的风评并不算好。他活过的这七十多年里得罪了不少人,他曾在科温法官父亲的仓库里偷过小麦、亚麻和烟草,在看守工作时私自跑出去销售木材并为此在法庭撒谎,他因和当地男教师打架被起诉过,用棍子狠狠打过年轻小偷并谎称对方是自己摔倒的(几日后那个可怜的年轻人因伤而死,据说被活活打了近百下)。
声名狼藉的贾尔斯·科里即使不是巫师,也远远算不上良民,很难说他的风评和刁蛮的莎拉·古德孰高孰低。他在买卖东西的时候警告对方说他们的果园篱笆会着火,而对方将果树长不出果实的事归为指控证据。他的名字与失踪的马和离奇死亡的猪撇不开干系,他的反驳让女孩们发病不止,为了保护她们,哈桑法官要求执法官反绑住他的双手。于是这个平日里脾气暴躁的老头只能被反绑着双手为自己辩论。
他解释不了为什么家里有绿色的软膏——他说那是邻居给的,但没人承认。据记录,贾尔斯·科里一度表明要在法庭上自杀,以此构陷指控自己的亲戚,但哈桑法官却责骂他:
你说你没有受过诱惑,我是指巫术的诱惑。
如果你能接受自杀的念头,就一定屈服于巫术的诱惑。
布里奇特·毕肖普,来自塞勒姆镇的中年女性,大概五十多岁,有过各种小偷小摸的前科,与前任丈夫不合,可能存在被家暴的经历。1677年,她因为在安息日“诽谤”丈夫为老流氓和老魔鬼而站上法庭,后来在一个训诫日,两人因打架受罚,被堵上嘴背靠着背,在公设市场站了一个小时,他们额头上还贴着列举了罪行的纸条。而在此后不久,布里奇特·毕肖普的丈夫便离奇死亡。此后八个月她因债务缠身和邻里矛盾最终因巫术而受审。
“他们说你将你的第一任丈夫蛊惑致死。”
“尽管这种说法符合阁下您的心意,我本人对此却一无所知。”
据记录,布里奇特·毕肖普在法庭回答时充满敬意。但她每次转头,女孩们都会猛然抽搐。毕肖普自己也表示,她不认识魔鬼,也不认识控告她的人。毕竟她并不住在村里,但她无法说出是什么使女孩们得病。
玛丽·沃尔科特作为原告反对她的观点,她说自己掌握着有力证据:当毕肖普的幽灵袭击她时,她大喊了一声,她哥哥便赶来,拿剑刺破了毕肖普的外衣,玛丽自己也听到了衣物撕裂的声音。哈桑法官下令搜身,在毕肖普的衣服上找到了两处裂口。而可怜的毕肖普,甚至说不出什么是女巫——毕竟她只是个因家暴和债务缠身而被送上法庭的普通女人。
那么,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女巫?
你不知道女巫是什么,又怎么知道自己不是女巫?
毕肖普恼火地回答哈桑法官,如果她是女巫,她会让他知道她的力量。哈桑听到毕肖普的回答,认为这是威胁。
年轻的玛丽·沃伦,二十岁出头,她此前还是受害者,在康复的过程中,便从受害者变成了嫌疑人。没有记载可以查实她是被谁送上审判庭的,但审判的过程中,她承认了巫术。或者更确切地说,在审判的第二天,她承认自己是女巫。
法庭上,为了验证巫术实情,据猜测当局法官哈桑应该使用了“触碰测试”。玛丽·沃伦靠近原告的护栏,被施咒的女孩们哽咽着无法答话,只有伊丽莎白·哈伯德弹出身体试图够到这个年长的女孩,并确认她受到了后者的伤害。约翰·印第安和之前在法庭扔过暖手筒的拔叔亚·蒲柏也尝试了接触玛丽。
不久前,你还是备受折磨之人,而现在,你折磨他人: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
玛丽哽咽着站在那,她似乎十分神情恍惚,试图道歉,尽管她自己也不确定在向哪一方道歉,但无论如何,她的情绪显然十分崩溃。
在狱中度过一晚之后,二十岁的玛丽·沃伦清醒了许多,她似乎变得十分乐意提供信息,但谁也不知道那晚在牢狱中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玛丽·沃伦承认,是她的女主人——伊丽莎白·普罗克特,她告诉自己她是女巫。同时,玛丽还检举了贾尔斯·科里,声称科里虐待了她,可能是因为他想要买普罗克特家草场时,她建议主人抬高价格。她承认自己试图抵抗各种诱惑行为,但最终还是在一本看似不详的书上签了名字。她还哭诉道,如果她暴露了他们,她会被“撕成碎片”。
原先仍只停留在塞勒姆村范围的指控已逐渐辐射到周边的塞勒姆镇以及邻镇托普斯菲尔德,哈桑审文的另一个嫌疑人——十四岁的阿比盖尔·霍布斯,就住在托普斯菲尔德的边界处。
我实话实说,我一直很邪恶。
这个十四岁的女孩会在夜晚的林间嬉戏,嘲笑对她倍感绝望的继母,她的证词与提图芭相似,她已经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撒旦,她与恶魔对话,为了换取华丽的服饰,她便同意去拧那些可怜的女孩们。她还签署过几份契约,第一份是在白天的树林里,但那树林并非托普斯菲尔德,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哪儿。
她还提供了几个名字,包括托普斯菲尔德治安官的母亲。
4月12日上午,阿比盖尔·威廉姆斯在酒馆外与英格索尔的养子本杰明·哈钦森搭讪。聊天过程中,阿比盖尔突然指出路边站着一个邪恶的矮男人。她指出,那个矮男人有着非比寻常的力量,他的种种事迹都使人震惊:
哈钦森问出阿比盖尔那个矮男人的方位,当即便将手中的干草叉刺了出去,阿比盖尔抽搐了片刻便恢复了,还表明听到了入侵者衣服撕裂的声音。她向哈钦森保证,他刺中了对方,她还看到乞丐莎拉·古德的幽灵带走了那个矮男人化为的灰猫。
当天,法庭发出了逮捕九名女巫嫌疑人的令状,其中多数人都在托普斯菲尔德,当局计划在周末前逮捕他们,这些人包括塞勒姆镇最富有的商人的妻子——玛丽·英格里希,丽贝卡·纳斯的妹妹,阿比盖尔·霍布斯的父母(蒂丽芙伦斯·霍布斯,威廉·霍布斯),以及一名黑人奴隶。各种村镇矛盾相继爆发,各类巫术指控迅速积累,在后续的七个星期里,足有五十四名女巫被指认。
当局法官不得不在混乱的控诉和案件中快速审查甄别不可信的指控,提图芭口中提及的那个从波士顿来的大个男人也在混乱中被遗忘了,取而代之的,将会是一个来自缅因的矮个男人。
面对这铺天盖地的指控,哈桑法官能相信的东西其实并不多,他没有怀疑为何被施咒的女孩在经历掐拧、扼喉、殴打、啃咬之后还如此健康,也没有怀疑过女孩们能看见而自己却看不见的幽灵。即使女孩们的说法自相矛盾,前言不搭后语,他也会主动抛弃不能解释反常案件的事实。就像你不能指望叫醒装睡的人一般,法官想要的只是一个结果。而这个结果,是预先就决定好的。
巫术在当时几乎是最严重的罪行,真相听上去如此简单,取证却异常困难。女孩们是否真的被施咒,这几乎无从判断。哈桑选择相信巫术的存在,决定将它斩草除根。毕竟,提图芭证明了哈桑的确有道理。小桃乐茜·古德和疯狂的阿比盖尔·霍布斯也同样佐证了巫术的事实。
4月22日,阿比盖尔·霍布斯的继母蒂丽芙伦斯·霍布斯在(以小安·帕特南为首的)女孩们陆续指控和法官近似恐吓的威严之下忏悔认罪,被送入监狱。
4月23日,以哈桑为首的法官们在监狱中审问了蒂丽芙伦斯·霍布斯,这个来自托普斯菲尔德的女人忏悔着讲述着塞勒姆村发生的另一场荒诞的圣餐仪式。蒂丽芙伦斯·霍布斯最终表示,可能有十一个人参加了那场邪恶的圣餐仪式。
这些女巫聚集在牧师帕里斯家的草场上,没有放弃她们的邪恶目的,也即蒂丽芙伦斯·霍布斯说透露的:她们将蛊惑每一个村民。帕里斯的外甥女恰巧从牧师家出来,看到女巫们聚集在长桌前,手里握着酒杯。他们为圣餐准备了“红面包和像血一样的红酒”。蒂丽芙伦斯·霍布斯证实,先前被指控的人都参加了集会,只是省略了已经招供的女巫之名。
最关键的是,蒂丽芙伦斯·霍布斯解释了继女阿比盖尔·霍布斯对缅因边境的言论,以及小安·帕特南的父亲写信前遇到的来访——一个身穿黑衣的恐怖幽灵已经降落在村中。
什么?牧师们也可以是巫师吗?
小安·帕特南询问幽灵,那个幽灵掐住了她的脖子,差点把她撕成碎片,然后,他才介绍了自己。他谋杀了几个女人——他仿佛是受雇于法国人和印第安人的特工——还杀死了一些边防士兵。他谋杀了达特里奥·罗森牧师的孩子和妻子,还对帕里斯的外甥女阿比盖尔·威廉姆斯施展了魔咒,他透露了自己的使命——本应教导孩子敬畏上帝,现在却来劝说可怜的人们将灵魂赐予魔鬼。
在英格索尔酒馆外被干草叉刺中的人,小安·帕特南见到的牧师,女巫集会的执事,托马斯·帕特南此前说到的这场塞勒姆的风波背后一定是阴谋并提及的幕后策划者——他们是同一个人。
小安·帕特南还警告道,这个人不仅仅单纯是个巫师。这名访客显然吹嘘自己的地位在女巫之上,他更为强大,是一个嗜血的魔法师。她在四岁时就见过他。在默茜·刘易斯眼中,那个人是她的前雇主,她曾于80年代服侍过他家。阿比盖尔·霍布斯则知道在1688年印第安突袭前,他是缅因省卡斯科湾的重要人物。而哈桑法官在听到那个名字后,震惊之余也明白了,此人是自己的前连襟。每个塞勒姆村的人都知道,他是他们的前牧师——
回顾这一系列爆发指控,我们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怪罪和谴责那些作为原告的女孩们,若仅仅站在现今的角度去回看过往,我们也许很难理解为什么女孩们要指控他人。但事实上我们常常忘记了一个事实——她们都还只是孩子,是活在当时17世纪清教徒教育环境中的孩子。她们的言行举止背后,反映的是家庭和社会教育的缺失。
完美女性的梦想——虔诚、勤劳、腼腆、顺从的女性——如同17世纪的医疗箱意义昂珍贵。
在塞勒姆村,女孩们会更加觉得拘束,因为在牧师帕里斯的期望以及村民的关注下,她们在逼仄而令人窒息的没有隐私的生活中,她们有着更高的标准。
令我惊讶的是,一个女孩不足二十岁,和我一样年轻,却承受着这么多的罪责。我所经历的是悔恨的开始,但这是罪恶意识的觉醒,还是女性气质的开端。
——希拉里·曼特尔
男人指责自己的罪恶,因为它们腐蚀了灵魂。女人则怪罪于自己的灵魂,因为她们自己,生而有罪。
在集满探访者和小孩的家里,曾有人询问帕特南一家,最先指控丽贝卡·纳斯的人是小安·帕特南吗?毕竟,女孩最初只提到折磨她的人是坐在祖母椅上的苍白女人,她无法辨别女人的身份。这样的臆想在当时也许并不罕见,而小安·帕特南并无法辨别女人的身份。女仆默茜·刘易斯证明是老安·帕特南最先提出丽贝卡·纳斯的名字,而老安·帕特南则坚持是默茜这么说的。后来在英格索尔酒吧,有两个帮忙照看帕特南家人的年轻男子声称,他们无意间听到帕特南家的人正在教唆十九岁的默茜·刘易斯说话。
在被撒旦法术蛊惑的人中,最年幼的是十二岁的小安·帕特南和十一岁的阿比盖尔·威廉姆斯,最年长的则是十九岁的默茜·刘易斯和二十岁的玛丽·沃伦。这四个人都没有留下日记,其他指控女巫的清教徒女孩也同样没有。这一方面是因为识字的低普及率,但另一方面是女孩们鲜少有时间从事这样的工作。
事实上,那个年代的女孩们整日都要帮家里工作,挤奶、绕线、制作黄油、除草、洗衣、制作蜡烛,也许只有在魔鬼出现时,女孩们才能清晰地说出自己的愿望——华美的服饰、出国旅行、自由支配的时光、时髦的书籍、黄金、丈夫、家务上的支援。
清教徒们心中的理想形象令女孩们不得不学会谦虚、虔诚、勤勉、不知疲倦,理想的17世纪女性应当学会不唐突不啰嗦地说话,每天要读两次《圣经》,她的父亲是她的君主和法官,具有绝对权威,她必须对父亲言听计从。
生命是一场从罪孽到恩典的朝圣之旅。而这一信念对孩子所造成的影响,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在宗教家庭,母亲会教孩子、仆人和奴隶阅读,写字则教得很晚,甚至没有。村里的女孩们很可能根本看不懂魔鬼之书的内容,在后期被拉上法庭,面对法官威严的审问时,她们在无助的同时唯一能做的只剩下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人人都听过末日的意象和地狱的生动描写,那些抽搐的塞勒姆女孩们经历着非凡的童年,她们熟悉这些故事,她们中的半数以上人经历过印第安战争,甚至因此成为孤儿。
十二岁的小安·帕特南有多个弟弟妹妹,她常年得不到母亲的关注。她未满十二岁时便为婴儿的尸体守过夜,参加葬礼。默茜·刘易斯和玛丽·沃伦都是举目无亲的孤儿,她们无家可归,只能寄宿在其他家庭中当仆人。而为了学一门手艺,当时很流行“契约学徒”的制度 ,即将自己的孩子送到其他家中当仆人或学徒,女孩离开本应属于自己的家而寄人篱下当仆人时,得学会如何避开各种伸向自己的猥琐双手。她们与世隔绝,形同孤儿,不知道谁会保护自己,在黎明为自己祈祷。
即使有幸在自己家中长大的女孩,围绕她们的也是繁忙的家务、争宠的兄弟姐妹,而她可能拥有的未来,也只是无尽的生育、看护和埋葬。
也正是这样的时代背景,赋予了塞勒姆猎巫事件这一残酷的特点:坚强的受害者以及她们所指控压迫的另一批受害者,都为女性。
在新英格兰的首例女性之音如此威严的案例中,女孩们的控诉如此有力,以至于在法庭作证的两位亡妻幽灵得以掷地有声地、伶牙俐齿地击败额受过良好哈佛教育,曾一度与印第安人作战并带领民众求生的精英牧师。
4月30日,波士顿当局发布了对乔治·伯勒斯的通缉令。
*本文及同系列塞勒姆相关的诸多考据资料结出自斯泰西·希夫的《猎巫:塞勒姆1692》,强烈建议对塞勒姆事件感兴趣、想全面解读和了解塞勒姆事件详情的读者们买书来看。作者本身总结写到的内容只是提炼了塞勒姆事件中几个比较典型的事例,仅希望对希望了解塞勒姆事件始因的大佬们带来些帮助(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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