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苏联史学界对入侵波兰解释为某种“苏军的解放任务”,并补充道:“解放运动的结果,是苏联边界向西推进了250~300公里。因此,苏联已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几周封锁了纳粹军队前进的道路,并剥夺了德军指挥部利用乌克兰西部和白俄罗斯西部领土作为进一步侵略桥头堡的机会。”在当时的苏联文学中,对入侵波兰的描述是“英勇的红军受到劳动人民的热烈欢迎,在波兰贵族老爷的压迫中解放了乌克兰西部和白俄罗斯,令其摆脱了波兰政府的剥削。”
在苏联占领的波兰领土上生活着超过1,370万人口,波兰人占38,约有510万人口;乌克兰人占37%,白俄罗斯人14.5%,犹太人8.4%,俄国人0.9%,德国人0.6% 。从德占区逃离的难民有336,000人,犹太人占多数。维尔诺、西白俄罗斯和西乌克兰地区被分别“还给”苏联实质上的傀儡国,立陶宛、白俄罗斯和乌克兰。
苏联的宣传并不是虚假的,在占领波兰之初,确实有许多少数民族和犹太人对苏军的行动表示欢迎。前者将苏军视为协助祖国统一的解放者,后者将波兰政府的垮台视为在政治上一展拳脚的机会。甚至一些波兰人也对苏军表达感谢,因为苏联并没有对波兰正式宣战,反而在宣传是红军把波兰人从纳粹的铁蹄下拯救了出来。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东部波兰的各民族群体就会意识到,苏联比起解放者,更像是征服者。
苏联当局迅速在波兰推行土地改革运动,传统的地主自不必说,大部分拥有超过3.2公顷土地的农民都被扣上了“富农”的帽子,然后将他们的土地全部夺走,并分给了较为贫穷的农民。有些农民仅仅比邻居多了几头牛就成了富农,进而成为苏联政府官宣的“阶级敌人”。
富农的另一个称谓是“库拉克”(Kulak),这是一个极具侮辱性的人造阶级概念。在苏联政府的宣传下,“库拉克”被塑造成与资产阶级沆瀣一气压榨农民的剥削者形象,而且擅长“偷盗国家财产”,也就是私藏粮食。当一家人成为“库拉克”后,当地村民会在苏联政府的有意引导下,将公报私仇的矛头指向这些人,引发了无数私刑与命案。苏联人使用了较为粗暴的手段来剥夺土地,如果有农民表达不满,那他就成了“反动分子”,会被施加最为严厉的惩罚,包括但不限于监禁、流放、送去劳改营,以及枪毙。那分到土地的其他农民是否迎来了更好的生活?答案也是否定的,因为强制集体化农庄的政策也已落实到位。农民不想把绝大部分收成都以“配额”的名义上缴给政府,但很快农民就被迫就范,因为没人想变成“反革命”。
1939年10月22日,苏联当局对乌克兰西部和白俄罗斯共和国人民议会的“自由选举”实际上是被操控的。投票现场由内务人民委员会的官员监督,不论有几个波兰人或其他民族的人投票,不论投进去的是不是票,最后总投票率高达96.7%,这其中有90%的“选民”把票给了苏联。以此“选出”的人民代表大会要求将白俄罗斯西部纳入苏联。11月2日,苏联当局接受了代表大会的要求,将白俄罗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纳入苏联。
苏联当局并不满足于消除前波兰政府的遗产,而是计划在所有领域,彻底摧毁能让人回忆起波兰民族的所有事物,强制苏联化政策开始了。
前波兰政府下属的所有机构和行政单位被关闭,相关领导人受到清洗。波兰民族文学被勒令停止印刷,波兰本土教育体系被摧毁,并强制按照苏联模式重启。1939年12月21日,兹罗提被宣布废除,只被允许以极低的汇率兑换苏联卢布,等于所有波兰居民的财产一夜之间被苏联搬空。但苏联的短暂统治并非一无是处,当波兰被强行纳入苏联体系之后,一些苏联政策也做出了贡献。无产者与工人阶层的待遇明显提高,工业也得到了发展,政府还提供了许多免费或廉价的公共服务。
当波兰被“合法”并入苏联之后,苏联当局便展开了大规模同化、清洗和镇压运动。这时,曾协助苏军对付波兰人的其他少数民族才意识到,苏联当局的政策是“一视同仁”的。伴随着强制推行的社会改造运动,具有鲜明苏联特色的逮捕行动也如期而至。任何哪怕露出些微反对或不满态度的人士,不论任何民族,都是苏联的逮捕对象。波兰共产党员和其他左派人士也是重点迫害对象。一夜之间,无数知识分子、前公职人员、科学家、神职人员、电影明星等社会精英都成了“反革命分子”。一些对当局颇有微词的平民也被指控从事“反革命运动”,但举报他们的人,或忠诚的苏联支持者自然不算是“反革命”,反而官运亨通。
内务人民委员部(Naródnyy Komissariát Vnútrennikh Del 简称NKVD)熟练使用匿名举报、威逼利诱和刑讯逼供等方式找出“人民的敌人”。当一个人被抓捕之后会被施以心理审讯或“物理说服手段”(酷刑),当受害者承认“罪行”之后,NKVD又会逼迫他供出“同谋”。如果犯人被认定罪无可赦,经过走过场式的审判之后就会被枪决,当然还有许多犯人连审判都没有,被秘密处决。在这样的高效手段下,到“巴巴罗萨行动”之前,NKVD逮捕了约50万个“人民的敌人”,占波兰成年男性的十分之一。约有65,000名波兰平民被处决。苏联当局特别擅长将普通人变成罪犯,萨那奇政府修建的的监狱很快人满为患,苏联又建造了十余个临时监狱。苏联总是不缺少容纳罪犯的地方,古拉格集中营与西伯利亚都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从1940年开始,大规模的流放运动开始了。NKVD擅长半夜敲开目标的家门,而后通知他们必须在有限时间内携带一两个行李箱行李前往远东劳动改造。波兰“民族记忆研究会”机构(IPN)粗略估计: 有320,000名波兰公民在苏联被放逐。IPN估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苏联统治下的波兰公民死亡人数达150,000人。
根据古拉格特别移民局的记录:从1940年2月到1941年6月之间,共有381,000名来自波兰东部被兼并区域(Kresy)的波兰公民被作为“特别交换人群”放逐。战争期间和1944年以后,共有570,387名波兰公民遭受到苏联当局各种形式的政治迫害。在1939-1941年间因苏联镇压而死亡的波兰人人数估计至少为150,000。
在二战中,西部波兰人被纳粹赶进集中营,东部波兰人被苏联人流放到西伯利亚。南部地区的波兰人则遭遇到二十世纪人类历史上最惨绝人寰的集体屠杀之一,即1943年发生在沃伦以及东加利西亚针对波兰平民的种族灭绝事件,又称沃伦大屠杀(Massacres of Poles in Volhynia and Eastern Galicia)。
有趣的是,沃伦作为这场民族主义的修罗场,在1928至1938年间,是波兰重点执行民族宽容和宗教宽容政策的地区之一。当然,萨那奇政府这么做主要是出于维稳考虑,而且这仅是一种权宜之计,普遍的波兰化政策也广泛存在。尽管波兰当局使用了各种手段维持沃伦与东加利西亚地区的稳定,但随着毕苏斯基的去世以及乌克兰民族主义情绪的升温,双方都逐渐摒弃了和解与合作,转而采用更加极端,暴力的手段达成目的。当乌克兰极端民族主义组织OUN对波兰屡屡发动恐怖袭击和暗杀行动后,波兰当局也更加无所顾忌地执行波兰化政策,以此形成恶性循环。到二战之前,OUN的支持者大幅增加,沃伦的民族矛盾空前激化。
仅靠波乌民族矛盾还不足以构成大屠杀,苏联和德国在这一过程中充当了推动者的角色。9月战役之后,苏联将沃伦省并入乌克兰苏维埃国家,而后利用处决、监禁和流放系统消灭当地的波兰精英。苏联令沃伦的基层波兰人丧失了将他们团结在一起的纽带和领袖,为大屠杀创造了第一个先决条件。紧接着,苏联又取缔了当地乌克兰社会的所有政党和组织,其中包含反苏组织,但也有致力于波乌民族和解的温和政党与人物。在苏联的政治清洗运动中收益最大的反而是活跃于地下的OUN组织,但他们不敢在苏军的监督下开展大规模行动。1941年6月巴巴罗萨行动开始,苏军被迫撤退,沃伦又被纳粹德国控制了。
OUN积极与纳粹分子合作,加入警察部队协助德军屠杀当地的犹太人。在这一过程中,OUN成员得到了德国人的训练和武器,特别是学到了施展大规模种族灭绝的手段。但在1943年,随着东线战事的恶化,纳粹当局也开始在乌克兰实行越来越残酷的压榨统治,迫使乌克兰人加入游击队奋起抵抗,OUN又得到了壮大。OUN内部也发生了分裂,但不幸的是,掌权者是其中最激进的班德拉派系,也就是OUN-B。
随着战争的持续,OUN-B认识到德军早晚会被赶走,苏军也不会久留,而且犹太人已经遭到种族清洗。那么唯一阻碍他们建立“纯种乌克兰人国家”的,只剩下了波兰人。当务之急就是赶在战争结束之前,先动手消灭本地的波兰势力,也就是对所有沃伦和东加利西亚的波兰人实施种族灭绝行动。OUN-B成功消灭了其他的独立武装势力,开始自称乌克兰起义军(Ukrayins'ka Povstans'ka Armiya,简称UPA)。然后开始在乡村大量宣传“清理外国人”的政治标语,煽动乌克兰人对波兰人实施谋杀。
此时,沃伦的波兰人在战争的摧残下数量大幅减少,从将近40%的人口降为8%,约20万人。这些波兰人分散各处,无法形成有效的凝聚力,也缺少自卫所需的训练与武器。对沃伦和东加利西亚波兰人的谋杀在1942年底就陆续出现了,但规模较小还未引起注意。1943年2月9日,UPA对萨尔尼县的屠杀造成了约173人死亡,这次事件成了沃伦大屠杀的的序幕。至6月,大屠杀进行到高潮。恰逢苏军在库尔斯克会战取得胜利,北方UPA领导人德米特罗·克里亚夫斯基发布密令:
.......我们应该开展一场伟大的行动来清理波兰人。应该利用德军撤离的机会消灭所有16至60岁的男性人口......我们不能输掉这场战斗,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削弱波兰军队。在森林旁边的波兰村庄和定居点必须从地球表面上消失。
UPA做了充足准备,根本不给波兰人反应的时间。他们迅速包围村庄,用各种手段杀死目力所及的所有波兰人,上到耄耋老人下到襁褓婴儿,一概赶尽杀绝。掠夺物品之后再放火烧村。不仅如此,UPA还对不愿犯罪的乌克兰人加以威胁,胁迫他们参与屠杀。对待保护波兰人的乌克兰人,丧心病狂的UPA也将他们视为叛徒一起处决。
UPA及其参与者杀人的手段极其残暴,他们尤其喜欢将受害者折磨致死,而非一击毙命。在村庄的熊熊烈火中,天主教神父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孕妇被剖腹,婴儿被刺死。游击队擅长使用镰刀和干草叉等农具杀人,也喜欢将人斩首、挖出内脏、肢解、腰斩、挖眼、割掉乳房等等残虐至极的暴行。将人们赶进小屋中然后放火也是最常见的手法。
必须指出的是,UPA的暴行是得到大批乌克兰平民支持的,他们自发组成行刑队协助UPA展开屠杀。但也有大约384位乌克兰人因为庇护或警告波兰人而丧命于自己的同胞,一共发生了约1341起保护波兰人的义举。 UPA还会命令波乌家庭中的乌克兰族人杀死配偶和孩子,如果被拒,UPA会杀死他们全家。德军乐见UPA的暴行而没有制止,而是推波助澜,鼓励双方继续屠杀。波兰国家军曾派出使节希望谈判,但使节也被残忍的处死了。没有第一时间被殃及的波兰人组成了村庄自卫队,还有些人为止暴制乱,干脆加入德国警察部队或苏联游击队,结果这又成了UPA宣传波兰人与苏联和德国合作的证据。
波兰人不会坐以待毙,波兰国家军(Armia Krajowa 简称AK)迅速集结游击队组成武装力量,这些军队归第27沃伦尼亚步兵师。他们与UPA进行了16次交火,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屠杀行动的危害。
难能可贵的是,波兰人没有以牙还牙,以屠杀还屠杀。波兰国家军沃伦地区指挥官卡齐米日·邦比斯基下达命令指示:
我禁止你们用乌克兰屠夫的手段以血还血。我们不会烧毁乌克兰人的村庄,也不会杀害乌克兰的妇女儿童进行报复。我们的职责是保护自身和同胞免受侵害,保卫我们的家园。
尽管有了约束,但部分基层士兵还是选择了报复,大约有2000~3000名乌克兰平民死于AK和其他波兰平民的报复。在沃伦与东加利西亚大屠杀中,估计约10万名波兰平民遇难。沃伦1150个波兰村庄被烧毁了1048个,许多村庄被夷为平地,其伤亡难以计算。2016年,波兰下议院通过决议,宣布每年的7月11日为沃伦大屠杀纪念日,并宣告大屠杀为种族灭绝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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