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西科尔斯基·迈斯基协定》,斯大林对波兰战俘实施“大赦”,留在苏联境内的波兰官兵被整编为波兰人民军,又称波兰第1军。军团指挥官是齐格蒙特·柏林将军,他拒绝与安德斯前往伊朗,在苏波断交后开始建立归苏军统辖的波兰军团。他们被允许穿着波军制服、由波兰人担任基层指挥官,配装苏式装备。波兰人民军经短暂训练,在1944年中旬大量投入作战,归白俄罗斯第1方面军编制。巧合的是,这支强悍苏军部队的总司令也是一位波兰人,他就是被誉为苏联陆军三驾马车之一的康斯坦丁·罗科索夫斯基元帅。也正是他说服斯大林发动一次史无前例的伟大战役——“巴格拉季昂行动”(Operation Bagration)。
1944年6月22日,苏军集结第1波罗的海方面军、第1、2、3白俄罗斯方面军,共计四个方面军,185个师,230万士兵,4000辆坦克和突击炮的庞大军力。从北至波罗的海,南抵乌克兰230公里的战线向西对德军发动不可阻挡的强大攻势,波兰人民军正是进攻部队的矛头。至7月中旬,德国最精锐的中央集团军群主力被歼灭,近54万德军被消灭。苏军先头部队进入波兰,德国法西斯在东欧的统治即将走到尽头。
1944年7月20,波兰人民军越过西布格河进入波兰,7月26日抵达维斯瓦河东岸的普瓦维。10万波军将士兴奋异常,他们已经踏入故土,将亲手解放被纳粹蹂躏数年的同胞和祖国。7月25日,亲苏政党“波兰爱国者联盟”在广播中宣传:
爱国的波兰军队……呼吁成千上万渴求战斗的兄弟,只有粉碎敌人才能从失败中恢复过来。每个波兰人的家乡都必须成为与侵略者作斗争的据点……不要浪费时间!
8月,他们听到了一则震惊的消息,离波军咫尺之遥的华沙,祖国的首都爆发了武装起义。用望远镜就可以看到华沙城浓烟四起,枪炮大作。波兰人民军当即请战,他们被允许向华沙东岸的普拉加区发动进攻。
9月10日,波兰人民军和其他苏军在重炮的掩护下向德军第3、第5党卫军装甲师发动进攻,15日解放普拉加。9月16日,白俄罗斯第1方面军开始组织兵力,以波兰人民军为前锋正式对防守在维斯瓦河左岸桥头堡的德军发动进攻,不惜一切代价支援市中心的起义军。9月18日,第3步兵师小股部队经过强行渡河终于抵达对岸,但他们携带的轻武器无力对抗德军装甲部队的反击,切尔尼亚科夫桥头堡的特殊地形也无法让苏军充分发挥火力支援。游到对岸的824名战士艰苦抵抗了8小时,最后只有164人撤回普拉加。波兰人民军的攻势仅维持5天便被迫终止,付出了近4000人的惨重损失。
对峙持续到1945年1月中旬,在德军从华沙撤退后,波兰人民军终于在1月17日抵达华沙左岸。经过几次小规模战斗之后,苏军终于解放了华沙。这座战前东欧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只剩一地残砖碎瓦,在路旁迎接苏军进城的野猫、野狗和老鼠倒是膘肥体壮。
华沙起义壮烈而悲惨的失败了,其军事与政治的失败责任多数应归于以科莫罗夫斯基为首的流亡政府方面。
政治上,华沙起义是一次不折不扣的赌博。科莫罗夫斯基被苏联势力的不断增强而震慑,在丢失国际地位和波兰统治权的危险下丧失了基本的判断力,被盲目的乐观主义和想当然的自作聪明裹挟。幻想仅仅解放首都和发动全国起义就能让波兰免于被苏军控制,而忽视了苏联控制东欧已经是大势所趋,难以阻挡的政治定局;军事上,高估了波兰国家军的军事能力,低估了德国的战斗水平,又没能及时发现苏军难以速胜的客观问题。而且起义本身决策仓促,内部意见高度分裂,无法团结仅存的军事力量一起行动。特别是12小时的动员时间严重不足,在前线士兵尚未做好战后准备的时候就匆忙下令行动,又加剧了本就非常悬殊的力量对比。而德军不仅准备充分,且以逸待劳。仓促发动起义的另一大坏处就是没能及时疏散华沙市民,导致战斗期间造成极为惨痛的平民伤亡,这是完全不必要的损失。
丘吉尔在起义之处便下令英国皇家空军对起义军提供“一切可行的支援”,但要“在可行的条件下进行”,所谓可行的条件就是看苏联的态度。由于苏军禁止英美盟军使用维斯瓦河右岸的苏联机场,所以美军干脆放弃了大规模支援。只有英国在索森科夫斯基等波兰流亡政府高层的一再恳求下勉强同意进行空中支援。波兰第301“波美拉尼亚”轰炸机中队在意大利布林迪西机场纷纷升空,前往华沙。
但对起义军空投物资非常困难,不仅要飞过德军严密监控的领空,还要艰难寻找起义军控制区进行低空精准投送。华沙上空的滚滚浓烟和德军的防空火力迫使飞机无法低飞,导致英国皇家空军和波兰飞行员投送的珍贵物资只有极少数落到起义军手中,大多数都落到了德军控制区内。如9月18日美国空军投递的100吨补给品里,起义军只抢到了20吨,80吨都“送”给了德军,这也成了苏联禁止盟军继续空投的原因之一。
首次华沙空运造成了不小损失,英国本打算放弃支援,但在波兰人的外交攻势下才允许波兰机组成员进行“自愿赌博飞行”。8月12日,英国和南非飞行员也陆续投入空运。在两个月的飞行任务里,有59名波兰飞行员和76名英国、南非飞行员牺牲。
英美盟军对起义的态度是谨慎的,就算是有限的空投支持也显得非常不情愿。这主要是因为波兰流亡政府在盟军的处境越来越尴尬,波兰已经成为英美在政治上的“麻烦盟友”。究其原因,是世界格局正逐渐被英美苏三巨头控制,而波兰重建独立国家的的政治诉求是明显与苏联的东欧战略背道而驰的。当前抗击法西斯战争的头号功臣是苏联,英美方面不愿意在波兰问题上触动斯大林敏感的神经,更不愿意因此破坏三巨头外交和军事的上的均势。三巨头中只有与波兰人达成长期合作的丘吉尔对华沙起义表现出了明显的同情和关注,他在8月20日联合罗斯福以委婉的语气对斯大林致信:“我们想知道,如果华沙的反法西斯战士真的被放弃,世界舆论的反应是什么。我们认为,我们三个人都应该尽一切努力,在那儿拯救尽可能多的爱国者。”
罗斯福本就对波兰事物漠不关心,随着斯大林态度的持续强硬,也放弃了继续向斯大林施压的打算。在这个复杂的局势上,英美坐视华沙的反法西斯斗争被扑灭反倒成了“维护盟军团结”的必要代价。
随着华沙战事打了一个多月,苏联表现出越来越强硬的姿态,而英美对帮助华沙起义的兴趣也逐渐变小。华沙起义在西方新闻界眼里成了烫手的山芋,如果报道起义并歌颂反法西斯斗争,民众就会产生支持波兰人而批评苏联的态度。最终,为了“避免舆论升温,又不能破坏盟军的团结”,华沙起义的连天烽火被媒体的集体噤声而屏蔽,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9月1日,索森科夫斯基将军向国家军发布第19号公开命令,他悲愤的陈述了二战爆发以来同盟国从未履行对波兰的军事承诺,以及华沙起义被盟军刻意放弃的事实。广播内容在英国民间引发了巨大反响,在波兰流亡政府也引发了地震,索森科夫斯基几乎与总理米科瓦伊契克决裂。两周后,伦敦当局要求解雇索森科夫斯基,声称他冒犯了英国的声誉。9月30日,在丘吉尔的压力下,索森科夫斯基的军权被波兰总理剥夺。他的职务被科莫罗夫斯基接替,但由于后者在起义中被俘,这项职务实际由安德斯担任。
现在我们将视角转向影响华沙起义的重要角色:斯大林。苏军原本计划在8月初尽量快速的解放华沙,这也有助于苏联扶持亲苏政府的计划。至于为什么攻势放缓,甚至迟滞到了1945年,苏联方面后来宣称是因为白俄罗斯方面军在大规模军事行动后人困马乏,但德军造成的阻碍只是让罗科索夫斯基的攻势放缓,却没有终止苏军的推进。苏军真正的困难是补给问题,6月和7月摧枯拉朽的攻势极大延长了前线苏军的补给线,华沙和维斯瓦河刚好就在苏军的极限补给范围边缘。苏联最高统帅部认为,攻取华沙固然有利,但并不是当前的优先任务,苏军的进攻矛头放在了对罗马尼亚的攻势上。但苏联并没有放弃攻取华沙的可能性,然而苏军第2装甲军在7月25日至8月5日华沙附近的作战中遇到德国党卫军装甲军的顽强抵抗,对华沙的钳形攻势失败了。就是在这个微妙的节骨眼上,斯大林在办公室接到了一份报告,华沙起义爆发了。华沙起义的消息让斯大林非常意外,这一定程度上打乱了他原有的战略部署,苏联最高统帅部必须开始评估应对起义的决策。
7月26日,波兰流亡政府总理米科瓦伊契克飞抵莫斯科面见斯大林,在指责波兰国家军长期“游而不击”后,斯大林最初同意在“最大限制之内”以地面攻势和空军支持的形式提供迅速支援。但这个说法是模棱两可的,斯大林没有表示任何实质性的承诺。后来在对丘吉尔的回信中,斯大林表达了他的忧虑:“波兰国家军即没有炮兵,也没有航空兵,还没有坦克。我无法想象这样的部队拿什么解放华沙。”但他也没有明确拒绝帮助波兰人。在华沙起义爆发初期,苏联方面的态度模棱两可,因为斯大林估计起义会被迅速镇压,或是准备用援助向流亡政府施压,逼迫他们做出政治让步。然而,华沙起义并没有被迅速扑灭,战况陷入胶着。
苏军开始在城市外围将支援华沙的其他波兰国家军缴械并俘虏。城内的起义军指挥官也多次向白俄罗斯第1方面军方面提议建立永久的通信连接,但没有收到回复,起义军派往罗科索夫斯基指挥部的通讯员也被苏方扣留。9月,在盟军放弃支援华沙起义之后,斯大林的态度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改变,他允许盟军在9月10日开始降落在苏联机场。苏军地面部队在9月初重新发动攻势,14日解放普拉加区,同日,苏联航空部队向起义军发动空投支援。苏联人对起义军提供了约150吨补给,包括156枚迫击炮弹、505门反坦克炮弹,1189支步枪、1478挺冲锋枪和1门45毫米反坦克炮。但部分物资因为没有装备降落伞,或储存不当导致损坏。再加上普遍的误投,起义军得到的支援较为有限。
斯大林态度的转变至今缺乏有力的解释。这可能是一种迫于盟军压力而做出的示好行动,也可能是斯大林试图扭转他袖手旁观的不利舆论。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苏军在9月中旬对起义军的援助还是起到了一定作用,但也只是稍微延长波兰国家军绝望的抵抗罢了。苏军地面部队给予起义军的最大支持就是9月15日至18日的小规模渡河进攻,负责指挥进攻的是柏林将军,但因为这次失败的进攻被剥夺了军权。
直到起义结束前的最后几天,流亡政府仍没有放弃希望。9月15日至18日,流亡政府外交官亚历山大·米谢克接连三次前往苏联驻伦敦大使馆,希望将与前线苏军建立联系的文件移交苏联代表。但他三次都吃了闭门羹,苏联使馆人员拒绝接受文件,最后干脆以苏联和流亡政府不存在外交关系为由拒绝。9月23日,盟军希望苏军发起更大规模的进攻支援,但斯大林推说找不到科莫罗夫斯基,谈话无果而终。9月27日,华沙的战斗临近尾声,残存的起义军向罗科索夫斯基发送电报,表示他们的弹药和物资最多只能再战72小时,之后很可能会投降。9月30日,米科瓦伊契克最后一次向斯大林求助,后者仍未理睬。10月5日,当德军在华沙的废墟上宣布胜利后,丘吉尔在英国下议院对华沙起义做了最后的发言:“华沙起义让这座伟大的城市被毁灭,这是这场战争的不幸,英勇的波兰人民遭受了又一次深重的苦难。”并宣布这场伟大的反法西斯斗争不会被遗忘,但华沙起义还是被西方刻意遗忘了几十年,直到冷战结束。
同盟国抛弃了波兰这个盟友,并以华沙军民的生命为代价,维持了内部的军事和政治联盟。同时,由于斯大林在华沙起义中表现出冷酷的政治计算和扩张野心,一定程度上加速了“三巨头”的内部分裂,为冷战的爆发埋下了隐患。
华沙起义在政治和军事上的惨败让“暴风雨行动”继续下去毫无意义,该行动取得的军事和政治成功非常有限,也无法转换成实际利益。1944年10月下旬,“暴风雨行动”被取消,多数国家军士兵被解散,残余部队转入地下活动。波兰国家军和地下政府作为波兰唯一复兴独立国家的希望已经破灭了。在1944年的“暴风雨行动”期间,作为合法的波兰政府和波兰军队的代表,地下政府的地方官员和国家军指挥员纷纷露面,希望与苏军达成合作。但大多数波兰代表和指挥官很快被内务人民委员会逮捕,并被送往苏联集中营。华沙起义失败后,市内的波兰地下政府官员在1945年2月应苏军邀请,商讨他们纳入临时政府的事宜,苏联人对他们再三保证人身安全。结果当波兰代表抵达后立即被NKVD逮捕并押往莫斯科,经受数月审讯、刑讯和逼供后被判不同程度的徒刑。讽刺的是,苏联方面指控他们的罪名中包括与纳粹德国合作并计划结盟,这个名为审判实为迫害的闹剧史称“十六人审判”。
波兰本地地下政府人员坚持到7月1日才最终解散,而宁死不愿被苏联统治的残余国家军官兵转入地下进行绝望的游击战。其中主要的一支反抗武装被称为“自由与独立”(Zrzeszenie Wolność i Niezawisłość)。1947年,波兰人民共和国政权宣布对仍在抵抗的前国家军战士施行宽恕和大赦,结果当人们从森林中现身并放下武器之后,50,000人立刻遭到逮捕,并被投入监狱和集中营。
在苏联和人民波兰当局屡屡背信弃义之后,残存的抵抗者放弃幻想,准备战斗至死。他们被称为“受诅咒的战士”或“顽强的战士”,约瑟夫·弗朗扎克(Józef Franczak)被称为“最后一位受诅咒的战士”。他早年加入在苏联的波兰第2军,因亲眼目睹作为国家军的同胞被处决而从苏军叛逃,加入了反苏抵抗运动。他专门清缴组织内部的叛徒,并与人民波兰当局进行决绝的斗争,被认为是“最危险的罪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战友越来越少,但他仍未放弃,直到最后被人出卖。1963年19月21日,弗朗扎克被包围在一座谷仓内,他拒绝投降并拔枪开火,最后倒在血泊中。弗朗扎克17岁从军参加卫国战争,半辈子都奉献给为祖国的自由与独立而奋战的事业中,2016年,弗朗扎克的半身雕塑矗立于克拉科夫约旦公园,永远凝望着他的祖国。
1945年初,苏联的波兰军团继续向西进攻。1月11日渡过桑多梅日的维斯瓦河桥头堡,1月16日解放拉多姆,18日解放克拉科夫,27日解放奥斯维辛集中营。在维斯瓦河-奥德河攻势中秋风扫落叶般摧毁了德寇在波兰境内的负隅顽抗,并封死了东普鲁士德军逃路。在科尔伯格战役中,波兰人民军配合苏军发起强攻,以损失1206人为代价歼灭并俘虏了约8,000名德军。结束战斗后,波兰人民军再次举行了与波罗的海的婚礼,将戒指投入海中,象征着故土的收复。波兰人民军第2军参加了攻占德累斯顿战役,在5月11日解放布拉格。
第1白俄罗斯方面军的波兰人民军主力在4月底驻扎于柏林以北约60公里处。陆军总司令米哈伊·罗拉·西米耶斯基将军在4月29日晚电询朱可夫,请求准许他们“代表党和波兰政府”参加进攻柏林。朱可夫在得到斯大林允许后,下令让波兰人加入这最光荣的战役。
无人不记得他们的家乡被德国纳粹蹂躏破坏的惨状。华沙的悲剧历历在目,这几年来德国人在波兰和苏联犯下的滔天血债罄竹难书,此刻唯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但德国人是幸运的,因为他们的对手远没有他们自己那般残暴嗜血,苏联军队自始至终都保持了较高的军纪和底线,掠夺、强奸等暴力活动受到严厉惩罚,士兵的报复情绪受到扼制。现在最好的复仇,就是干脆利落地结束战斗,将第三帝国的邪恶心脏碾为齑粉。
1945年4月30日早晨7时,波兰人民军作为先锋加入柏林战役,包括塔德乌什·科希什丘科步兵师、第2波美拉尼亚炮兵旅、第6浮桥营、第1迫击炮旅等部队在内的约12,000精锐突击力量,并成为最先攻入柏林市区的部队之一。波军参加了北线最艰苦的攻坚战,逐条街道,逐个建筑地消灭一切负隅顽抗的法西斯虫豸。波兰人民军攻占了56个住宅区,7个工厂大楼,4个地铁站和帝国理工学院。5月2日6时,波军的几个赢攻下勃兰登堡门,而后找到了红色和白色的旗帜,将其做成波兰国旗抢先插在了勃兰登堡门和柏林胜利柱上。波兰第6浮桥营负责配合进攻部队清理路障,清理地雷,在运河上一边抵挡德军反扑一边搭建浮桥,为苏联和波兰军队的最后攻势和伟大胜利铺平了道路。战斗结束后,工兵营许多官兵荣获苏联红旗勋章。
至此,波兰第二共和国(流亡政府)、波兰国家军、西方波兰军队、苏联波兰军团的主要政治、军事史到此结束。在苏联的控制和影响下,波兰历史即将迎来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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