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后一部分了,说是长篇,其实也不是特别长,与《查尔斯事件》差不多的长度。布洛克的节奏很快,并且在“真实感”方面有所缺失,这与洛氏的作品基调有很大不同,但布洛克在人物塑造与对话方面以及情节上的转折弥补了这一点,所以还是很值得一读的。
这篇在日本译作为《アーカム計画(阿卡姆计划)》,人气蛮高的,可能是完全正中了岛国人民的喜好吧。
枪击案发生的时候,马克·迪克森正在酒店大堂的电话亭里与当地报纸编辑交谈。
他转过身来透过塑胶玻璃看了一眼,随着又一次枪声响起,他本能下意识地低头躲了起来。
“是市长,”他说。“他刚到——”他小心翼翼地再次抬起头,透过玻璃望去,大厅外爆发了一阵阵的骚动。“有人向他开枪了——在阳台上——保安人员冲进来掩护——看不见——”
马克又低下头,把视野让给了他。海勒眯着眼睛看过去,最后一轮枪声响起。由于公用电话亭只配备了标准发射器,既没有深度对焦,也没有广角,他只能看到大厅入口处的人群在不知所措和尖叫。市长和他的保镖应该就在中心的某个地方。
但现在,当最后一枪从人群中射出时,每个人都抬起头尖叫着。海勒的视线范围不包括上面的夹层,但他确实看到了一具尸体从阳台栏杆上摔了下来,然后砸到下面大厅的地板上。
然后,随着人群的逼近和骚动的加剧,海勒那刺耳的声音在音频中全线响起。
“不用管录像了,我会派一队人去做全程报道。我要你尽所能的到我这来——搞快点!”
不到半小时,他就冲进了海勒位于洛杉矶市中心时报新闻中心顶层的办公室。当马克到了之后发现桌子后面那个小个子已经按下了按钮。所有的东西都关闭了——双向通道、对讲机、电视设备,甚至在面对办公桌的屏幕上,直接连线的报告也不断地从计算机读数中蜿蜒而出。
马克以前从未见过那屏幕变白。并不是说他有很多机会。作为一名初级研究员——“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记者”,过去人们就是这样称呼他们的——他在这一年里只进过两次办公室。就这一点而言,他几乎没有和海勒本人在双向通话中说过话;通常他都是向在办公室外的某个高级研究员汇报,他甚至怀疑海勒压根就不记得他的名字。
“坐下,迪克森,”编辑说。他按下了录音机的按钮,简短地点了点头。“从头开始说。”
“我很早就到酒店了,”马克说。“宴会安排在中午,但是12:30市长还没有出现,但他们还是打开了门。那是在二楼的黄金之间里——客人们都在门厅里喝着鸡尾酒。市政厅的大部分人都在那里——我猜饮料是免费的——我和新闻秘书斯坦利谈过了,他说阁下推迟了——”
海勒很快示意。“够了。你下楼到大厅给我打了个电话。为什么?”
“我正要说这个。斯坦利说市长可能不会来了。看来今天早上又有死亡威胁。”
“他是那样跟你说的?”海勒皱起了眉头。“怎么会这样。”
“我想他不是很清醒——他去了几趟酒吧。别人都没有和他说过话,当我开始按捺不住的时候,它就突然溜走了。这件事听起来很重要,所以我觉得应该打电话给你。”
“威胁是在九点市政厅开门的时候出现的。秘书接了一系列的电话——他们要找市长,但他还没来。”
马克摇了摇头。“当然,他们对他进行了监控,并进行了声音扫描。可能是之前打过电话的人,但他们不能确定。无论如何,信息是一样的。要么辞职,要么去死。”
“但是市长还是出席了宴会。”海勒皱起了眉头。“理由呢?”
“我想威胁并没有表明具体的时间和地点。既然是政治上的事情,所有的党内大佬都在那里拉开了竞选的序幕,我想他应该认为自己必须要出场吧。当他准备宣布竞选连任时,看起来像个胆小鬼可不行——”
“这方面也够了。”海勒用手指戳马克。“你下楼到大厅给我打了个电话。你在电话亭里——阁下带着他的保镖从前门进来——”
“其中六人都是便衣。负责的警官是爱德华多·J·莫拉莱斯中尉。我把其他人的名字写在这里了。”
海勒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这个之后再说。继续刚才的。”
“他们穿过大厅时,枪击就开始了。没有任何警告。一开始他们不知道子弹是从哪射出来的。莫拉莱斯只得把市长拉下来,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他。另一名警官佩雷兹在夹层的阳台上发现了那名男子,并开枪射击。然后其他人看到目标后也一并射击。刺客并没有试图进行掩护,只是对市长和莫拉莱斯又开了两枪,但都没打中。然后他就被击中了。
“他从栏杆上向前摔了下去,砸在了大厅的地板上,面目全非。佩雷斯是击中他的人——他用的是扩散弹药。大厅里没人受伤真算得上是个奇迹。”
“我跑出电话亭,挤过人群。两名保安人员把市长从侧门带了出去,其余的人在清理大厅。我只是快速地看了一眼。”
“白人男性,棕色头发,身高六英尺左右,身材瘦小,穿着工作服。他一定是带着一个油漆小组溜过安检的——他的工作服上有油漆污点。”马克·迪克森面露苦色。“还有很多血。他的整个脸都被吹走(blown away)了——”
“跳过他很上的颜色,”海勒说。“让我们来讲讲武器。”
“我没有具体看到。倒是有人在夹层楼上捡到了它,大声喊道那是自动手枪。”
“如果有的话,那他们就是还没有找到。就像我说的,他们把我挤出去之前,我只看到了一眼。负责推开人们的是一个叫菲利普·考夫曼的警官。就是他给了我其他保安人员的名字。”
贾德森·莫伊布里奇关掉了电视,马克一进来,墙上的屏幕就褪去了。
“只是在看晚间新闻,”莫伊布里奇说。“真是可怕的行业。太可怕了。难怪你听起来那么沮丧。”这位肥胖的律师朝水边吧台指了指。“要我请你喝点什么吗?”
“那样的话,我们就到露台去吧。浪费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真是可惜。”
的确如此,马克这样想,他跟着莫伊布里奇穿过法式门,来到了泳池边的露台上。
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他躺在一张躺椅上,透过平静的水塘,凝视着远处和下面闪耀着的五彩缤纷的灯光。这是一幅壮丽的景色,只有像莫伊布里奇那样有经济能力的人才能在这里俯瞰全城,欣赏这样的夜景。
马克并不是嫉妒他的特权。贾德森·莫伊布里奇享受的一切都是应得的。他花了30年的时间做公司律师,才把自己提升到如此高的地位,而他的努力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收获——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家庭。除非马克也算是他的家人。毕竟,三年前,在他21岁之前,这位律师一直是他的法定监护人。
马克抬头看到冰块在杯子里叮当作响;他的这位东道主显然是在自己的躺椅旁边的便携式橱柜里给自己倒了一杯饮料。
“随你便。”律师举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把它放在露台桌上。“然后就是。信息。你是要什么样的信息?”
“首先,你能告诉我那个新闻报道的最新情况吗?我车上的收音机坏了,我离开办公室后什么也没听着,”
“你说的是那个企图暗杀他的人?”莫伊布里奇摇了摇头。“初步检查显示,他的头发染过色,指纹被酸清除了,曾通过喉部手术改变了声音。再加上没有服装标签或其他任何可以作为他身份识别线索的东西,似乎可以认定他是一名这方面的专业人士。”
“有,他们提及了一些名字,但我没太注意。我想那只是一把普通的左轮手枪。”他注意到马克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莫伊布里奇伸手拿起酒杯,盯着坐起来的年轻人,他把浓密的黑发捋到黝黑的前额上。这帅气的男孩算得上是我自己的儿子。我可不愿意看到他紧张成这样。又喝了一口酒,然后,“那是有什么问题?”
“你难道不明白吗。这个人煞费苦心地隐藏自己的身份——也因此你会说他是真正的行家。但说到行动,他表现得像个业余的。职业杀手会采取预防措施来隐藏自己。他会使用配有伸缩式瞄准器和消音器的高威力步枪,或者给他自己弄一把新型的超声波枪。但这个家伙却在100名目击者的众目睽睽之下爬上阳台,用一把老式的破手枪开枪射击。这合理吗?除非——”
“也许这就是他的意图。他想让别人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想确保——不管他的尝试是成功还是失败——他的声音不被忽视或掩盖。”
“是的,宣传的探索者。但他不是精神病;至少不是这个术语的一般含义。”马克点点头。“我和一个安全官员谈过。他认为这是暗黑兄弟会干的。”
莫伊布里奇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酒。“我跟你说过多少次——”
“根本就没有暗黑兄弟会这回事?”马克耸耸肩。“我知道这个故事——它是一个恶作剧,是一个由某个富有想象力的捣乱者编造的骗局,它被大肆宣传,最后成为了媒体争相报道的事件,它便成为一个广泛流行的错觉,用来解释任何未侦破的暴力犯罪。你已经给我解释了很多次了。但现在我要你跟我说实话。”
“但我一直对你说的是实话。”律师僵硬地站了起来,脸色和声音都流露出冰冷的愤怒。“你已经读过我的书了。我调查的时候,你还和我住在老房子里。”
马克点了点头。“你的那些旅行——还有华盛顿的电话,采访的政府官员。我以前很想知道他们都跟你说了什么。”
莫伊布里奇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都写在书里了,”他说。“《克苏鲁的陨落》——难道这个标题本身没有回答你的问题吗?我证明了我的观点,从那以后,其他十几个人也证实了这些事实。
“当地震发生的时候,你甚至都还没出生,所有那些关于地震的废话,诸如它们意味着什么,它们产生了什么。都纯粹是歇斯底里——只是古老的魔鬼理论,是人们寻找的替罪羊。但现在我们知道了真相。复活节岛在一次热核武器试验中被意外摧毁——这是官方记录的事。至于洛夫克拉夫特这个人,我们都知道答案。在我的书出版后的五年里,其他研究人员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他很有天赋,很有说服力,是偏执型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典型例子。”
莫伊布里奇停下来喝酒,马克透过越来越浓的夜色打量着他。“我读了他写的东西。但是证据在哪里?”
“就在你眼前,”律师说。“距离地震发生已经过去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的时间了。但是,尽管有恐慌,尽管有疯狂邪教的种种匪夷所思的预言,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地震停下了不是吗?而且从来没有一个黏糊糊的怪物从海底冒出来。我们还在这里,感谢上帝,一如既往地安然无恙。现在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已经绝版了——”
“那是另外一回事,”马克说。“人们对这个克苏鲁神话那么感兴趣,出版商们一定会利用这个市场的。但是我在所有二手书店都找不到他的书。你认为会不会是有某种政府审查的介入——购买了所有副本并销毁了它们?”
“我搬到这里的时候就把它们扔了。”莫伊布里奇叹了口气。“听着,没有必要再讨论下去了。我已经尽力回答你的问题了——”
马克盯着律师。“你为什么要卷进来?你为什么要为了写一本书来反驳这个神话理论而忽视了自己的法律实践呢?”
“但就是有。因为我信任你。一直信任你,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信任。”
“那现在就信我。”莫伊布里奇转向马克;在黑暗中,除了忧郁的眼睛,他的脸一片模糊。“我们曾经很亲密,直到最近几年。我不是在抱怨——你现在是一个男人了,你离开我去做自己的事是对的。但我一直想念你,我仍然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我关心的是你的幸福,现在和将来。
“现在我希望你退出这个调查。这不关于暗黑兄弟会,相信我。但也有一些政治狂热分子——危险的、无原则的人,他们利用当前的社会动荡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利用这个古老的迷信为他们的暴力行为找借口。你无法阻止他们,尝试也没有意义。如果你挡了他们的路,他们会毁了你的。”
莫伊布里奇把手放在马克的胳膊上。“求你了——就当是为了我们两个——”
马克后退。“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写那本书?你知道些什么?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你当然没说过。看看你的手;它抖得太厉害了,你会把杯子掉在地上的。今天早些时候我给你办公室打过电话,他们说你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去上班了。你为什么要躲在这里?难道你不明白吗?我是想帮你,但是你必须告诉我真相。兄弟会也在找你吗?”
“请听我说。我知道你有麻烦了。如果你参与了这——”
“我没有参与。而你不该把我牵扯进去的!”莫伊布里奇的声音上扬。“滚出去,滚到外面去。离开这里,离开我的生活,离开这项调查!”
然后他静静地站着,看着马克转身穿过门口,穿过客厅,听着前门在他身后关上的声音。莫伊布里奇一动不动,直到听到马克的车启动并开走。
直到这时,他才鼓起足够的力气,穿过庭院,把手伸到躺椅旁边的酒柜里。他的手颤抖着,他想他永远也拿不出瓶塞了。
马克也做到了,但这并不容易。他头疼得要命,太阳穴砰砰直跳。他的脖子也疼;他必须松开衣领才能正常呼吸。
在那里发生了什么?那不只是吵架,装模作样没有任何意义。他以前从未见过他以前的监护人受到惊吓,也从未见过任何人因为一个抽象的意见分歧而如此不安。
这不仅仅是一个观点的问题。不管贾德森·莫伊布里奇怎么说,事实都并非像他说的那样。
暗黑兄弟会不是媒体的发明——它确实存在。而当前的暗杀浪潮和暗杀企图范围太广,不能被认为是少数政治颠覆者所为。他们的威胁和灾难即将来临的预言没有任何政治意味。
莫伊布里奇在他的书中提出的观点和其他怀疑者在书中重复的观点根本站不住脚。尽管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突然消失了,而且在图书馆里也很少见,但公众似乎对它的内容有了普遍的认识;暗黑兄弟会的声明和口口相传的启示促进了这种意识。
根据这些消息来源,官方的政府报告蓄意掩盖了一部分。在25年前的地震中,当沉没的拉莱耶城部分浮出海面时,克苏鲁实际上已经从沉睡中醒来。然后,他开始了一段旅程,其标志是尾随其后的破坏——船只和飞机消失了,孤立岛屿上的所有居民都消失了。政府进行了一项秘密任务;一次热核爆炸摧毁了复活节岛和被派去对付它的自杀中队。这个故事从未被官方证实或否认过,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根据固执的谣言,克苏鲁并没有死。任何武器都不能消灭能够重组其原子成分的外星生物。这个不朽的实体又一次在海底的一个秘密巢穴中找到了避难所。
现在,宣扬他要降临的各种邪教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暗黑兄弟会。是魔法中的暗黑,不是指种族。当然,这个说法意味着这个群体必须有正常比例的非白种人——尤其是在洛杉矶,那里的人口目前是22%的黑人,7%的东方人,超过30%的西班牙人。
然而,没有人真正知道这个教派的成员——有多少是白人,有多少是黑人,有多少是激进分子或纯粹的信徒。也许实际的成员很少,但它的影响力正在扩大,每一次恐怖主义事件都增加了邪教的力量。
任何官方的否认,任何像贾德森·莫伊布里奇这样的学者的努力,都无法阻止围绕着克苏鲁即将到来这一概念不断上升的紧张局势。执法机构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成功地找到,更不用说粉碎这个传播暴力和破坏活动的秘密组织了。不仅在这里,而且在全世界,这种模式都是显而易见的——爆炸、纵火、破坏;在公职内外的知名人士被谋杀或神秘失踪,而在这之前都有公开的警告,就像今天的企图一样。
毫无疑问,当局正在进行广泛的秘密调查,但没有结果。这个曾经的小问题正迅速成为让政府头疼的大问题。
马克眨巴着眼睛,感到一阵剧痛。他摇下窗户透气,夜晚的寒意扇着他的前额。雾从海上滚滚而来;在他的左边,他看到薄雾笼罩着公园墓地围墙后的广阔的树木和灌木。他并不喜欢墓地,但这是一个值得他欢迎的景点——这意味着他已经接近了目的地。他向左转来到街对面的小房子,把车停在了尽头的路边。
门口侧边的窗户后面的灯光闪烁起来,然后从门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门开了,劳蕾尔·科尔曼向外凝视着他。她穿着长袍,披着头发;显然,她是在准备睡觉,脸上还有洁面乳的痕迹。但即使不化妆,这位身材娇小的深褐色女人的颧骨精致,蓝宝石闪闪发亮的眼睛微微倾斜,也给人一种异乎寻常的异国情调。
“当然。”劳蕾尔退到一边,允许他进去。“但是告诉我——”
她把他带进客厅后就消失了,随后一手拿着两张药片,一手拿着一杯水出现。
当马克大口大口地吞咽时,女孩皱着眉头盯着他。“出什么问题了?”她问。
“真的,马克,你真的应该去看医生了。你答应过的,记得吗?”
“你本来今晚会给我打电话的,”劳蕾尔喃喃地说。“发生什么事了?”
“我只是担心莫伊布里奇,”他说。“你知道我们以前有多亲密。自从我三岁时,他把我从孤儿院带出来的时候——在他家里把我抚养长大,就像他是我的亲生父亲一样——”
“有时我也希望他是,但这是不可能的。几年前,当我十四五岁的时候,我坦率地问他。我这样做需要很大的勇气,但他的回答则需要更大的勇气。”
马克摇了摇头。“他没有生育能力。因为一些儿童时的疾病——腮腺炎或猩红热。这就是他一直没结婚的原因。我想这也是他成为我监护人的动机之一。在大地震之后的几年里,许多年轻人没有父母陪伴,有的甚至被扔在家门口。孤儿院人满为患,当局推出了这个寄养父母计划。莫伊布里奇是回应的人之一,我很幸运他选择了我。”
“一点都不知道。就连我的姓氏——迪克森——也是莫伊布里奇母亲的娘家姓。当他收留我的时候,这是合法的。那时他在洛斯费利茨有一个老房子,他的女管家格兰姆斯太太照顾我。那是他律师生涯的几年,但他总是抽出时间来陪我。正如我前面说的那样,我真的很幸运。
“我还记得当我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从事新闻工作时,他是多么高兴。他和市区的一个人有关系,在我毕业后帮我在报社找了个工作。然后他买了新房子,我也搬进了自己的公寓。但是我们之间没有相互埋怨;他也鼓励我要靠自己。我们一直保持联系,每当我有问题时,他总是乐于帮助。直到关于暗黑兄弟会的事——”
劳蕾尔皱起了眉头。“我从来没有读过他的书,但从你告诉我的来看,他一定在那上面做了很多工作。”
“确实。他在我上学的时候就开始研究了。他花了好几年才完成那件事。”
“我明白了。”劳蕾尔看起来深思熟虑了一会。“但一开始是什么让他卷入其中的呢?他有没有朋友感兴趣,建议他写的这本书?”
“据我所知没有。但是在他写书的时候,他几乎不谈别的事情。到了他做定稿的时候,他几乎连自己的执业活动都懒得做了——让办公室的初级合伙人接手。然而在这本书出版之后,他似乎又对此事失去了兴趣。他重新开始做生意,买下了这个新房子,安顿了下来。我想我们俩自那之后都没有再提过洛夫克拉夫特,直到今晚。”马克用手指转动着空杯子。现在,突然,这爆发。威胁。警告。为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他关心你的幸福是很自然的事?”劳蕾尔说。“先前你和暗黑兄弟会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你也卷进来了,他很担心。”
“那他为什么要否认暗黑兄弟会的存在呢?他为什么要对发生的事情撒谎?他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
劳蕾尔耸耸肩。“现在每个人都很焦躁。这也不只是恐怖事件。看看所有那些关于大陆移动的项目吧,或者别的什么。就在前几天,我在一本新闻杂志上读到一些关于核废料污染大气和改变气候的文章——他们称之为‘温室效应’。他们说,我们可能会遇到另一系列地震,就像25年前的地震一样,甚至更糟。”她微笑道。“当然,我不相信所有那些关于世界末日的预言。”
“我也一样。”马克起身。“但也许莫伊布里奇相信。也许他知道一个秘密。”
“千万别让它影响到你,亲爱的。”劳蕾尔站了起来。“看,已经很晚了——”
马克把杯子放在咖啡桌上,然后走到劳蕾尔身边,把她抱在怀里。她的嘴唇有一种淡淡的洁面膏的味道,但这丝毫不能减弱他把她瘦小的身躯紧紧抱在怀里时,腰部突然涌起的令人惊讶的压力。他的手已经在摸索她长袍的纽扣了。
他那张充满异国情调的脸,反映出父亲是爱尔兰人,母亲是日本人的混合血统,抬头看着他,带着一丝嘲弄的神情。
先是固态,然后蔓延至他的全身——一股冰冷的浪潮,冲刷冰封的海面,在夜色中掀起波澜,冲击着海岸,抹去了视线、声音和感觉——
劳蕾尔把他摇醒后,他睁开眼睛,凝视着卧室天花板上晃动的阴影。
不,不是劳蕾尔摇醒他的。整个房间都在颤抖。从四面八方传来隆隆的轰鸣声。
他迅速起身,把那姑娘拉了起来,地板在颤动,在呻吟。
劳蕾尔从床边的椅子上捡起一件睡袍和拖鞋,他抓起自己的鞋子和皱巴巴的衣服。然后他们跌跌撞撞地走过大厅,来到客厅;从后面的卧室里传来了玻璃破碎的声音。就在他们朝门口跑去的时候,一盏灯倒在了地上,照片从晃动的墙壁上旋转起来,砸在地板上。
现在,整个房子都在摇晃,仿佛被一只巨手紧紧地抓在手里,马克使劲拉扯前门,想把它拉开。随后墙壁坍塌了;他把劳蕾尔从洞口推了出去,跟着她一齐进入了远处浓雾弥漫的黑夜。
在他们身后,那无形的手越攥越紧;随着屋顶的一部分塌陷,出现了一阵阵的爆炸。
抬头一看,马克看到街灯的球体在一阵火花中盘旋而下,消失在浓雾中。
但他的车已经不在路边了。他望向右侧,看到它斜靠在尽头的混凝土路堤上,引擎盖在一根倒下的电线杆下弯曲。周围闪烁着光晕,将雾气变成了绿色,电力线在被困的汽车周围噼啪作响。
突然,一声警告性的嘶嘶声在远处响起,然后绿色的微光变成了红色,汽车爆炸成了火焰。
有什么东西在头顶呼啸而过,他们凝视着深红色的迷雾,马克让劳蕾尔趴了下去。汽油滴在草坪和人行道上,随着大火的爆发,它们也变成了红色。它很快就会烧到远处的房子,然后——
马克站起来,向左转跑向街道入口。发现那有一棵倒下的树,电线缠绕在树枝上。现在它也开始熊熊燃烧起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现在唯一的出路只有街对面了,帕克兰墓地的石墙就在那浓雾和黑暗交织的厚幕后面显现。
马克一声不吭地向前跑去,双手紧紧握住劳蕾尔的手。如果他能爬上墓地周围的石墙,至少他们在空旷的地方是安全的。
他透过雾气的漩涡移动到街道的另一边,他看到问题已经解决了。在他们的右侧有一个宽阔的突破口,其中有一段已经坍塌让路。
他们爬过洞口下面的碎石,然后站在大雾笼罩的田野边缘,精疲力竭,一言不发。
马克点了点头。隆隆的响声在远处渐渐消失,他们脚下的震动也停止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劳蕾尔扣上长袍的扣子,系紧腰间的腰带。突然间,他意识到一股寒意笼罩着他的身体,他的左手抓着裹得严严实实的衣服。他匆匆穿好衣服,把鞋套在擦伤的光脚上。他们身后传来火苗升起的噼啪声,但他没有回头看。出路就在前面,穿过浓雾弥漫的树林。现在地震已经结束(Died)了——
劳蕾尔也感觉到了,因为她的手碰到他的肩膀时在颤抖。
“现在不能冒险回到街道上,”他说。“因为那些电线断了。我们就从这里抄近路走到林荫大道那边的大门吧。”
“谢天谢地我们及时逃了吧,”他告诉她。“至少我们在这里很安全。来,握住我的手。”
她颤抖着于他双手合十,他们开始向前走,在树木之间移动,沿着一条雾气缭绕的碎石小路,这条小路在堆积的坟墓和倾斜的墓碑之间蜿蜒。这里的雾更加浓厚;笼罩在寂静的墓地上,无处不在。
突然,劳蕾尔喘着气,拽了拽马克的手腕,把他拉了回来。
那无形的手也在这里活动过——它把墓碑和墓碑连根拔起,用爪子刨了下方的坟墓。巨大的裂缝从各个方向穿过沙土,深深地撕裂了土壤。
马克向下凝视前方,看到了破碎的棺材,橡木盖子已经被撕裂了。他盯着里面的东西——透过漩涡状的雾,一个咧着嘴笑的骷髅也在盯着他看,它空洞的眼窝在夜里发出磷光。
劳蕾尔喉咙里发出了一些声音,然后拉着他的手转过身去,避开了坑洞,向前方继续行进。
现在,他们加快了脚步,周围都是沟壑。破碎的骨灰盒散落在倒下的墓碑中;他们又放慢脚步,绕着其他被挖空了的坟墓转了一圈,但谁也没有停下来窥视里头的东西。
他们现在已经离开了碎石小道,在雾气的迷宫中移动。马克凝视着被压碎的墓碑和开裂的纪念碑,差点被一尊折翼的天使雕像绊倒。
他们到达了公墓的中心地带,这个有着百年历史的地段,大理石陵墓拔地而起,花岗岩坟墓依然矗立。但全部这些并非完全完好无损;地震已经把装饰性的锻铁栅栏和大门从它们原先所在的门口扯了下来。而从他们身上向四面八方延伸的,是大地的深沟。
坟墓打了个哈欠。马克第一次明白了这个短语的意思;它的意义与威胁。劳蕾尔在他身旁喘着气,他们跃过裂缝,穿过那通向死亡领域的开口。在他们面前呈现的,是一片废墟,并且他注意到了从沟渠中产生的腐烂的酸臭味,混入了粘稠的雾气中。
但最糟糕的是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寂静中弥漫着雾霾,弥漫着黑夜和梦魇,只有马克和他的同伴吃力地喘气,打破了这种寂静。
一只狗在远处吠叫。在他们身后的黑暗中,犬吠隐隐约约地浮现起来。随着吠叫声的加深,传来了轧轧、刮擦的声音,回荡在夜色中。
马克停了下来,透过雾回头看了一眼。他什么也没看见,但那声音愈加强烈。劳蕾尔也听到了,她冰冷的手握紧了他的手腕。
“什么东西要过来了!”她尖叫道,转身凝视着身后的迷雾,“我的上帝啊——”
一个模糊的身影从沟壑边缘堆积的泥土中显现;雾霭中隐约可见头部和肩部的轮廓,斜向一侧后,犬牙的嘴部清晰可见。一条巨大的狗从裂缝中隐约出现——然后,消失了。
狗叫,但它们的叫声不溶于笑声。咯咯的笑声响起了,有什么东西在满是雾的沟壑上移动。
劳蕾尔尖叫起来,她的手突然松开。在马克意识到她的意图之前,她已经盲目地跑进了远处的雾中。
“停下!”马克喊道。但那奔跑的身影却向着一个坟丘移动,在黑暗中消失了,坟丘上的沟壑向四周延伸。
他恍然大悟。地震也许会撕裂大地,但却无法塑造出那地下隐藏的东西——六英尺深、纵横交错的墓道;在一个世纪的努力中,数百条隧道在泥土中被挖掘出来,那些东西从一个坟墓移到另一个坟墓,寻找——
马克在雾中向前冲去,大叫着。“劳蕾尔——慢着——回来!”
没有回应,也没有办法在前面环绕着坟墓口的充满雾气的黑暗中瞥见那个女孩。
但现在他又听到了咯咯的笑声;它来自前方的某个地方,来自坟堆上那些裂缝集中的地方。刹那间,他看见犬牙从地里冒了出来,接着是一个四肢张开的躯体,前爪怪异地向前探寻。
“劳蕾尔!”他叫了一声,同时朝下瞥了一眼,以免掉进隧道的一个洞口。随后他便在雾寒的夜色中飞快地爬上了坟丘,那里的坟墓在雾寒的夜色中若隐若现。
当他朝那地方跑去时,那尖叫声戛然而止,那咯吱咯吱的回音再次响起,接着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混杂着咆哮和咯咯的声音。
马克跑过斜坡,眼睛盯着前面敞开的洞口,但那使他没有看到路上倒下的墓碑。
他绊了一跤,向前倒了下去,前额撞在花岗石上,那冲击使他昏了过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努力保持清醒,视野和声音都渐渐消失。当他眼前的世界再次清晰时,他正躺在地上大口喘气,他感到太阳穴突然抽搐,脖子和肩膀无比刺痛。但他没有流血,他又能看清楚、听清楚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盯着坟墓的洞口,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可能从里头发出的任何回音上。
但是现在一片寂静。马克在入口处停了下来,他紧张地想知道里头有什么。
不知怎的,他知道不管什么东西找到这里,都已经离开了,消失了,而他却躺在他摔倒的山坡上。
他小心地,一步一步地穿过那黑暗的门道,进入那令人讨厌的黑暗之中。他的脚步声在陵墓的石头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声。他用右手按在冰冷的大理石墙上,指引着他的方向,他进入了一个充满恶臭和冰冷的领域。他又一次低声说出了劳蕾尔的名字。
是他的脚碰到了她,她被压在他面前地板上伸展的睡袍上。她一动不动地躺着,他也不再轻唤她的名字了。相反,他迅速弯下腰,把她瘫软的身体抱在怀里。她那么得瘦小,使他毫不费力地就把她背回了门口,把她带回雾蒙蒙的夜色中了。正是在那里,当他低头看着她时,他才意识到为什么她看起来是一个如此轻的负担。
黑暗中抓住她的东西并没有伤害她的身体;四肢和躯干完好无损。
他最后清晰的记忆是他看到了那被撕裂扭曲的脖子。于是他放下了那可怕的包袱,接着就气喘吁吁地沿着可怕的停尸之地奔跑。
每一件东西都支离破碎地闪着光,不时伴有刺痛他头颅的疼痛。老话怎么说的?头痛欲裂。一种把现实和幻觉区分开来的头痛。
一个叫劳蕾尔的女孩已经死了,但他怎么能确定其余的事情呢?
如果没有那像狗一般东西,那为什么他对它的记忆会保留得如此狰狞清晰——那一抹滴水的鼻头,那一双布满银色毛发的手臂?这能比他想象的更不真实吗?一群这样的生物在墓地里挖隧道,寻找并吞食那墓下的东西?
还是说,这仅仅是对洛夫克拉夫特的一个故事的回忆,是他读过的东西?
而他已经逃跑了,已经到了墓地另一边的大门。在这里,肃杀的寂静让位于尖锐的声音——远处的警笛声,附近街道上的哀嚎声。
夜色中火焰的咆哮声,汽车在曲折的路线上相撞时金属发出的刺耳声,砖块掉落的撞击声,穿着制服的人与入侵破碎的购物中心的抢劫者的战斗声。
他得去市中心,找到海勒,告诉他在墓地里发生了什么。这次地震是个大新闻,它肯定和二十五年前的地震一样糟糕,甚至更糟——但他也有一个故事,而且必须公之于众。
没有车。那就只能走路了,反正也不超过一英里。他一路上都躲着那些蜷缩的尸体与燃烧的废墟。
唐人街着火了。一个老人跑在大街上,头发和胡须都被火焰晕染。随着远处煤气总管爆炸,老人消失了;震荡冲击波——碎石雨——火墙升起,阻挡了道路。
绕开它。从高速公路跨度下穿过去,但是要快点。前面的路段已经坍塌,散落着碎片,翻滚的汽车就像被压碎的玩具,乘客玩偶喷涌而出。那些玩偶发出的尖叫让他的头一阵抽搐。
就该庆幸你还有脑袋。劳蕾尔的脑袋都不见了。必须告诉海勒——
马克气喘吁吁地爬上邦克山。在这里,烟和雾混在了一起,灼痛着他的肺与眼睛。现在他已经到达了顶峰,市区就在前面。
确实市中心就在前面。地震的余波已经摧毁了高楼,摧毁了塔尖,把音乐厅和音乐中心撕裂的七零八落,市政厅也面目全非。
时报新闻中心也不见了。在地平线上曾经引以为傲的地方升起了一道火柱。
所以他不能告诉海勒了。他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了。除了贾德森·莫伊布里奇。没错,他必须去找莫伊布里奇。
他一定是完全失去了时间观念,因为现在他又开始在爬山了,不是在市区,而是在这里,在群山附近。是现实还是臆想?他看到前方有一个黑人走下车向他招手。
“你要完蛋了伙计——除非你跟我们一起——你这是要去哪?如果没被堵住的话,我想试试去101。没问题,我带你去峡谷底部。然后我就得走了。”
现在他来到了这里,在黑暗中爬上了山坡上的小路。电力线路大部分未受损坏,但靠在斜坡上的寂静房屋没有透出任何光线,车道上停着的汽车也很少。所有人都在惊慌中逃走了。不见了——像劳蕾尔的脑袋一样。
“现在你明白了?你错了,洛夫克拉夫特说的是真的。的确有这样的事情,因为我看到了。天知道还有多少玩意潜伏在那些地洞里——天知道有什么东西被放出来,在城市里到处乱窜。他们今晚会有一顿丰盛的大餐,他们会大吃特——”
这就是他对莫伊布里奇说的。还是他在自言自语,在黑暗中喃喃自语?幻觉与现实。
当他到达山顶时,远处的天空一片赤红。火焰咆哮声和警笛声齐鸣,直升机在头顶盘旋。
他的头、脖子和肩膀依旧疼痛,现在肺部、腰部和腿部的感觉与之相称。爬,还在攀爬。找到莫伊布里奇,告诉他。
山顶上的房子里一片漆黑,但车棚里停着一辆车,不远处的街上也停着另一辆车。
马克找到大门打开了锁;他走了进去来到了前门。他按铃没有回应:他拉了拉门,发现门锁着。
他沿着房子一侧的人行道踱步,发现一扇百叶窗紧闭的窗户;它也是锁着的,他环顾四周,想找块石头砸碎玻璃。
这时他注意到小路尽头的门半开着。他推开门,进了后面的院子。这里的雾更加浓郁,从海上盘旋而来,覆盖了远处的池边露台。
但他关心的不是游泳池;他转过身来,看见了通往起居室的法式门。门开着,从里面传来微弱的嗡嗡声和闪烁的光。
马克往里瞥去。嗡嗡声和闪烁声从里面的电视屏幕传来。它那张裂开的表面没有任何图象,只是一片模糊的云光。
他走进房间,摸索着按下了墙上的开关。灯没有亮,所以这里毕竟还是有些损坏的。如果是这样的话,贾德森·莫伊布里奇怎么样了?
马克叫着他的名字,然后大喊他的名字,但是都没有任何回应。
他又感到头与肩膀的疼痛,他喘息着穿过房间,开始走到通往厨房和卧室之外的大厅。
没有骚动的迹象,一片寂静,只有他自己在黑暗中蹒跚的脚步。这时他想起了口袋里的打火机,便摸索着找起来。火焰燃起,并在他检查餐厅和厨房时保持着稳定;这两个地方都是空的,没有损坏。
他慢慢地走向第一间卧室,鼓起勇气朝里面看了一眼。但打火机的火焰依旧没有发现有人的迹象,而浴池之外也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然后他想起莫伊布里奇曾经提到过,第二间卧室被他同时用作书房和办公室。
马克便来到了大厅的另一头。这里的门是关着的,但没有锁上。他推开门,举起打火机,走了进去。
门口以外的地方一片狼藉。书籍已经从内置的书架上散落到了地面。一把办公椅倚在倒下的文件柜中间,文件柜里的东西像瀑布一样倾泻在地毯上。桌子本身离墙有一个奇怪的角度,桌面上散落着一堆杂乱的文件和文件夹。
马克皱起了眉头。只有反常的地震才会产生这样的结果。不然呢?
地震能打开抽屉,但不能清空抽屉。地震可能会把文件柜掀翻在地,但不能强行开锁,将里面的东西掏空。地震不能让墙壁还这么完好无损——
他弯下腰,仔细地看了看脚下的那堆文件。毫无疑问,其中一些是来自于保险柜;保险单的皮套,写着一家抵押贷款公司名字的长长的马尼拉信封,以及捆得整整齐齐的大捆货币。
马克拿起一张,仔细看了看。那一叠用彩色胶带粘着的钞票有三英寸厚,面值都是几百美元。他脚下还有半打。
他蹲了下来,意识到现在疼痛已经蔓延到了胸口;他呼吸困难,只得大口吸气。他有些不对劲,非常不对劲,但还得等一等。这里有些不对劲,他必须知道——
地上还有来自保险箱的其他东西;收据、股票凭证、法律文件。靠近底部的地方有一个信封,他几乎没有注意到,直到他的手指意外地碰到了里头的硬物。这不是另一张纸或另一封信,尽管扔在一边的人一定是这么想的。马克用空着的手撕开信封口,信封里的东西滚入了他的手掌。
那只是一小卷缩微胶卷,装在一个用胶带密封的塑料袋里。带子上有一张手写的潦草的物品证明描述。
马克的视线再次模糊,他感到肩膀上有一阵刺痛。幻觉与现实。
《死灵之书》是幻觉;贾德森·莫伊布里奇说过这样的书只存在于洛夫克拉夫特的想象中。但那卷微缩胶卷是真的,它来自莫伊布里奇的保险箱。
马克站起来,把胶卷放进了口袋。打火机在他的手里颤动着,刺痛也变得更强烈了。
幻觉与现实。莫伊布里奇曾发誓说根本不存在暗黑兄弟会这种东西,但暗黑兄弟会宣扬的地震的确发生了。莫伊里布里奇花了数年的时间来证明洛夫克拉夫特的想象是没有事实根据的,但今晚其中一个故事成为了现实,也正因为如此,劳蕾尔死了。
如果莫伊布里奇知道真相,他为什么要撒谎?劳蕾尔的脑袋不见了。那莫伊布里奇又到哪里去了?
马克从房间里退了出来,侧身沿着走廊漫步,注意着任何可能暴露出隐藏存在的迹象或声音。但除了阴影,他什么也看不见,也只能听到客厅破壁屏发出的嗡嗡声。在它之外的院子里,雾气密布,一直延伸至门口。
他关上打火机,进入了云雾缭绕的夜色中,水在那里潺潺作响。这声音把他引到了池子外的一侧,他低头看了看池子里波澜不惊的水面,那里有黑色的气泡正沸腾爆裂。
有什么东西在盘旋扭动,从深处向上升起。慢慢地,它浮出了水面。
马克透过一缕缕盘绕的雾霭,盯着那浮在池塘中央的东西,看到了贾德森·莫伊布里奇那上下浮动的身体和浮肿的脸。
玻璃般的眼睛盲目地鼓起,扭曲的裂口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因为死者既不可视,也不可言说。莫伊布里奇死了。
而就在这时,从水边迅速升起的双手抓住了他的脚踝,将他拉入到了水下冒着气泡的漆黑当中。
马克明白了这件事情,因为他现在快要淹死了,淹死在水池里贾德森·莫伊布里奇的尸体旁边。疼痛在他的头部达到了顶峰,贯穿了他的脖子和胸口。他奋力挣脱,但无形的手紧紧抓住了他,把他拖进更深处,直到他破裂的肺里灌满了水。
他一定实在那时候死了,但这并不意味着结束。那是一个梦……
在梦里,他们把他从水潭里拉了出来,他还活着;浑身湿透,晕眩又无助,但还活着。他现在可以看到他们把他包围起来,将他半抬到了他先前注意到停在路边的车里。
他们的衣服有点奇怪;它不合身。这些衣服是按照正常的人体轮廓量身定做的,而抓住他的并不是正常的人。他们步履蹒跚,说明他们的腿生长畸形,它们背部隆起,肿胀的脖子随着他们沙哑的呼吸节奏而舒张或收缩;伸长的手腕从束缚的袖口突出,终止于像爪子一样卷曲和紧握的蹼状手指。
永不会闭合的巨大球状眼球;张开的扁平鼻子和突出的鼻孔;宽大无唇的嘴巴张开,露出一排排细小的锯齿状牙齿;鳞片状的皮肤紧紧地伸展在没有毛发的脑袋上;耷拉着的脖子两边裂开,忽开忽合——所有这些都是梦的一部分。
但真正让人反感的是它们那刺鼻的鱼腥味;他们的气味和声音。那深沉的喉音似乎只是在说话,但他实在太能辨认出那些拗口的词了。
两只生物蹲坐在他身边,其余两只占据了车头。驾车的似乎认识路,他的声音在梦中响起。
“不走海岸——高速公路消失了——都被冲走了——必须走后路——穿过山脉——”
当意识恢复时,马克意识到了夜晚的寒冷,但他没有感觉到任何寒冷。他们已经穿过了浓雾,颠簸地行进着。马克睁开眼睛,望向身后遥远的地平线,以及前方高耸入云的山峰。他们沿着通往更高的山的陡峭斜坡的车辙起伏的道路前行,他觉得这群生物的呼吸变得更加吃力;他们喘着粗气抱怨着,但司机却不停地摇着他那肿胀的光头。“只有这条路是安全的——只有这条路。”
他们是安全的,不会受到任何人为的干扰,因为没有其他车辆出现在这危险的山峰上。一轮红日从东方的天空中冉冉升起,红色的光芒从他们左边群山之间的缝隙中透了出来。它的来源是太阳在水面上的反射,但马克不记得自己曾经在这么靠近北方山脉的地方看到过大海。这是只有在进入梦境的旅途中才会遇到的混乱地理环境。
他似乎又进入了更深层的睡眠,当汽车停下来冷却沸腾的散热器时,他又不时地惊醒过来。可是梦又总是再一次开始,无穷无尽的时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因为捉住他的人只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从未想过与他对话。
梦是永恒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已绕过了山谷,在那里,洪水已经淹没了房屋的屋顶。他也不知道,当他们开车俯瞰着一条泥泞而湍急的洪流时,为何人和牛的尸体在红色斑驳的水中翻腾。
他醒了过来,发现暮色又一次降临,现在汽车正经过一个倾斜的路标,上面写着:洛斯加托斯30英里。
他们一定是在圣克鲁斯山的某个地方,或者说如果这种东西真的存在于梦中的话,就会是这样。他对自己说,这一定是个梦;一个由死亡带来的梦。现实已经死在了城市的某个角落,就像他自己因从未学习过游泳而淹死在游泳池里一样。
这样也好;死而作梦总比活在这些怪物的魔爪下,再一次爬上树冠暮色中的山丘要强。
偶尔可以瞥见一些房子,它们散落在高耸的红杉林中,寂静无声,没有灯光,空荡荡的。他瞥见了一个街牌和它的传说:天景露台(Skyview Terrace)。汽车经过了它之后,拐上了一条又陡又窄的土路,这条路比小径大不了多少,横穿一片树丛。
当然,这是幻觉,因为梦是唯一的现实;这个梦与这些生物。他现在知道他们是什么了,这些鱼一样的混血儿;他知道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印斯茅斯?”声音说。“你肯定知道它根本不存在。而且从来没有这样过——至少没有用这个名字。”
房间里很暗,窗外的夜空更暗。他好像坐在窗边的一张睡椅上,睡椅上铺着一层特别粗糙的布。然后他意识到为什么他的皮肤能感到这玩意如此的粗糙;他没有穿衣服。
空气又湿又冷,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他;疼痛和头痛都消失了,他几乎恢复了正常。
马克环顾房间,寻找声音的来源。渐渐地,他的视力适应了光线的缺乏,现在他能依稀地辨认出远处墙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身影。
那身影虽然很模糊,但他挺直的身姿,没有难闻的气味,向马克表明着他不是先前绑架者的一员。
“读心?”那声音里有一丝笑意。“是直觉。一个交谈的小技巧。如果我真能那样的话,我就会知道莫伊布里奇是不值得信任的。事实上,我本就怀疑有这种可能,于是下令搜查了他的家。保险箱里的发现证实了我的怀疑。”
“你说话真难听。无论如何这个时候他都已经死了,当水面上升的时候。”
“我忘了你不知道昨晚地震后的海啸。洛杉矶盆地现在可不再是空的了。从下加利福尼亚到旧金山湾的海岸线,都已经被淹没。即使在山里,我们也只是暂时受到保护。你自己亲眼看看吧。”
马克透过他左边的观景窗瞥了一眼。在他看到它的源头之前,他听到了潺潺的声音;在40英尺以下的悬崖边,一片绵延不绝的水在翻腾。
“还在升高。”那声音说。“我们很快就会淹过我们。”
马克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引来一阵嘲弄的笑声。
“待着,”那声音说。“没有地方可去了。幸免于地震的将被大海带去。世界上所有骄傲的城市都倒下了,只有最高的山峰还屹立着。但是,新的土地将从这古老的土地上崛起,真的,因为他们曾经拥有整个地球的领土,现在他们再一次出现与统治。旧日的存在和古老的方法将会被理所当然的重现,而人类的残余将只能发挥微小的作用。譬如当作奴隶,又或当作牲畜,与海底的牛做交配,甚至干脆喂给他们做食物。”
“难道不是你亲眼所见的吗?”黑暗中又响起了笑声。“即使在人类自认为至高无上的时候,繁殖和喂养也一直存在。那次繁殖的后代把你带到了这里。至于喂养——人类所谓的最后安息之地,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安息之地。每一个墓地都可以从下方进入,所有的大地都布满了通往坟墓的门路。你昨晚看到的只是潜藏在那里和山峰下洞穴里的东西的冰山一角。”
“我的真名毫无意义。但在地球上,很久以前的埃及,人们称我为奈亚拉托提普。”
这个名字在上涨的水声中回响。奈亚拉托提普。旧日支配者的伟大信使。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
“他当然知道,”那声音低声说。“有些人一直都知道。阿尔哈兹莱德在《死灵之书》中记下了他的知识,这样人们就可以和他们真正的主人交流。但如果这些法术和咒语落入敌手,它们仍然有可能受到伤害。所以有必要寻找并摧毁他的作品,给他打上疯狂的烙印,尽管他的目的只是为了启蒙。
“但是洛夫克拉夫特想发出警告,这才是更大的危险。仅仅在一个多世纪前,一次盲目的机会就阻止了克苏鲁的降临;洛夫克拉夫特把这一切都记录得太清楚了,并预言了伟大的克苏鲁将再次崛起的时代。由于该书的广泛出版,不可能消除所有的印刷版本,不可避免地会有一些读者怀疑小说背后的事实。
“诋毁他的故事变得很重要,我们决定把它们与所谓的反常宗教崇拜联系起来,比如25年前的‘繁星之慧’。启蒙者们被赋予了一项秘密任务,那就是清除任何可能证实洛夫克拉夫特启示的实物证据。作为他的资料来源的文件和信件被追查,理查德·厄普顿及其所有者——如阿尔伯特·基斯——的画作被销毁。
“然后,伟大的克苏鲁将要降临的预言再次应验了,或者差不多应验了。但不知怎么的,那些权威人士得到了警告,通过一系列的情况,基思的前妻卷入其中。
“有人派人去对付他,我做了必要的事来阻挠。但从各方面来看,似乎克苏鲁灭亡了,当权者又觉得安全了。
“在那种自满的气氛中,我又开始了我的工作,创造了破坏人类统治的条件。我设计了暗黑兄弟会——利用恐怖主义和暗杀来分散人类对即将发生的事情的注意力。
“这次没有出现错误。当天上的群星正合,当人间毁灭的征兆再次临近,一切都准备好了。现在它已经实现了。”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马克不安地动了动。“我不明——“
随着一阵微弱的咔嚓声,突然光芒四射,耀眼的光芒让马克的视野瞬间消失。然后,慢慢地,他的视力适应了虹光的强度,他看得更清楚了。
他对面坐着一个身着黑衣服的黑人。他的肤色有些奇怪,但并不像揭示它的光源那样令人不安。
光线从放在黑人男子膝上的一盒失去光泽的金色金属中发出。它的侧面有许多扭曲的图案,全是眼睛和触须,这与马克所记得的任何生命形式都不相似。那盒子既不是正方形也不是长方形;它的形状似乎与它自身的几何结构相一致。
但现在那光本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它来自于一个由从盒子内部的侧面和底座延伸出来的水平金属条带悬挂固定的晶体。晶体是黑色的,上面有红色的纹理,但它发出的光芒却像绿色的火焰。
马克眨了眨眼睛。“这究竟是什么东西(What on earth)?”
“它并不总是存在于地球上,”黑人喃喃道。“尽管它现在在这里是为了实现它的力量和目的。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
那黑人点了点头。“光召唤了一个实体,给它的发现者带来了死亡。但它还有其他性质。它是一个焦点,一个连接群星的门户,能为来自其他维度的居民打开道路。光可以治愈也可以破坏,最重要的是,它可以转化。
“很久以前,在古开姆,正是由于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的作用,我第一次装出了人类的样子。而且它注定会发挥更有价值的作用。”
马克再次眨了眨眼。在他看来,晶体在散发出光的同时也在散发出热——可是热是冷的。他想起了自己梦见劳蕾尔家里冰冷的火焰;这也是那个梦的一部分吗?
“不,”黑人轻声说。“梦的时代已经过去,梦者们——阿尔哈兹莱德、厄普顿、洛夫克拉夫——已经灭亡。阿尔伯特·基思敢于追寻自己梦的源头,但他也死了。而你——”
“你猜不到吗?莫伊布里奇当然知道,但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们依靠他,因为我们奖励了他,当他在我们的指挥下写书时,我们感到很安全。他帮助抹黑了洛夫克拉夫特的名声,我们本没有理由相信他会泄露他对我们事业的秘密忠诚。但他确实知道,他保留了我们提供给他的信息,比如你找到的缩微胶卷。我们答应过他,作为对他的帮助的回报,我们会饶他一命,但当地震来临时,他肯定怀疑了我们是在唬他。
“但那时已经太晚了,他找不到当局了,但他还有机会用那些咒语和魔法对付我们。我们知道你会找到他的,因此,有必要收回他所拥有的材料并消灭他。”
到处都是寒冷的热;马克感到头和肩膀一阵刺痛。“我又为什么在这里?”他问。
那黑人向前倾了倾身子。“我告诉过你,阿尔伯特·基思的前妻参与了摧毁克苏鲁的行动。但在成功之前,她被抓住了,并被带到支配者等待着的地方。那天晚上,炸弹落在了复活节岛,就连伟大的克苏鲁也抵挡不住对他发动的攻击。”
“只有两个人逃了出来——一个叫凯·基思的女人和我。我悄悄地把她安全地带到了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地方,在那里看守她,直到她的末日来临。她在分娩中死亡,这是意料之中的。但是孩子活了下来。”
“在轰炸机来之前,他们的结合就已经完成了。”黑人从一束冰冷的、燃烧着的光后面凝视着。“至于其余的人——一个叫海辛格的人负责基思的财产。他有一个外甥,通过他的安排,他将把这个孩子收养为孤儿,直到那个时候到来。这样,伟大克苏鲁的后裔得以幸存。谁也没有想到,尤其是那孩子自己。”
这时马克想站起来,但箱子向前倾斜,他无助地瘫软在一柱灰白的光中。尖叫声在他的喉咙里消失,他只能瞪着眼睛;凝视着沐浴在他身体里并燃烧进他大脑的光束。
伟大克苏鲁的种子幸存了下来。基因遗传——难怪他没有在那里的游泳池里淹死。而这种痛苦,呼吸的困难,是蜕变过程的一部分,蜕变成可以在海底生存或在星际间翱翔的形态。这一改变尚未完成。但是光改变了——
凝视着,他仿佛觉得那束光后面的黑色晶体是一面镜子,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沐浴在一个漏斗状的火焰里。
现在,在他脑腔的某个地方,一束精确的光穿透了脑桥。
他的形象模糊不清,摇曳不定;四肢融化,然后再次复生,从一个无貌的、膨胀的形体中发芽和扩展,在这种形态中,死亡与巨大的神性结合在了一起。现在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悸动,一种效力,一种骄傲和一种力量。
永恒长眠的并非亡者,诡秘的万古之时已至。星位已排列正确,大门已向外敞开,海洋已充满了不朽的群众,大地已放弃了它的不死。
很快,来自犹格斯的有翼者将从虚空中俯冲降临,支旧日配者将会重返大地——阿撒托斯和犹格-索托斯将会来到新大陆上无光的冷原与卡达斯,它们也随着他的转变而变化。
他喘了口气,奈亚拉托提普带着偏方三八面体消失在虚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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