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花苞在杯底缓缓绽放,平静而滚烫的水面下泛起几点淡绿的气泡,茉莉的香气升腾而起,舒展的花瓣托举着片片茶叶在杯中浮沉。不顾滚烫,我捂着杯子硬着头皮用舌尖尝了一口,果然是被烫得痛麻,舌尖好似着火,冒着茉莉清香味道的焦烟蹿上鼻窍,让我不由自主地干咳起来。
绵绵的冰雨还是洋洋洒洒好像永无尽头,远处河岸边的竹林被冰冷的水雾缠绕着仿佛一处快要被水汽浸晕褪色的水墨风景。
杯中完全舒展开的茉莉花苞缓缓升上水面。河岸远处,一片浓白的天际露出几条裂缝,墨绿色的层林叠嶂在迫近雨云的漩涡中转瞬即逝,好似一块坠入水中的颜料淤淀,转瞬间就被稀释殆尽。
我小心翼翼地吹拂着滚烫的茶水,茉莉的清香显然没起到任何舒缓的作用。茶几对面,邹老板倒掉自己的茉莉花茶,捧着那个空茶盅,望着缓缓流淌的九曲溪水,双目放空,若有所思。
新泡的茶水也许能短暂抵御这深冬的湿寒,但是让我感到阴寒彻骨的,并不只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冻雨。茶几中央,我带来的那副木雕覆面安静地躺在那里,介于木质与石头之间的质感让它看上去无比清冷,眼孔周围的暗黄水渍由内而外浸透覆面的双颊,邹老板又往上倒了半壶滚水,热气顺着覆面鼻翼两侧蜷曲翘起的鸟羽纹路卷成一团漩涡,消失在冷冽的寒风中,气流穿过圆形眼孔发出一阵轻响,覆面两侧尖利乖张神似翅膀的一对耳朵上覆盖着满满一层水汽,咧到耳根的阔嘴嘴角上方生着根须似的细小裂纹,一滴滴水珠顺着裂纹渗入唇下,挂在覆面的满嘴獠牙上,又滴落在浮夸的根雕茶几上。
“你知道吗,只要到了对岸,这雨就会变成雪。”邹老板用生满胡茬的下巴指了指远处,我顺着他的指示抬眼望去,只能看见一片在水面与楼房之上涌动的云雾,这些雨云压地极低,几乎让产生了触手可及的错觉。
“那边……是……大王峰?”那个硕大的影子在雨幕与雾气中时隐时现,仿佛一只正借浓雾掩护伺机待发的巨怪,好像随时都会跌破白幕朝着我们袭来。这种感觉很不好,明知道那座山峰就在那,但这种似是而非的错杂感还是让人脚底发虚心中擂鼓。
“我有半辈子没上去过了,自从这里成了景区……上次爬上去还是跟着我母亲去的……大概是三十五年前了吧,我十五岁八十年代的时候……”说到这里,邹老板的眼睛里有了一些神采,遥远的记忆从脑海深处透出,为他空洞的瞳孔添上几缕暖意。
“武夷山是个好地方,运气好的话,这里可是整个福建为数不多能看到雪的地方。”邹老板说着又往覆面上浇了一道热茶,覆面眼孔旁的水渍又深邃了几分。我从来看不出这副覆面所刻画的到底是副什么表情,但是现在,它在哭泣,灼热滚烫的眼泪止不住地汇成涓流,与这缠绵的雨一般,没有开始没有结尾……也没有缘由。
邹老板的声音有些含糊,他的鼻头和喉结不知是不是因为风寒的缘故,看起来有些红肿。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雪,我娘戴着这些覆面穿着傩衣,在峰顶拉着我的手,那雪就和兔毛一样,从北边慢悠悠地飘了过来,经过我们头顶变成雨点打在地上又结成了冰花,云就像现在一样低地不可思议,里头闪着鬼火一样的闪电、响着轻轻的雷声……不好意思,扯远了。”
邹老板回过神来,放下茶杯,眼神又恢复了之前的波澜不惊。他的小店几乎就开在了溪水边上,一眼望去只有一条泥泞的土路穿过与遮天蔽日的毛竹为伴,逼仄的门面完全阻挡不了湿寒浊重的冷风,我带来的茉莉花茶对这蚀骨的寒冷完全不起作用,只能堪堪依靠茶的热度来暖暖身子,原先温暖干燥的羽绒袄现在已经变得湿濡沉重,溪谷河流转向的低洼处,这里太过寒冷也太过潮湿,实在不是适合久待的地方。
邹老板又给我倒满一杯茶,柔嫩的茉莉花苞彻底被激荡的滚水冲散。
“东西的确是从我这卖出去的,虽然我不记得卖给谁了,但绝对不是你。”
“我不是来和你谈这个的……我只想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你说的这‘覆面’到底是什么……他已经失踪快两个星期了,我想知道他到底在哪。”
“这又关我什么事?”邹老板又往壶里添了一壶水,随手放到底座上,“啪”地一下按下了开关。浮动不安的冷风似乎在一时间被按下了静止键,“簌簌”的雨打竹叶声渐渐淡去,灰翳的溪水在云雾之下缓缓流动,几粒雪米砸在我的鼻尖上又跌进手中的茶杯。
“这么说你知道这是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吗?”我放下茶杯,诘问到。
邹老板缩着脑袋,以防不成形状的雪米落在自己后颈上,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和我打着一个无聊的哑迷。
“你知道为什么这东西叫‘覆面’而不是叫面具或者其他名字吗?”
看我我微微摇头表示不知,邹老板把茶几上的木雕覆面翻了个面,露出了这件古物的内侧。这副覆面是用某种树木的化石雕刻出来的,带着树木纹理的同时又有着玉石一样的质感,眼孔周围泪痕一般的水渍慢慢褪去,邹老板用掌心将多余的水分拭去,一个阴刻在两眼之间的符号显露了出来。
“不管不见了的是你什么人,我看你不是很着急呀?”邹老板带着笑意反唇相讥于我,语气之轻松甚至有些可恶。
“不相信什么?”邹老板笑盈盈地用抹布将副面擦干,又用清洗茶杯的毛刷开始清理面具中间的那个符号。
“我不相信我自己看到的东西……我不相信是这东西带走了他。”
邹老板清理完覆面,将这个沉重的远古工艺品递还给了我,内侧的那个符号泛着水润的微光,简单到简陋的线条咬成一道扭曲的圆弧,中心的圆点辐射出断断续续的虚线,将圆弧截成几段,看上去像是一轮正在散发光热的太阳,倒过来却又像一只正在哭泣的眼睛。
“覆面之所以叫覆面,就是用遮覆人面的。远在文字与语言出现之前的时代,未开化的先民们甚至不知晓死亡这个概念,逝去的亲人好似是在沉睡,却日渐腐烂,面孔扭曲破碎散发出恶臭,无法理解这些的活人就雕刻出这些覆面,盖在尸体的脸上,就好像面具下方的人还活着。”
“那个符号的意思是‘太阳’、‘太阳鸟’,覆面的样子也是糅合了鸟与人的特征,制作这副覆面的人希望覆面下的死者能在彻底腐朽后升上天空,成为一只太阳鸟,有朝一日再回到人们身边,帮助自己的部族驱散黑暗。”
邹老板取下沸腾尖叫的茶壶,汩汩热流被他倒进根雕茶几上精心雕刻的假山假水间,滚烫的水流顺着茶几上那道迷你的九曲回肠化为一条银线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听我说个故事。”邹老板又为我沏上一杯茶,声音嘶哑沉闷,似乎根本不在乎我这个不速之客的感受,固执地要把自己的话匣子倒空。
“我觉得你会相信的,你是那种人,我知道。听完这个故事,明天再来吧,你会知道所有你想知道的。”
那是洪水来到这片土地的第一天,就和之前以及之后的无数场洪水一样,当金乌从旸谷出发,飞抵上空时,所有无法离开陆地的生灵几乎都被埋没在了浑浊发红的波涛下。
鱼类们在比山脉还要高耸的巨浪中畅游无阻,鸟类随着金乌飞往干燥而寒冷的西北方,蛙类在底浅的水洼中繁衍生息……而在洪水中的蛇类则以捕食前三者为生。
生于黑暗潮湿之所的蛇类有着近乎无尽的欲望与生命,它们渴望食物、渴望温度、渴望繁衍……它们一次接一次地死去又在一次又一次的脱皮中重生,带着无法满足的欲望,游荡在洪水中,寻找着能使它们魇足的事物。
刚刚学会刀耕火种的先民们被这灭顶之灾杀伤殆尽,少数幸存者偏居于一隅高地,苟延残喘,等待着未知的死亡来临。
每当金乌飞过他们头顶,他们就在岩壁上画下一只从祖辈流传下来太阳鸟图案,以此来记录在洪水中度过的日子。他们收集一切由洪水带来的事物,无论是植物还是动物,活物还是死物,只要能聊以充饥,都来者不拒。
在岩壁上的太阳鸟达到第一百五十只时,第二天,第一百五十一天,金乌没有从高地上空经过。
寒冷潮湿、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没有了金乌带来的光与热,无处疏导的洪水更无法蒸发,渐渐上涨的潮头眼看就要淹没最后的高地。
年纪稍大的先民已大多病死。在那黑暗中,简陋的篷屋里,无论多么干燥或是利锐的火石都无法擦出哪怕一丝火花。年幼的孩子冻死、饿死在母亲怀里,无法理解死亡的母亲抱着孩子干瘪崩坏的躯体,也在寒冷中逝去。
唯一幸存的青壮年们也时日无多,那片高地本该成为这个氏族最后的安息之地。
沸腾的甜酒冒着粘稠的气泡,掀开了瓷锅的盖子,叮铃咣当的脆响伴随着醇香甜美的蒸汽灌满了邹老板的门面。
另一锅里的山泉水也开始说起胡话,我重新盖紧煮酒的白瓷小锅,将瓦斯灶的火力调到最小。另一边的邹老板还在和那两个茶农讨价还价,几张百元捏在手里来来去去几个回合,硬是没有脱手。
昨天的冻雨没有跟着来到今天,竹林上头冻着的大片大片白霜却暗示着今天的天气会要比昨天寒冷得多。
一阵潮湿的土腥味袭来,邹老板抱着刚刚从茶农那买回来的那筐冬笋走向溪边,他将竹筐浸没在溪水中,开始清洗这来之不易的山珍。
在我对面,属于邹老板的位置上散乱地摆着昨天他口中说到的答案。
我拿起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有A4大小,应该是邹老板为了保证画面的清晰程度特意放大到了这个程度。撇开照片的内容不说,在瞄到右下角的时间水印时,我不禁迷惑了起来。这叠照片是在昨天晚上到今天凌晨这段时间里拍摄的,为了拍摄这些照片再把它们打印出来,邹老板怕是一夜没有合眼。
照片上的内容似乎一块或是几块凹凸不平的岩壁,邹老板的摄影技术似乎很娴熟,每一幅照片的内容主题都处在完美的光照下,事无巨细纤毫毕现。
照片的内容是一幅幅岩画,我手里这张画得是一系列红褐色的同心圆形,大大小小歪歪扭扭的圆圈交错重叠,在起伏不定的岩壁上聚合成一团漩涡似的图案,光线照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给这些令人目眩的繁杂图案赋上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流动感,仿佛我一眨眼,那些红褐色的杂乱曲线就会冲破照片的二维平面,汹涌而来将我淹没。
下一张壁画上就多了许多东西,有代表作画者自己的人类图案,一个接着一个的“大”字高举双手弯曲双腿在漩涡旁围作一团,“大”字身下缀以倒三角或是长线的,应该代表男性,而缀以正三角或是菱形的则代表女性。在人与人之间还夹杂着许多非人的图案,我能辨认出的仅仅只有高悬于壁画主体之上的那个太阳鸟图腾,也就是邹老板故事里的“金乌”、太阳鸟。壁画里的太阳鸟比起覆面上的雕刻少了几分抽象多了几点生动,那就是一只背负着一个发光球体的巨大鸟类,周围一圈断续的圆弧代表着金乌的光芒,鸟身的翅膀与脚爪则被两对抽象的弧线一笔带过,而在太阳下方,梭形身躯与短点样的翅膀构成了一大团更为抽象的鸟形,这些看来就是邹老板故事里跟随太阳逃离洪水的鸟类。
再之后,下一张照片中,里头刻画的内容与之前两张大相径庭。虽说之前两张岩画描绘的是一场天灾的开端,但在其创作者狂野的笔触间还能见到几分理性,代表洪水的红色同心圆、各种四散而逃的动物以及无知却又极度恐慌的人们,故事里的这些元素被创作者那原始质朴,的心智转化为简单而抽象的符号,拼凑成一幅带有信息与意义的图像。而在我手里的第三照片里,岩画的内容却转变为一团歇斯底里的混乱。
上头不再有场景、人物抑或动物的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那个代表太阳的图腾符号,经由太阳鸟的形象简化而来,像一个正在发散光芒的半圆球体又像是一只正在低垂恸哭的眼睛。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符号以一种抽象的暴戾姿态雕刻满了整面岩壁。那些歪曲、粗糙而又深刻的刻痕宛如长鞭打在死囚背上结出的疮疤,令人头皮发麻牙根酸软的噪音似乎就在耳边蠢蠢欲动。一个濒临死亡的古人,在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中记叙着自己氏族遭遇的灾难,直到自己的心智与生命也被这无妄的黑暗吞没,他那原始混沌的脑海中最后一点微光便是在一片死寂中阴燃着的恐惧,直到那点恐惧将他燃烧殆尽,他仍不停地在岩壁上刻画着那个代表着光与热的符号,自始至终,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仍然相信太阳鸟会再一次飞过这片土地的上空。
邹老板端着刚洗尽污泥的竹笋回到座位上,从桌子底下翻出一块圆木砧板,开始料理这些笋子。他没有将竹笋的笋衣尽数剥光,留下了最里面那一层最脆嫩的笋衣,只见邹老板手起刀落,在一阵极富韵律的“咔嚓”声中,那锅泛着澄清泡沫的山泉水逐渐被笋丁堆满。
我暂时放下那叠照片,用竹筒勺舀出两盅微微沸腾的甜酒,浓稠白亮的米酒在寒风中散发着迷离稀薄的热气,微微发酸的醇香气息与山泉水中笋丁的清香交织在一起,瓦斯炉“嗡嗡”的噪声显得这片被竹林掩映的洼地无比寂寥,今天没有风雨,门前流经的溪水重新变得澄澈,如同一块灰绿发亮的璞玉嵌在天际之下的重重山峦中,而我们两人则就像困在这块璞玉之中的气泡,在这万古不变的寂静中缓缓弥散殆尽,只留下一个曾经代表着自己存在的空泡,消失在这条蜿蜒如蛇的溪流中。
“他们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在这点上,我们这些现代人甚至还不如那些原始的古人。这不是什么迷信,那是早于所有神明诞生之前的时代,没有可以被崇拜的偶像自然也谈不上信仰与崇拜。”邹老板将一撮笋丁送进锅里,又开始料理一块肥美的腊肉,他运刀如风,肥瘦分明的整块猪腿肉崩解成指甲盖大小的肉丁,他盯着案板,继续着自己的故事。
“他们把代表天空、鸟、蛙、蛇的图腾刻在覆面上,覆盖在长眠之人的脸庞上,希望他们在肉身彻底腐朽之后或是升上天空变为不羁的风不再受到饥饿与疾病的折磨,或是变为自由的鸟成为部族迁徙的向导,再或是成为多产的蛙为部族带来丰收的预兆,或是舍弃四肢成为蛇通过蜕皮来获得永恒的生命。”
“这些终究是原始的愿景罢了,想来也只有考古学家才会纠结这些。这和我想知道的答案又有什么关系?你不会想说服我去相信你说的这些吧……呵。”我抿了一口杯中微微发烫的米酒,腊肉与竹笋的美妙味道已初具雏形,带着山林清新气味的冬笋与腊肉醇厚的油脂味道严丝合缝地糅合到一起,闻着似乎比酒还醉人。
“你这是想用一顿饭来说服我吗?”我放下酒杯,几乎笑出声来。
“那自然最好,省得我费口舌。但是我认为你应该把胃口留到之后的故事上。我没有办法证明故事真实与否,现实中唯一与它相关联的东西就是这覆面,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足够讲到太阳升起。”邹老板将最后的佐料倒进锅里,封上了锅盖,一口喝掉自己的米酒,他眯着眼睛,舔掉嘴角残留的酒沫,开始向我倾倒他脑海中那些发酵已久的传说故事。
天上厚重的流云遮掩住了升到中天的太阳,虽然天气多云不见日头,但是我决不会怀疑太阳是否还存在在那片云海之后。但对于那些古人来说,太阳就是一只充满神力的巨鸟,古人想象着金乌从那个名叫旸谷的地方,在扶木的枝丫上振翅而起,飞过沟通天地的楗木,沉入几十万里外的虞渊。周而复始无始无终,直到有一天,不知来源的洪水吞噬天地,金乌不知所踪,万物于无边的黑暗中衰颓。
在黑暗之中,苟活到最后的,是两兄弟。原本用来生火的燧石被当做了岩画的画笔,从一双苍白溃烂的手里传到下一双,无数大小不一太阳鸟纹被刻进岩壁,没有火花溅落没有太阳升起。当被消磨殆尽的燧石传到两兄弟手中时,洪水退去了。
两人拖着形销骨立的身子去到高地边缘查看,洪水那夜以继日的轰鸣声此时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绝对的死寂。高地周围原先被洪水淹没的地方,在洪水褪去后变为了一道深渊,仿佛是洪水裹挟走了一切,甚至连同土地本身一起,消失在了远方的黑暗中。
原本避难的高地成为了黑暗中的一隅孤岛,两兄弟扒在悬崖的边缘向远方眺望而去,在太阳升起的方向,一丝摇曳的微光映入他们混浊干瘪的眼球中,在被黑暗与寒冷啃噬了如此之久后,那点微光的吸引力简直就如同黑洞一般拉扯着两个幸存者支离破碎的意识。有光,就代表着有温暖,代表着有火焰,也就会有食物,也就是说,他们能活下去,但前提是,他们必须接近那道微弱的光。
他们摸着黑连滚带爬地走下了高地,原先的丘陵已经完全变成一座孤立的山峰,下头的低地则被洪水冲刷成了光滑的泥滩,一个庞然大物横贯在泥滩之上,朝着两边无限延伸而去。
那似乎是一座倾倒的山峰,但远比怪石嶙峋的山岩来得光滑规整,而这庞然大物的一头,似乎正指向天边的那点微光。
邹老板盛来一碗笋汤,亮晶晶的油花在茶色的汤上流转碰撞,醇厚的油脂香气里混杂着一丝丝植物的苦涩感,入口反而完全感觉不到油脂的厚膩或者青笋的苦腥,反而只有淡淡的咸香,一股豆腐脑一般的顺滑感觉,一时间,这汤的口感竟然让我想起了昨天的茶。
邹老板一仰头,也不顾烫直接干掉了自己的汤,又给自己的碗里添了半盏米酒。他从那叠照片底下抽出一张,用三指压着平放在我的面前。
照片的内容已然还是画,不过似乎不是画在岩壁上,图案是纯黑色的没有一丝反光,而承载画作的事物似乎是另外一种的岩石,远比前面照片中的来得平整光滑,而且这岩石是白色的,在相机闪光灯的照耀下显得无比苍白,甚至有些刺眼。
画的内容也是莫名其妙的,一大团纯黑色的粗线在视野中央扭动,依旧带着那种无法言说的古怪动感,线团的中央,粗线开裂成两股,中间包裹着一个颜色黯淡到几乎要与背景融为一片的圆形。
邹老板抬手又抿了一口米酒,一手又往锅里加了几片腊肉,一阵油香铺面而来驱走了几分寒意。
“两兄弟顺着泥滩上的那个庞然大物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几个钟头也许几天,渴了就舀起一抔泥水,饿了就在淹没脚踝的淤泥中寻找食物,累了就靠在那不知为何的巨物上歇息。直到某刻,周围的温度起了变化,脚下的淤泥干涸开裂变成了坚硬而温暖的泥地,黑暗而广袤的冲积平原弥漫起薄雾似的微弱光晕,寂寥无声的大地远方传来巨大而低沉的喘息声,两兄弟身边的庞然大物,在远方地平线中央那点微光的照耀下,显出了原貌。”
我还是花了点时间才辨认出那团毛线球一样的东西是什么,特别是画面中央的那个球体,以我贫乏的想象力,在没有邹老板的提示下,实在是没有办法将画面里这两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联系到一起。
那团杂乱的线条,是一只蛇,一只巨大到无法度量的黑色大蛇,仅仅是它的一段身躯就被邹老板故事里的两兄弟当成了倾倒的山峰,要是能窥之全貌,那将是怎样的一个巨物。
当然,比起这条莫名其妙的大蛇,给我带来更多错愕的,还是画面中央,大蛇口中的那个不起眼的淡色圆形,到了这分上,那个图形代表了什么,已然不言而喻。
“两兄弟朝着那点光芒狂奔而去,一路上,越来越多的动物残骸出现在龟裂破碎的焦色泥地上,其中大部分都是人类的。从这里开始,深邃无光的天空开始染上一层灰紫色的光晕,土地上散落着不计其数的简陋武器,从石斧、石矛到最简单的一块石头甚至有牙齿与指甲……那条大蛇身上则嵌着更多被当作武器的石器。两兄弟无疑是这片焦土上最后的活物,他们来到地平线的尽头,那里的地貌似乎发生了什么剧变,土地从这里开始往远处倾斜,并在不远处重新被水淹没,在目之所及地面凹陷处的最低点,两兄弟看到了那微光的来源。”
我扒了一口被笋汤泡软的米饭,配着一口鲜笋一口腊肉吞下了肚,腊肉的咸鲜与冬笋的清脆让人停不下筷子,邹老板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米酒,煮酒的瓷锅眼看着就要露底。
我咽下一口泡饭,放下筷子,给自己添上今天的最后一杯米酒。
“你是说……那大蛇吞了太阳?”米酒已经被煮得愈发粘稠,喝到嘴里几乎都可以嚼起来,相对地,米酒的甜味也上了几个台阶,几乎有点让人喉咙发紧无法下咽。
“我可没说,你别瞎猜。”邹老板将熬得逐渐浑稠的笋汤全部盛进了两个大陶碗里,那碗壁上画着另一种太阳鸟的图案,似乎就是他小店里售卖的旅游纪念品中的一样。那些瘦长的鸟形图案首尾相接在碗壁上连成一圈,邹老板像个恶劣的孩子,用一只筷子在碗中的汤里使劲搅起一个漩涡。
“……你在逗我?”我放下酒杯,先前喝下去的米酒似乎开始上头了。
“你讲了这么半天……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说的答案,在哪呢?”我能感觉到我的双颊灼烫如火,舌头似乎也开始不停使唤,被他这么一涮着实让人有些不爽。而对面的邹老板,虽然他喝下的米酒几倍于我,可是脸上却没有一点迹象显露出来,他就如同他背后的那番景色一般风轻云淡,几片竹叶飘落在水面上,点出一阵涟漪。而我就像只心急火燎的草鱼,迫不及待地想要凑到涟漪源头一探究竟。
邹老板拿起覆面,捧在手里仔细端详了起来,双眼开出一条缝,似乎是想透过覆面的眼孔观察什么东西。
“他是你什么人?对你来说重要吗?”邹老板没来由地抛出了这个问题,我一时感到有些意外。
“我以为他是疯了,戴着这个玩意儿披着几块烂步跑到天台上乱舞怪叫……可是,当我把这东西从他脸上揭下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前一秒我还能看见他狂热闪光的眼睛,可是下一秒就什么都没有了,面具后头什么都没有,那一团蛇皮一样的破布被风吹下了天台……最后就只剩下了我和这东西。”我开始竭力回忆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逐渐上头的酒精似乎正在与我做着对抗,我甚至想不起来原先覆面下那个人脸的样子。
“……我不知道……我记不清了?”我有些错愕地回答了邹老板的这个问题,开始发觉有些事不大对劲。
“再上一个戴过这覆面的人,是我母亲。你还记得那个人,很好,亏你能在彻底忘记之前找到我这里。”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只感觉有一百只蚯蚓顺着后颈爬上了我的脑袋,酒精的作用开始达到峰值,扭动着蠕动着似乎有着生命一般的瘙痒感爬满我的全身,我听着自己的声音在耳边无限回音、拉长、变形,到最后又从邹老板的嘴里吐了出来,他给我沏上一杯泡着竹叶的浓茶,又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这是个仪式。”邹老板将覆面扣回桌上,拿起那些照片,借着瓦斯炉最后的一点火花,点燃了它们。
那些原始粗犷的线条在闷燃的火焰中再次获得生命力,扭动舞蹈起来,男人、女人、动物淹没在那一团团红色浪涛中,化为一缕缕灰烬,在泥泞的地面上开出一朵朵霜白色的小花。
“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仪式。”那种空洞深远的无力感又慢慢从他眼中满溢出来,也许是因为米酒终于是发挥了点作用,他的眼角有些发红,湿漉漉的双眼定格在溪水对岸地平线外某个极其遥远的点上。他好像在回忆着什么,但是某些记忆就和面前潺潺流过的溪水一样,虽然缓缓而逝,但却也不可挽回。
“接下来这些故事是我母亲告诉我的……说来也好笑,我早就不记得她的样子了但是这些故事我就是忘不掉,就像刻在了脑子里一样。”邹老板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对着我咧嘴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那巨蛇被两兄弟发现时,已经没有了活动,没人知道那巨蛇从哪来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总之,两兄弟借着那点微光还有巨蛇那取之不尽的肉体,在一旁定居了下来。后来,不断有洪水中的幸存者循着那点光聚集到巨蛇的身边。他们在一旁建立了新的部族,被洪水冲散的人们在巨蛇身边重聚,以巨蛇的血肉为粮食,生存了下来。”
“也许过了几个世代也许过了几百个,没人知道巨蛇的躯体花了多少时间才腐朽殆尽。它的血肉被人们取食、引来各种动物,又或腐烂混入土壤中,被洪水蹂躏的赤土上重新长出各种植物。那庞大惊人的遗骨一步步沉入地下,被砂石泥土覆盖,成为了一座座山峰的基底。”
“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灵的祖先,都是那场灾难的幸存者,全都被那条大蛇的血肉哺育过。巨蛇的血肉成分至今都在此流转不息。”
照片烧完后余下的灰烬带着点点火星,趁着这短暂的热流,缓缓飘浮到了竹林上头。微茫的日光从层层铅云的缝隙中渗漏而下,渗透进竹林稀疏的叶影中,涣散的光斑游走不定,仿佛溪水中失去方向的鱼。一缕缕灰烬重新落下,挂满了邹老板头顶,他那黯淡浅薄的嘴唇嗫嚅着,带着酒气的语句缓缓被诉出,落入我耳中,连缀成一个荒唐的故事。
“你说的仪式,是怎么回事?”我放下空空如也的茶杯,拂走落在肩头的灰烬。
邹老板似乎没有听到我的问题,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整理语言,但再次开口时却还是没有回答我的疑惑。
“但是你知道吗?尽管过了几百几千个世代,那蛇已经腐朽殆尽,每一寸血肉都散进了这片土地,每一块骨骼都化为了尘埃……但是……但是,它没有死,它从来都不曾死去。”
越来越多的灰烬从竹林的空隙中落下,落在我们四周,风改变了方向,冷冽干燥的气流从溪水北岸袭来,冷灰的水面骤起波澜,有什么细微清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我意识到空气中那些轻盈灰白的东西并不是先前的灰烬……而是雪花。
“他们制作出这些覆面,原本属于逝者的面孔被活人覆盖在脸上,他们戴着代表风、鸟、蛙与蛇的图腾,跳起无法言说的舞蹈,呼唤着那些化身为他物的逝者。”
“两兄弟认为那大蛇就是先民的化身,死后化身为蛇的祖先们获得了不朽的生命,却在灾难来临时将不朽的生命反哺给自己的后裔;这就是这个仪式的意义。”
“幸存者带着感激与敬畏,戴上覆面,自愿成为图腾符号的载体,忘却自己的名字模糊自己的存在,重新将组成这躯体的物质与意志奉还……这是一场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仪式,逝者与生者的意志通过这覆面与这仪式成为一体,不分你我,超脱生死。”
邹老板似乎有些气喘,喉结上上下下移动着,之前喝下的汤与酒似乎对他干裂出血的嘴唇没有任何帮助。他的故事似乎终于迎来了结局,只是,在我看来,他自己都几乎难以劝服自己相信最后这些由故事引出的结论。
“你的意思……戴过东西的人都会消失然后没人会记得,你想说的是这样吗?”一时间,我真的有点想要发笑,也许是我真的喝醉了,也许是邹老板那一本正经到吓人的语气终于起了作用——只不过是反作用。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雪。”邹老板话头一转,声音降下八度,泛起了不自然的颤音,仿佛想起了什么害怕的东西。我斟满一杯浓茶递了过去,他接过一饮而尽。雪花势头渐盛,大粒大粒的雪米噼噼啪啪地落着,一时间四周所有声音都被落雪的声音盖了过去,我第一次发现雪还能下得如此嘈杂。很显然,事到如今,我只能听邹老板把他的故事说完了。
“我母亲戴着它,穿着金灿灿的傩衣在雪雨里跳起了那支舞。虽然我不记得她的样子,但是我知道不论是她还是她的舞,都是美到让人无法忘记的。金色羽毛纹路的衣袖就是金乌的翅膀,她戴着那面具,伸头望向天穹,整个人散发着热量,以至于我在冻雨里汗流浃背睁不开眼睛。她跳得越来越快,舞步划出重重叠叠的圆圈,人似乎越来越轻盈,从一开始的脚掌着地翩翩起舞,到后来只有脚尖触地好像要振翅起飞……那件傩衣越来越耀眼,大王峰顶上空的雪在下落的瞬间化为雨滴。母亲也似乎离我越来越远,沉闷的雷声想起,母亲踩着云层中传来的鼓点向着崖边走去……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表情来面对邹老板最后的故事,这四十年前发生在他母亲身上的事。也许是他无法面对这段记忆,所以编排出了这些故事来欺骗自己,时间久了自己也就相信了。我没必要去辨别真伪,更没有必要去戳破他这精心编织的故事。
只是,不管这些故事是真是假,这都无法解释我的疑问,邹老板就像个半吊子的导游,说了一大堆东西,最后却还是把我领回了原地,毕竟,我经历的和他说的这些都太过匪夷所思,我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同样,也无法相信他的故事。
雪越下越大,鹅毛大雪簌簌而下,冷风似刀,削下一片片干枯的竹叶,窸窸窣窣的轻响一时间成为了我们两人之间的唯一声音。我想,是时候离开了。
“所以……你还是不相信对吧……”邹老板话中的温度在这一刻跌到谷底,他依旧没有看着我。溪流远处,耸立的大王峰笼罩在一到朦胧的天光中,风雪飘摇,雾已尽散。浓云之后,正午的日头正经过峰顶,一群水鸟顶着雨雪飞过山峰,化为雪花中的一串白点,消失在云层之后。
“太阳会重新升起,那些随太阳离去的飞鸟也会再次回到这片天空,化生为风的逝者们从不曾离开,蛙繁衍不息,蛇永生不死。他们都会回来,这与你我相信与否毫无干系,这个仪式总会继续下去。”
“……谢谢款待,我想,我不应该再叨扰了……”我仓促道了个谢,在邹老板余光的睥睨下缓缓起身。
“这覆面随你处置,与我再没有关系,我也不会再去纠结那什么答案了。”我把那个代表着太阳的陪葬品留在原地,不想再去思考这个冗长、毫无意义的故事。
“你在害怕?”邹老板拿起覆面,也站起身来,我背对着他,并不想再回答他的任何问题。
“你是个疯子。”我丢出这最后一句话,大步走入被雪完全覆盖的泥泞土路,身后的邹老板发出一阵嗤笑。
“你不会放弃的,你已经是这个仪式的一部分了。”他用着甚是轻快的语气说着,仿佛在给予我一个美好的祝福。
我飞速拐过一道弯,身后邹老板的声音瞬间被繁茂的竹林吞没,逼仄的林间小道中就只剩了我的脚步声,松软的薄雪被我踏出一个个肮脏的脚印,竹林随着风的节律缓慢呼吸着,天空又阴沉了起来,一阵阵闷雷声掠过水面惊起林中避雪的飞鸟。我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云层后头刺出微小的闪电,银白的细小枝丫劈开云层转瞬又消失不见,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云层之后敲着鼓点,想要撕开厚重的云幕一览这片土地。
前方就是土路汇入水泥马路的地方,我强迫自己停下逃跑似的步伐,深吸一口潮湿刺骨的空气,缓缓回头朝着溪水拐弯转向、邹老板小店的所在之处看去。透过斑斓竹影,一道接着一道的竹节缝隙将刚才我们谈话的空地切割成无数道剪影,我的目光在那些缝隙中游走着,我看到那覆面落在一对宽大的脚印前,落满混合着雪花的红泥......那里什么人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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