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在得到莱莎的答应后,守塔人手上紧张的动作停了下来。
如果有第三者在场,看着他们两人从相遇相识这一路的第三人的话,那么仔细去听,应该是是可以在这里听到些什么的。
就像是乐章的最后一个音符。就像是雨水砸在地上的那一刻发出的声音。就连空气似乎都能感受到守塔人心的颤动,在与其共鸣之时陷入了诡异的平静,时间犹如静止了一般。
对,就是一切都静下来的声音,就像是满堂的掌声,从一开始的零星点点到热烈再逐渐冷却下来,最后一声鼓掌声逐渐消散的尾韵。
毕竟在开头就已经说过,这是一个处于尾声的故事,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作为日后谈类型的故事,它无法改变什么东西。
但莱莎已经死了,比当局者迷更难察觉到情况的人是当局的死人,她依然带着善意的微笑看着面前这位可怜、孤独的守塔人,那个微笑散发着温暖的光辉,企图将一身黑的守塔人照亮。
没人能拒绝这样的笑容,在她生时曾经照亮了以嗜血著称的帝国。毕竟所有的活物,在寒冬中都会本能地向温暖靠近,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哼哼……”守塔人突然发出了两声奇怪的笑声,噢,这大概就是破涕而笑的声音吧。
在那黑纱背后,她刚才偷偷哭了吗?哭了多久?可能从第一次看见莱莎的时候就止不住地流泪。
“没什么,应该是太高兴了……”仿佛是在剧本中会出现的,最常见的台词在这里上演了。
“茶也喝得差不多了,我再去泡一点吧……好吧,其实我是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守塔人将手伸进面纱当中,撇干了眼角的泪水,随之起身拿起了桌上的茶盘。
莱莎笑着点了点头,便刻意将目光从守塔人身上挪开,盯着他人的失态是十分失礼的行为,她能察觉到哪里是关心这个行为的界限。
许多事都划着一条看不见的限度,所谓的好心办坏事就是这条规则最简单的表现,一旦迈过去,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都只能得到相反的结局。能否明白这一点,那就是善与伪善的区别。
守塔人端着茶盘走到了房间的角落,在那里存放着一天内所需要的各项物资,充沛到足以让她挥霍上一礼拜也有剩余。在重新往茶壶中注水的时候,她空出了另一只手,摁了一下柜子上边的白墙,一个暗格从墙壁中翻出。
里面摆着一把双刃剑,没有剑鞘,暗淡无光的剑身裸露在空气当中,长不过一米,粗看下会错认成仅仅只是摆设或是表演使用的女式剑,但将剑从暗格中取出的时候,剑身仍像是夹参杂质的灰色,剑刃处反射的光却锐利得令人发寒。
握剑的左手手腕一翻,锐利的剑刃在她的手上翻转,从正握变成了紧贴着手臂的反握,舞剑所带起的微风将黑纱稍稍掀起,露出去她僵如死尸且苍白的半边脸,最引人瞩目的是那暗红的双唇,像是鲜血被空气氧化后的成品。
左手空出两根指头卷起右手的衣袖,密密麻麻的割伤又一次展露出来,现在它们的来由已经很明显了。
反握的灰剑划过手腕,深至动脉,刹那间溅起的鲜血渗入了黑纱,但也仅仅只是让其颜色更暗了几分罢了。
“疼。”守塔人轻念道,随之握剑的手捂在了伤口上,“这是好的,能记得自己是谁。”
和莱莎所做的类似,淡绿色的光芒亮起,原本的伤口又化作了一条丑陋的伤疤,永远地留在了这条手臂上。
而后她将手中的剑将剑收入黑袍当中,悬挂在腰间的皮带上,她并不担心会伤到自己。
黑袍之下的手挎着腰间的剑,守塔人迈步向着背对着她的莱莎走去,每进一步,握剑的手都紧上一分,随时做好出手的准备。但当她走到了莱莎身旁时,看清了莱莎在等候她时在做些什么时,手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
莱莎以及守塔人,这个故事中唯有的两人,天堂塔,这个孤独坟墓中唯二的两人。
碰上这个棋盘,莱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没有人与其对弈,她就自己同时扮演了黑白棋子的统帅,开始了与自己的棋局。先前一直喋喋不休的莱莎在这个时候突然陷入了沉默,只是目光凌厉地看着棋盘,两只手快速地挪动着棋盘上的一枚枚棋子,速度愈来愈快,让人怀疑她究竟是否经过了思考,还是只是把这个棋盘当作一种棋子拼摆的益智游戏?
这个桌子上原本和睦的茶话会氛围因为这场棋局的展开而消失殆尽,紧张的氛围感染到了站在一旁的守塔人,她有些心神不定地向后退了一步,又像是一名合格的侍女一样将双手叠放在身前,只是静静地在一旁注视着莱莎。
明明先前还拿着剑,准备要让这个灵魂回到她该去的地方。
“红茶……棋盘……她……这些东西都会让我感到熟悉。”莱莎的双手在一刻戛然而止,宣告了这场自我对弈的结束,最后一个棋子拍下的声音,大得似乎要穿破天堂塔那看不见的穹顶,引得天上的诸神拨开云层窥视。
除非只是逢场作戏,除非你偏担了其中的某一方……可两方不都是自己吗?
但莱莎输了,她所在的黑方只剩下了一名光杆司令。坐在她对面的那位看不见的对手,虽然艰难,但仍用最后几个棋子将最后一个黑子逼入了绝路。
即使有所偏担,大多数情况也应该是让自己取胜吧?还是说这只是在研究某种战术的棋局吗?
“但是为什么你口中的那名光公主没能让我感到熟悉,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莱莎”抬起头来温和地说,她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倦,下快棋对于一个人的消耗是巨大的,无论是在肉体上,还是在灵魂上,“因为我根本就不是光公主,我只不过是一个替身。”
疲倦只是一回事,更为严重的是那一直若隐若现,照亮人心的微笑也消失了。
原本绝对密封的空间中突然有了空气的流动,也就是出现了风,将守塔人的黑纱稍稍吹起,露出了那生硬而尴尬的笑容。这个笑的意思是——你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
“哦对……我和她呆一块的时候,绝对不会有第三者出现,所以你不知道也是很正常的。”原本“莱莎”生硬冰冷的脸化开来,抽动了一下嘴角表示自己并没有恶意。
这是文明社会每一个正常人都要掌握的笑容,而不是光公主溶解一切的笑容。
简单的笑容能延伸出如此之多的含义,不觉得非常有趣吗?不觉得……非常讽刺吗?
“在等你泡茶的时候,我试着摆好了棋盘,这是我一项非常熟悉的游戏,准备等你回来的时候一起玩一下。毕竟在这地方,学会如何消磨时间是最重要的吧?”“莱莎”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去开始收拾棋盘,她不像是说给守塔人听,更像是说给自己的听。
就像是孩童要叨念自己的名字一样,“莱莎”正在叨念自己来之不易的记忆,要不然就会忘却。
“但是你花了太长时间了……太长了。所以我就开始和自己下棋,只是想象自己坐在对方……你猜怎么着?这就是我以前下棋的感觉。”
“莱莎”说着突然噗呲一笑,“你说得没错,要想回忆过去,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去重复自己以前所做的事。”
真正的记忆是永远不会丢的,只需要一点契机,写字的契机是将笔尖放在纸上,游泳的契机是让水沉过自己的头顶,简单的日常就会唤起过往的一切。
“我记起了很多事,我发现我总是在和自己喝茶,和自己聊天,和自己……下棋。而且我总是下不过自己,即使现在也一样,因为坐在我对面是货真价实的光公主,她是帝国的神,身为人的我无法战胜她是很正常的吧?”
“累坏了?你在说什么蠢话,我又没有肉体,会累个屁啊?”“莱莎”将原本已经重新修复的棋盘猛地一股脑扫到地上,而后转过头紧皱着眉头看着守塔人。
这是莱莎所不会展示的情绪,所谓的愤怒,那是属于人类原罪之一的情绪,绝对不会出现在光公主的身上。
“我只是莱莎的影子,见鬼,我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就只是叫做影子而已!为的就是在莱莎快要被暗杀的时候,作为她的替死鬼被送进天堂塔而已,你明白了吗?!”
(那么现在可以不用称呼她为“莱莎”,直接叫她影子就行了。)
影子如此声嘶力竭地喊道,因为是灵魂,在她喊着的时候,连身形都变得虚幻,似乎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守塔人那尴尬的笑容已经消失,她抿着嘴,一言不发,只剩下了漠然。
“不过天堂塔似乎给了我第二次机会……每个灵魂都能在这里完成夙愿是吧?不如说是为了要完成夙愿,所以灵魂才会出现才对。”影子说着又回复了平静,相较于彻底的癫狂,癫狂之下的平静反而更让人感到恐惧,“协助死者完成夙愿,这是你们作为守塔人的工作吧?”
“很简单,我要杀了光公主,一命偿一命,我就是为此复苏的。”
影子的话刚说完,守塔人的黑袍便掀起,原本藏在内侧的灰剑无需出鞘,她的身体猛地向下沉去,双手持剑向上一挑,剑身便轻易地斩断纽带直取影子的上身。
她的动作很快,矮身的同时让她的黑纱扬起,露出了整个下半脸。依然是最初的那副平静,没有因为影子一连串的发言而产生任何波动,黑纱继续向上掀起,但面容仍被带起的黑袍遮挡了起来。
突袭并没能如愿以偿,影子只是一蹬地,椅子向后一倒险险躲过。
“如果死者的愿望对帝国有害的话,那么我们也有权利制止。”
守塔人缓缓地直起身子,黑袍重新笼罩住了她的身体,藏起了双手与灰剑,她可能从任何角度再一次发动攻击。
“你没办法阻止一个死人……”影子突然停了下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她受伤了,流血了。
明明只是灵魂,但流出的血却真实过头,因为随意摸过的原因,血迹擦过了她半边的侧脸,为她原有的美貌添上一种病态的凄美。
“懂一些魔法的话,想要对灵体造成伤害并不是很难的事情。”守塔人说着迈开腿向影子大步走来,“如果正如你所说的,你真的是作为替身公主而替莱莎公主牺牲的话,那么请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荣幸。身处于天堂塔的你将会升上天堂,这是每一个帝国人所梦想的终点。”
“身不由己疯了的疯子永远是疯子,而自愿充当疯子的人像不疯时就可以不疯……我肯定是后者。”影子从椅子上起身,她不再去在意脸上的伤口,而是全心全意地将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守塔人身上。
没等她再开口说话,守塔人的剑又一次从黑袍的缝隙当中刺出,虽然察觉到,但仍躲闪不及的影子的手臂被划过,她痛苦地低哼一声向后退去,鲜血从伤口中开始渗出。
守塔人根本不在意影子的回答,再一次将剑收入黑袍当中向着影子逼近,在此这个对于帝国有害的灵魂将会遭到“净化”。
在这里只有一个疯了的灵魂,想要杀死全帝国最为伟大的光公主而已。
当守塔人的剑从黑袍内刺出时,察觉到剑锋的时候已为时已晚。要想闪避持剑对手的攻击大多时候并非观察剑的轨迹,而是观察手的动作,但守塔人的黑袍让眼力再好的对手也只能一个劲地后退,没有任何一丝反抗的机会。
稍稍退了两步的影子显然清楚了情况,她的眼睛稍稍眯起,手在空中一握,一把细小的木杖凭空出现在了手中,随之用其向着守塔人一挥。
所谓的交涉这个选项是否存在这一点,两人早已心知肚明,先前所说的一切都只是明知故问。就像是最开始真相还未说明时,两人之间有许多没有意义的谈话,只是因为害怕孤独,只是为了说话而说话而已。现在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原本从容不迫的守塔人不再为了维持隐藏黑袍底下的手与剑而保持姿态,猛然狼狈地向一旁扑去,木杖原本挥舞的方向出现了数枚火球砸出,将对面的储物柜炸了个七零八落。守塔人的动作没有停下,向着影子拔腿冲来。
随着影子拿出法杖的时候战斗已经正式打响,这不是一场单方面的碾压,而是生者与死者押上一切的比拼。
影子快速地挥舞施展魔法,简单的水魔法与火魔法的组合,猛然爆发的蒸汽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她的身体化作了虚影地穿过了房间的墙壁,守塔人在冲击波下踉跄地向后退去,但随之也向前冲去,一头将房间的门撞开。
这是一场激烈的战斗,守塔人精湛的剑术让人很难不对她一般侍女的身份产生怀疑,但能够成为守塔人前所要经过的测试与训练确实应该拥有这样的实力。她零碎而飘忽不定的步伐让那些能够轻易摧毁人体的魔法都落了个空,有些时候甚至能够直接用灰剑将那些元素斩开,随着战斗的进行,剑上似乎也开始闪起了微微的光芒,那就是她能够伤到影子的秘诀——用魔法对兵器进行的附魔。
影子也为了杀死守塔人而拼上全力,如果说外头的魔法师们看到了当下的场面,恐怕有一部分会争先恐后地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作为灵魂的影子在释放魔法这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层出不穷的魔法通过她这支简单的,只是幻化而出的小木杖对着守塔人轮番轰炸,即使是最为简单的小火球,也能轻易让一个人的身体化作焦炭。
就这样战斗下去吧!你们总有一个人要命陨于此,你们必须要有一个人死在这里。
在不断地周旋当中,守塔人不断寻找着机会,她嘴中叨念着咒语,空出的左手一抹,一道道形式繁杂的法阵在空中展开,将影子又一轮的魔法悉数挡下,再一次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影子的侧脸骤然纠起肌肉,这是人在情绪极度高涨时会下意识做出的动作,咬紧牙关,在露出淡粉色牙床的同时,她的双眼死死地瞪着守塔人,将双手放在胸前,手掌向外,拇指与食指相互轻碰,灼眼的光束从双手间倒心状的空隙中激射而出,在接触到躲闪不及,只能仓皇地将剑横在身前的守塔人时猛地炸裂开来,一团巨大的火焰冲天而起。
爆炸的冲击波波及到了整座天堂塔,那些墙壁上向外探头的天使雕塑都在颤动,似乎被赋予了生命,就像是夏日攀附在树干上的幼蝉一般,迫不及待地想要冲破外壳的束缚来见证这个一点都不值得来看的世界。安放棺柩的房间也收到了波及,安眠着的英雄们被迫从床板上摔下,更有甚者滚出了棺柩,装填着香料以及防腐药剂的遗体自顾自地在白砖上摆出了别扭的姿态,不再被肌肉所束缚的下颚也被摔开,含在他们口中的金银首饰得以再一次见到阳光,闪耀着久违的光芒。
不管是黄金、白银、青铜还是黑铁所制成的花瓶,无一例外都倒下了,那些花朵都躺在了地上,人工制的一下便在倒出的水中瘫软下去,而那些没一会儿就会腐烂的鲜花,则仍然傲然挺立着。
位于爆炸中心处的大厅卷起了大片的烟雾,土黄色的尘土遮蔽了一切视线,伴随着不断掉落而下的碎石,全然没有天堂塔应有的模样,更像是身处某处废墟当中。影子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这一击似乎将她所有的一切都燃烧殆尽,从她那一瞬间变得宛若白浆的脸色上就能看得出来。
正当这么想着的时候,影子面前的尘土被凌厉的灰剑斩开。黑袍已经没了踪迹,身上穿着的雪白衬衣也破破烂烂,浑身上下难以找到一处完好之处的守塔人出现在了她视野的正上方,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遮掩面容的黑纱仅仅是少掉了下半片,依然保持着她仅有的神秘感。
灰剑被影子最后的魔法击飞,但守塔人也到了她的面前。
没有多说一句话,守塔人用他的脚狠狠地朝影子的头踢去,力道之大像是要将她的脑袋给踢下来一般,影子这时也展现出了她身为灵魂应有的质量,在空中停留了过长的时间后才摔回在地面上,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次成功的打水漂。
“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上,一旦做出选择,就必须接受,没有反悔的余地。”守塔人咀嚼着这一句话,向着瘫倒在地上化作半透明状的影子走去,但她随之单膝跪倒在地上,及时地用双手撑着才没有倒下。
守塔人眼睛睁得浑圆,嘴巴张开着。她还想说些什么,但却甚么也说不出,只发出含含糊糊的咕噜声,一条唾液从嘴边流倒了地上,混杂着些许的血液。
她已经到了极限了,身上的伤口像是开了水闸的水管一样向外界输送着鲜血,身体的沉重感让她感觉如堕深渊。
稍稍做了两次深呼吸歇息片刻,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又一次鼓进了身体,守塔人摸索地从地上拾起了先前被打飞的灰剑,撑着自己重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影子走去。虽然视线模糊不清,但是看得先前缩成一团的影子,她也重新站了起来,那身纯白色的洋装现在也好不到哪去,碎成布条的裙摆像是一种彰显新风尚的款式,沾满了血迹与尘土。
这具残破的身体与一样破碎的灵魂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着,相互靠近着,只为了给一切划下结局。
忽然影子停下了脚步,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伸手向着被烟尘所笼罩的角落抓去,一个挣扎着的身影从中飞出,落进了影子的手中。
那是一个孩子,从身上粗制的服饰来看,应该是某个平民。
这是天堂塔中绝对不会出现的角色,他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或许他想要为自己的出现做些辩解,但他的喉咙被影子的魔法掐着,只能发出难听的嘎嘎声。
两人也为这个不速之客停下来脚步,虽然脸上仍然带着不死不休的狂热,但疑惑也在其中。
接着便又是一声轰鸣声,这比先前影子的魔法造成的破坏更甚,大地似乎因为这一声而收到了惊吓而不断地颤抖,让虚弱的两人不由自主地矮下了身体伏在了地面上。轰鸣声刚过,就是爆炸所产生的冲击波卷入了天堂塔当中,将四处弥漫的烟尘一扫而空。
似乎是先前影子的魔法,天堂塔的一侧被开了一个大洞,因为先前被烟尘所挡着而没被两人发现。当下的时间是黄昏时分,透过天堂塔其他窗户照射进来的光芒是柔和的金黄色,但这个大洞所展示的情况,确实一副截然不同的景象。
外面的光线又亮又热,那是火光与阳光非要争个高低的景色,形成了一种诡谲的橙黄色。是热烈的橙黄色,天空在这个颜色的照耀下仿佛变得暗淡无光,原本夕阳下的云彩也变得昏暗沉重,就像是将死之人最后咳出的几个烟圈。
城里爆发了大火,汹涌的喊杀声与哭嚎声此时也犹如猛兽一般冲入了天堂塔当中,撕碎了这里维护了数百年的宁静。橘黄色光芒下有不少纷乱的影子洒下,在天堂塔当中形成了交错的暗与白,但没有人注意到这座高塔里面发生了些什么,大家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做。
闯入天堂塔里的也只有这个孩童,一名躲避现实的逃跑者。
塔内沉睡着的英雄们仍然紧闭着眼睛沉睡着,对这个陷入战火当中的庞大帝国不闻不顾,明明他们身前为了这个国家献上了一切,死后就能这样偷得闲暇,未免有点太过不负责任。
影子与守塔人脸上都有一闪而过的震惊,但随之又将视线放在了对方身上,他们也有更要紧的任务要处理。
“光公主已死,因为光的熄灭,陷入黑暗当中的帝国打响了战争。”守塔人手中的灰剑竖在身前,向着影子走去,“你只不过是一个胡言乱语的灵魂而已,还请不要再这里给这个国家添乱。”
“正是因为那个可笑的光公主没有尽到责任……虚伪……”影子将手上的孩子冲着守塔人推出,“再过来我就杀了他。”
回应这个威胁的是那把灰剑,直直地朝着影子抛射而来,全然不顾隔在两人间的第三个生命。
夕阳终于越过了某个界限,大片的阴影向守塔人盖过来。开始,影子只是稍微触碰到她而已,但是在下个瞬间,那影子就完全地将她笼罩,但此时卷席而来的风也将她的面纱卷起,一双黝黑色的眼睛在漆黑之中闪烁着别样的光辉。
随之天堂塔中藏在缝隙当中的魔法水晶亮起,莹亮柔和的光芒充满了这片空间,让人得以看清守塔人的真容。
只是她有着一双犀利、敏锐,带着一种闪烁着一丝疯狂神情的黑瞳,以及一头纯白的长发,这是她们唯一不同的地方。
“你绝不是影子,你这样做也代表着你是货真价实的光公主,事到如今也没有继续装下去的必要了。”守塔人将戴上头上的黑纱扯下,丢在一旁,用沙哑地声音发问道,“我真的不懂……莱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真想让我杀了你,你就不想上天堂吗?”
影子似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她试探性地低头看了一眼,那把灰剑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右肩,在她看不见的背后,肯定还露出了半截。
先前还在挣扎着的孩子则是刺穿了胸口,他已经停止了挣扎,瞪着呆滞的双眼,四肢突然就这样耷拉下来,随之化作了星光点点凭空消失不见。
这只是影子所创造的幻想,但除了影子本人之外,没人能发现这一点。
“事先说明我可完全不知道这是骗局,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毫不犹豫杀了人质,再杀了你。”守塔人虽然已是虚弱万分,但她仍然摊着手故作轻松地说道,承认了这个事实,“又或者说我知道你是莱莎,所以我清楚莱莎绝对不会干出这种事情,即使莱莎连怎么吃喝拉撒都忘得一干二净,她也绝对不会去伤害另一个人。不用继续演了,我才是影子,你就是莱莎,你只能是莱莎!”
“影子……原来是你啊。”莱莎伸手抓住灰剑的剑柄,一声闷哼将剑拔了出来丢在一旁,用手徒劳地堵着这个致命的伤口,但她的脸上又浮现起了最初的微笑,“早点告诉我不就行了吗……”
受了这种伤的情况下,她终于失去了继续站着的能力,瘫坐在了地上。
“别再这样冲着我笑了!”影子原本故作的镇定被莱莎的笑容所击溃,她恼羞正怒,双拳不自觉地紧紧攥着,大步走上前去。
无名的愤怒冲昏了她的判断,虚弱的她一头摔在地上,现在她没办法享受俯视莱莎的快感,她们处在同一水平线上。
“如果没有装作冒牌货的话,在外面的你肯定会被揭发吧?”莱莎伸手,温柔地抚摸着影子的脑袋,她的鲜血将白发染上了一抹艳红,“死人可不能拉着生者的后腿。”
被莱莎触碰的影子像是触电一般猛地一颤,她的愤怒、疯狂、冷静等等一系列情绪在这一瞬间都化作了茫然,但随之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一把将莱莎的手扇开。
影子非常突然地哭了,她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自己会出现这样的反应,不可思议地伸手抹过自己的眼角,泪水染湿了她的手背。
“没关系的。”莱莎向前探去,不再去徒劳地堵住自己的伤口,而是伸手将影子拥入怀中,企图用她逐渐变得透明的身体安抚这个受伤更重的灵魂,“把那些还没来得及说出来的话说出来吧,会好受很多。”
莱莎的话是祈祷,是赞美诗,是一个处于生命尾声者对一个处于痛苦境地的孩子的呼唤。这是黑夜中的一盏灯,虽不能驱逐角落中的魔鬼,却能暂时使对方不受其害;这是一个声音,虽然无力却仍要说话。
“我好想你……但我也好恨你,你总是这么耀眼,你能照亮一切,但却总是要将你身旁一切灼烧殆尽。”
“姐姐,你的爱并不能改变我的人生。”影子深深地将头埋进了莱莎的胸前,“你的优秀与善良让人窒息,你不用去伤害他人,只要是站在你身旁的人就会因为自愧而伤害自己。在不同的人面前我可能是不同的人,可能是英雄、坏人、朋友、爱人,但因为有你,作为你的影子替身,我只是个多余的人。”
“我更希望您能疏远我,我与您喝茶,与您下棋,在暗处陪伴您出入任何场合随时准备为您献出自己的生命。但越是与您接触,我越感到难以呼吸,如果您展现任何一点卑劣之处,只要一点就好……”
“没关系,我不会怪罪你的。”莱莎又一次温柔地抚摸起影子的后脑,“没有任何一件事是错的,哪怕全世界都认为你是错误的,但对于你自己来说,肯定是正确的吧。”
“是我杀了你。”影子这一次没有甩开莱莎的手,而是抬起哭红的双眼,里面只有无尽的悔恨,“金王子来找过我,我想也没想就协助他进行政变了。”
“想拯救帝国的人无法拯救它,能拯救帝国的人不想拯救它。”莱莎轻轻地闭上自己的眼睛,她的动作已经逐渐慢了下来,“有些事是我没办法做到的,只有你可以做到……我,逃走了,用死亡……怎么样,我很自私吧?”
她的话语已经变得断断续续,但脸上仍然带着善意的笑容。
“这……哪有什么自私啊!”影子惊慌失措地抓着莱莎的肩膀,“喂!拜托你再恨我一点,可以吗?姐姐!你是整个帝国的希望,是我杀了你,你明白其中的意思吗?”
“去找白巫婆,履行公主的责任……你才是最后的希望……”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要再抛下我一个人……”
影子啜泣地道歉着,但她怀中的莱莎已经不再动弹,近乎透明的她终于消失了最后一寸形体,彻底归于了虚无。后知后觉的影子惊慌失措地抓着空气,似乎想要在弥漫在空中的尘土中,抓住莱莎最后的痕迹。
她并非一无所获,在她的手心留有一个菱形的耳坠,像是泪水,更像是光经由镜子留下痕迹的形状。影子掀起自己左侧脸的鬓发,在那下面隐藏着一个相同款式的耳坠,这是她们两人在六岁时所收到的礼物。
在她在那场演讲的后台杀害莱莎的时候,她那头与莱莎相同的黑发在一瞬间变得雪白,没有一名医生能给出合适的解答,但她自己心里早有了答案。
现在她起身,将这头白发在脑后好好地扎成高高的马尾,露出了自己雪白的后颈,为的是展现出两耳上悬挂着的耳坠。
她能想起自己被金王子派人送往天堂塔担当守塔人时的那一天,空气中弥漫着浓雾,她麻木不仁地走出藏身的公寓,身上穿着黑色的连衣长裙,低头看着前来接送自己的黑色轿车,也看着自己所踩着的影子。
影子将灰剑重新别再了自己的腰间,她的那头白发颜色开始慢慢地变暗,本以为要回归最初的黝黑,但却也止步于灰色。
影子迈步从那个大洞中走出了天堂塔,在不远处有一名穿着米黄色外套的白发女性正在她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她,虽然城内战火纷飞,但她仍然闲庭信步般的在附近溜着弯。
帝国历974年,光公主莱莎出世,世人所不知道的是她还有一名双胞胎妹妹。
帝国历976年,莱莎展现出不同于妹妹惊人的天赋,同时间老国王难以再有后代的问题暴露在了王族面前,经由慎重的考虑,莱莎作为光公主被推送到了光芒之下,妹妹则作为影子在暗中培养。
帝国历989年,莱莎首次出使边境外交,阻止了一次以边境摩擦作为导火索险些爆发的战争。
帝国历993年,由莱莎主导颁布了新的政策,使普通民众享有更低税收,鼓励交通运输等基础建设的进行,鼓励建立各类国际贸易公司,扩大帝国商品的国际市场。
帝国历995年,在莱莎的奔走下,帝国颁布一系列法令措施来推进宗教改革的,曾经不可一世的教皇被赶出了政圈,教会与国家的关系重新进行了确定,原本流入教会的金流被用于更多方面的政治建设。
帝国历999年上半年,莱莎在安抚群众的演说中遭到了极端分子的暗杀,影子行踪不明,被顶层政圈列入在逃犯名单。
备注:如果真的对故事感兴趣的读者,在得知一切的真相后,可以重新审阅故事所发生的一切,去揣测人物的内心在想些什么。
对杀害光公主抱有愧疚之情,来到天堂塔赎罪的影子,怀着无人知晓的愿望苏醒而来的莱莎,她们的每一个动作的动机都是什么?为什么影子不一开始就揭穿一切,为什么两人会进行如此之多意义不明的畅聊,她们到底在想着些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么说?
将心理活动抽离而出的小说书写方式或许能给人带来不一样的思考,也可能是我笔力不足,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黑铁童话是我筹备许久的一次架空世界的群像尝试,在这之后我还会通过许多角色不同的故事,相互补充,相互支撑起整个世界故事的框架。在这里可以提前做出预告,分别是金王子、影公主、红游侠、白巫婆(又是你!)、黑姑娘五人的故事,主要围绕着帝国边境爆发的一场瘟疫以及高层的政变展开。
不管各位喜欢不喜欢我都会写,反正我自己还是蛮喜欢这个世界的,当然每个故事的风格也都会有所不同,我的一些实验性写作想法会在这里得到实用测试。如果还喜欢的话,还请关注我的个人公众号,上面会有第一时间的更新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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