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友人Homunculus(瓶中小人) 委托代发此文。
这不是什么神秘学,也不是什么魔法巫术。它只是西亚闪米特神秘主义思想的表达,它的载体是亚伯拉罕一神论体系。 不要试着理解。去感受它。这是领悟密仪的最好方式。
《穿越银匙之门》是洛夫克拉夫特最著名的一部作品。这部作品经常被提及,与《疯狂山脉》,《深夜呢喃》等并列,是洛夫克拉夫特怪诞小说系列代表作之一。但,相比其他几部作品,尤其是与被爱好者用作整个体系名称来源的《克苏鲁的呼唤》相比,《穿越银匙之门》并没有得到等同的重视,至少在笔者所观察到的广大爱好者中,这部作品的受欢迎程度远在《印斯茅斯的阴影》以及《疯狂山脉》之后。
这可能和该篇小说是他与好友两人合作有关(尽管好友写作的部分并不多,实际上整个故事几乎可以看作是洛夫克拉夫特自己完成的,这也是他同好友共同创作时的习惯,他总是会写出远远多出其他友人所写篇幅的内容),且故事内容比起之前几部作品,更不易引起读者由想象力引发的兴奋。
但,依笔者愚见,这一篇小说反而相比其他作品更应被洛夫克拉夫特怪诞小说集的爱好者仔细研读。这篇小说虽然因其措辞而显得晦涩,但其内容的丰富程度与思想深度是其他名篇完全不能比拟的。尤其是穿越大门的旅途这部分的描写,非常完美的展现出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在伊斯兰哲学以及西亚神秘主义这方面的深厚功底。而恰恰是因为他对此细致入微的理解,才能将这段穿越诸界之门的旅途描写的如此出神入化——而内容深奥的一个显著副作用就是内容变得晦涩。
这似乎同洛夫克拉夫特作品一贯以来的主旨大异其趣,或者应该说,这与众多慕名而来的爱好者长期以来通过其他创作者的幻想小说与电影游戏接触到的二手信息所表达的不太一样。敌视人的奇异生物对人却表现出友好,而这种自我认识崩塌,真理与虚幻交织的内在世界的描写,又与印斯茅斯的鱼人或梦境世界差距太大。尽管这并非不能接受,一个超越善恶的神无需特别对人好对人恶,但这终究是期望落空——毕竟,许多爱好者更想看到人是如何被心智扭曲的怪物玩弄到发疯或惨死。
但正因此,笔者要在此狂妄的宣言,正如擅长写浪漫小说的杰茨菲拉德最重要的作品《了不起的盖茨比》不被其主要受众热烈追捧一样,《穿越银匙之门》也将作为洛夫克拉夫特最杰出的作品之一被铭记,而这篇作品不会被广大爱好者推崇。它超越了该作者其他通俗小说常见的怪诞虚妄意象的堆砌,转而以伊斯兰神秘主义思想作为突破路径沉思有关认知与存在的一切(这点并没有被明确提及,但对于了解这方面的人能够很容易找到作品中思想架构的对应),并借用外在的意向对内在的认知与心灵活动做出了杰出的描写,即使他本人对于这些思想持否定观点——而此前这种描写大多只见于各种不被广泛接受的神秘主义文本。
这其中最可贵的是,即使对于今天绝大多数人而言,阿拉伯伊斯兰世界深邃奇异的文化思想都属于小众知识,或是处于绝对的知识荒漠之中,而在那个资讯尚不发达的时代,一个通俗小说的作者能灵活自由的使用,实在令人惊愕,这恰如苏菲贤者伊本阿拉比的比喻,探索者穿过沙漠从废墟中带出珍宝,通过磨洗淬炼令其异彩流露。
尽管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并没有在这一过程中摘去其种族主义的眼镜,并将这些思想用作其笔下纯娱乐性质的扭曲闹剧的润色剂,但其对该思想的领悟,把握与较高的接受度毫无遮掩的展示出他于这一冷僻领域开放而严肃的研究态度。因此,即使如笔者本人这样对洛夫克拉夫特怪诞小说系列及其衍生创作深感不适的人,也对洛夫克拉夫特本人持有尊敬之情。
《Through the Gates of Silver Key》
《穿越银匙之门》讲述了一个名为伦道夫卡特的新英格兰男子如何通过银钥匙穿过上界大门抵达最终存在者面前,并通过最终存在者的帮助从而实现一个令他自己追悔莫及的愿望的故事。由于但凡阅读到此处的读者应该都阅读过这篇故事,因此这里不对整个故事进行复述,而只专注于比较穿越大门这段描写。为方便,接下来选用的《穿越银匙之门》的译文皆来自网上最流行的竹子的翻译。
在穿越大门这段描写中,洛夫克拉夫特描绘了一个多层级的宇宙,这宇宙之间是相互关联的。这里所谓的宇宙并不是指独立的世界或所谓平行宇宙这样的时空集合体,或者说,中文中的宇宙不足以表达这个理念,它更贴近于希腊文中的Cosmos,一个万象归于其秩序的完整而宏大的体系。在这里洛夫克拉夫特对整个攀升至终极之门的旅途进行了景象与意识交织的复杂描写,分别对应了旅行者自身体验到的以景象形式展现的外在感知与以自我认知展现的内在感知。因为这个缘故,这部分描写对于鲜少接触此类理念的人而言显得较为晦涩。
穿越之旅首先是从伦道夫卡特进行仪式开始的。“他拿出了钥匙,做出必要的转动,并说出了正确的咒语。稍后不久,他才意识到这桩仪式竟生效得如此之快。”随后,伦道夫卡特经历了意识上的转换,对此的描写变成了意识流。“在逐渐暗淡的暮光中,他听到了来自过去的声音:老贝利加·科里,他的祖叔父雇佣的仆人,的声音。老贝利加不是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死了么?什么时候的三十年前?这是什么时候?他究竟在哪?”
在这里,时间的界限变得模糊,卡特对于时间的认识出现混淆,或者说时间的限制本身开始失效。他作为伦道夫卡特,同时是两个不同时代的人物,一个是年幼的孩子,一个是拿着钥匙的成年人。如果将这两个形象同时放在一个认知视角下进行观察,会很自然的认作是不同的个体,但他们显然都是一个人,并都维系在伦道夫卡特这个身份(这个名称)之下。从这里开始,洛夫克拉夫特展现出其世界秩序的端倪。
接下来,这两个人物进行了进一步的合并,他开始试图穿越屏障。“他只知道他希望能穿越屏障,进入梦境中的那个自由自在的国度,以及所有维度都消融在绝对存在里的深渊……它充满了那些绝不会发生在清醒世界里的悖谬、矛盾与反常——但是这些悖谬、矛盾与反常却经常充斥在我们那些更加奇异的梦境里。”
这里,伦道夫卡特的梦境不再是自启蒙运动以后被理解为单纯脑中幻觉的那种梦,而是一种不同于现实世界而独立存在的国度,它同时指向绝对存在的深渊,那里是悖谬和矛盾发生的场所。接着又是大量的意识流描写:“这里只留下一系列不断变化的观感——与其说是眼睛所看见了,倒不如说是大脑感觉到了这种变化;在这种不断变化的观感中,伦道夫·卡特这个存在体验到的感知,或者说所有进入脑海的一切,一直都在脑海里盘桓,然而,却完全无法明确意识到他是通过何种渠道获得这些感觉的。”
洛夫克拉夫特随后将伦道夫卡特放置在守门人面前,这个难以想象的形体对伦道夫卡特用意念说话。“因为这个东西开始对他说话了——即便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更没有使用任何语言,但它的话语却回响在卡特的脑海里。”古老的众神和伦道夫卡特相互致意,得知它们从太古就在等待他的到来。在这个阶段,此前的景象以及时间感知都变得混乱而虚无,他来到了时间与空间乃至于想象之外的领域,是以上领域的元领域。
在指引下,伦道夫卡特进入了最终之门。这里出现了一段非常重要的描写:““真实之人超越了善恶,”那个吟诵的声音并不是一个声音。“真实之人来到了万物归一者前。真理之人了解到幻觉即是唯一的真实,了解到物质即是欺骗。”这句话的含义随后将被揭露。在打开这道大门的时候,洛夫克拉夫特进行了另一端特别描写:“他意识到自己正在使用银钥匙——按着一种先天习得、出于本能的仪式。这一仪式非常接近他打开内层大门的过程……在盲目的决心与本能双重的指引下,他飘向前去——穿越了终极之门。”
终极之门后发生的事情有许多值得注意的地方,这里无法一一予以详细描述,因此单独列出最具有代表性的文字:“他感觉到了一种更加强烈的恐惧,甚至要远远比任何形状所能带给他的恐惧更加强烈——那是一种他避无可避的恐惧,因为它本身就与他自己有关……那至少没有扰乱他的统一性。他依旧是伦道夫•卡特,依旧是翻滚的维度漩涡中的一个确定的点。但到了这个时候,穿越终极之门后,他立即意识到一种强烈的惊骇——他不再是一个人,他是许多人。”
对于理解这段,洛夫克拉夫特进行了阐释性的描写,也是本篇的几个关键点之一:“他开始隐约了解1883年那个住在阿卡姆镇农舍里,名叫伦道夫·卡特的小男孩;以及那个在第一道门之后,坐在类六边形台座上的模糊身影;他这个现在置身在无垠深渊、直面这位存在的卡特;还有其他所有他想象或感知到的卡特是如何在同时存在的了……如此等等,一直上溯到那令人晕眩而又无法触及的上位,那作为一切事物原型的无限……那些我们称之为物质和真实的东西不过是一些投影与幻觉,那些我们称之为投影和幻觉的东西才是真正的物质与真实……时间其实是静止的,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那种由于时间流动而导致事物发生变化的感觉不过是一种错觉而已。
事实上,时间本身就是一种错觉。只有那些置身在有限维度中、视野狭小的存在才会认为有像是过去、现在和未来之类的东西。人类产生时间的观念仅仅是由于那些他们称之为变化的过程,然而,这些变化本身就是种错觉。”
到这里,假如有对于伊斯兰哲学,或者说苏菲主义神学有所了解的读者,应该已经发现了这与苏菲主义论断的共同点。实际上,洛夫克拉夫特这里几乎就是在以苏菲主义思想进行论断,前文大量关于这一论述的铺陈也都指向这个结果。与其用苏菲文本对其世界观进行描述,不如洛夫克拉夫特自己的解释更为清楚:“那些永恒的原型都是终极深渊里的居民。那个深渊没有固定的形状,也无法描述,只有极少数低维世界里的梦想家才能猜测它的模样。而在这些原型中最重要的一个正是这位正向他解释这一切的存在……事实上它也正是卡特自己的原型。卡特以及他的先祖那对于那些被视为禁忌的宇宙秘密所表现出的那种怯懦的渴求正是这个终极原型一步步诱导的自然结果。每一个世界里的任何一个伟大的巫师、任何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任何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全都是它的一部分。”
苏菲世界观中,这个现实的物质世界只是原型的投影——这一思想可以追溯到柏拉图。要以范例说明这一点并不困难:当苹果下落砸在牛顿头上时,支配这个苹果下落的法则与伽利略在斜塔上丢下铁球时所呈现的是同样的法则,而正是这同样的法则使得苹果和铁球下落,但它却出现在两个完全不同时空的事件之中,它是作为一个更根本的原理渗入到我们以各种事件进行区分描述的现象世界中的,它是一而我们所见之表象乃是多,但本质终究是一。
以上来自小说的这段论述可以说阐述了苏菲思想中的观念,这观念和现代人习以为常的想法有别。我们所知的世界是由更基本的原型构成的,我们只是从这些原型分享了特性从而存在。因为我们是从原型获得的这些特性,我们本质上是虚幻的,因为我们处于生灭之中,我们并不是最终的真实。
同样,这些原型也来自一个更上层更抽象的原型,直到一个不可理喻的最终存在者,这个最终存在者就是一切的原型。这种原型渗透万物,一切都是它的光辉在不同角度的展现,万有不过是真实存在的梦幻泡影,而其本身超乎万有之外。这一思想在小说中以如下的话陈述出来:“真实之人超越了善恶,真实之人来到了万物归一者前。真理之人了解到幻觉即是唯一的真实,了解到物质即是欺骗。”这句话与苏菲思想中对于清真言的解读完全一致。智者通过理智认识到世界的虚幻,从而试图回溯其根源。艺术家以心灵直觉感知到万物内在的力量,因此通过艺术表达出来。密学者通过秘密启示获得对于隐藏真知的把握从而接近终极的真理。
这种对于根本的渴望来自于人的先天本能,因此这些追溯行为也来自这种渴望带来的先天知识而非后天习得,它正如血脉一样与人紧密相连,甚至比人颈部的血管离人更近。
这种最终真实与我们所知的一切的多有所不同,它虽是一,但它是无法被定性的,它的不可认识隔绝了我们熟知的一切——善恶,美丑,智愚——这些词汇在这虚空深渊面前化为虚无。它根本上超越一切,无可度量,即使是不可度量这样的语言形容也不过是冗余的废话,只是为了说而说,不得不说而发出的在语言上矛盾无意义的声音。在它面前,任何形式的感知都是错谬,即使是时间。过去,现在,未来,前后左右,只是此世之人的感知,在原型那里不存在这样的区分,正如万有引力法则并不会因为是在月球上而不同于马里亚纳海沟。因此,这些在现实中看来矛盾的事物,在更高更深的层次反而变成正常。因此在面对这绝对的真实深渊时,人渺小的理智必会崩溃。
这里不得不提到想象或者说梦境在洛夫克拉夫特中扮演的角色。梦境在洛夫克拉夫特中直接对等于苏菲的想象世界。苏菲理念中想象世界并非启蒙运动后认为的无意义且束缚在个人内的幻觉。想象世界存在积极意义,因为想象可以是理念的预实现,是潜在的现实,它介于原型的理念与实现的现实之间。要理解这点非常容易:一个小球会受到重力影响从坡上滚动下来,但此刻它还在坡顶没有滚动,而我们可以通过想象预想到它会受到重力滚动下来。
想象同时比现实更加广阔,因为想象可以容纳现实所不能容的可能性,只要回忆一下缺乏逻辑的梦境(或是达利的画作)就立刻能明白这一点。同时想象也允许学者对难以观测的现实进行描绘,物理理论在得到经验观测佐证之前就是由学者的想象力支撑着运行的,例如伽利略的铁球实验完全出自想象与推理,他得出理论之前未曾做过该实验。想象正是所有理念的支撑,是介于理念和现实间的桥梁,因为所有由语言构造的,其归根结底是以想象为支撑进行的,而其指向则是其负载的各式理念,语言的思维归根结底在进行的是想象的工作。
如若从这里再进一步解释,就要涉及到苏菲的四世界说,那会令事情变得复杂化,但是显然洛夫克拉夫特对这一理念是有所把握的。四世界理念今人了解最多的是卡巴拉,但可以看到四世界无法从卡巴拉理论里面推导出来,因为四世界本身就是卡巴拉抄袭苏菲的。四世界可以粗浅的视作是各个不同层级的世界,例如理念和现象世界就是不同的世界,但各个世界如同一层层薄纱堆叠在一起,形成了作为观察者的人所知的现象。这所谓的薄纱,就构成了洛夫克拉夫特在小说中所指涉的帷幕,这些帷幕是分隔不同世界的屏障,只有通过越过帷幕才能一层层穿越回最终真实。
在苏菲中有这一非常著名的言辞:“最终的真实隐藏在七万重光与暗交织的帷幕之后,假若这些帷幕不存在,那么无论在何处,人都会因为直面真实而焚至虚无。”这里也从侧面指出薄纱或者说帷幕的作用。因为不同层叠的世界,伦道夫卡特进入高层世界以后需要再次坐在宝座上进入更上级的世界,在那里他将从更高的角度更透彻的看见下界发生的事情,或者说各种不同的心灵。也因此,在苏菲神秘经验中,进入东方之城的精神旅行者会看见聚集一起进行纪念的僧侣,并与他们一同进入纪念以上升/下降至下一个更高深的世界。
最终需要阐释的是伦道夫卡特作为被引导者见证真实这件事。人被造而目的为认识真理进入不朽,这种神秘宇宙目的论是亚伯拉罕一神论的一大核心。但是在苏菲思想中这有些不太一样。这里最合适作为举例的是伊本阿拉比提出的第三法,这一第三法是完全不同于其他广为人知的成为真人或回归大道这类成为不朽的法门。在伊本阿拉比于《麦加的启示(al Futuhat al Makiya)》的描述中,神是绝对存在,语言思维不可抵达,深渊与黑暗,相对的是从无向有的创造,可认知的万物作为其结果。而在这创造之间存在一个第三者,神借此映照万物原型之一切可能,神凝视之若凝视明镜,为神意识所关照者是神自身。但由于可认识与不可认识者并非无法区分之深空,是故此原型映照并非为神亦非未遂的造物,此即有别于神之绝对者,矛盾之独一,也就是人。由于观照与凝视者皆关乎神自身,所以通过人的眼,神凝视其自身。这正与此处伦道夫卡特以及深渊上位者的关系对应,同时坐在宝座上的伦道夫卡特感知到的不同时空中诸多不同的自己也与之对应。
至于此,以苏菲对于此次穿越思想结构的类比已完成,其余则是旅程景象,不过那是另一个需要解决的大问题。不过,可能会有对此论述的质疑,认为洛夫克拉夫特没有理由使用来自伊斯兰文化的内容。
根据卡塔尔乔治亚大学的教员伊安阿蒙德(Ian Almond)的论文所引用的洛夫克拉夫特的生平以及本人的信件显示,他少时便对中东一带的神秘文明充满兴趣,心中充满了向往。对他而言那是一个矛盾的世界,野蛮而智慧:有着古老的文明,崇拜邪神,保留着野蛮的风俗,却对真理有无与伦比的参悟,尤其在抽象的数学与艺术上有极高的造诣,甚至令大诗人拜伦也为其折服。可以说这种印象应是来自东方学者笔下扭曲的记载,但显然,从洛夫克拉夫特钟爱在自己作品中加入北非中东的因素,包括穿越银匙之门中会议室环境描写里涉及的大量中东因素的想象,就不难接受这个事实。
巧合的是,在伦道夫卡特穿过最后的门前往其他世界的时候,“期间,他曾在某个瞬间瞥见有一个东西正独自坐在一张模糊的、比起其他基座来更像是六边形的王座上”,这六边形王座上的主宰在苏菲神秘主义中与最终之神相应,按照苏菲论述,神座(‘Arsh)正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六边形形状(一个神圣几何图形),尽管其真实情况并不是具象而是抽象意义上的。
解决了世界构造问题以后,要理解这种穿越途径以及其中景象就方便一些了。洛夫克拉夫特对于穿越诸世界的描写无疑参考了西亚神秘主义者的精神旅途,尤其是亚伯拉罕一神论体系下的旅程。这是一种曾经在西亚盛行并随着迁徙而传播的秘密仪式,在该区域不同宗教中以不同方式展现出来。
虽然不能确定其起源,但是至少在公元前四世纪的时候,叙利亚与巴比伦地区就已经出现了这类仪式或者传统。这种神秘主义传统中一个为今人所熟知的分支就是诺斯替,不过是相对无名的后期诺斯替——诺斯替在当今的著名和成功要归功于荣格与加缪等人的发掘,但他们较少关注后期实践性诺斯替,因此在缺乏名人效应的加持下,这部分诺斯替较其他更显得默默无名。在后期诺斯替文本忠信的智慧与幽之书中有大量关于上升的描写以及超自然事物的经验与克制方法,这同此前以神话叙述为主体的诺斯替文本不大一样,不过该派系最终并没有保存下来,洛夫克拉夫特在写作本篇时可能较少参考这个方面。
相对的,他可能大量参考了苏菲主义的传授,这使得范围狭窄了许多。苏菲主义在这方面的著作汗牛充栋,内容非常抽象,且是此类神秘主义的集大成者,其中包括以景象为主的升天仪式以及以感知为主的升天仪式描写。为了方便理解,接下来会分别以犹太承舆奥秘和波斯七光奥秘作为景象与感知两种升天仪式的代表进行阐释。不过务必注意的是,现实中两种不同经验往往是交织一起的,如同洛夫克拉夫特在小说里面描绘的那样,此处只是为了方便分别以范例进行讨论,切不可将二者完全区分。
犹太承舆奥秘起源古老,至少可以追溯至第二圣殿时期,在死海社群中就已有此类方式,并可能也被埃及叙利亚基督教隐修传统继承。该奥秘在社群核心成员间流传,练习者希望通过操练这种方法穿过诸界之门,直到来到神明面前,见证最终奥秘。近现代研究者将其称作犹太诺斯替,因为其中不断升入天界的过程和后期诺斯替中不断上升的内容相近。不过就笔者看来,这种相似点比较缺乏意义,甚至此名也不准确。
犹太承舆奥秘与诺斯替目标不同,其世界观也不尽相似,仅仅是上升过程相似就给此仪式归为诺斯替,甚为草率。由于该奥秘随着犹太人流散形成巴勒斯坦—德国流派以及巴比伦流派,二者虽有些许不同但主要内容一致,因此接下来的叙述中会使用通用模型解释整个穿越是如何发生的。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古老的技法虽然完全失传,但其零散内容随着习俗保留了下来,除却拜占庭与梵蒂冈的图书馆保存的卷轴外,一些民间魔法书例如亚伯拉梅林神圣魔法所涉及的内容可视作是其延续或古代秘密仪式的碎片,而也门摩洛哥等地的习俗也是其曾存在的印记。
承舆奥秘名为承舆,其意涵非常奇特。舆,即车,轿子。之所以叫做这个名字,通用解释是,操练者会如同传说中的先知一样,驾驶战车飞上天界,或是操练者会在天上见到神驾驶的战车。但实际上在神秘主义文本中对此又给出了另一个解释,舆被解释为操练者本身,操练者成为了神的战车,操练者承受神的力量,后者栖息在操练者身上。虽然被称作是驾驶战车飞上天国,但进入战车的过程却不是上升之类的描述,而是操练者降入战车中,进入一层层的世界。这特别的关系使得该奥秘从一开始就令对此不熟络的人感到迷惑。
为了上升天界,操练者必须持守斋戒,隐居在远离尘嚣的穴室或山洞中,保持洁净,在这个过程中持续诵念咒文,或是前辈大师的歌诀。诵念咒文时操练者需匍匐在地,将头埋在两膝之间,不准抬头,如同赎罪日的姿势。这个过程中需要不断呼唤天使帮助,或呼唤天使降临给予启示。天使下降与操练者上升是交互的事件。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此类文本列举了大量不同的天使称号,但这些称号可能指涉的是同一位天使,甚至天使根本不存在,它们是神的化身和力量的映射。这个过程里面操练者要时刻警惕并保护好自己,因为在进行此类操练的时候就是暴露在无形世界中,有形世界不再能保护自己,这时要一定小心,因为邪魔可能化身成天使对操练者造成威胁——不过在接下来的内容可以看到,此处的邪魔可能仅仅指有害的超自然个体,因为神或者天使本身也是极度危险的,而邪魔,天使,神明,这些概念在操练中往往是模糊不清,缺乏明确区分的。
当感知抵达的时候,操练者的神智会降入战车之中,进入穿越界域的旅行。该战车也不能理解为单纯的物质形态的战车,因为根据文本可知战车乃是以经文咒语组成。在这个上升过程中,操练者会发生形变,他们可能手脚会变成火,头变成光,或是任何形式的象征。假若操练者不够纯净,他的本性会使得他无法完成合适的形变,从而受到灭顶之灾。
在天使帮助下,操练者开始攀爬天界,或者说深入七重宫廷的大门。这个时候就必须要有对于这些超自然事物的认识,因为把守大门的天使并不会因为有人到来就放行。操练者需要给出合适的暗语,出示其符咒,它们等同于钥匙,这样守护者就会驾着操练者前往下一个阶段。在每一重世界操练者都会看见可怖的守护者,它们虽然被称作天神但它们的可怖程度难以想象。如果操练者做出了不合规范的事情,例如在第六重深渊中询问有关大水的事情,那么操练者将遭受毁灭。
但这还不是最困难的。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进入第七重,在完成合适的答复后,进入第七重大门的操练者将会看见坐在巨大宝座上的神。或者说那并不是神,而是承载着神的光辉的梅塔特隆。这个巨大的神坐在四面的宝座天神上,宝座天神站在神圣巨兽上,在下是神圣巨轮。换言之,操练者被带到神面前,他将看见一个巨大的叠罗汉。
这些天神的尺寸非常夸张,可以说是天文数字,因为就算是星辰也只是它们瞳仁闪耀的光芒。它们也绝非在人眼中算是正常的东西,绝不可以游戏漫画小说中的寻常描写理解它们,最好的方式是避免想象它们,因为它们难以想象:“第七宫的神圣巨兽有两百五十六个脸,它们的脸是人脸,有着五百一十二个眼,注视着第七宫的大门。在革鲁宾与他们的领主上是伟大,可怕,威武,尊贵,全知,可畏,强硬的君主,神的巨轮。他有十六张脸,每一面有四张脸,每一面有一百个翅膀。他有八千七百六十六个眼,相当于一年中每个时辰,分布在四面。这每一个眼都有火光溅射,没有活物能注视它们,因为注视它们的人或物会立即被焚烧。”
因为这是超越的世界,因此即使在无穷虚空与遥远不可及的深渊中,操练者也可以觉察到那有什么。面对如此难以言说的深渊,操练者必须避免恐惧而死。神的脸会被以帷幕遮住,此时神会寂静无声,而由宝座和兽以及侍奉的众天神开口说话。当神的光辉照耀时,帷幕会降下,这时所有的天神都会遮住脸低下头保持沉默。这一景象极度危险,正如前辈的歌诀中唱的那样:
“因为上位侍者用六种声音说话,他荣耀宝座的托承者,宝座天神和神圣巨轮,以及神圣巨兽在他面前歌唱,因为每种声音都被高举到其他声音之外,与以前不同。
第一个声音:每个听到它的人都会大声喊叫并跪下。
第二种声音:每个听到它的人神智都会陷入混乱并无法脱离这种状态。
第三种声音:每个听到它的人都会在抽搐中死去。
第四个声音:每个听到它的人,他的颅骨和肢体都折断了,肋骨都碎裂了。
第五种声音:每个听到它的人头脑涌出鲜血,并完全浸泡在自己的血液中。
第六种声音:每个听到它的人都会被烈火紧紧抓住,他的心脏动荡不安,搅烂了他体内最深处的肠子,他的胆汁像水一样溶入他体液。
低沉的呼声响起:圣哉,圣哉,圣哉,万军之主。”
对此有所了解的读者阅读至此会马上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的将是对神的测量。对神的形容除了如同对人的描述以外,也有许多非人的描述在其中,这些描述都非常抽象。例如,神的左右眼分别有不同的名字与各自的侍奉者,它们是以各色的名字组成的。原文的叙述是直接说神的右眼是’TYTWSWS,它的侍奉者是Rahaviel YY以色列之神。这个经典组合也常常出现在各式的护身符中。
笔者最喜欢引用的一段此类描述也非常清楚的说明这样的事实:“谁能见到以色列之神的面容?他的名字是他的面容,他的面容是他的名字。他的呼吸是火焰。由此呼吸,神命定这个世界。运用这个奥秘的人应当愉快,因为他由此圣洁,并知晓创造的秘密。”这样的描述充分说明神是抽象的,不能作为具象的形象看待。即使是对于神的测量也一样,神的腿长的夸张,但神的小腿更长,这种不符合逻辑的描述显然是为了避免阅读者将神想象为一个具体的形象。
在数算完天界火焰之河的波涛以及天界大门光辉的长度后,操练者要一步步退出这个隐藏的世界,回到他日常生活的地方。这个上升或者说下降的过程才是最困难的,因为经过与这些超常事物的接触,处于非物质状态的操练者显然已经部分实现了同化和改变,在这个退回自己世界的过程中他必须一点点变回原本的样子才能回到自己的身体,否则他将失去自己。这个过程是整个上升过程中最凶险的,因为成功的人非常少。在巴比伦塔木德中记载了一个非常有名的故事,是该时代四位最杰出的大师进行此实践的经验。其结果描述如下:
“曾经有四个人登上了天。一个死了,一个疯了,一个折断了枝叶,一个安然无恙。”
波斯七光奥秘和此承舆奥秘相比少了景象,但增加了更多感知上的描述。相比晦涩不明的承舆奥秘,七光或者说七山奥秘开门见山的指出这是穿越诸多世界,进入世界最深处的途径。这种奥秘为波斯地区的苏菲教团库布拉学派所持有,但随后它渗入到周边地区,进入诸如心之雕刻者这样的教团之中。
被称作七光,是因为在这种感知体验中想象力会知觉到七色光,它们是重叠在心之七山的七冠,穿越者要越过这七种光也就是七重不同世界,最终抵达深渊。该法则的创始人库布拉(Najmal al din Kubra)是苏菲历史上最重要的学者之一,与阿拉比同时代,共同接受了苏菲光照密传,专研神秘经验与神秘景象,因其弟子多出神迹施行者与圣僧而得到圣僧创造者的美名。之所以选择他的方法作为典型代表是因为相比其他苏菲学派,库布拉的教学压制主动想象力,他坚信神秘经验是被动接受而非通过人的想象力寻求得到的,因此他的教学以及经验最小化想象力的干扰,达到纯粹的神秘境界。
苏菲精神旅途被称作抽离,意味着暂时从这个世界中离开。对于苏菲而言,人始终处于旅途之中,人从生到死本就是一场旅途,而走向神明则是人自有的旅途。这是自太古以来就有的,因为在永恒以先神就为人准备好了宝座,在这个情况下,尘世的旅途反而成为了虚幻,因为这种永恒意味着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不是真实存在,既是的便就是。这场旅途也是认识人自身的旅途,因为认识神便是认识他自己。虽然这个过程会经过一些梦幻之地,例如东方日出之地的大城——一座不存在现实世界,只存在于精神世界,并且是每个神秘旅行者都会抵达的地方,充满无尽的光明,是人主的都城;或是抵达西方永夜之地,那里完全是云雾和黑暗,没有经过光明照亮,那里是隐藏秘密的地方,在那里只有一个人,被称作西方太阳,左臂的领袖,圣者的封印,他就是耶稣,那里有他的宝座,他手持卷轴头戴面纱镇守这些秘密,当旅行者与其对话时会感觉到话语完全从自心中浮现,这与天使对话的经验相似但更加不同,因为耶稣比天使更接近神的本性,他本就是神的言语。
一些旅行者可能因为这种旅行从而导致死亡或癫狂,这种事情并不罕见,尤其是在精神世界直视日光以后。也有一些旅行者因为接受了光明的启蒙从而揭开了眼前的薄纱,可以看见隐藏的世界或者说事物的本质导致难以正常生活。例如在他眼中贤者变成诸多眼睛(一般是对无形世界有相当深入认识的人)的火焰和光辉等形式,欲望缠身之人则是各种拼接在一起的肢体,这些分别对应了人在精神层面所表现的本性(往往是欲望的直接表现),因为解除物质固定后的精神会随着自身倾向和波动受到牵引变形。
尽管有非常多有趣的描述可以详细讲述,但是此处重点在于七光奥秘。七光是心之七山也就是穿越七大王国的路途的最后之光,这意味着它是大门同时也是预告该段路途终点的路灯。它的呈现方式首先是如同闪电,随后是一束光,再其次越发明亮,接着渐次变得辉煌,最后如同一个巨星,整个感知系统中只有对于这个光的感知。尽管对于光的颜色和顺序描述每个人不尽相同,因为每个人与根源的联系是不同的,但是遵循相应道路的人将会走上类似的旅程。因为这个原因,导师非常重要,或者说导师——学徒一对一操练这种操练过程非常重要,因为导师首先对于操练者而言是反射神明光辉的镜子,但当学徒进入旅程后,学徒身上反映的光辉将给导师提供完全不同的角度审视,或者说,通过心灵反映神圣的光辉,学徒成为了导师。
进入超越的旅途首先需要退隐。遵循此法的苏菲学徒将在导师的确认下进入闭关状态,保持斋戒,忆念神圣的名号和经文,激发自己的内心。在苏菲学说中,对超越的感知是从心开始的,因为心之内隐藏着真实之门,它之中始终存在本性之光。激发它的过程伴随着激发自己的感知能力,因为七感是相互影响并增强变化的,七感的合奏会形成最终的共鸣,抵达心灵深处。忆念是必须的过程,忆念首先是对于神的纪念,最基础的是神圣启示和智慧,这是人和神之间的连接,随后是神展示出的各种德性,这对应于神的不同名称,最后是进入“没有他神,唯一真神”的彻底否定状态。
在苏菲理论中,神的力量遍在,其沉寂状态犹如深海之底,处于表层的人无法感知到,而神的名称则是将这种力量聚集起来,形成海面上的波涛,因此神的名称约等于神的存在状态。在有限的时空中以转瞬即逝的呼吸与思维纪念永恒的名称,该过程正对应了心脏脉动的过程,通过这种纪念,细微的心识被抓住,这正是心灵透露出其内本有的光,从而顺着它进入到更深的门之中。
此处以库布拉学派拉兹一脉为例。最开始所能感受到的光是绿光,绿光给人以抚慰,并作为凭证和契印让人打开无形世界的大门。深入隐秘世界以后,需要避开所有灵物的影响。灵物,邪魔,鬼神,它们是无形的,它们会按照人所能接受的形式出现在人能感知的境界中。不要理会它们,避开它们,进入真正的隐秘世界的隐秘所,下沉入光之中。由于人脱离物质暴露在无形世界中,精神非常容易被这些事物吸引从而发生改变,如果这个阶段看见多种色彩混合的光就需要警惕,它们如同虚空中的掠食者寻求无处藏匿的灵魂,它们如同海中游荡的鱼。为了防止它们妨害操练者,操练者必须具备调用自己心灵内的力量的能力,使用心灵这一炉膛内的火焰驱散它们。
在这个阶段操练者会遇到他自身,也就是蓝色之光,其光似蒙上一层轻纱般如梦如幻,这是他自己内部的颜色,这一光对应了维系操练者本人的身份认同,在这里空间模糊一片,时间业已消逝,所谓走马灯就发生在这个层面。此时会有很多奇特的感知和细微的心灵活动出现,它们时常被描述为各种奇特或者熟悉的景象或声音。这其实是心灵自己的表露,而那些觉得温和熟悉或者奇特的景象是自身心灵习性的展现,所以会觉得亲切或熟悉。假如被自己喜欢的感觉牵引就会半途而废,因为那些习性往往会变成人惯于进入的消极心境,人一旦将意识注入进去令其膨胀,它就会反过来将人包围。从这里开始直到奥秘之所,旅行者会看见光形成的巨轮上面写上的文字,这些文字是对于旅行者的启示,同时确证其道路正确。
随后遇到的是红光,这是心灵的颜色,常常有苏菲大师通过心灵去触碰他人的意识,与他人心灵交通,显现于他人的梦境中,甚或感知他人的经历。这个阶段人越过约束心灵的界限,心灵的感知空前敏感与细微,一切觉知都已消融。此时感知的一切会是一些符号和色彩,它们有些很熟悉,但绝大部分是人未曾想象过其能存在。这是因为心灵越过了感知的媒介直接面对真实,所以感到非常陌生。
然后是白光,见到白光意味着终极的净化,在震颤中所有污秽将被脱去,白光即是脱离一切束缚后的纯粹意识,它越过了世界,理智与经验已失效。这个阶段会感知到狂怒和暴烈的呼啸,感知到尖锐的符号,感知到喧嚣,感知到奇形怪状的形象,或是多头多角或是炽燃的面目铺天盖地,又或感知到雷鸣般的声音震荡虚空,尖锐强烈的光线刺穿一切。
普通人无法忍受这样的经验,因为它乃是作为神之外显与使者的众天神的真形(在闪米特传统中见使者如见王),令人恐惧,令人疯狂,只有炼净的心灵才能穿过它们,人无法分清这些是外在还是自身内在,因为内外之别已经没意义。随后是黄光,意味着奥秘。这一光意味着生命之水,它是需要越过的,如果越过了它,就会和长生贤者一样获得生命之水,但如果寻求它,那么就会和亚历山大一样寻找其泉源却不得。在此感受到的是如同暴雨后的宁静,此时会感觉到光明就在上方,明亮而清晰。臣服并跟随光,一次次臣服并融入其中,就能离开这个境地,否则只会无功而返。最后遇到的是清澈的无色光,它是神之特性的展现,它之无色是因为终结了其他所有有为之光,清高淡雅,虚无缥缈但至为真实,它乃是一切有为的根源,应受赞颂之光,是穆罕默德之印,它赋人以通达真实的狂喜,因为人通过面对它,在这种我它相对中认识到我它无二,也就是自己的真实。
然后这些光都被毁灭了,正如阿塞拜疆的苏菲大师拉希耶(Shamsal din Lahiji)所言:
登上最后一座山时,我看见自己处于微妙的光明中。山谷中充满红色,绿色,蓝色和白色的光明!这些光令我惊诧,我为之疯狂,我沉浸于此,感知到神的各种特性。突然我看见世界在黑光之中湮灭,一瞬间彻底被歼灭,丧失了所有超越的感知。然后,我回归自己。
这黑光就是深渊,虚无,最终之神的绝对性的顿悟。黑光本质不是一种神秘感知,它是所有感知湮灭前最后所意识到的终结。它被称作至尊的黑暗。这种至尊黑暗至少对于操练者而言体现了两个特性:极致,以及虚无。深渊意味着旅行者最后所追求的归宿,即寂灭。进入寂灭的旅行者将真正意识到不可言说,该经验正如苏菲学者描述的穆罕默德来到极界树所见,只是其景象不同。
极界树是穆罕默德在天界尽头看见的树,极界树这一含义在阿拉伯文化中非常常见,看见此树即意味着抵达道路尽头。天使在此驻足并对穆罕默德解释说这便是天使能抵达的天界尽头,如若天使跟随前往会湮灭。穆罕默德要求天使展现其原型,于是从东方升起一个巨大的黑影,遮天蔽日,这影子有六百个翅膀,每一个翅膀都从东方的极处伸出一直遮盖西方的尽头,上面布满眼睛。不断有珠宝从翅膀上落下,好像在下一场密集的珠宝雨。穆罕默德几乎惊恐而死,天使给穆罕默德力量,向他教授心灵的要诀,并鼓励他攀登。
穆罕默德在向天使告别后,就开始攀爬这棵树。这棵树的设立即为神的虚空宝座,此上为无数光明遮盖。转眼间他就穿过了无尽之海,穿过了刺眼的光芒和一无所见的黑暗,穿过数百万风压,轻纱,暗影,火焰,气浪,水流,以及高空的云层,每一朵云之间都隔着五百年的路程。
随后穆罕默德又穿过了更多的云层,那些美丽的云层,无边无际的完美云层,连亘的云层,云层后面又是七万灵魂组成的帷幕,它们聚集在那里,垂着头,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整个天地开始动荡起来,穆罕默德感到自己被带入了神光之中,他被震慑住,动弹不得,天地合在一起,万象化为乌有。他感到自己几乎不存在了,好像变成连绵不绝的田野中一粒种子,他明白他是在光界,是在神圣宝座之前。他用灵魂之眼注视着神明的光辉,看到了不可思议之景象,超越了一切人类理解的可能。神明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另一个放在他的肩头,他感到冰冷的寒颤,接着是无法言说的宁静与狂喜中的湮灭。
这正如古兰经中所言:“强有力者,教授了他。拥有能力,此后他逐渐上升。当时他在最高的天际。然后祂接近,下降,直至两弓之遥,或更近。于是祂给祂的仆人启示了所要启示的。这颗心没有否认他所见。”
操练者在寂灭后,其意识需要重新回到通俗世界(否则他会死在那里),此时他已认识了他自己,或者说他已消逝,无他无我。经过这个过程后,操练者自身也发生极大改变,但这并不妨碍他回归,因为这回归本质上是对世界的再创造,经验者已洞悉真相,此时他的归来只是再构造他所认识的这个世界。不过,这个回归的究竟是被消灭以后的神还是经过转变后的操练者本身,难以定义,因为寂灭越过了言语定义的范畴,此时的操练者已经变成反映神圣光辉其中一个角度的镜子。
在此种操练中见证光明的苏菲行者将进入一种不被理解的出神或者说专注状态,其表现形式可能是狂喜,可能是大哭,可能是呆滞,也可能是其他状态,但常常被认作是疯癫。根据经验,在结束过后往往伴随着世界不真且疏远的感觉,一种空虚之感,观看大千世界好似看着云雾在手指间流转。而那些具有强烈神识的人在实现这一步的当下往往会说出这样的话:“万物皆非真,一切皆在他。见我即见神,我即真实主。”
以上便是苏菲精神旅行的一种经验。不难看出这种旅行与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经历具有极其相似的特性。首先是通过仪式进行的精神转换,在小说中伦道夫卡特发生了时间重置,他回到了童年的自己——但实际上从超越角度来说时间已经丧失意义,因为无论是1928年的卡特还是1883年的卡特都是伦道夫卡特其人,这个自太古以来就被等待坐上宝座的人出现在第一道门后(实际上这是第二道门,他穿过的第一道门是打开以后实现时间变化的门,不过和他打开外空间的门是同一道门,这意味着门是永恒的),对他而言无论什么阶段的时间都是同时存在的。虽然苏菲旅行经历中不存在时间重置,但是外在时间对内在时间不造成任何影响,因此进入旅程的修行者往往会失去时间感知,可能在一个地方坐上三天三夜但对其而言和三分钟没有差别,并且修行者的意识始终处于清醒状态。
其次是自我构建的问题,时间错乱以后首先存在的问题是身份问题,1883年的伦道夫卡特和1928年的伦道夫卡特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如今时间相关的科幻片常常会淡化或者选择性遗忘这个问题,好像作为观测者的意志只是穿越时间的物质身体的附属(即使是穿越时间造成的物质上的影响本也不应忽视),但在哲学上它是不可回避的。在这里洛夫克拉夫特选择的是否定这个问题存在意义,因为在更高的原型世界,下界流变的时间只是一种错觉,他对此给出了一种几何层面的理解方式,这种解说无疑更符合现代人的认识。伦道夫卡特的认同问题也体现于此,他不仅映射了诸多不同的伦道夫卡特,同时还感知到和上界者一体。这在苏菲旅程中对应了抽象原型世界的旅行,通过进入原始心灵,修行者意识到自己只是分有的心灵,而心灵之间只需通过不同角度的折射就能体验与交流。
最后是神我问题。伦道夫卡特最后见到了最终原型,并认识到自己是最终原型的一部分,或者说他的一部分是最终原型。这里与苏菲思想的对应已是昭然若揭。无形无象不可名状的神与人的关系正反映在伦道夫卡特与最终原型的关系上,它几乎是细微心灵活动中最细微而几近于无的。在这里,伦道夫卡特没有和最终存在的实际意义上的对话,因为一切都是发生在心灵上的,伦道夫卡特的思想自己回答了自己,但这回答也可以说是来自最终存在,因为这些回答超越了伦道夫卡特的经验和曾经进行过的思考。这种单纯发生在心灵间的对话也说明了最终原型因其超越性而越过了存在之隔阂而通过心灵与之相交。正是通过这些点,最终存在的超越性,超越物我之别的超越性体现出来。
经过以上叙述与比较,可以略微感受到洛夫克拉夫特是怎样将其所学的神秘主义思想灵活运用于其小说创作中的。除却穿越之旅外,洛夫克拉夫特对中东神秘思想的运用还体现在其诸多作品不同方面,例如他钟爱的庞然大物,有着天文数字般夸张的肢体数目和构造,在古代神话中只有伊斯兰神话与神秘主义可以找到对应。他喜爱夸张的时代跨度,古怪的宇宙论以及各种不同的古怪种族,虽然这也有来自近代科学的影响,但毫无疑问他的作品接受了来自古代世界的遗产,尤其是伊斯兰世界动辄万年的历史纪或是那些奇奇怪怪的种族。
神圣几何与数学同古老神明的关系是他作品中常见要素,这种将纯抽象意向与神明的联系虽非始发自中亚到北非的伊斯兰世界,但这种思想却在伊斯兰文化中被发挥到淋漓尽致。他使用最多的当属伊斯兰思想中的精神旅程,无论是在梦境中穿梭真实世界还是伟大种族通过投射自身的意识实现身体置换,这些对欧洲而言闻所未闻的想法来自伊斯兰的神秘土壤。不过最能体现这点的还是在于他对伊斯兰世界要素的钟爱,从千柱之城到写作了死灵书的癫狂阿拉伯人,这些描写都带着千百年来西方世界对中东的迷思和幻梦。
对洛夫克拉夫特作品影响最大的理念可能是否定神学与敬畏。前者普遍存在于一元论神秘主义中,伊斯兰苏菲主义只是其中代表,而洛夫克拉夫特本人作品中那些诸如“不可名状”等形容词毫无疑问来自这种思想。至于后者,尽管这种敬畏贯穿湮灭经验前后,但他对此的理解可能混合了他本人的学识与经验以及个人情感。当人面对浩瀚宇宙或是连绵群山或是无边海洋这种压倒性的庞大景象时,会本能的爆发出此类感情。这是一种宗教式的情感,普遍存在于各种原始崇拜之中,但也因为它是人最原始的情绪之一,因此任何人都可能经历这样的感情。
德国路德宗神学家鲁道夫奥托在《论神圣(das heilige,1917)》中论述了在宗教信仰者的普遍认识中真正的神究竟是怎样的特征:那是一种令人战栗的非理性体验。在神秘之中迸发出压倒一切的至高庄严,人面对其只会感觉到恐怖和敬畏。这是一种绝对另类的感觉,它是一切的基础但又相异于一切经验,不是宇宙也不是人性,人面对它而意识到自身的虚无,意识到自己只是渺小的受造物,只是尘土。
按照洛夫克拉夫特本人的说法,恐惧是最能激发人想象力,而对他来说,想象力可能最能激发人好奇心。或许对于他而言,他笔下的所谓宇宙恐怖只是他留给后世的一个突破口,他利用读者的想象力将神秘直接搬运到读者面前,作为先驱寻找到一种可能性。不过,洛夫克拉夫特凭借其学识与想象为后人开创了一种全新的文字题材类型,这是无可置疑的。承载着洛夫克拉夫特学识与反思的怪诞小说与相关主题是他留给后世的特别文化遗产,而他的名字也将与之长久的留在世间。
不过,既然伦道夫卡特已坐在永恒的宝座上,那么对于洛夫克拉夫特本人而言,这虚幻的世界与作为错觉的时间可能也无甚留恋。他不过是这样头也不回的离开,进了一个没有活人知晓的神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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