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帅和往常一样在包机房看别人玩游戏,老杨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塑料筐,筐里装着四五十盒MD游戏卡带,全是正版,把小帅看傻了。
那是1997年的夏天,小帅初中刚毕业。毕业前,买了一盒盗版MD卡带《侍魂》,六十块钱,省下两个礼拜的伙食费买的。那两个礼拜,顿顿馒头就酱豆腐,以至于后来一闻到酱豆腐的味儿,胃里就泛酸。没有机器,先把游戏买好,这个习惯保持至今。有了游戏,心里就踏实了。机器拿到手,立刻就有得玩。
自己手头只有可怜巴巴一盒盗版卡,还是好不容易才攒够了钱买的。眼前这人居然随随便便就把几十盒正版卡带丢在筐里,像一堆不值钱的玉米。
小帅上前搭讪,哎,这不是那什么游戏嘛。老杨说,是啊,你也知道。小帅说,杂志上见过。
老杨二十多岁,龅牙,长得不咋地,穿得也土气,缩着脖子,杵在那里,有点木讷。聊了两句,小帅发现这人挺实在,待人和气,虽然不怎么说话,但碰上爱玩游戏的,挺愿意聊。老杨说,他是下面村里的,这几十盒卡带是他从县城一家包机房收的。那家店不做了,老板把机器连同卡带打包处理,被他买了下来。小帅问,多少钱买的。老杨说,两千多。小帅听得咋舌,这可是他们家一年的收入。
小帅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八岁那年,跟随父母从东北老家迁出来,在这座县城落脚。一家人租了间屋,十来平米,每月租金二十块钱,吃饭睡觉全在这间屋里,做饭就在门口支个煤气灶。父母平时不怎么管他,小学三年级,小帅已经是游戏室的常客,压岁钱全花在了那些地方。街机厅一块钱七个币,包机房是四块钱一小时,新机器十块钱一小时。所以,在包机房的大部分时间,他只是旁观。很多年后看动画《高分少女》,小帅觉得小时候的自己和男主角还挺像,经常处于“游戏脑”的状态。从包机房出来,看见对面走来一个人,会幻想自己手里握着手柄,正操纵这个人走路,右手大拇指还会不自觉地抖动。
父母担心他在外面学坏。一次期末考试,小帅考进前十,父母奖励了他一台山寨红白机,让他在家玩。三百块钱,相当于父母一个月的工资。卡带只有一盘八合一,四个《马戏团》、两个《雷鸟号》、一个《超时空要塞》、一个《大蜈蚣》,全是他不爱玩的。那时候,小帅的梦想很简单,今后赚了钱,一定要买很多很多好玩的游戏。
不久,父母离婚,小帅跟母亲和外婆搬进了一间小库房。母亲在塑料厂上班,厂里有闲置的库房,摆上一张双人床、一张桌子、一个电炒锅,就是他们的新家。挤在一起不方便,母亲有时候睡办公室的单人床。上了初中,小帅开始住校,半夜常和同学翻墙出去,上包机房玩。毕业前,他们常去的那家包机房关了门,没想到机器和游戏被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人买走了。
初中,小帅在作业本上画过一张地图,把县城所有娱乐场所,包括录像厅、台球室、旱冰场,全都标在上面。红圆圈是录像厅,有七家。蓝方块是台球室,有八家。红三角是游戏室,有十三家。县城很小,中心区是两条几百米的街道,十多分钟就能走个来回。哪里有街机厅哪里有包机房,都是谁开的,有几台机器有哪些游戏有哪些老面孔,玩游戏的都知道。
县城最早做包机生意的,是老电影院对面一个摆摊的,三十来岁,拉着一辆小推车,上面放了黑白电视,外面罩着个纸箱,有人要玩,就拿个小板凳摆在路边。摆摊的后来不见了,然后有了老杨说的这家。开在老街上,十来平米的门面,三台红白机、一台MD,算是县城第一家正儿八经的包机房。小帅和老杨见面的这家包机房,是第三家,在西街,是老郭开的。
小县城,游戏机的更新换代比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落后好几年。PS已经在大城市流行,而这里的包机房,MD依然是主流。老杨拎着这筐MD卡带上老郭这里来,是为了换游戏玩。小帅说,你有这么多游戏,哪天我上你们家玩去。老杨说好。老杨住县城南面的一个村子,位置挺偏,离县城大约二十里路。老杨每次是骑一辆二八自行车来回。
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暑假结束,小帅上了高中,差不多每半个月,就骑着自行车去一趟老杨家,风雨无阻。先从学校回县城,三十里路,再奔老杨家,二十里路,加起来五十里路,得骑两个小时。一路都是土道,不好骑。中间还得翻过几道大沟,推着车下去,提着车上来。碰到下雨天,土道成了泥地,自行车压在烂泥里,吱吱嘎嘎歪歪扭扭。蹬着蹬着,蹬不动了,下车一看,车轮的辐条全被泥糊住。连推带搬,浇着雨,走到老杨家,花了四个小时,就为玩游戏。有时候去了,撞门上,老杨不在家,等半天不见人影,只好再骑回去。
老杨家是北方农村常见的砖瓦平房,四十来平米,三间屋。进门是南北对开的堂屋,做饭也在这里。西屋是卧室,有个炕。东屋是客房,有台小电视,游戏机就摆在这里。门前有个院子,小帅第一次去,看见院子里养了头牛。后来再去,那头牛没了。
认识老杨,就像傍了大款。小帅是穷学生,兜里没几个钱,以前在包机房只能看别人玩,看来看去,千篇一律,都是在玩那几款最热门的游戏。在老杨家,玩游戏不用花钱,还管吃管住。而且什么游戏都有,像个宝库。一大早去了,玩到中午。老杨烙几个饼,炒两个菜,吃饱喝足,接着玩。玩到天黑,随便吃点,再玩通宵,累了就在炕上倒一会儿。这几十里路,骑得值。
也有其他人来老杨家玩。少的时候,一天两三个没准。多的时候,十几个人,把东边这间屋挤得满满当当。有小孩,也有大人,还有外村的。老杨有时候会收点钱,一小时两三块钱,比县城便宜。小帅是朋友,自然不用给钱,还可以随时插队。
常上老杨家玩的,还有小吴和他的弟弟。小吴是老杨村上的,比小帅小五六岁,论辈分,他得管老杨叫叔。小吴水平一般,整天跟在他们屁股后头,看他们玩。小吴的弟弟倒是很厉害,反应快,眼到手到,后来玩PS2上的《超级忍》,出神入化。在这些人中间,老杨的水平只能算中等,但他玩游戏很有耐心,自己慢慢琢磨,实在过不去,叹口气,换个游戏玩。
老杨是独自一人生活,他的父母已经去世多年。父母怎么去世的,老杨从未提过。家里有哪些亲戚,小帅也没怎么见过,只知道他有个远房的哥哥和嫂子,住在老杨家对面,隔着几亩地。听村里人说,老杨父母在世时,很能干,家里条件很好,在村里数一数二。父母去世后,给老杨留了点钱,留了五亩地。老杨那会儿还年轻,有膀子力气,在地里种了点玉米小麦,靠地为生。
小帅有时候去了撞门上,老杨是赶集去了。周边的几个乡镇,每五天有一次大集,各个村庄还有自己的小集。每逢集市,村民从四面八方聚拢过去,有买有卖,热热闹闹。
老杨掐着日子追集。起初卖旧书,主要是小说。骑着他那辆二八自行车,后座一边挎着一个装满旧书的铁筐,还塞了一张破塑料布。到了集市,塑料布往地上一铺,书往上一摆,等着别人来买。收到的旧书里,如果有游戏或漫画相关的,老杨就捧回家自己先看,过足了瘾,再拿去卖。
看的人多,买的人少,书不好卖,就连带着卖点别的。都是些日用品,手套、袜子、塑料衣架、粘钩、拉锁、钢丝球什么的。当地有个鸦鸿桥,是那一带规模较大的小商品批发地。老杨蹬着三轮车去那里进货,来回两个多小时。
老杨还收过一阵子旧电器。一次,小帅去他家玩,老杨兴高采烈地向他展示自己收旧货的成果:一台三碟连放的VCD影碟机。普通VCD一次只能放一张碟,三碟连放的VCD,托盘很大,可以同时放三张。老杨挺高兴,像捡着了宝。还有一次,老杨收了一台挺大的电视,杂牌的。老杨说,你瞅这屏幕多大,玩游戏可爽哩。小帅接上游戏机试了试,色彩失真,边缘也不清晰,但看老杨那么高兴,也就没好意思说什么。
赶集、收旧货,挣不了几个钱。种玉米是收入的大头,刨掉买化肥、尿素、种子的钱,以及请人帮忙的工钱,收成好的话,一年挣两千来块。好在生活的开销也不大。老杨对物质生活没什么要求,米面油是拿玉米换的,十几块钱的棉袄,十几块钱的电热毯,五十块钱的电饭锅,维持温饱就行。只有买书买游戏是雷打不动的一笔开支,这两样加一起,每年少则两三百,多则七八百。换手柄换光头修电视买音箱,也得好几百。如果这一年买了新游戏机,那就入不敷出了。
所以,绝大多数时候,老杨家的游戏机只有一台。想换新机器,先把旧机器和游戏打包卖掉,再添点钱买。买也是买二手的裸机。老杨的那台MD玩了两三年,最后和正版卡带一起处理掉,凑够一千七,从老郭那里抱回一台土星。那时,索尼的PS2将要发售,土星在大城市已经没什么人玩,连县城包机房的机器都清一色换成了PS。
日子虽然过得紧巴,可老杨一点不小气,尤其对同样爱玩游戏的人。家里那些卡带啊光盘啊,从不吝啬外借。这人借两盒,那人拿两盘,有些游戏就这么不知去向。
老杨家有了土星后,小帅去得更勤快。在他眼里,老杨是大神一般的存在。老杨的动手能力强,无师自通,学了不少简单的维修技巧。会修,而且敢修,还自己发明了一些土方法。收旧货的时候,老杨十几块钱收了个摇杆,修好后,固定在鞋盒里,虽然太轻,手感不怎么样,但凑合能用。MD手柄的方向键不灵了,老杨索性把圆形方向键拔下来,插了根钉子在中间的孔里,当摇杆那么使,居然也能用,就是玩起来硌手。光头用久了,读盘困难。老杨自己拆开,调整光头的功率。不小心把排线弄断,花钱买条排线换上去。后来买的PS2薄机散热不灵,老杨在机身一侧钻了十来个洞,往外排热,这台机器用了挺长时间,没坏。
老杨玩游戏有写笔记的习惯,边玩边琢磨,把心得写下来,什么地方会遭遇什么敌人,该怎么对付。难走的迷宫,把地图也画在纸上,以免下次再玩的时候忘掉。老杨用来写游戏笔记的,是一本记账簿,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可能是父母生前留下的,也可能是收旧书收来的。
高中毕业后,小帅当了两年兵,家里答应给他买新游戏机。老杨家有土星,小帅想着,别跟老杨买重了,于是选了PSone。
和老杨不同,小帅的所有机器和游戏,就算不玩了,也不会卖掉,全都留在手上。小学买的山寨FC,高中买的山寨MD,老杨送他的DC,全留着。那台DC是老杨2005年买的,花了三百多。玩了两年,PS3已经在大城市流行,老杨这才花九百块钱又买了台二手PS2。照例,这台DC应该卖了回血,也能卖个几十。老杨没卖,把机器连同光枪、四五个手柄和一堆游戏碟,送给了小帅。
有了PSone后,小帅去老杨家的次数渐渐少了。每次去,老杨好像都没什么变化,见了面总是乐呵呵的。有一次,小帅发现老杨家屋顶的那根电视天线杆不见了,问起来,老杨说,大队催他缴电费,他没钱给,把电视天线拆下来,扛到大队,抵了电费。反正我也不怎么看电视,老杨说。
老杨也欠过债。刨地种地的人工钱,泵、三轮车的修理费,小卖部买东西赊的账,每一笔,他都工工整整记在本子上。还掉的时候,再一笔笔划去,最后写上三个大大的字——“还清了!”仿佛长出了一口气。朋友送的旧沙发旧床垫,村里送的炉子烟通煤,还有小帅送他的两个衣柜,也全都记在本子上。
就这么窝在村里,光靠种几亩玉米,日子怎么过。小帅说,要不你找个看大门之类的工作,轻松,总比你种地强。老杨说,算了。在农村,要么靠地吃饭,要么做点小生意。这两样,老杨都不怎么擅长。村里没有厂,老杨又不愿意去外面打工。他长得有点磕碜,胆子也小,没怎么接触过外面的世界,不太会和人打交道,在陌生人面前会紧张。自打小帅认识老杨起,老杨好像就没离开过本地,最远也就到县城转转。小帅想,可能老杨还是觉得这样最自在,虽然穷,至少能填饱肚子,钱全花在自己喜欢的东西上,也挺好。
退伍后,小帅在外面晃荡了几年,二十五岁之前,没怎么正经上过班。2007年,家里发生一些变故,令他感受到生活的压力,不能再像孩子似的贪玩,得踏踏实实找份工作。第一份工作在酒吧,每个月七百块钱,干了两年。小地方的酒吧,什么人都有,打架的闹事的发酒疯的。一次,两家酒吧互砸场子,凌晨两点,来了五六个流氓,砸开门,把小帅拖上车带走。母亲担心他在那种地方学坏,也不安全,不让他做了。
小帅又在商场找了份保安的工作。这家商场的地下有一个卖游戏的柜台,兼做包机生意。柜台上摆了五六台机器,PS2三块钱一小时,PS3、Xbox 360八块钱一小时。老板是青云。
小帅和青云早就认识,当年在县城的街机厅,青云赫赫有名,大家都知道他是格斗游戏的高手。小学,他在南关村一带打《街霸》,连高中生都打不过他。凌晨五六点,他就揣着早饭钱,跑去街机厅,嘭嘭嘭敲开了门,抓紧时间练会儿。后来,《街霸》没人玩了,大家改玩《拳皇》,青云很快又成为县城数一数二的《拳皇》高手。一块钱买七个币,他能在街机厅玩一天,挑战者络绎不绝,鲜有对手。
高中,青云去了市里读书。有个大他一届的校友,经常拉着他去学校旁边市场里的街机厅打《拳皇》,但从没赢过。越输越不服,总赢不了,总长气。终于有一天,气不过,把青云单独叫出来,想揍他。青云连忙说了几句好话,才没打起来。《拳皇99》玩了一年,突然一夜之间,从市里到县城,所有的街机厅都关了。找不到地方玩,对格斗游戏的兴趣也就慢慢淡了。这之后,青云成了包机房的常客。
青云第一次去包机房是在初中。放了学,和同学去电脑房联机打《红色警戒》,刚进屋,就被老板喊了过去。老板说,青云,快来看这个游戏,你肯定爱玩。他问,啥游戏。老板说,打僵尸的,也不知道叫啥名。青云一玩,果真上了瘾。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没敢合眼,脑子里过电影似的放着游戏里的那些恐怖画面。
游戏是《生化危机2》。青云以前从没碰过这类解谜的游戏,玩得晕头转向,来来回回总在兜圈子。老板也不太会玩。偶然遇到一个已经通了关的人,经他指点,才知道接下去该往哪儿走该做什么。可这人不常来,青云玩了整整一个月,才把《生化危机2》打通。
之后一遍遍地玩,爱不释手。一天,老板告诉他,这还有三代呢。青云高兴地蹦了起来,哪儿有呢,赶紧给我弄一盘。老板说,我这儿没有,好像是索尼的哪个游戏机上有。青云找到一家包机房,问老板有没有《生化危机3》。老板说,有啊,是老游戏了。青云吃了一惊,啥,这还是老游戏了。
县城的那几家包机房,数老郭最有眼光,总能站在时代最前沿。大家还沉迷于卡带游戏的时候,他已经有光盘游戏。大家都在玩盗版的时候,他已经有好几盒正版。青云刚到老郭那里去的时候,老郭进了一台PS2,十块钱一小时,人满为患,大家排着队玩。一台PS2三千多,还没破解,一张正版游戏要五六百,其他老板哪舍得花这个钱。老郭一口气买了四张正版。《真三国无双2》和《鬼武者》玩的人最多,但青云根本瞧不上眼。其他人挥舞着兵器叮铃咣啷在那儿砍得起劲,只有他一个人穿着潜行服猫着腰悄无声息地走路。
青云上老郭那里,主要就是为了玩这款《合金装备2》。一到周末,从市高中回到县城,一个礼拜攒下的那点伙食费,全给老郭送去了。青云特别喜欢二代的音乐,老郭有两个音箱,他每次都把音量调到最大,把周围那些叮铃咣啷的声音盖过去。
2001年高中毕业后,青云进了派出所当临时工,自己挣钱买了台DC,又买了台PSone。一个月三百多的工资,哪买得起PS2。也没时间玩,晚上巡逻到凌晨三四点,八点又得爬起来上班,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直到PS2被破解,他才把家里的三台机器,DC、PSone、GBA,全卖了,又添了一千,买了台PS2。破解后,PS2的盗版多如牛毛,五六块钱一张,想玩什么玩什么。可一个人在家玩,反倒觉得没劲,有事没事,他还是会往老郭那里跑,买两张碟,聊会儿天,跟熟人踢几场《实况足球》。
青云和小帅就是在老郭的包机房熟悉起来的。青云买PS3,也是小帅陪着去的。那时候青云在肯德基上班,工资翻了一番,一个月五六百。买的是《合金装备4》限定版,四千块钱,攒了大半年。再后来,青云在小帅当保安的这家商场地下租了个柜台,也做起了包机生意。商场位置不错,周边有不少村子。周末,家长带着孩子来逛,给孩子点零花钱,把他们往那儿一丢,随他们玩。因为孩子多,青云这里流行的游戏,和老郭那边不太一样,几台电视经常清一色亮着《龙珠》。
来玩的也有成年人。老金,无业游民,长期在他那里泡着,不给钱。混熟了,青云也不好意思找他要钱,玩会儿就玩会儿吧。还有老刘,晚上给人代练《大话西游》,跑圈卖装备,玩到天亮,倒头睡三四个小时,起床吃完午饭,就上青云这里,帮他看个摊收个钱,顺便蹭游戏玩。玩到晚上收摊,有时候撂下几块钱电费。有一回,晚上走得迟了,耽误了《大话西游》的帮战,老刘闹一肚子气。
老刘这人平时发脾气,不吼也不叫,只是唠叨,喋喋不休,一个人在那里发牢骚。可一旦玩起游戏,就变得暴躁,总打不过去或关键时刻掉了链子,会突然对着屏幕一通狂骂,骂完了又自顾自玩,跟没事儿人似的,倒是把旁边的人吓得不轻。而且不分场合,有一次,在小帅家玩,老刘也这么爆粗骂街,把小帅的母亲吓了一大跳。
痴迷游戏这点,老刘跟老杨有点像,又不太像。老杨虽然也爱玩,但你喊他一声,他立刻能从游戏里抽出来。老刘是整个人都浸在游戏里,一拿起手柄,就不管不顾,有点走火入魔的感觉。
除了《大话西游》,老刘只玩三国题材的游戏。上街机厅只玩《吞食天地》《三国战纪》,家用机只玩《三国志》《真·三国无双》。老刘说,他高中是学霸,读的是县城的重点中学。高二那年,买了本《三国演义》,每天睡两小时,把这本书读完,从此迷上三国,一头扎了进去,整天琢磨三国的事儿,课也不好好上了,结果没考上大学。
去青云那里前,老刘一直是在大泉的那家包机房玩。一个小门面,两截玻璃柜台,三台电视。地上摆着个尿盆子,用的是洗脸盆。到了夏天,烟味汗味尿骚味混在一起,屋里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怪味。大泉不怎么着调,玩起游戏来,比所有人都起劲。玩到兴头上,把其他人全轰走,门一插,自己躲里面玩。老刘和大泉倒是志趣相投,都爱玩《三国志》,从下午玩到第二天早晨。小帅一大早过来拍门,卷闸门拉开,老刘和大泉跟吸了一晚上毒似的,面容憔悴,神情恍惚。大泉往床上一躺,老刘在旁边做早饭。小帅说,你俩怎么跟两口子似的。
那时候,老刘白天在外面蹬人力三轮,拉人送货。跑火车站,两块钱一趟。最怕的是大热天碰上大胖子。2004年,大泉的包机房关了,老刘这才开始玩《大话西游》,靠代练挣钱。
老郭的包机房开得最久,开了有十来年。后来,玩游戏买游戏的人少了,他就靠给人改机自制系统拷贝游戏挣点钱。有人不会弄,花个十块八块,找他帮忙。再后来,智能手机兴起,老郭的店也开不下去了。
老杨落伍了。从PS2时代开始,小帅就已经超越了老杨,把老杨甩得越来越远。2008年,小帅买了双65纳米的Xbox 360,老杨还在玩PS2。又过了两年,才买了台二手破解的Xbox 360,花了一千九。这是他买过的最贵的一台机器。老杨会自制系统,往硬盘里拷游戏。Xbox 360的盗版碟也便宜,两块钱一张。总体来看,还是划算的。
村里的年轻人全都窝在网吧打网游,去老杨家玩的人越来越少,有时候几天也没个人来。老杨就自己玩。Xbox 360游戏,他最喜欢《使命召唤》,尤其是僵尸模式。怪多,潮水般涌来,打得过瘾。坐在那里,一玩可以玩半天。
小帅不常来,身边没了聊游戏的朋友。附近镇上有一家很小的游戏店,没事的时候,老杨会去那里坐坐,和老板聊会儿天。
在商场做了两年,小帅将要升任保安队长。可他讨厌这份工作,钱少是一方面,关键是没人尊重你。你站在商场门口,按规定办事,这个东西不能拿进去,那个东西得装包里。对方觉得烦,我是顾客,来这里消费,我就是大爷,你有什么资格拦着我,你不就是一破保安嘛。小帅性子烈,难免起冲突。
一天,小帅碰到和自己同岁的发小。发小在北京一家广告公司做总监,月薪两万五。小帅心想,我辛辛苦苦干两年,别人一个月就能挣到,我不傻也没缺胳膊少腿,凭什么啊。他那时已经奔三,不甘心这辈子就这么定了型。
人困在县城,感情也遇到些波折。小帅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去南京见网友,自我感觉良好,可对方父母却把他当乡下人看待,这孩子穿得这么土,也没什么本事,有什么好。灰头土脸回到县城,同事说,人对你那样,何必自取其辱。他说不行,我这人没当过逃兵,在哪儿摔倒,必须得把面子挣回来。于是辞掉保安的工作,去了南京。同事劝他,你马上就要当队长了,不用再站岗执勤,多舒服,何必去外面遭罪。小帅说,我就是想跳起来看看,看自己究竟能跳多高。
小帅后颈上有个纹身,“2010.6.11”,是他决定离开县城的日子。到了南京,先是在一家动漫培训机构学做动画,现在回头看,那就是个骗钱的机构,但也确实学了些东西。一年后,南京的女孩还是和他分了手。朋友在北京的一家手游公司做美术,喊他过去。小帅拿着自己发表在游戏杂志上的一篇文章前去应聘,就这样进了手游圈,成为策划。起初做的是《推箱子》《贪吃蛇》之类的Java小游戏,智能手机普及后,参与的项目越来越大,从单机游戏到大型网游,一步步做到项目经理。
在北京打工,住是最大的开销。小帅不讲究,他觉得,在租房上花太多的钱纯属浪费,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摆得下一张床就行。第一份工作月薪三千,租的是单间,房租六百。第二份工作月薪五千,换成了隔断间,房租五百。第三份工作,月薪涨到八千,他索性搬进了地下室,房租只要两百。
地下室在地下二层,头上是车库。二十多间屋,他住的那间大约两平米。长两米,宽一米,只能放一张单人床,他自嘲像坟墓。房间的隔断很薄,隔壁有人打呼噜,就像顶在自己耳边放音响。大半夜,隔着三四间,那边两口子在做爱,这边也能听得到。最要命的是夏天潮湿,地面往上泛水,小帅买了两箱石灰,敲碎了铺在地上,才止住湿气。
小帅和老杨在这方面挺像,日常生活极其简单,有点钱全花在自己喜欢的东西上。在地下室住了三年,每月的生活开销控制在一千五百元以内,存一部分钱,其余的全拿去买游戏。
以前穷,只能买盗版。现在挣得多了,开始买正版。第一盒正版是PSP游戏《德州扑克》,只花了十五块钱。拿在手上,挺高兴,还是正版好,有盘有包装有说明书。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小时候的那个梦想,终于可以实现了。
各式各样的游戏,各式各样的主机,限定版典藏版豪华版,以前玩过但买不起正版的,以前压根没玩过甚至没听过的,还有游戏相关的小说、漫画、图册、电影、玩具,战线拉得很长,小帅称之为“童年补完计划”。开坑前,先掂量掂量,填坑的难度有多大,得投入多少钱。确定目标后,去各大购物网站拍卖平台蹲点,淘宝、eBay、日本雅虎、美国亚马逊、台湾露天,每天上去瞅两眼。东西买回来,地下室没处搁,先拎到公司,周末再坐火车回家,大包小包往回送,跟蚂蚁搬家似的。
来北京以后,和老杨的联系更少了,逢年过节才能见一面。过年前,小帅总会打电话给老杨,问他有没有空来玩。以前,他上老杨家玩。现在,他家的游戏堆积如山,老杨过来,能玩个痛快。约好了时间,老杨就骑着他那辆电三轮上小帅家。农村铺了路,比十来年前好走得多,可也得骑四十来分钟。老杨每次总会捎些自家田里种的白菜、萝卜、土豆什么的,小帅也会送点游戏盘或游戏杂志给老杨。
老杨第一次来家里作客的时候,小帅的母亲觉得这人挺怪,长得难看,穿得邋遢,头发乱蓬蓬的,身上还有股味道,估计有日子没洗澡了,看着像拾荒的。老杨走了以后,母亲问,这人谁啊。小帅说,老杨。哪儿认识的。游戏店。你就是整天认识这种人。接触多了,她发现老杨这人性格很好,老实敦厚,挺喜欢他,也就经常留他在家吃饭。
老杨不讲卫生这点,确实有点不方便。别人来小帅家作客,进门前,都会让他们脱鞋,唯独老杨是例外。哪怕家里刚拖完地,老杨来了,也不会让他脱鞋,就让他直接穿鞋进屋。怕老杨想多了,以为他们嫌弃他。
那些年,老杨一直在玩Xbox 360。换过几个手柄,换过手柄电源线,换过光头,换过硬盘,还添了个体感摄像头,花了六百多。老杨不像很多始终活在过去的老玩家,他一直在试图跟上游戏进化的脚步,只是跟得很慢。
2014年年底,老杨出了车祸。赶完集,他骑着电三轮往家赶,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撞翻。电三轮彻底报废,老杨断了条腿,右腿的股骨断了。送到医院,打上钢板,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肇事司机家里穷,没钱赔,给了八千块钱医药费,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听说老杨出了事故,小帅去医院看他,路上特意买了只烧鸡。老杨躺在床上,盖着被子,翻不了身。见小帅来了,说,正好,你过来帮我接一下尿。小帅心想,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给人接过尿。把烧鸡放在床头柜上,拎起尿壶,掀开被子,凑过去,接完了尿,问,搁床底下吗?老杨说,倒了去啊。小帅说,好嘛,你跟我可一点也不客气。老杨没言语,拿过烧鸡,撕下一只鸡腿塞进嘴里。
这次事故后,老杨不再种田,家里的五亩地包给了别人,也很少再赶集,收入全靠每年两千多的地租钱。
2016年春天,北京有朋友来县城玩,想找些《真人快打》的玩家。小帅身边只有老杨熟悉这个系列,于是带着朋友去了老杨家。老杨骑着新买的电三轮来接他们,请他们在路边的小饭馆吃了驴肉汤,然后领他们去了家里。
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东屋多了一个别人送的旧沙发,摆在电视前。两个Xbox手柄放在窗台上。西屋的书架上整整齐齐竖着一百多本《游戏机实用技术》。老杨收藏了一些老杂志,拿出来给他们看。《电子游戏软件》的1998年增刊和1999年增刊,《梦幻总动员》的创刊号、续、续二。老杨自己拿线把它们装订了起来,以免散架。还有三十来本闲书,《城南旧事》《菜根谭·围炉夜话》《李敖有话说》《东周列国志》《宋词三百首》《元曲三百首》,老杨没事会翻翻。窗边的墙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火杖升级、冰杖升级、雷杖升级的方法,还画了一堆符号和数字,那是老杨记的《使命召唤》僵尸模式的攻略。院里有个卫星锅,老杨说,是从废品站捡来的,能收三十多个台。
阳光很好,透过窗户洒进来。老杨和北京来的朋友坐在沙发上玩《真人快打》,小帅在旁边观战。那天,老杨的笑容特别灿烂,话也很多。
这年,小帅也步入了人生的新阶段,娶了他一直在追的女孩,是他的同乡,也在北京打工。第二年,妻子怀孕,回老家养胎。几个月后,小帅结束六年的北漂生涯,回到县城,在派出所找了份工作,月薪从八千落到两千。
此时的想法,和当年离开县城时相比,又有了变化。小帅觉得,工作无非就是为了生活,有钱的时候多花点,没钱的时候少花点。身上没房贷,在这样一个小县城,总能活得下去。以前在商场做保安时的同事,如今还在那家商场,当了保安队长,住宿舍,没对象,日子过得跟以前一样。如果当初自己没有走出去,现在可能也还是老样子,也就不会有这一屋子的游戏。虽然绕了一圈又回来了,但起码活成了自己想成为的样子。至少,奋力起跳过,知道自己能摸多高。
小帅有个哥们,做了一档动漫主题的电台,内容不够,跑来找小帅,让他开个聊游戏的节目。小帅答应下来。节目取名为“一击堂”,听着像是“一击必杀”的意思,其实是自嘲水平菜,一击脱离,打一下就得赶紧跑。“一击堂”主要是聊老游戏,不定期更新,从2016年做到今年年初,录了四十多期。其中三十多期,小帅把老杨请来做了嘉宾。
小帅身边玩游戏的朋友不少,要么太年轻,对老游戏了解不多,要么只盯着一类游戏玩,眼界太窄,要么就是随便玩玩,什么热门玩什么,图一乐。老杨是从街机时代一路玩过来的,涉猎广,好钻研,爱看游戏杂志,知道得也多,虽然不善言辞,其实有很多自己的想法。
每到录节目的日子,老杨就骑着他的电三轮上小帅家。事先不必做什么准备,定好主题,今天聊什么,就放开了聊。一块儿玩了这么多年,彼此有默契。不管小帅聊什么,老杨立刻能把话接住。小帅讲的时候,他很少插嘴,但思路跟进得很快,有什么漏掉的,随时补充。话不多,却总能说到点子上。听老杨描述那些老游戏,玩过的人立马会在脑海里浮现出相应的画面。有些东西,连小帅都不知道。
有一期聊的是卡普空的街机。这个话题,老杨再熟悉不过。当年在街机厅,他可没少给卡普空的游戏投币。
从CPS1基板讲起,小帅先介绍了一些基本资料,CPS1用的是摩托罗拉十六位处理器,X68000,MVS基板用的也是它。“MD好像也是68000。”老杨补充。
CPS1的游戏,小帅讲到《失落的世界》,有点像《空中魂斗罗》,但它俩不是一个游戏。老杨解释:“不是一个游戏,它那个头目跟背景比较有意思,主要是世界各地的古遗迹,比如说埃及什么的。”
介绍《1941》,顺带提到FC的移植版,老杨补充:“但是FC那个《1941》跟街机这个《1941》不一样。FC的《1941》背景主要是海跟海岛,但街机《1941》每一关是有固定的背景。”
小帅聊起《快打旋风》和《名将》里的摆拳,老杨稍微解释了一下:“那叫无限连。一般是第四下把人击飞,打到第三拳的时候停一下,然后再接着打。一二三停,一二三停。可以把血全打没,到了最后一拳是把人打飞。”
《恐龙快打》没被移植,两人都觉得可惜。小帅说,他特别喜欢看胖子把恐龙打醒的那段。老杨说,他最喜欢村子被火点着的那一关。“有一个长得特别小,几下就打倒了,没想到打倒后,变成了恐龙。后面的寄生体,一开始是寄生小兵,然后寄生胖子,总共寄生了三回,都得打倒,就结束了。”
小帅介绍完CPS1的热门游戏,老杨又补充了一款:“有一个作品,就是说《威洛之旅》,有点RPG的性质,过一关换一个人,主人公都不一样。第一关是个小孩,然后去救一个骑士。第二关他是一个骑士,攻击方式跟前面都不一样。玩好了也挺有意思,像童话。”
接着讲CPS2的游戏,小帅把话头扔给了老杨,老杨接过来说:“我印象最深的是《1944》,当时来说射击游戏里面,我认为它是同一时期里算是最强的。飞机可以蓄力攻击,这时会变得特别大,可以往下扫射。还有地面上的各种,你像什么坦克、战车,特别夸张。另外还有就是《逆转之岚》,属于横版的,如果你技术好,可以打出无限多分,它加分手段特别多。另外像那个动作的,就是《异形对铁血战士》。还有几个,像《战斗回路》,也做得特别好。还有格斗游戏《恶魔战士》,也是这块基板上的。”
小帅随口说了句《异形对铁血战士》没被移植过,老杨委婉地纠正:“也就是在超任上有。”
末了,老杨总结卡普空的策略:“到后期,卡普空主要是发展格斗游戏,像动作游戏都很少做了。主要原因是清版闯关类的在二维方面发展已经到一个极限了,你像《圆桌骑士》什么的,你就是再发展也不可能比它更好。各方面来说,就是已经不往动作游戏方面努力了。”
小帅像逗哏,老杨像捧哏,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把半个小时的节目串了起来。节目最后,小帅说:“谢谢老杨同志。”
看得出,聊这些,老杨特别开心。小帅心想,老杨这些年一个人在村里玩游戏,可能挺孤单的。
现实生活中,老杨这人没什么存在感。长得不好看,有些自卑,见了生人,不怎么敢说话。性格也弱,老实巴交,见谁都客气,不爱和人争。几年前的那场车祸,肇事司机说没钱,赔不起,只是出了点医药费意思意思,老杨也就没再找他。小帅愤愤不平,对老杨说,如果换了我,对方把我腿给撞断了,他要是拿不出钱,行,那就让他卸条腿给我。老杨说,嗨,算了,反正已经这样了。
但录节目的时候,老杨表现得特别自信,说什么都很有把握。语气平和,不一惊一乍,也不倚老卖老,就像和朋友聊天。小帅希望通过这些节目,让更多的人知道老杨。
因为录节目,两人见面的次数又多了起来。见面后,通常只聊游戏,很少聊彼此的生活。车祸后,老杨的生活发生了哪些变化,小帅不太清楚。只知道他买了辆新的电三轮,买过一个旧冰柜,进过货,可能是想做点小生意,但没做起来。那些年,除了五十块钱收过一套《JOJO》盗版漫画,老杨几乎没再买过书和游戏。数码产品倒是花了不少钱。老杨家没宽带,八百块钱买了个国产手机,拿手机上网查攻略。又花三百块钱收了个笔记本电脑,四百块钱添了块移动硬盘,一百块钱买了蓝牙手柄,在电脑上用模拟器玩游戏。不完全是为了怀旧,老杨是真心喜欢那些老游戏,就像他在电台节目里说的:“三十年前的游戏,现在还是不过时。”
2018年,老二出生后,小帅想着得多挣点奶粉钱,于是辞掉派出所的工作,去了北京。听说他要辞职,政工科的人很惊讶,都进了派出所还要走,图什么呢。到了北京,在广告公司做产品经理,负责英国的一个项目,做了半年,又回来了。公司准备搬去上海,离家太远。妻子独自在家带两个娃,焦头烂额,精神状态也变得很差。小帅想着,别是产后抑郁。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回县城。
这一年,老杨终于把修修补补玩了七年的Xbox 360卖了,一千块钱买了台二手破解的PS3。书和游戏的开销也多了起来。老杨没有支付宝,不会网购,无论买机器还是买盘,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只会找人面对面买。去游戏店的时候,看老板有没有旧机器要处理,或是听朋友的朋友说,谁家有闲置的游戏想出手。
老杨去游戏店找人拷贝游戏,可PS4都已经出了四五年,谁还玩PS3呢。小帅家有几十盒PS3正版游戏,老杨来玩的时候,会借几盒。老杨最喜欢《战神》系列和《战国BASARA》系列,玩了很久,全部以最高难度通了关。
小帅觉得,游戏在老杨的生命中一定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老杨的活动范围很小,大多数时间呆在村里,交通工具从自行车、脚踏三轮变成电三轮,从没见他乘过公交,更没坐过飞机火车。老杨说,年轻的时候,他去过两次北京,逛过颐和园。小帅在北京工作的时候,也想带老杨来北京转转,对老杨说,北京有好多卖游戏的地方,哪天咱们一起去,路费住宿吃饭什么的,你甭操心。老杨说,算了。
除了玩游戏,老杨没什么其它爱好,不抽烟不打牌。听小吴说,老杨特别能喝酒,但小帅从没见他喝过。老杨的朋友也不多,一起玩游戏的两三人,一起赶集的两三人。如今,大家各忙各的,奔着各自的生活去了,只有老杨还留在原地。
老杨已经快五十,小帅也奔四了,两人认识二十多年,小帅觉得,今后恐怕不会再有什么大的变化。可今年年初,他发现,老杨不太一样了。
过年前,老杨上小帅家玩。每次老杨来,小帅都会带他去自己那间游戏室打两盘街机。小帅家的正版卡带正版光盘已经有好几百盒,他最宝贝的是那三十多盒NeoGeo卡带,当初三千五买的《饿狼传说》已经涨到七八千,九千块钱收的《拳皇94》到《拳皇2003》,价格翻了两三倍。这些收藏起初放在自己屋里。孩子淘气,有一次拆了他的游戏,把光盘拿出来,放在脚底下踩,觉得好玩。幸好不是什么值钱的游戏。小帅赶紧把他的所有收藏转移到了母亲家。那里有个十平米的小房间,腾出来专门作为游戏室。两个靠墙的柜子塞满游戏,对面摆了一台街机筐体,装的是“月光宝盒”。
老杨每次来,都对这间游戏室赞不绝口:“这么多游戏,跟开游戏厅似的。”老杨玩格斗游戏不行,不擅长和人对抗。街机游戏,他玩得最好的是清版过关和飞行射击游戏。今年过年前,老杨来玩,小帅照例把他拉到街机前,打了两局《吞食天地2》,发现老杨的游戏水平下降得厉害。按他以往的水平,就算手有点生,做不到一命通关,至少一条命打三四关完全没问题。可那天,老杨明显不在状态,第一关就死了一条命。敌人一些特别简单的攻击,他都躲不过去。小帅想,老杨可能真的老了,反应迟钝了。
之后半年,没再联系。今年夏天,小帅接到小吴打来的电话。小吴还住老杨他们村上,这些年,给超市送货,晚上十来点到家,倒头就睡,第二天,天不亮又得出门,游戏早就不玩了。
小吴在电话里说,老杨没了。小帅一惊,说,不能吧。小吴说,听村里人讲的,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
小帅赶紧给老杨打电话,没人接。发微信,也没人回。连忙又打给小吴,让他上老杨家看看。
小吴回来后告诉小帅,老杨还活着。小帅松了口气。小吴又说,老杨看起来不对劲。小帅说,咋了。小吴说,好像傻了。小帅说,不能吧,我改天去他家瞅瞅。
小帅骑着电动车去了老杨家。走进院子,发现这里变得破败不堪。院子已经荒废,杂草丛生,旁边堆着垃圾。老杨的电三轮停在院子里,堆满杂物,看上去很久没动过。西屋的顶塌了一块,墙也有点斜,四处开裂。堂屋的门开着,没有帘,风呼呼地往里灌。
一进屋,看见老杨。老杨瘦了很多,腮帮子明显瘪了下去。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的。穿着一件顺丰快递的黑色外套,满是泥土,看起来很久没洗过,身上有股酸味。老杨的反应也特别迟钝。以前每次见他来,老杨总会高兴地迎上去,说,哎小帅你来啦,最近玩啥呢。然后,两人聊各自玩的游戏。那天,小帅进屋后,老杨站在原地,双手插在口袋里,直愣愣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像是见了陌生人。小帅问一句,老杨停几秒,才答一句。小帅不问,他就呆在那里,一言不发,对着墙壁发愣,不知道在想什么。
老杨说,我出去一趟。小帅问,你上哪儿。老杨说,买点吃的。小帅在屋里找了一圈,没找到能吃的。地上满是垃圾,桌面积了厚厚一层灰。有一大瓶水,也不知道放了多久,瓶底的沉淀物已经发绿。小帅想起以前来老杨家打游戏,老杨总会做点热乎的给他吃。现在,家里冷冰冰的,什么都没有。
小帅说,我陪你去。翻过一条大沟,走个十几米,有一家小卖部。老杨在小卖部里转了十来分钟,拿了一袋方便面。小帅说,今天我请客,你别跟我客气,随便拿。老杨又转了半天,拿了一瓶饮料。小帅看不下去,拎了一只烧鸡。结账的时候,老板娘对小帅说,老杨这几个月傻得厉害了。
回家泡方便面,老杨把开水倒进碗里,面饼搁进去,人坐在那里,又开始发呆。六七分钟过去了,还是一动不动。小帅说,老杨,这面该熟了,再泡就过头了。老杨好像才醒过来。
小帅问老杨,你有没有感觉哪儿不舒服。老杨说,没有。是不是病了。没有。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不用。小帅说,可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啊。
坐了半天,谁也没吭声。老杨突然开口问,你还玩游戏吗。小帅说,玩啊,我一直都在玩。老杨说,那你玩会儿游戏吧。起身进了东屋,翻了半天,没找着游戏机。电视还在,PS3没了,手柄没了,沙发也没了。电视柜里只有一台没接线的影碟机和机顶盒,影碟机下面垫着一本书,是《魔兽世界》原画设定集。
老杨睡觉的那屋也是空空荡荡,一个炕一张桌一个书架。小帅送给他的那两个衣柜不见了,小帅也没好意思问。看了看书架,空了很多。上面一层摆着四十多盒游戏碟和影碟。中间一层只剩几本厚书,英文词典、全宋词鉴赏词典、庄子。最底下的《游戏机实用技术》也只剩三十多本,按年份排列着,最新的是2011年。
临走前,小帅又去了趟小卖部,搬来两箱方便面。一天三顿,够老杨吃十天半个月。老杨依旧很客气,把小帅送到院门口。小帅回头问,老杨,你还认得我是谁吗。老杨说,认得。我是谁。你是小帅。
回去的路上,小帅心里难受得慌。他一直觉得,自己和老杨是两个世界的人,原本不可能认识,是游戏把他俩拉在了一起,成为朋友。可作为朋友,老杨这些年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自己并不清楚。两人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玩游戏聊游戏。老杨说,他有个二叔,住他家旁边,父母去世后,那是他最亲的人。2005年,二叔也走了,留给他三千块钱。如今,只有远房的哥哥和嫂子,跟他的关系比较近。老杨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妻子儿女,孤家寡人一个,身边也没几个能说得上话的,活得像一粒尘埃。他要是死了,没人会在意,最多只是几个认识他的人会感叹一下。
到家后,小帅把老杨的事情讲给母亲听。母亲也心疼,说,真闹心,老杨怎么变成这样了,有空你再去看看他。
一个月后,小帅又去了趟老杨家。屋里空着,没见着人。打了几次电话,也联系不上。今年十二月初,再去老杨家,碰见了老杨的嫂子。嫂子说,她在给老杨办低保。低保申请从村里交到镇上,再递到县里,一级级往上报,拖了两个多月,还没批下来。
老杨还是和上次见面时一样,没什么变化。裹着大衣,一个人坐在那里,对着墙壁发呆。室内阴森森的,比室外还冷,寒气穿透了衣服往里渗,屋里简直呆不住人。现在是冬天,中午的最高气温只有三四度,夜里的气温跌到零下十几度。老杨家没暖气,炕早就不烧了,晚上睡觉全靠电热毯。
走的时候,小帅问老杨,下次再来,要不要带点什么东西。老杨说,想看看最新的游戏杂志。
回县城后,小帅去民政局打听老杨的低保。对方说,还缺一些证明材料。小帅打电话给老杨的嫂子,让她抓紧时间补办。四百七十元一个月的低保,一年也有五千多。然后,他买了本《游戏机实用技术》,最新的第501期,准备下次带给老杨。
晚上七点多,小帅骑着电动车,拐了两个弯,拐到一条街上。他停下车,指着路边的建设银行,告诉我,这里以前是一排平房,县城的第一家包机房就开在这里,老杨就是在这家店买的MD和几十盒卡带,两千块钱啊,二十多年前的两千块钱,那得多有钱啊。
我们准备第二天去看望老杨。小帅又约了青云。青云开过两年网约车,可以坐他的车去。
2010年,青云把商场的游戏柜台盘给了别人。包机生意不好做,店铺的租金越涨越高,挣不着钱。之后,他干了几年快递。白天挨家挨户送货,晚上装车到八九点,一到家就犯困,玩游戏也提不起劲。不过,新出的游戏机还是会买。因为喜欢《生化危机》,2014年年底,买了《恶灵附身》限定版PS4。机器拿到手,却已经没了当年的那股兴奋劲。这两年,游戏玩得越来越少。今年,他那台PS4索性就没怎么开过机。
前些日子,青云去一家饭店吃饭,在停车场碰到一个保安,四十来岁。一看,是以前常去他柜台玩游戏的。两人闲扯了一会儿。保安说,他和身边的几个朋友,现在还在玩PS,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玩的游戏机。青云感觉时间在他们身上好像凝固了。
第二天,出发去老杨家前,小帅打了个电话给老刘,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看看老杨。老刘说好啊。车开到老刘家附近,等了会儿。远远看见一个谢顶发福的中年男人,穿过马路,走了过来,面带笑容,钻进车里。
老刘这些年也在干快递,干了七年。今年夏天,他送了一单货,里面装的是电机。对方收到货,发现是坏的。发货方说打包的时候还是好的。两边扯皮。快递公司充当和事佬,让老刘赔了九千块钱。老刘一气之下辞职不干了。
这几个月,老刘呆在家里,每天刷《大话西游》,他是一个小帮派的帮主。在电脑前坐累了,就躺下拿起PSV玩玩《三国志》或者《真·三国无双》。十多年了,还是老样子,要么三国,要么《大话西游》,没玩过别的。
乡下的路不怎么好走,坑坑洼洼,车开了半个多小时。路上遇到虹桥镇的大集,几辆电三轮停在路边。小帅说,虽然现在超市多了,网上购物也方便了,但大集一直都有,自家种的蔬菜、手工制作的芝麻酱辣椒酱什么的,还是比超市便宜得多。
老杨家和他的哥哥嫂子家离得不远,前门对着后门,中间隔了一道菜窖。东边那家是村里的首富,高墙大院。西边有间小屋,已经坍塌。老杨家夹在两者中间。
在院子里碰到了老杨的侄子,三十多岁,贩猪为生。侄子说,老杨不是突然变成这样的,是一点点慢慢变化的,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不爱说话了。老杨的父亲去世时,老杨十六七岁。几年后,老杨的母亲也得病走了。“我大爷如果活着,(老杨)现在得多好的命啊。我大爷在啤酒厂跑外,当时他们家条件应该算村里最好的。大爷死,我大奶没,给他留了点钱。他那人傻了吧唧知道啥啊,他亲戚来,在这住一礼拜,把东西都翻了出来,柜子翻个底朝天。”
侄子觉着,老杨的日子过成这样,是因为懒。“啥也不干,忒懒。早跟他说,你年轻时多挣点,多攒点,随便上哪儿做,给人干点活也成啊,老了也有点积蓄。可年轻时,一分钱不挣,有多少钱都给花了。”而且,老杨不听话。他们家想给老杨申请五保户,交了钱,带他上医院做精神鉴定。他们在外面等着,老杨一个人进去。医生塞给老杨一个魔方,让他拼,他咔哒咔哒三下五除二拼好了。又给他几道算术题,也全答对了。结果五保户没评上。侄子埋怨他不听话,到了那儿,你装傻不就中了。
正聊着,老杨的嫂子也进了院子,端着烙饼、粉丝和肉汤,给老杨送午饭。老杨以前自己会做饭,但自从犯了糊涂病后,有几次,锅里的水已经烧干,他还在那里傻坐着。打那起,嫂子不再让他自己烧东西,每天给他送饭,他们家吃啥老杨就吃啥。
老杨的嫂子五十多岁,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语速很快。她说,老杨变成这样,也就是最近半年的事。她琢磨,可能还是因为六年前的那场车祸,对脑子造成了影响。老杨右腿打的钢板,到现在还没取出来,还欠着医院两万多块钱。撞他的那个司机,是别的村上的,给了八千块钱,自己也穷得很。
老杨还想去赶集,嫂子不许。好几次,老杨把电三轮骑到了沟里。嫂子怕他万一又被撞着,躺床上不能动,到时候谁来伺候。嫂子家种了几十亩地,老杨的五亩地也包给了她家,五百块钱一亩,租期四年,每年给老杨两千五,够他吃用就行。嫂子说,老杨平时的花销,除了吃饭,就是买盘。你看看,乱七八糟的盘多着哩。还有书,你看看这些书,都是花钱买的。
嫂子说,老杨年轻时就不会挣钱,虽然不傻,但心眼也不够使。赶集挣的那点钱,全都赔了进去。要不多找了钱,要不钱被人偷了,连东西都会让人顺手牵羊拿走。人在这边吃饭,三轮车停得老远,不拿他拿谁。他自己也不懂得照顾自己。前几天,领他剪了头发,身上那件脏兮兮的大衣也脱下来,换了身干净的。这房子摇摇欲坠,也是他们找人,加固了东西两侧的房山。
嫂子经常数落老杨,你年轻的时候要是出去打工,到了这个年纪,也不至于穷成这样。有一次,她问老杨今后怎么办。老杨说,上大厅站着呗。意思是,去政府门口站着,政府总会可怜他,给他口饭吃,不会让他饿死。嫂子知道,老杨只是嘴上说说,根本没胆子去。在村里的见证下,老杨把房子写给了哥哥嫂子。这样,今后至少有人照顾,不至于冻饿而死。等他走了,起码也有人操持后事。
人这一辈子活着都是钱有用,我这么大岁数,反正我的钱,永远我是靠地为生,没钱啥也买不来。钱是真的,至于别的,都是假的。今后(老杨)只能我们家管着,都一个姓,我们不管谁管。平时给他做饭,腊八过节烧顿好的。说句不好听的,他还有多少年活头。村上有个小何,长得挺瘦,五十多岁,糖尿病转别的了。所以啊,该吃点吃点,该喝点喝点,省得后悔,有钱就买点吃的。活一年是一年。过完年,他(老杨)五十岁,养老院要六十岁才收。咱们村边上就有一家养老院,孤寡老人不要钱,国家管,直接送过去就行。但得等到六十岁,现在没人收。嫂子说。
“你看他长的,没福。”说完,嫂子端着盘子,风风火火走出了院子。
小帅把他带来的第501期《游戏机实用技术》递给老杨。老杨一页页翻看,《幽灵行者》《看门狗:军团》,翻到《黑帝斯》,突然说了句:“希腊神话的。”
老杨话很少,反应慢,但很多往事,他记得清楚。小帅说,十几二十年前的事,老杨似乎记得特别清楚,但眼面前的事,一团混沌。有时候你会觉得,他好像没傻,只是把自己藏了起来,藏在以前的那些记忆里。
老杨说,他对游戏的感情没什么变化,拿到一个新游戏,还是会很兴奋地想玩。有什么期待的游戏?老杨想不出来。他不知道PS5,也没听说过XSX、NS,不清楚这些年都流行些什么。
老杨说,他最喜欢的还是MD和土星上的游戏,尤其是《怒之铁拳》三部曲。小帅说,《怒之铁拳4》已经出了。老杨说,那还挺想玩这个的。他想象中的《怒之铁拳4》应该是全3D的。小帅告诉他,是2D手绘风格的,还能解锁前三代的角色。
书架上的那堆游戏杂志旁边,躺着一本相册。翻开相册,里面有老杨父母的照片,有老杨小时候被搂在母亲怀里的照片。他的父亲戴着眼镜,很精神。还有一张老杨与小帅的合影,是十多年前,在小帅家的老房子里拍的。
和相册紧挨着,有两个文件夹和一本记账簿,这是老杨以前收集整理的游戏资料。老杨把游戏杂志上他喜欢的那些游戏的介绍,整整齐齐裁下来,一页页夹在文件袋里。记账簿上写的是游戏攻略。有《三国战纪》各关卡的名字,有《真·魂斗罗》的秘笈,有他自己写的《使命召唤:黑色行动2》僵尸模式的流程,中间还夹着一张《凯瑟琳》的海报。
老杨把我们送出院门。车开出很远,回头看,老杨还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回去的路上,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老刘抛出一个问题:当你短暂失忆的时候,你还是你自己吗。大家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小帅说,当然还是你自己。老刘说,不对,失忆的时候,问你什么,你全不知道,你的过去都从你脑子里消失了,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还能算是你吗。青云说,咋的,不研究三国,改研究哲学啦。小帅说,当然还是你,你不记得自己,但别人记得,别人记得你这个人,记得你做过些什么。
聊着聊着,聊到了大泉那间弥漫着烟味和尿骚味的包机房。大泉已经失联多年,就像歌里唱的,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当年大泉迷恋摇滚,他长得有点像高旗,留着披肩发,还买了把电吉他,想自己组个乐队。青云说,他那就是瞎闹,闹着玩。小帅说,人家好歹有梦想。老刘说,啥梦想啊,到了咱们这个年纪,梦想早就稀碎稀碎喽。
回到县城,吃了点东西,几个人跑去商场里的一家街机厅玩。街机厅空无一人,抓娃娃机、跳舞机、博彩机、儿童游乐机,占领了大部分场地。中间有两排传统街机,装的全是“月光宝盒”。小帅、青云和老刘各挑了一台坐下。
老刘还是玩他的《三国战纪》,用的还是张飞,闷声不响地打。可能打得不太顺,突然吼了句,我操我去你妈的。青云在他身边打《拳皇》,很安静,表情淡然。等待时,手里的摇杆慢慢转动。对战开始后,速度猛然加快。赢了,视线从屏幕上移开,瞟一眼旁边的老刘。
玩了半小时,老刘先走了。他说,家里的下水道堵了,他得回去看看。二十年前,老刘离婚,妻子带着孩子搬去外地,没怎么再联系过。他至今单身。
晚上,小帅去青云家玩《怒之铁拳4》。青云家没别人。小帅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一个人生活。以前青云养过一条狗,养了十多年。狗老死的时候,青云哭得停不下来。小帅从没见他这么哭过。
从青云家出来,我问小帅,为什么找老杨要那本写着游戏攻略的记账簿。
那是老杨家最有价值的东西,比所有机器所有游戏都有价值。小帅说。
玉米种,农大108,2.7元/斤,40斤,108元
评语:生活开支过大,下一年尽量减少生活开支。三年内尽量改变目前穷难状态。生活要有节制。
总评:今年实现了收支平衡,明年继续控制支出,减少买盘。今年目标实现,明年改卖生活用品。
老杨另有一本记账簿,记载了他每年的农业收入、农业支出和生活支出,开始于2005年。那些年的账目大同小异,直到2014年,出了车祸。这之后,农业收入和农业支出不见了,只剩生活支出。生活支出中的书、光盘、游戏等字眼,也消失了,2018年才重新出现。
账一直记到2019年。2019年的支出,主要是换房山。砖多少块、水泥多少袋、沙子多少方、人工多少天,总共多少钱,记得清清楚楚。账簿的最后三条记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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