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奇旅》的背后,涉及了非常丰富的世界观:作为灵魂核心的Spark、生前与身后的神秘世界、神秘主义、月亮神话、荣格心理学等等。这些设定并非凭空而来,而是都源自人类思想史上的显学,尤其影响深远的柏拉图主义。
因此这部片子极为深厚的文化内涵,多数观众在观看过程都能够体会到。但在具体知识背景上,则在国内普遍比较陌生,因此不免产生很多「背后到底为何」的疑问。幻蓝在此一一解析。
电影的展开,始终围绕着一个叫做「火花」(Spark)的概念。它看起来是灵魂的一部分,无法通过教学得到,只能自己去激发。但在片中又否定了将其视作人生「目标」的观念。
所以观众很容易产生一个问题,Spark究竟是什么?它又为何如此重要。
虽然现代科学的主流是身心一元论,但「身心二元」仍然是我们多数人习以为常的观念。不同的人,可能会将其理解「灵-肉」、「心-身」等等。总之,能够体会到人类——我们自己——是由一个精神性的部分(灵魂/心/精神)和一个物质性的存在(身体/物质)组成的。所谓「心想事成」「主观能动性」等说法,都是基于这个二元观念产生的。
但在更悠远的思想史上,「人」往往被认为并非由灵肉两个部分,而是三个部分组成:心智(Nous)、灵魂(Soul)和身体(Matter)。
有据可查在西方最早系统论述这一点的,是前4世纪的大哲人柏拉图(前427-前347)。
在《理想国》中,他将人的灵魂分为三部分:理性、精神/情感和欲望。他以三个形象做喻:「理性」是人,「精神」是狮子,「欲望」则是古希腊的经典怪物——奇美拉。三者中理性居于主导地位,奋力驾驭着两种动物的冲动。其中作为「精神」的狮子是相对高贵的,人的喜怒哀乐等比较容易服从理性的支配;而如同怪物的「欲望」则更加低级,是身体的本能,盲目而顽劣。
可以看出,这三部分,是从高到低分为三层的。在另一篇描述世界创造的重要文献《蒂迈欧》中,柏拉图延续了三层结构,并作了更偏「神学」的论述:
进一步他(创世者)又见到,理性不可能属于任何没有灵魂的东西。这样思索的结果,在他构造世界的时候,他就将心智(νοῦς,Nous)放入灵魂(ψυχή,Soul),将灵魂放入躯体,由此使他所做的工作在性质上达到至善至美。
——《蒂迈欧》30b,戴子钦译
注:在原译中,将νοῦς译为“理性”,但与《理想国》中的“理性”(λογιστικόν)并非同一词汇。为避免混淆,笔者改为在后世柏拉图主义者著作中更常被翻译成的“心智”
这里的三重结构和《理想国》中的略有区别,但大体结构类似。「灵魂」不再是三层结构的总和,而是退居中间一层,在身体和心智之间。最低的一层物质化为身体,与「本能欲望」对应。最高的「心智」,则对应「理性」一层。心智对应的希腊文用拉丁字母写法是Nous(也常译为“心灵”,或音译为“努斯”),是组成人的最高级部分。这一划分,被后世的柏拉图主义广泛吸收和发展,于是正式奠定了人的灵肉三分结构:
心智/心灵/努斯(Nous,精神性的高级部分)
丨
灵魂(Soul,精神性的低级部分)
丨
身体(Matter,物质性的部分)
这一点在后世西方文化中被广泛继承。除了成为希腊化时代的几大学说(柏拉图主义、赫尔墨斯主义、诺斯替主义)的共识外,也影响了基督教神学。基督教中同样将人依其看重、信仰自己身上的哪一部分,将人分为“属灵的”、“属血气的(属魂的)”、“属体的”三个层次。
这样的观念在其他文化中也广泛存在。中国传统民俗中,认为人分为魂、魄和身体三个部分,前两者是非物质性的。魂属天、是偏超越的;魄属地、是偏世俗的。 古埃及人则认为人分为「卡」(Ka)、「巴」(Ba)和「身体」三部分。「卡」是灵体中偏精神、理性的部分,更偏向人的本质;「巴」是灵体中偏肉体、偏本能的部分。人在冥界的复活,就是「卡」和「巴」的重新结合。
在佛教的《般若波罗罗蜜心经》中,则认为人是「五蕴」(色、受、想、行、识)的复合体,这五蕴具有各自的独立性。并不存在其上的一个「统合的灵魂」或「灵魂的内核」,因此人并不存在「本质」,「我」是一个幻象。这就是佛教中拒绝「我执」的理论基础。
如果将两者对照,可以认为柏拉图的灵魂观是洋葱,有内有外,越内层越核心和本质。只要界定某个基准线,那么就可以定义里面为「人的本质」了。而佛教《心经》的灵魂观则像蒜,只有几个平等的蒜瓣,彼此互不隶属,无论怎么界定,都没有「人的本质」存在。
从spark的特殊地位来看,电影中的灵魂观更接近柏拉图式的,和佛教的则有较大差异。
需要注意的是,在《蒂迈欧》中,这样的三重结构,不仅适用于人,也适用于整个世界。在柏拉图笔下,整个世界被描述为一个有生命的统一体,同样是诞生于创世者之手。心智被放入灵魂之中,再用物质为其创造「身体」。这样「人」与世界便是「同构」的,这为后续泛柏拉图主义的世界观,提供了重要的原则依据——
世界分为若干层次,并大体划分为神性的“上界”和物质的“下界”;上界支配下界;上下同构的法则,即后世《翠玉录》中的那句“其在上,如其在下(As above, as below)”,这成为后世西方神秘主义所有流派的第一法则。
柏拉图去世十几年后,发生了一件颠覆整个世界的事件。
众所周知,柏拉图有一位著名的学生,叫做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有一位学生,叫做亚历山大,当时还是希腊北方马其顿王国的王子。这位柏拉图学生的学生,即位时仅20岁,然后用十年时间,征服了当时希腊人知道的绝大部分世界。波斯、埃及、两河流域、小亚细亚、中亚直到印度边缘,这拥有悠久历史东方土地,均被纳入他的版图。
这位年轻的君主在东方的广大土地上建立诸多希腊风格的城市,希腊语成为这些地方的官方语言。这开始了古老的东方文化与希腊文化长达几个世纪的深入融合。这一时期被称为「希腊化」,广义的希腊化时代一直延续到公元四世纪基督教成为罗马帝国国教,并在后续一千年的拜占庭帝国仍然发挥着持续的影响。
希腊哲学——尤其以柏拉图哲学最为显赫——在东方广为流传,同时被东方人——尤其埃及人、波斯人和犹太人不断诠释,与当地古老神秘传统融合,从理性思辨哲学,越来越偏向神学和神秘主义。
「柏拉图主义」就是时期的产物。所谓「柏拉图主义者」,并非柏拉图开创学园的成员,而是一些自发研究、诠释柏拉图著作的学者。他们将自己视为为柏拉图学说的继承和发扬者,但有一定的理论原创性,并普遍融入了东方思想。「中期柏拉图主义」和「新柏拉图主义」两个时期。
除此之外,在希腊化时代继承柏拉图思想的,还包括作为西方神秘学源流的赫尔墨斯主义(Hermeticism)、以「反世界」为特征的诺斯替主义(Gnosticism)等。这些学说被当代神秘学、文化史学者乌特·哈内赫拉夫统称为「柏拉图主义东方学」(Platonic Orientalism)。电影中的文化背景,大多都来自这一大系。
在电影中的心灵学院里,22这样没有Spark的灵体,就是一个柏拉图意义上的灵魂(Soul)。它是精神性的低级部分,居于中间状态,只具备基础的情感能力。它一方面需要和心智(Nous)结合,从而获得「理性」;一方面有需要和身体结合,才能产生“感觉”。
公元一、二世纪之间,作为中期柏拉图主义者的普鲁塔克(46-120年,罗马帝国时代希腊作家、哲学家、历史学家),发展了柏拉图的灵肉三分观念。在其著作《论月面》中,他诠释了如上的理论:
大多数人正确地认为人是混合体,但错误地认为只由两个部分构成。原因在于,他们以为心智是灵魂的某一部分,因此,他们犯的错误并不比那些以为灵魂是身体一部分的人更小,因为灵魂比身体优越和神圣多少,心智就比灵魂优越和神圣多少。
灵魂与身体混合的结果是 非理性或情感性要素 。而心智与灵魂的结合产生 理性 ;前者是苦和乐之源,后者是善恶之源。
——普鲁塔克《论月面》二十八,孔许友译
普鲁塔克认为,这三者有不同的来源:心智来自太阳,灵魂来自月亮,身体来自地球。灵魂介于心智与身体两者之间,并连结两者。正如月亮(在当时的天文观念中)居于太阳和地球之间,并调和两者。
无生命之物(物质)本身没有力量,而且易受外来因素的影响,心智则是无感情和独立自主的;但灵魂是混合的和中介性的东西
——普鲁塔克《论月面》二十八
在心灵学院中,22演示过作为灵体是没有感觉的,就是因为没有和身体结合,因为「感觉」源自身体。而灵魂转世必须拥有的“火花”(Spark),对应的无疑是心智(Nous)。
灵魂与心智相互塑造,然后全方位地包围身体,以此获得对其形状的印象,这样,即使它与任何一方脱离很长时间,但由于保持了相似的外表和印记,它仍然被恰当地称为一个影像。
——普鲁塔克《论月面》二十八
心灵学院中,没有获得「火花」,亦即没有和Nous结合的灵魂,无法前往地球与身体结合。这一点在普鲁塔克笔下也有描述:
而那些野心勃勃、精力旺盛、暴躁的灵魂,以及那些迷恋身体的灵魂……当他们受到烦躁和冲动的刺激并被从月亮引向另一次投胎的时候,月亮阻止他们沉入地球,不断将他们召唤回来,用魔力把他们捆绑住。
——普鲁塔克《论月面》二十九
而之所以有这条法则,如前面的理论,灵魂未和Nous结合,就不会产生理性。这样的灵魂如果与身体结合,就会变成仅凭情感和本能行动的怪物,造成大地上的灾祸。希腊神话中的怪物,如巨蟒皮同等,都是这样的存在。
因为如果他们以脱离理性的情感官能占据一个身体,这就不是安定和谐的事情,不可小视。像提提奥斯(Tityus)、泰弗(Typho)以及皮同(Python)这样的生灵,以傲慢和暴力盘踞德尔菲并且混淆神谕,就属于这一类灵魂。他们缺乏理性,屈从于情感,因为妄想而误入歧途;但是即使是这些灵魂,月亮也及时将他们带回到她自身并使其变得有秩序。
——普鲁塔克《论月面》二十九
电影中还体现了一种常见灵魂观,即灵魂是维持身体运转的原因。主角两次昏迷,都导致了灵魂的离体。但灵魂一旦设法返回,身体就重新活过来。这种观念在各文化中都很常见,柏拉图主义也不例外,如上文普鲁塔克所说的「无生命之物(物质)本身没有力量」。
赫尔墨斯主义则将这种赋予群体生命的存在称为「吹息/普纽玛」(Pneuma)。这个词汇与「呼吸」有关,源自古人对「唯有生者皆有呼吸」这一现象的观察,认为是呼吸带给身体生命(即使以现代角度,这一观念也不能算错)。灵魂被包裹在吹息中,驱动吹息,再通过吹息赋予身体生的活力。
灵魂在吹息中;吹息经过静脉、动脉和血液,移动活物,通过说话的方式托起它。
—— 《赫尔墨斯秘籍》卷十 赫耳墨斯之论说:密匙:14。肖霄译
上面提到,电影中提到的火花(Spark),即柏拉图主义中的心智(Nous)。在普鲁塔克笔下,它源自太阳,到达产生灵魂的月亮,被注入到灵魂之中,灵魂才变得完整、产生理性,从而被允许到达地球与身体(物质)结合。
在柏拉图的灵肉三分下,心智是组成人的最高级的部分,是人身上的神性,代表了人的超越性。所以在电影中,22在接到树上落下的种子那一刻,灵魂被补完,spark闪现出来。而主角则是在弹奏中,想起人生中那些平凡却宝贵的经历,留下满足的眼泪时,spark得以圆满。
他们的体验到自己的spark(Nous)时,都是源自从生活中体会到超越生活之美,亦即从「自然」中通过「美」,感受到了超越自然的神性。
在赫尔墨斯主义的残篇中,有一段非常美的神话描写,恰是对这一体验的隐喻:
对必朽之物与无理性动物的秩序宇宙,人子拥有一切权力,他冲破穹庐,屈身察看秩序宇宙的构架,因此向低层的自然展示了神的俊美形态。
当自然看到这位俊美得毫不过分且自身包含统治者们的一切能量及神之形态的人子时,她出于爱而微笑了,因为她在水中看到了人子最为俊美的形态的模样,在地上看到了它的影子。
当人子在水中看到和自己相像的形态,正是它在自然中的样子,便爱上了它,并愿望栖身其中。
愿望与行为同时产生,他便栖居在了无理性的形态之中。自然抓紧她的所爱者,四下拥抱他,围绕他,因为他们是恋人。」
—— 《赫尔墨斯秘籍》卷一 赫耳墨斯之论说:珀伊曼德热斯:14
「人子」由神创造,是人身上神性的来源;「自然」被拟人化为一位女神,是人身上物质性的来源。人即是两者结合的结果,因此具有双重的本性——不朽的精神与必朽的身体。单纯的物质“自然”并非“世界”。只有当人的精神与物质的“自然”遭遇,自然才变成“世界”,才开始具备“意义”。
在赫尔墨斯主义中,Nous被视作创世的第二位神,由至高神所创造,同时也是与人的灵魂相伴的一种存在。虔敬、拥有智慧的人,就会拥有Nous,从而获得认识神的能力;反之,人若痴迷于身体的感受,被其蒙蔽,就会遗忘自己的神性,被Nous离弃,在物质世界中不断被欲望折磨。电影中,那些因为对物质世界的某种执念而黑化的状态,就是后者的写照。
「这样的人不停渴望难以餍足的欲求,在黑暗中挣扎,没有满足。折磨着他,让火在他身上燃烧得更旺。」
—— 《赫尔墨斯秘籍》卷一 赫耳墨斯之论说:珀伊曼德热斯:23
而对Nous的体验,则让人回想起自己的神圣出身,逐步摆脱物质和身体的束缚,回归神性的“上界”。在“上界”的诸层次不断上升,最终突破宇宙的边界,回到神的身边。
「美」在赫尔墨斯主义中,拥有崇高的地位。神是至美的,世上的美都因分有神的美而存在。美可以让人的心智、灵魂、身体三部分同时得到升华,靠近神性。
这美照亮了他的全部心灵(Nous), 便引燃他的整个灵魂(Soul),通过身体将它拉向上方, 美将他整个 人化作精髓。
—— 《赫尔墨斯秘籍》卷十 赫耳墨斯之论说:密匙:14
在电影中,当人在演奏音乐、绘画、打坐等等中出神入迷,就会到达和心灵学院同一位面的地方。也体现了,通过“美”,体验到自己的Nous,激发了自身的神性,精神从而在那一刻进入“上界”。
在《拿戈·玛第经集》(Nag Hammadi Codex)中属于赫尔墨斯主义的篇章《第八与第九的论说》中,提到与之类似的情境——导师引导初学者,通过特定的内在修行和仪式,让精神到达上界与神最为接近的“第八重天”和“第九重天”。在这些神圣的境界中,所有存在都在进行歌颂神的合唱。
在柏拉图体系中,音乐的和弦是具有神性的。因为音乐的音阶,代表神圣的数学比例——这比例与七大天体(日、月、金、水、火、木、土)的运转的比例相一致。而这七大天体本身即是神明,为世界赋予时间。因此,数字和比例是宇宙的本原,演奏和欣赏音乐可以通达神性,与神比肩。
在看似平凡世界和生活的体验中,体悟到“美”,从而通达超越世俗的神性,从这神性中获得生活的“意义”。这就是电影中通过spark这一概念传达的真意吧。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对“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一种形而上的解读。
Spark这个词本身,作为与灵魂相关的含义,最早出现在诺斯替主义的经典中。诺斯替主义( Gnosticism)亦是希腊化时代的一大重要思想和宗教运动,兴起于约1世纪。影响遍及整个旧大陆,从地中海沿岸一种延续到中国新疆地区。其流派众多,部分属于基督教派别,其他则与之无关。所有流派的共通特性,二元论及“反世界”的价值观。下面我们以瓦伦廷派为例进行介绍。
诺斯替教义认为,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是物质的,黑暗而罪恶。世界由一位低级而邪恶的神灵——造物主德穆革(Demiurge )创造,其中充满了痛苦与罪恶。在这个世界之外,有一个纯粹光明、至善、神性的光辉领域“普累罗麻”(Pleroma),属于一位真正的、不为世界所知至高神——上帝。这位上帝是非受造的、代表无限的“一”。由他产生了六个本源,代表了普累罗麻的完整性。这六个本源由分别产生了十个(the decade)和十二个(the dodecade)天使。前者是十个超宇宙(aeons,又译“移涌”),后者则是十个宇宙(eons)。
“十”与“十二”相加,就是“二十二”,应该就是电影中“ 二十二 ”这个名字的来源。
人类的产生,是因为属于普累罗麻的一部分神圣之光,流落入物质宇宙之中。邪恶的造物主德穆革,将这些神圣之光囚禁在物质世界中,并制造出人的身体,将这些光与身体结合,进一步束缚起来。每个人身上属于普累罗麻的光,称为“神圣火花”(divine spark),也就是电影中“火花”一词的来源,与柏拉图主义/赫尔墨斯主义中的Nous一样,是人身上的神性部分。人是属于世界之外的“灵”(火花)和属于世界的“体”(物质、身体)结合的产物。后者是邪恶的,应被抛弃的。
人类按照他们起源的意识等级,被分为三类:渴求上帝的属灵者(the spiritual);没有记忆以至于不关心起源的属物者(the materialists);以及二者之间的属心者(the psychics),这些游移不定的人,从感知的世俗世界向一种至高的焦虑前进,然而却并不知道需要坚守什么。
—— 阿贝尔·加缪《理性与神圣》第二章 诺斯替主义,朱佳琪、叶仁杰译,梁中和校
可以看到“属灵”的等级,是觉悟到身上的“神圣火花”(divine spark)者,对应的即是柏拉图主义的Nous。这这一等级的人,就会努力领会超越的知识“灵知”(Gnosis,即“诺斯替”Gnostic的词源),从这个黑暗的物质世界脱离,回到普累罗麻之中。
电影中的世界观,对“世界”(地球上的生活)的态度是非常正面的,所以体现诺斯替元素的地方并不多。但有一幕很经典,是二十二意外进入了主角的身体,感觉非常恶心,叹息道“我居然被 困在 这样一句躯体之内,好恶心”。
这句话非常诺斯替。“ 囚困 ”是最典型的诺斯替的意象,这个世界是囚困人的神性成分spark的囚笼,而躯体则是其中一间更加严密的囚笼。在诺斯替世界观下,不存在我们通常所说灵魂肉体分离的“死亡”。在世界上与躯体结合的存在方式本身就是一种“死”,通常的“死亡”并不能让灵魂(spark)与肉体分离,因为一旦脱离一具肉体,就会马上进入另一具肉体中——也就是转世——spark仍旧不得自由。唯有领悟“灵知”,才能寻得自由之路。
悲伤痛苦我在这肉体的衣袍中承受,他们把我送到、扔进其中。我要多次把它脱去,多次又把它穿上,不断的一次再一次地了断往往的挣扎,却看不到生命在它的斯金纳(sh'kina)中
—— 《曼达派的秘藏》(Ginza. Der Schatz oder das Grosse Buch der Mandaer) P45
当然,在电影中并未对身体和世界持有这样负面、黑暗的观念。 二十二的这种诺斯替情绪,很快被证明只是她的误解。她最终爱上了世界,并想要长久的寄寓世界之中。而像食欲这对“物质的沉迷”,也是被肯定的。《Soul》这部片子是明确的「爱世界」的,是反诺斯替的。
对于源自柏拉图的种种形而上的灵魂学说,二十世纪的心理学家卡尔·荣格,有一套基于心理学的解读。荣格将人的心理分为个体意识、个体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三部分。仅有个体意识是我们能够明确感知与控制的,后两者潜藏在我们平时无法知觉的部分,但对我们的心理有着真实的、巨大的影响。三者共同构成一个人的完整心理,荣格称之为“自性”(self)。其中集体无意识部分,是超越个人的、全人类共同的心理模式,由「原型」(Archetype)构成。原型是把人类共通永恒的经验主题具体化的模式,它会以相似的方式,在不同文明中,以神话、宗教、形而上的方式外在体现出来。
荣格将一个人精神成长的最终目标,称为「自性化」。它是完成自己“自性”内容的整合,精神得到的最完满的发展、出于长久的平静与满足状态。他认为这是一个人成长为“是其所是”的过程。
通过一个生物过程,任一生物成为其从一开始就注定要成为的那个生物。个体化是这一生物过程的一种表达方式——无论这个过程可能有多么简单或是复杂。
——《荣格全集》第11卷
荣格认为,各文明中的「圣化」的过程,如泛柏拉图主义的回归神性、佛教中的“解脱”、炼金术中的“贤者石”等,都是“自性化”这一心理原型的外在体现。电影中,二十二和主角,通达“神性”、“顿悟”式的平静而圆满的心理体验,与荣格笔下的「自性化」高度吻合。而spark,在荣格的语境下无疑就是每个人“自性化”的方向,是一个内在的、圆融的,而非外在、世俗、可量化的目标。
限于篇幅,这一概念在这里不再过度展开,相关中文资料不少,有兴趣的朋友可自行查阅。
在这一章里,对这部名为《Soul》的电影的灵魂观进行了分析,这很大程度反映了电影的主旨。除此之外,电影还留下很多内容,其世界观、每个人生前身后遭遇的究竟是怎样的世界、心灵学院又是什么,都留待在(下)中继续解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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