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谷长吉于1945年出生于兵库县,毕业于庆应大学。毕业后在广告代理店工作,直到自己的作品刊载于文艺杂志后辞掉工作,持续着一文不名的日子直到他的作品《盐罐之勺》获得三岛由纪夫奖才算有点名气。他于1998年获得直木奖。逝世于2015年。
以上是简略的介绍。车谷的直木奖作品《赤木四十八瀑布殉情未遂》翻拍过电影,也很莫名其妙的有国内译本。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过。
我爱读,甚至沉迷于车谷的小说,是因为在考虑过去私小说与当代私小说区别时,觉得车谷和其他一些现在的私小说作家似乎有一定的距离。比如我之前翻译过一小段作品的西村贤太。很多时候,私小说作家之所以写这种无可救药的作品,是因为自己过着无可救药的生活,需要依靠。这种依靠如果是以文学的形式呈现,就成了西村贤太式的私小说。
但反过来说,如果并没有过着无可救药的生活,反而投身于私小说创作,自己选择逐渐走向破灭,就是伊藤整所提出,由太宰治所代表的“生活演技说”。在我看来,这是私小说创作的一大横沟,将私小说细致的分别开来。
要说车谷的做作品属于哪一种,其实并没有明确划分的意义。车谷的作品是车谷的作品,其他人的作品是其他人的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车谷作品的乐趣在于,他或许在理论上了解过私小说。
大正时代,是所谓性格破产者的时代。性格破产这件事已经不是“将要发生的未来”,而是“已经存在的地基”,文士生活的起点就是“性格破产”,而文学创作的看点就在于这些破产者如何调和自己的生活,亦或是如何让自己走向破灭。
车谷作品的乐趣,我想就在于,他把过去的文学观移植到现代,以性格破产为起点在创作。他本人在一流大学庆应毕业。这成了他虚虚实实的小说里,描写自己时必定会存在的属性。意图大概在他要表明“自己的选择”。他并不是没有别的生活可过,而是选择了“性格破产”的起点。在这一点上,有着迂腐,但也百看不厌的魅力。
我用来翻译的底本是新潮文库的《武藏丸》,是一本短篇小说集。《武藏丸》本身是川端康成文学奖的获奖作品。网上有翻译,我贴在这里有兴趣的可以看看。同小组里还有我爱读的李长声先生写的关于车谷的随笔。 因为没有版权,请不要转载。有问题我会删除。多谢观看和评论。
之前我还翻译了田中英光的《野狐》,机核觉得不太合适,现在把A站的链接放在这里,如果有兴趣可以看看。 昭和四十一年冬天,我从东京返乡。过完年,到了春天,我就是大四的学生了。要决定好毕业后的方向。我想着:真不情愿。我内心希望能够升学研究生院,再多读一些书。在年内的最后一天晚上,我向母亲表明自己的意愿后,引燃了她的怒火。
“你啊,弟弟礼治还在工业高中上学,不打算去上什么大学。我们凑钱让你去上大学,要是还让你继续读研究生,不是会愈发拉长你和弟弟的差距吗。”
礼治在我入学庆应义塾大学的那年春天,在初升高的考试里受挫,在家复读当了一年浪人后,考上了县立饰磨工业高中。即是说,他基本不可能再上大学了。
昭和四十三年的春天,我从大学毕业,就职于位处东京日本桥通一丁目的一家广告代理店。我不再抱任何决意和希望。从此和书本诀别。只要每天能用从公司得来的工钱吃得起饭,我觉得就已经足够。即是说,我是一个没出息的人。
我对公司的事务既没兴趣也不关心。公司的工作是带着TV的广告或是新闻/杂志的广告企划书,去人家那儿讨广告。广告是一种什么东西呢?广告的本质,是作为资本主义社会尖兵去诱惑,威胁,以及巧言令色。巧言令色,换句话说就是欺骗。我还记得学生时代读来,感到共感的《论语》的一节——“巧言令色鲜矣仁”。这样的词句栖息在我的体内,实在感到困惑,难以理解。我日以继夜的行着诱惑与威胁与欺骗等罪恶。构筑在这种罪恶之上的,就是现代社会。在这之中,把这种恶视作善的,就是被称作职场,企业的地方。
职场的上司,尾墓和男总要求我舍掉自己体内这些带有书生臭味的想法。他说,你像点大人样吧。他总劝我看周刊杂志,买赛马券,订购日本经济新闻。他向我要求着马丁·海德格尔所说的“向日常性的衰败”。
那时,我借住在中野野方町,某设计师宅邸的二楼。这是我在毕业时,从马込桐里町的学生宿舍搬家后的居所。隔壁房间住着明治学院的学生,是个叫工藤晃男的壮汉。他是楼下设计师妻子的远亲,是一个只要在房间里,就整日把收音机的声音大开的男人。八月某个酷暑的日子,工藤进到我的房间,在和我聊闲话的时候,说起奇妙的话来。
“你觉得,希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东西,有汽车,动车,电话,电视,超市,石油以及石油制品。如果没有这些东西的话,现代社会不就要走向破灭了吗。”
我“啊”的一下回过神来。在我去上班的时候,这个男人读了我的日记。
“而且啊,你似乎还认为人类在不远的将来要走向灭亡之类的。好像还很迫不及待。”工藤喋喋不休的说着。
“我在你外出时擅自进了你的房间,看了你的日记。看了一点后,因为很有意思,就不自觉的陷进去了。”
我想给工藤的脸上来上几拳。但没能动手。不知为何,没有动手。没能出手打他这件事,反过来伤害着我自己。
我离开中野野方町,搬进位于中野沼袋町的廉价公寓。在丰多摩监狱后侧,沿着川流的低地上建着一群脏污的木造公寓,我的住处在那群公寓的最里侧,是一间终日二十四小时都照不到日光的四叠半单间。那时我在公司领到的薪水只住得起这种房间,但当我知道房子背后的高台上建有监狱一事,是在搬到那里之后了。
那时新左翼全共斗运动正闹得火热。根据新闻上的记载,有很多人和这间监狱联系在一起,每到特定时间,总能听到喧嚣尖锐的警笛声。我觉得新左翼全共斗运动不过是燃烧着空洞气焰的“革命游戏”,所以不抱什么关心,但对自己也没什么期待,只是过着阴郁的日子。只有我每个月要工作,得靠自己糊口这一件事是唯一清晰可见的。除此之外,一切都显得模糊。即是说,被没钱一事扼住了脖颈,每天都是为了能吃上饭活着。
正因为生活在这种廉价公寓,人们像是完全放弃了一样屏息生活。就算如此,也正因为如此,人们挣扎,人们体内残存着不得不让自己挣扎的东西。
住在对面房间的纤痩女人,时不时会在夜里去附近吃拉面,在去吃面的时候,隔壁房间的男人偷去了房间里福助人偶样式的存钱罐,闹得天翻地覆;又或者,住在楼下满脸褶皱的老人,听信了搞投资的劝诱,被骗走了仅有一点儿的存款,在走廊里痛哭哀号。大家都在心里渴望“更好的生活”,为此的焦虑清晰的显现在人们身上。
当然,我也在为了什么而挣扎。虽这么说,只有在每个月领到薪水的晚上,能去新宿西口的小便横丁多喝点廉价酒,剩下的日子只能穷苦度过,身无一文的人能做的,只剩下书写恶意的自省录之类。其实,实际上,这自省录是事无巨细写着别人坏话的玩意。收音机也好电视也好,对我来说都不过是喧嚣的杂音。
每天晚上,我写完憎恶的日记后,会出门散步。被工藤偷看日记,却没能动手打他一事让我感到了深刻的自我厌恶,在我的背后留下了一整面的伤疤。沿着丰多摩监狱漫长的围墙散步。我被强制过着一种“哲学生活”。但我到底憎恨着什么呢。在我的身上并不发生什么,不对,发生的事情,全都是以与我相符的,极为凡庸的形式发生。结果就是,在这监狱内侧的生活。
但是在散步的途中,我停留在某一处发着呆,冷不防突然被巡逻中的巡查质疑审问的事情,也时常发生。那是像极了我从没经历过的幸福时刻,像在我体内的自己要被诱导出来似的,猥亵的瞬间。但,那也只是我之中的我要像被诱导出来而已,这种瞬间让我体会到的,只有我这个人连被逮捕的理由都没有一事。
某个周末,我到附近的区立图书馆,查询起过去和这间丰多摩监狱有关的人来。在那之中,最为触及我心绪的,是埴谷雄高和三木清。埴谷本名叫做般若丰,昭和七年三月,因为不敬罪和违反治安维持法被官宪检举。但他在监狱的单人间里,读了康德的《存粹理性批判》,为其先验性辩证法感到“头晕目眩般的颤栗”。接着昭和八年十一月出狱。又沉迷于陀思妥耶夫斯基,读这两人作品的读书体验,成为了埴谷这之后思想的基础。所谓,微观视自己被灰色的墙壁囚禁着的自我意识,从而超越绝望的尝试,将诗与理论在极限之处让其融合的尝试。我感到自己多少理解了,自己在学生时代读过后感到甘拜下风的埴谷的长篇小说《死灵》的思想性背景。
三木清的话,比起埴谷雄高更能让我感到亲近。我的故乡在播州饰磨,三木则是隔壁镇隆野出身。霞城(龙野城)的大手门下有霞城馆三木清展示室。我曾去过一次。三木如人们所知,是著有《关于帕斯卡的人之研究》、《构想力的理论》、《亲鸾》等著作的哲学家。我去霞城馆的时候,看到了三木私下写给之后成为他妻子的东畑喜美子的,求爱的信,那信展示在冰冷的玻璃展柜里。我感慨万分。四百字稿纸上一格一格,一字一字,都像是被遏制住的,充满狂气的情念本身一样,用笨拙,规整,锐利,稍大的文字写着。这类书简,本该是私密中的私密。又或许正因为如此,它才拥有展示在别人面前的价值也未可知,但在那时,我看着积满三木思绪的,用钢笔和蓝色墨水写成的文字,感受到某种凄惨的东西。
翻看《三木清全集第十九卷 书简集》(岩波书店),三木寄给喜美子的书简,书里收录着九封信,七封明信片。在那之中,我看到的是书简号第六十六号之后的信:
《昭和三年十月十一日 三重县一志郡丰地村井之上 东畑喜美子收》
东京市本乡区菊坂町 菊富士酒店
十月十一日 菊富士酒店
致喜美子
我满怀喜悦的看了你寄来的信。知道你在那之后也健康如旧。分别以来我的喉咙同乐几天,之后又因为肩膀酸痛一段时间无所事事,但现在已经好了,回复了以前的健康。目前正为杂志的第二期写论文。
创刊号应该给你寄去了四份,收到了吗。之后这一期应该给你寄几本,请回信告诉我。
创刊号受到了不少好评。我的论文也从京都的田边先生之类那儿收到了嘉奖的信件。发行了多少还不清楚实情,但也不至于悲观,和预期比起来不如说是好成绩了。今后我打算把这杂志视作我的生命,努力让它成长发展起来。我祈愿能够被你的爱所鼓励。第二期应该会在这个月的二十五,六日左右制成。
我想念静谧美丽的乡村之秋。也想念你。
还请带我向你的家人问好。
你的清
其他的书简也都和这差不多。根据年谱,信里的“创刊号”,指的是这一年十月,和羽仁五郎共同编辑,由小林勇的铁塔书院发行的杂志《在新兴科学的旗帜下》,“田边先生”大概是指京都学派的哲学学者,田边元吧。三木的这些词句里充满了自信。当时已被世间作为哲学学者接受的男人,看见他却满不在乎的写下“我祈愿能被你的爱所鼓励”、“你的清”,果然还是会感到害羞,不自觉的想要移开目光般责备自己。
三木清和东畑喜美子在这封信的后一年,昭和四年的春天在东京举办花烛之典,于杉并高圆寺置办了新居。接着,那之后一年的春天,搬到中野宫前町,又在昭和七年移居杉并阿佐谷。翻阅喜美子留下的日记,就能明白他们过着屏息般宁静的生活,但因为三木住在宫前町时,有给日本共产党提供资金的嫌疑,使他和丰多摩监狱联系在了一起,表面平静的生活的底层实则布满危机,每天都很紧张,昭和十一年夏天,喜美子因患病去世。
那时三木写给女儿洋子的记录《为了幼少的人》,是读过后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美文。里面记录着“被你的爱所鼓励”之后七年的结婚生活。
根据这篇文章,叫做喜美子的女人,只是一味在三木哲学生活的背后过着“沉默生活“的人。不得不觉得,三木写给喜美子的信和明信片,传达到了这个人的内心深处。如今,“爱”之类的词句,已经被用了太多,早已是变成破烂抹布一般的词句,但在昭和初期,对这类词句的信仰,是如此的鲜活,透过这种新鲜的刺激,让人不得不感到怯懦。
那之后,三木也走向了悲惨的末路。昭和二十年三月二十八日,因为隐蔽日本共产党员高仓辉,他再次被特高警察以违反治安维持法被检举,他撑过战败的八月十五日,于九月二十六日死在丰多摩监狱。
以上就是我一整天,守在区立图书馆里读到的。但这不过是从侧面【稍微】瞥了几眼他人的命运,我自身没有任何变化。我边沿着监狱漫长的围墙走回住所,边觉得,好孤独。明天起,又要继续诱惑与威胁与巧言令色的日子。
那时,有个人察觉我的生活,突然给了我一台收音机。是职场里做广告企划制作部门的人,叫做薮川敬夫,是大我两界的前辈。当然,他是怀着好意送给我的。不,不光如此,他给我收音机,大概还有责备我的意思。
晚上,我听着读卖巨人队的职业棒球的播音转播,长岛茂雄如果打出全垒打,就能听到人们欢喜的欢呼声。解说和播音也会一起表现出喜悦。但我全然体会不到他们喜悦的一丝一毫。只觉得不适。不如说,如果正该打出好球时长岛三振出局,才会让我感到一丝快乐。这种想法日积月累,渐渐庞大。每一天我都期盼着长岛受挫,变得每天都听收音机。但,期待他人受挫去听收音机一事,大概说不出口吧。我感到猛烈的自我厌恶,写下恶意的日记也多了起来,接着又不得不陷入更深的自我厌恶。
就算长岛失误,棒球爱好者们却依旧喜悦。我听着这群奇怪生物的欢呼声。收音机令人感到不快。我把收音机扔进了垃圾箱。
我丢掉收音机,随波逐流地飘荡。我不知道自己被推向何处。想要抓住某种寄托。但上班族的生活,就是从最开始就失去寄托的生活。长岛打出全垒打而感到高兴的人们,也同样是阴森的自我丧失者。播音和解说发出兴奋的欢呼,是因为他们靠这个吃饭,若是不为长岛欢呼,恐怕就要被无言的责备,到头来弄丢饭碗变成失业者,他们无意识之中预感到这些,所以才发出欢呼的绝叫。我也每天为了争取广告带着企划书四下奔走,发出空虚的声音,得到工作的机会。
职场里过着和我类似生活的同事,也有不少。当然,这些人也需要活下去的目标。首先,想办法分期买一辆汽车,再找一个女人,入手“自己的家”。虽这么说,单凭自己的薪水,到底是买不起公寓的,所以只能住进民间的廉价房,再不断地摇号申请板桥高岛平建设中的高层公寓,等待当选。之后的生活,就是彩票,赌马,赌自行车竞赛,赌赛艇,赌赛轮,打麻将,打小钢珠,喝廉价酒,运气好的话想出国旅行一次。
除此之外,还剩下什么呢。悄然把不中奖的彩票丢进垃圾桶,可哀的企业战士的日常。这些人丢掉不中奖彩票的同时,终于也迷失了自我。但令人感到困扰的,就是这样的生活也觉得快乐的悲哀日常。
薮川敬夫,就是送给我收音机的人。是一位安静的人,平时不怎么开口说话,但那天晚上,看见加班的我周围没人,靠近我说“这个给你听“,给了我收音机。我感到惊讶,薮川没给我推让的机会,马上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我在下班之前向他道了谢。接着,薮川说:“不过,你可能不太需要吧”。我又感到了惊讶。薮川操着一口我的家乡话。他平时都说普通话。之后我从别人那里得知,他和我同是播州出身。
大概是因为有着这层关系,薮川才会在背后悄悄关注着我吧。虽然我感觉不到有人在关注自己,但其实不断有视线从我的背后窥看着我。即是说,我感到意外。但之后薮川对待我的态度,仿佛之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既不和我搭话,也不给我接近他的机会。他和以往一样默默做着自己的工作。但从他那儿得来的收音机,时常让我感到不快。
不久之后,听闻薮川因为急性酒精性肝炎住院了。但我并不知那是一种怎样的病。所以,并没有留心。最后,听说他突然并发肝硬变死了。
在那之后,各种消息都传进了我的耳朵——他的父亲在大东亚战争战死,母亲独自一人住在播州的山峡的乡下。他母亲听闻了消息,从乡下赶来。即是说,他家只有母亲和他一个孩子。实际上他也有一个订婚的人。是去年,公司雇的临时工。薮川很有男人味,大家都说不知道他喜欢这个难看又厚脸皮的女人什么地方。女人昨天在医院发出凄绝的声音号哭。女人家里似乎在世田谷有地产的富裕人家。她的妹妹和姐姐全然不同,是位让人眼前一亮的美人。这位妹妹在医院的走廊里,抚摩着姐姐的后背。恐怕这将会成为她一生都难以忘记的,快感的泪水吧。但就算如此,那号哭声还是凄惨至极。薮川母亲没有落泪,只是蹲坐在角落里。
两天后,公司的广播通知说,薮川的遗骨由他母亲抱着,要坐下午四点东京站出发的火车回去。在月台送别时,我也走着去了。以上班族在职场工作的时间来说,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时刻。母亲一身穷人模样,像是被送别的人威压似的,低着头。是位不幸的人。恐怕对她来说,独生子是她生活的唯一希望。我心想,这就是死啊。
列车开动后,在回公司的路上,我的上司尾墓和男说:“今天春天,我和薮川一起到秋田出差时,还请他上了女人。在卖淫店。那家伙还是童贞呢,我这也算是积了功德啊。”他一脸得意。说着俗物的,肤浅的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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