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谷长吉的这部《贋世捨人》是长篇小说,记录了他成为作家之前的生活。我看了两遍,每次看都觉得这是最近几年自己看过最好的一部作品。但是无力翻译整篇,我只能截出其中一部分来翻,权当安慰自己。
翻译的这一部分,在我看来对所有试图写作的人都是一种慰藉,于是翻译完后我第一时间发给了同样梦想写作的朋友。谁想,朋友看完第一句话说的是——精神病人在浴缸里钓鱼的故事,我十几二十年前就在笑话集上看过了!
被这么一说,我顿感语塞,自己看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这类故事根本已经司空见惯,并且已经成了笑话。看《贋世捨人》时,我总想着,这么好的一部作品却什么奖都没拿到,到底是为什么。如此想来,私小说家编故事的能力,到底是不符合时代要求了。
我大学时代的朋友谷内荣造的妻子给我打来电话。她说,谷内的状态很奇怪,希望我能去他家见一见他。细问后,得知他最近也不去工作,每天都闭门不出。
谷内曾在我痛苦的时候用无言的方式指导过我该如何活下去。最近的日本推崇“耍滑头”一词,将其视作好的风气,但谷内身上没有一点儿这类龌龊的斤斤计较耿耿于怀的地方,可谓是一个具有当今日本人所不再具备的‘大人’风范之人。
和他相识,是在昭和三十九年的春天,我们一同入学庆应义塾大学的时候。在东横线日吉的纪念会场里举办入学典礼的第二天,我去往位处日吉的教养学部学区,校园里空无一人。我早上睡过了头,迟到了。那一天要给新入学的学生讲解怎样得到学分,还有一些其他的入学指南。更具前一天贴在墙上的班级名单,各班级会在担任各班级指导员的教授参加入学指导。我隶属于文学部一年级C组,指定的教室在南校舍的四楼。
我慌张的爬上校舍的楼梯。当然,不论是楼梯还是走廊都一片寂静。我在二楼附近,跑过一位男同学的身旁。他用两只手紧抓着走廊的扶手,只用双手的力量在楼梯上走着。两只腿在斜下方像被拖着一样。他每咬着牙,用胳臂撑起自己时,疲惫的呼吸让他的双肩都像要越过头顶一样上下移动着。我站在楼梯平台上,回过头,看着这副样子。我走下楼梯,对他说“你不讨厌的话,就让我背你去教室吧。”他笑说着“哎呀,多谢”。背朝向他后,一幅大骨架的沉重身体紧抓着我的肩膀。我的手碰到他裤子下铁质的义肢。我抓住那义肢,开始爬楼。虽说患有先天性的蓄脓症,但到底算是四肢健全的生活着的我,在那时初次感到径直触碰到他人的命运的感受。我询问他要去哪个教室,得知他和我要去的是同一个教室。
打开位处四楼教室的后门,踏入教室内时,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一齐照了过来。担任我们班级的池田洁老师招手对我们说“你们两个,来这边”,之后他把手挡在嘴前,咳哼一声清了清嗓子,“我再重头说一遍”。入学指南之后,每个人做完自我介绍,我再次背起谷内下了楼,在南校舍一楼入口处,孤零零的,他的拐杖靠在玻璃门边上。
我和谷内相识。通常,面对身体有缺陷的人,要顾虑着不去提起其有缺陷的地方。但面对他却不同,他具备一种让人无需顾虑的坚韧精神。我像他搭话时,他那晴朗的笑容给了我莫大的鼓励。
在我们班上,出身于兵库县的有三人,其中有两人就是我和谷内。还有一人是大仁邦弥氏,大仁他被选为日本足球队的选手,活跃在FB之内。大仁出身于县立神户高中,谷内的少年时代也在神户的住吉度过,听说在滩高中橄榄球部,浑身都是在紧张的练习里流的汗和沾上的土。但在高二那年,春季的某一天里突然没有缘由的感到一种,在不远的将来会有什么厄运降临在自己身上的预感。
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确实感到了将要发生的预感。但他毫不惧怕。仍以自然的心绪,继续着紧张的橄榄球练习,等待着那个厄运的到来。在那不久之后的一个晚上,他发了高烧。呻吟挣扎了两天两夜。等到终于退烧时,他的双腿已经完全麻痹了。是小儿麻痹症。那时他十七岁。在那之后他在医院生活,练习着走路,过了三年,才回到滩高中复学。在庆应日吉时,他没有和我同过学。
升上二年级移籍到三田校区时,他和我分成了不同的学科,谷内选择了心理学科。但我有时会去位处于图书馆背面的研究室看谷内做让猫变得精神衰弱的实验,时不时还会一起赏赏花之类。和他出门时,不用说,我得确认好他或许会上的厕所里的情况,但某一天的下午,在横滨因为我的一个大意,看到他摔倒趴在厕所地面上的样子时,我感到心脏仿佛被刺穿的苦痛。
毕业后,我成了一名不像样的上班族,而他则去往位处美国西海岸的加利福尼亚大学留学,他回国后,就职于东京板桥区的武藏野医院附属精神医学研究所。和子夫人所说的‘工作’,指的就是在这间研究所的工作。在研究所内,谷内负责治疗自闭症和蒙古痴呆症儿童。
我乘电车在池上线雪之谷大塚站下车,步行前往谷内家。走了约十五分钟,按响谷内家的门铃后,和子夫人和他家的两个孩子一齐开了门。大的是男孩小的是女孩。
“啊,是吗。总之请先进来吧。谷内还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呢。”
我打开谷内书房的房门。谷内向我做出一副因为痛苦而扭曲的笑脸。
“怎么了啊。这不是让和子夫人担心吗。在研究所发生什么事了吗。”
“哎。治疗精神病人才是你的立场吧?怎么变成要被治疗的人了。”
“对了,我读了你发表在新潮上的《乡下的丧葬准备》。”
“哎呀,我的投稿被录用只是偶然,我也没想要成为职业作家。我只想无名无姓的活着。”
“是吗。但就算不是职业作家,也有很多人一生都坚持写作吧。比方说弗朗茨卡夫卡啊宫泽贤治之类的。还有万叶集的歌人,大半也都是吧。”
“生岛。虽然不知道这话该不该我说,但我希望你继续写小说。今天,我听家内说你要来,就想着,只有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当你面说给你听。你啊,写下去吧。”
“不。不是。和你说件事吧。说完我想你就能够理解了。”
那之后谷内开始说起了如下的事情。某天午后,谷内走在任职的精神病学研究所的走廊里,看见研究所内的浴室开着门。往里看去,浴室里一位穿着衣服的男性患者,正坐在汲水的桶上,他握着钓竿把鱼线浸在蓄满水的浴缸里。是谷内认识的患者。谷内搭话问他“怎么样,钓的到吗”。但那男患者头也不回。一心只盯着垂着鱼线的浴池。
谷内按原来的步伐走过走廊。做完预定的事情后,再次经过走廊时,看了看浴室,男患者保持着和方才一样的姿势,将钓竿垂在浴池之上。谷内又像他搭话说“怎么样,刚刚钓到什么了吗?”。于是,男患者猛地回过头来,怒吼道“蠢货,你以为浴池里能钓上鱼来不成!”他的眼里满是怒火。谷内一下子呆住了,从头到脚受到了仿佛电流般的冲击。但是男患者马上又调整回了原来的姿势,重又悠然的在浴池里垂钓了起来。谷内匆匆离开了浴室。他回到自己的研究室,心境仍然混乱,做不了任何事。日近黄昏,到了要下班的时候。他在走廊上再次通过浴室。男患者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向着浴池垂着鱼线,专心的看着浮漂。
——生岛。我虽然没写过小说,但写小说一事,难道不正和这在浴池里钓鱼相同吗。当然,这位男患者患有精神分裂症,是被人称为疯子的那一类人。你身上也有不少奇怪的地方,因为还在工作才被人们视作正常人。写小说,并不像这位男患者一样癫狂,而应该以明晰的意志垂下浴池上的钓竿,对吗。虽然要坚持一生实为不易,但我仍希望你能坚持下去。你能做到。我希望你,以明晰的意志,一生都坚持在浴池里垂钓。钓不到鱼也没有关系。这不正是写小说这件事本身的意义吗。
说回来,我每天研究、治疗自闭症儿童一事,也与其相同。如你所知,自闭症的治疗十分困难。我现在感到有些绝望。虽然做了不少尝试,但都几乎没有效果。我每天精心钻研之事,和用没有底的水桶往漏水的浴缸里运水似的。但人的生活不也正是如此吗。
当然,人世间觉得自己是正常人的人,说到钓鱼,想到的都是在河川大海里钓。绝不会在浴池里钓鱼。所以那些人在汽车工厂工作,在银行日复一日的计算着钱的金额。我的父亲也是,在纤维公司里身负要职,红着眼为了最近流行起来的巴黎式服装之类费尽心力。说到头来,他们大概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有着相当的价值。可是,以更广阔的视野来看,他们干的这些事,不也像在在浴池里垂钓吗。小说家里,也有不少以在河川大海里钓鱼的打算,着手写作的人。也就是所谓的职业作家们。
但是我认为人的一生,就是持续不断的在浴池上垂下鱼线。在充分理解了这一事实的情况下,我仍希望你继续写下去。我希望你,能以明晰的意志在浴池上垂下鱼线。
我听谷内说这一番话后,感到自己受到了启示。这是经历了明确的痛苦并活下来的男人所说的一番话。以明晰的意志在浴池里垂钓,大概就是指,以反时代的精神生活下去吧。正和退蔵院里那副《瓢鲇图》一样。穿着脏污破烂衣物的农家,试图用葫芦捞起鲇鱼的那副样子。谷内当时三十一,我二十八岁。
当时的社会,正因为横扫而来的巨浪般猛烈袭击日本的石油危机而日渐不安,人们传说着物价将要高腾,房租将要上涨,企业将要倒闭,失业者将会增多,谣言使人们涌向银行兑现,人们节约用电,没有实体,却又像是实际存在似的癫狂使人们奔走不止。我重拾写作,不得不以制作创作笔记开始从头再来。在那之后突然就不再去那家有女人的夜总会了。
给谷内和子夫人打去电话道谢她当天留我吃完饭时,她告知我说谷内又重回研究所工作了。但事情并没有在本质上解决。谷内他出勤于精神医学研究所时一定还怀抱绝望。我一点点儿的在笔记上记录着文字。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