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什么时候到的?”斐迪南拉开铁门上的窥孔,望向阴暗的囚室。那女孩蹲坐在一角,蓬头垢面,身体不受控制地抽动着。她的呼吸时急时缓,在一百余年未见阳光的石壁间激出回声。沉重的黄铜项圈压在她的脖子上,反射出怪诞的光泽——教廷的反灵能装置千奇百怪,特制的铜项圈是其中最仁慈的了。
“今天凌晨,”理查兹·诺曼答道,“她父亲把她绑好了,让我们给她扣上项圈,再扛到马背上,整个镇子像送救命恩人似的送我们离开。”他下意识地推了推单边眼镜。
“女巫,是吧?”斐迪南把窥孔关上,用手杖支撑着身体转向理查兹,“严格来说,仲裁庭并不承认‘女巫’的存在。灵能者是有的,但狭义理解中的巫术,嗯……”鲸油灯的苍白火光闪烁在岩壁上和斐迪南的脸上,两者同样疤痕累累。
理查兹的语气略有急躁,“全镇的人都说她是女巫,不少人都赌咒说亲眼见到她施咒,把麻雀变成兔子、让石头升上树梢什么的——”
“你见到了吗?”斐迪南的舌头舔过他的一片牙床,那里原本有两颗牙。牙齿,该死的,他愿意用一年寿命换一颗牙齿,反正他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也活不了太久。
“——没有,我们早早就给她套上项圈了。”理查兹躲开了斐迪南的目光,“我们做了十几个人的笔录,每个人都对着《圣母经》发过誓。”
“笔录我看了,没什么有用的。我待会自己审问她吧。”斐迪南的眼神在他说到“审问”时微微发亮。审问,整个东境都没有人比他更懂审问——或许曾经有过,但那个卡洛丁混蛋早就被打成筛子了。
理查兹的神情有些局促,“恐怕您问不出什么了,她不识字,而且……我们到那之前,一些镇民动了私刑,割掉了她的舌头……”
“为什么是舌头?”斐迪南的手杖敲在砂岩上,“你想过吗?”
“或许仅仅是怕她说话。另外,咒语是不存在的,没有哪种灵能要用语言激发,这点你肯定知道。”斐迪南看着理查兹把下巴埋进衣领里,仿佛主日学校被老师批评的学生。他慢悠悠地朝楼梯走去,示意理查兹跟上,手杖的铜头有节奏地敲击着地砖。“现在我们去看看那头蜘蛛蟹吧,他们可是费了不少劲把它从北海运来。”斐迪南嗤笑一声,湿冷的空气从缺牙的缝隙中钻过。
棱角分明的巨大节肢在抽干了的蓄水池里晃动着,刮擦着铅皮。陌生的腥臭升腾、盘旋,让人联想起海洋——距离红牢最近的海也有四百里。
那艘黑舰迎面撞进港口时,船上弥漫着这股腥臭。全船仅有的两个幸存者躲在桅杆上,而那头蜘蛛蟹正锲而不舍地用螯肢切割着桅杆的铁皮。
“还是老样子吗?”斐迪南向池边的持枪守卫点头回礼。
“它什么也不吃,我们把牛、羊还有刚死的人吊进池子里,它拿钳子碰了碰就扔到一边了。”守卫拿枪指着池中几具腐烂的尸骨。
“嗯哼,喜欢自己捕猎的人肉,这螃蟹有品位。”斐迪南做了个不太成功的微笑,理查兹尴尬地陪笑两声。
“说。”斐迪南饶有兴致地看着那螃蟹在五十尺深的池底伸展肢体。
“我们这几乎要成垃圾堆了,仲裁庭把各种牛鬼蛇神都扔到红牢里,也不让杀,说是收容,可——”
“仲裁庭自有这么做的原因,”斐迪南凑近守卫,拍拍他的肩膀,“咱们是帝国的屏障,可得鞠躬尽瘁呀。”
鞠躬尽瘁,他是怎么想到这个词的?斐迪南有点困惑。他带着残缺的身体来到红牢,把帝国各地送来的怪物锁进大大小小的囚笼里。杀人取乐的动物、不死的寄生虫、灵能者、把人吞掉的肉团……他见到人被撕裂、碾碎、烧成灰烬、腐蚀为骨架;他见到每一种恐怖传说的原型,而它们往往比传说中更糟;他见到自己剖开一个孕妇的腹腔、敲碎一个孩子的牙齿、挖出一颗淌着水银的心脏;他见到癫狂的太阳在红色荒原上如虹膜般扩散,亿万颗岩石投下战栗的剪影。
他梦到了那女巫。那时他还是个踌躇满志的见习教士,跟随毛皮贸易公司的猎人探索东方。他们在一场暴风雪后截住了几百头野牛,把它们赶进了山谷里。短而钝的角迟钝地起伏,褐色长毛沉甸甸地拖在雪地上。两马车的铅和火药被用尽了。食指不停地扣扳机,直到痉挛。肩膀被枪托撞得淤青。屠杀结束后,山谷中没有一片雪是白色的。
他们在那时撞见了她。苍白,赤裸,尖叫声仿佛山雕。每一杆瞄向她的火枪都炸膛了。她隔空扯下一个猎人的脊椎,再用它打碎另一个猎人的头颅。
她迎向他,瞳孔在黑发后燃烧。他在梦中没有像自己曾经做的那样逃跑,反而面对她走上前。她吐出不可理解的字句,向他伸出纤细的手。他狂暴地把她扑倒在一块岩石上,分开双腿,急不可耐地解下自己的腰带。女巫啸叫着,扣住他的后颈和腰,直到那场折断了他右腿的雪崩再次袭来。
“备马,”他喊来理查兹,“带一队人,我得亲自去獾尾镇看看。”
嶙峋的岩石从晨雾中刺出,如同一列列参差破碎的牙齿。石龙子和毒蝎昏沉地趴在山丘向阳面,等待日光变强。斐迪南在马上回过头。红牢的地上部分总是显得如此窄小,仿佛几个涂了红漆的火柴盒叠放在山脊上——天知道这些火柴盒镇压着多少恐怖。
他们在死寂中进入獾尾镇。狗蹲坐在门口,紧张地盯着马蹄扬起的灰土。几个老妪挤在窗边,浑浊的眼珠随着马队转动。一个醉汉斜睨着斐迪南,趔趄地穿过街道。
“门锁了,”理查兹耸耸肩。斐迪南略带磕绊地翻下马鞍,走向木门,“闪开,小心碎屑。”他掏出手枪,抵在门闩的位置,扣下扳机。一群麻雀被惊飞。
理查兹踢开门,斐迪南领头走进屋内。“莫纳汉先生——”他从身后的队员手中接过另一把上膛的手枪,“关于您女儿的事,我们得再聊聊——”他们留下四人在屋外警戒,而后进入卧室,那汉子把自己裹在被窝里,哼哼唧唧地扭动着。
“装睡可不是个好主意,您以后有的是时间睡。”两个队员把莫纳汉从床上拉下,架住他的双臂。这家伙胡子拉碴,满嘴都是大蒜和劣质啤酒的气味,带血丝的眼珠四处乱转。
“有些关于您女儿被指控为女巫的问题,需要您回答。”斐迪南漫不经心地把手枪枪口指向莫纳汉的膝盖。
对方挣扎了一会,没法让双臂摆脱钳制,急匆匆地喊道:“喂喂,我会说的,行吧?那个小混蛋,对,就是她让村里的母鸡打鸣的……”
斐迪南露出悲怆的神色,“您真的不善于说谎,很抱歉。”他把子弹打进莫纳汉的右膝,扔下空枪,从理查兹手中接过一套解剖刀具。哭嚎声持续了很久。
“所以,您强奸了她,把她关在家里。”斐迪南俯下身,看着这团模糊的血肉,“镇里其他一些人知道了,答应替您保守秘密——前提是他们能在您女儿身上分一杯羹,对吗?”
那团血肉微微点点头,“大伙……互相罩着,不让……让外人知道,在这活着就得……这样……”
“为了不让她捅出去,你们诬陷她是女巫,后来还割了她的舌头?对不对?”
血肉咳嗽一声,从少了半片嘴唇的口中吐出一颗碎牙,“对……可是后来,这丫头她……不知怎么的,好像真的有了点魔力……有小孩说看到……看到她远远地让石头飞起来……”
斐迪南用手杖支撑着起身,“您会活下来的,谢谢您的配合——我们还有其他工作要做。”
他们在獾尾镇审讯了十四个人,留下十四具鲜血淋漓的躯体。
“集体性幻觉吗?”理查兹叉着手站在女孩的牢门外,“有的人的确看到了她施法。您验证过,不是所有人都在说谎。”
“我不明白,”斐迪南把弄着手杖顶端的雕花,“先把她留在这吧,项圈也留着,不能冒险。你过几天去圣子城一趟,在那边的教廷档案库里查一查,看看以前有没有这种‘女巫’的案例,查不到就给仲裁庭庭长写信——总得有个办法。”鲸油灯的弧光在他视线里膨胀,收缩。
“遵命。”理查兹拉开窥孔,把眼睛凑近,想检查女孩的状况,“呃,大人——她,她像是怀孕了。”
斐迪南猛地上前,几乎跌倒。“什么?”他推开理查兹,望向窥孔。女孩的小腹昨天还是平坦的,现在却微微鼓起,勾勒出一条危险的曲线。饥饿引起的水肿?不,她的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营养不良的迹象……
“理查兹,你可能得快点启程了。”斐迪南喃喃道,冷风从缺牙的漏风处流进他的喉咙。
红牢的医生确认了女孩已怀孕。她的肚子膨胀的速度远快于常人,几乎像——斐迪南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像要产蛋的母鸡。
理查兹从圣子城赶回来时,女孩的腹部已经膨胀到常规孕妇临盆时的程度。他急匆匆地跳下马,撞开红牢大门,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斐迪南的办公室,一路上撞倒了四个文员和两盏落地灯。“她要生了吗?”他扑在斐迪南的桌前。
“嘿,放轻松点,”斐迪南拍拍理查兹的肩膀,“那女孩吗?大概快了。你有什么发——”
“不不不!”理查兹不顾仪态地尖叫,“毙了她,马上!”
“怎么——冷静点,好吗?你发现了什么?”斐迪南眯起眼。
“我,我在档案库最旧的区域找到了,女巫,”理查兹深吸一口气,“一旦她到了生产的时候,她周围的一切就全完了,整个红牢,会被连根拔起的!”
斐迪南拉开抽屉,拿出一瓶蒸馏酒,递给理查兹,“喝一口,慢慢解释。”对方猛灌一口。
“听着,”汗水从理查兹的鼻尖渗出,“这女孩,不管她是什么东西,非常危险。她,她之所以能有魔力,是因为有人相信她是女巫,或者至少怎么称呼她。听起来很荒唐,但这是真的……”
“别管唯什么了,要是全帝国的人都管你叫女巫,你就真成了字面意义上的女巫。这是种观——观测效应。”理查兹又吞下一口酒,脸上泛起红色。
“哦,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理查兹微微打起寒颤,“女巫会引诱那些最坚定地相信女巫客观存在的人,比如那些亲眼见过的。她会尽力让自己怀上这类人的孩子,这叫做——叫做概念的自我实现。等到生产的时候,她会像毛虫变成飞蛾一样,蜕变成比原先危险百倍的东西。”
“可是,”斐迪南交叉双手手指,“我们在獾尾镇没有见到这种人。那些家伙,他们对女巫的了解不过道听途说而已。”
“对,獾尾镇是没有。”理查兹神经质地点点头。窗外的东方天空反射在他的单片眼镜上,红色的沙尘野心勃勃地在地平线上积蓄、滚动。
獾尾镇是没有。斐迪南僵在扶手椅上,像一棵被雷电击穿的树。他见过那个女巫,那个害他折断了右腿,在山谷中爬行,直到被卡洛丁人俘虏的女巫。女孩来到红牢那天,他做的那个梦,清晰得难以理解。
一声轻微得难以察觉的啸叫从地下传来。斐迪南知道,那是临产的预兆。
沙尘暴的红色高墙从东方袭来,夹杂着锋利的闪电,仿佛一群饥饿的鬼魅互相驱逐,啃噬着一切胆敢挡路的存在。地壳折断,迸溅出沸腾的玄武岩。她开始痉挛,而后是宫缩。
空气被撕裂,缝隙间填入铁蒸气。急速冷却后,凝成黑色的枝桠。野牛从冰湖升起,毛皮上燃烧着磷火。月球转动,发出软骨断裂的脆响。
斐迪南最后的记忆,是崩裂的地下伸出蜘蛛蟹的巨螯,在沙暴的电弧下如铂金般耀眼。
当铁路第一次通到此处时,人们会在洞窟中发现一位枯瘦的疯狂老人。他用燧石在岩壁上刻画着什么,凿出一串串火星,照亮那荒谬的图案,而后淬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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