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属于《丝佩瑞尔年代记》系列的短篇故事。全文约为1万2千字,分为上下两篇。
如果各位读者觉得发生在丝佩瑞尔大陆上的故事尚且有趣,对我个人而言已是莫大的鼓励,在此谢过。
特别是脑袋跟秋收的麦子般齐刷刷掉落,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事情的起因是影刃的流沙城和当地分部的高层干部齐聚一堂,他们为了今年的人口黑市开市可谓煞费苦心。生意究竟有没有做成已无人关心,因为仇家循着夜精灵的味道找上门来。身手了得的影刃高手们坐在观礼台之上对死亡迫近的脚步毫无察觉,甚至没能做出像样的抵抗。随着一整排人头滚落,会场瞬间变成割头丰收季的清仓大甩卖现场。买家们尖叫着逃离此处,数不清的腔子瘫倒在地,咕咚咚冒出冰冷刺骨的血液,顺着高处飞流直下,形成一道道凝重的瀑布,血池最深处甚至足以没过脚踝。
更让影刃感到脸上无光的还在于,这位单枪匹马勇闯龙潭虎穴的勤劳割头小能手留下了作案的证据。沾着金粉的羽毛漂在血泊之上,向世人昭告影刃的死对头“处刑人”到此一游。数名高级干部瞬间毙命成为宝藏湾街头巷尾议论的焦点。这件事的影响十分恶劣,而且让人很难堪。永夜镇山顶的影刃总部灯火通明,几乎所有干部汇聚一堂讨论对策。影刃的大佬狄利文明白,倘若无法给予处刑人严厉的对等报复,怕是今后难以立威,黑道上的信誉也会大打折扣。何况宝藏湾和流沙城急需新鲜血液,损失的金钱和商品事小,面子和减员事大。当务之急并非复仇,是要确保组织正常运转起来,决不能再给敌人可趁之机。
此时距离影刃分部覆灭只过去了几天,正值一天中沙漠温度攀至顶点的时候,斑德莱夫乘坐一叶快船扬起风帆在沙海里招摇急驰。船舱里挤满了同族的夜精灵,他们都是各地区支部的精锐,是狄利文亲自物色的人选。
造型独特的沙船几乎全部埋在沙子之下借以避开高温,只有平整的甲板暴露在外忍受阳光直射的酷刑。沙船速度很快,阵阵烟尘在身后紧追不舍。常年在无垠沙海里行船的行家此刻躲进绿洲或岩石庇护的阴影里,他们耐心等待太阳落山的信号。唯独斑德莱夫乘坐的沙船特立独行,白色的三角桅杆承受着烈日炙烤,鼓起的风帆上三颗黑松树的图案异常醒目。
沙船划出一条笔直的轨迹,就算遇到沙丘也丝毫没有顾忌船舱里乘客的感受,造型奇特仿佛像大肚鱼的快船一跃而起,它在空中滑行甚远,重又跳回沙海继续极速前行。挂着船帆的快船接连冲散几支运货的商队,惊了棉花地附近无辜的羊群。
斑德莱夫忍受着颠簸,和船舱里压抑的气氛。摇晃的船身和隆隆的沙子摩擦,让斑德莱夫透不过气。他选择坐在船舱的角落里,借此观察所有人。斑德莱夫十分清楚,这场大屠杀对刚刚走出剑刃林山的夜精灵菜鸟意味着机遇,意味着可以平步青云。想到惨死的同族,他不禁开始思索死亡是否真如长老宣说的那样美好。
死亡是件无法避免的人生大事。大到随着婴儿第一声啼哭降临人世起,便算是摁开了死亡倒计时的开关。
无数哲人憋在一座名叫涑蒲的城里绞尽脑汁思考有关生死的命题,随后自信的把答案写在窄竹片上呈递给涑蒲的君王。这座城市很有意思,人们抒发观点时喜欢砸碎陶器,再用陶片丢向辩方选手,收到陶片最多的哲学家末位淘汰,手上绑着草绳离开城市。他最好快点走,选半夜时分动身,走晚了保不齐就会淹没在漫天的陶片汪洋里为了少数人所掌握的真理而牺牲。
平心而论涑蒲景色尚可,就是城市小了点,不经意的高空抛物或许就会砸伤成堆的哲学家。想要判断谁是哲人,通常有个简单粗暴的方法——只要守在公共浴室附近,看谁光着屁股从里面跑出来,嘴里还高呼着“我解开了”,那准是个哲学家......或许这并非城市规模的问题,完全是懒汉太多,涑蒲的百姓给哲人数量爆炸增长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就叫百家争鸣。
涑蒲城不是今天故事的主角,希望迟早有一天它会是某个讽刺段子里不可或缺的角色。
其实死亡没有哲人们想得那么复杂,无非就是生下来就开始朝着死期的终点线一路狂奔的过程。逍遥城的生物学家说这是新陈代谢的必然结果,当人类的器官衰竭死亡只是迟早要发生的大概率必然事件。还是这群科学家拒绝对吸血鬼、精灵等长寿种族的存在发表哪怕半个字的看法,他们只会摇着头说“这不科学”。
矮人们看得开,他们用工程机械类比,说由生到死好比坐在带轮子的机器上,卸掉刹车装置推到某处陡峭的下坡。偶尔有人运气好,在人生下坡路段发现自己分配到了双份的加速杆,仅此而已。
纵然是自傲清高的精灵,终有一天也会有选择挣脱肉体束缚、趋入灵界的想法。泰瑞雅森林的精灵死前会自知自觉,这一点不知是该让凡子们羡慕,还是该说令人恐怖。倘若有人在一出生就瞅着自己脑门前方有个贴着“生命之钟”标签,且缓慢倾泻流沙的倒计时装置,任谁在出生纪念日来临时也无法满怀喜悦。毕竟生日就如同死日,缅怀虚度的光阴比接受礼物更现实,对着生日蛋糕吹灯拔蜡成了某种诅咒,这还怎能叫人高兴得起来。
硬要苦中作乐,那就得降低要求。把对死亡降临的恐惧降格成自然衰老而亡,最好在睡梦间去往神官承诺的无比美好的灵界。
为了延缓自然制订的生死游戏规则,许多人开始寻求神明老爷庇护,尽可能避免让自己遇到刀兵劫难、饥馑之灾,或是疫病侵袭下郁郁而终。神殿和神官有了增设新服务项目的可能,他们在功德箱旁售卖琳琅满目的锦囊,对信徒宣说驱灾避难的功效,还有些头脑灵光的神职人员发明出稀奇古怪的节日,并为之创造出美好结局故事。诸如送赐福过的糖果预示着爱情美满、过节吃苹果意预平平安安等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每逢节日到来,神官便一早拿出准备好的便签、木板,让人们写下心愿,悬挂枝头或公开展示。当收入渐入佳境的高潮,神官们还会把这些过度侵占公共用地的零碎东西收集起来,当着众人的面付之一炬,美其名曰“上达域界”、“阻隔生死”。这些手段都是跟往来于大陆南部的商人听来的,商人说在绝壁孤岛上生活的人们总喜欢如此寄托信仰。
神官们卖周边卖的热火朝天,却和生死大事没有任何瓜葛。
丝佩瑞尔大陆上,只有一类人对死亡的定义与期待稍显异类,他们是夜神奈落的信徒。这群人把死亡视作另一段旅程的开始,同样如此期待的还有信奉生命之神维佩尔隆的毁灭法师,他们的口头禅便是:“为亡者颂赞,为生者悲叹。”
相比之下,奈落的信徒们要更......呃......与众不同。信奉夜神的群体中,又以夜精灵的信仰尤甚。
他们对死亡的定义永远只有两类:意外死亡、 自然死亡。
造成意外死亡的原因非常复杂,理由倒十分简单。通常加入影刃的夜精灵,生平第一次离开剑刃林山,他们需要独自完成组织交付的考验任务。最终总会有谁幸运的没有拿到货款,反而陷入需要搏命才能得以脱身的不利境地。菜鸟们在一番以命相拼的缠斗和激烈对抗后,死得顺理成章。
言外之意,即是“意外损失收入,没有完成任务,菜鸟死亡”。按照这样的逻辑判断,宝藏湾惨案顺理成章要按意外死亡处理。
清晨当某位夜精灵看见睡在隔壁床铺的同僚胸口插着把工艺绝伦、价值不菲、历史悠久的短匕首刀柄;目击同伴于人迹罕至的荒野脚底一滑,跌进几百米开外的悬崖峭壁;主动吃下有毒食物、骨头任性的长错位置、内脏突然有了轻生的想法于是自爆等等。诸如此类的小事故,在影刃内部屡见不鲜。
恰好偶遇同伴正经历自然死亡全过程的夜精灵,可能会主动帮助垂死的同胞加速自然死亡的过程,并视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作为受到死亡拥抱的一方,看见慈悲小手斧朝脑袋劈过来可不会认为是件愉快的喜事。
身为影刃一员,斑德莱夫对同胞们如此漠视生命的观念颇有微词。他处于组织内部生态链的底层,是影刃今年新招募的成员之一,无足轻重得和鞋底浓痰一样。
斑德莱夫独自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应对方邀约刺杀石斛的某位宫廷高官。甲方开出的加码很高,这趟任务对影刃而言稳赚不赔。
事实也的确如此,斑德莱夫得到的报酬之丰厚超乎想象。不仅有甲方预付的佣金,还有刺杀目标收买自己的额外报酬。他从一位胖胖的女人手里接过的钱多到双方可以坐下来相互理解,直至握手言和的程度。离开石斛前,斑德莱夫还收到了第三笔意外之财。丑胖的女人热情洋溢的堆叠辞藻,请这位尊贵的夜精灵杀手务必留下来充当一场闹剧的临时演员。
斑德莱夫收回无尽蔓延的思绪,他感到随着接近目的地,船舱里情绪的浓度也水涨船高。船舱里同样初出茅庐的菜鸟们纷纷摩拳擦掌,有的甚至拔出匕首耐心的擦拭打磨。斑德莱夫理解他们雀跃的心情,追随狄利文确实意味着飞黄腾达。但此刻只有斑德莱夫一人心情沉重,他对自己乃至影刃的前途持有某种近乎偏执的怀疑。
剑刃林山的生活枯燥且单调,磨练技艺之余看书成了抚慰心灵的唯一途径。他奢望拥有真正的友谊,是人类编撰的、名为“小说”的长篇大论里经常出现的珍贵东西。引人入胜的字里行间中,主角可以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功成名就后却总是淡然处之。那些患难见真情的场景始终萦绕在斑德莱夫心头,夜精灵族群里可没办法获得友谊,他们所擅长的是朝同伴肋骨缝下刀子,目的只为同伴患难时不要拖累自己。斑德莱夫如饥似渴读着每一本从剑刃林山之外带进来的书,他对这个世界感到新鲜,发生在丝佩瑞尔大陆上的故事令他心潮澎湃。渐渐的,夜精灵和奈落女神的质疑开始在斑德莱夫内心生根发芽。
去年毕业典礼那场血腥战斗至今记忆犹新,当牛角尖刀刺入幻化为兽人的同伴胸膛时,烙在灵魂深处的杀戮快感与冰冷血液共同作用,斑德莱夫差点当场吐出来。他从小就不喜欢刀子戳进肉里感觉,当同龄人开始学着长辈的模样拿起武器在自然界里虐杀生命时,斑德莱夫则跑到没有人注意的地方读书,或是蹲在圈养奴隶的穴坑旁听他们讲故事。
独眼的夜精灵教官对斑德莱夫的抱怨视若罔闻。他是个经验丰富的战士,丰富到坐在轮椅里授课,而不是让族人背着丢进深山。教官说自己的腿献祭给夜神奈落换来这份闲差,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用一只腿逃过自然死亡,另一只腿换来当教员的安稳日子。教官略微沉吟,补上一句扎心窝子的话:“但是到头来你还是得选刀子。知道为什么管它叫‘慈悲匕首’吗,捅进去瞬间解脱,没有痛苦。钝器不行,声音越大留给对手痛苦的时间越多,太不慈悲,万一没死还得再锤一次。”
斑德莱夫被迫放下幻想拿起武器,和同伴们在剑刃林山接受长达数十年的训练。只要他体内还流淌着奈落诅咒的血液,就没办法违抗族人的命令。战斗的训练残酷而严苛,几乎每天都有同伴受伤或死亡的消息传来。
实战教学时,教官用轮椅把他们撞进四壁光滑的穴洞,逼着他们尽可能利用地形和粗制滥造的武器周旋,同形态丑陋的怪物搏杀。与此同时,斑德莱夫还要提防身边的同伴拿自己当盾牌,延缓那群满身瘤子的怪物的攻击。
坐在轮椅上的教官身手不凡,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躲过饱含杀意的袭击。他以折磨新生为荣,嘴里说着慈悲,干着和慈悲截然相反的恶事。斑德莱夫还记得,一年的冬天,教官的轮椅车辙碾出两道无情雪痕,他把接受训练的新手引向剑刃林山人迹罕至的死亡地带。教官指着瞎掉的眼睛对他们说,这是为了充饥挖掉的,现在他的弟子们要在这片危机四伏的雪原山林间活下去、走出来,重返温泉河环绕的故乡。说完,教官脚下冒出团白雾,伴随凛冽得如剃刀般的夜风消失在众人面前,只留下瞠目结舌完全没有做好准备的一群菜鸟,风雪渲染着悲凉气氛,甚至有人终于忍受不住而哭出声来。
斑德莱夫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次数多得可以心平气坐下来跟死神做朋友,虽然他至今从未见过传说中的那位羽神。斑德莱夫浑身伤痕,和少数学员非常幸运的活到毕业。那些伤口难以愈合而倒下夜精灵,会成为献祭给奈落女神的消耗品。夜精灵的教官、祭祀,乃至家族里的其他成员无时无刻向斑德莱夫这样的后辈灌输优胜劣汰、胜者为王的理念,他们自己就对这些说辞深信不疑。
教官的话像把刀子戳进斑德莱夫内心。作为队伍里佼佼者的优待,他对斑德莱夫闲暇时看书阅读的习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算是教官没有在斑德莱夫心灵多来一刀的慈悲写照。
狄利文不一样,斑德莱夫目光越过座椅,盯着前排闭目养神,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的影刃大佬。狄利文是个标准的夜精灵,拥有作为夜精灵足以写进百科全书里的一切特质。
斑德莱夫记得狄利文踢开尸体,大步流星来到自己面前说的第一句话。
斑德莱夫低着头盯着脚前鲜血濡湿的地面,这是他多年来训练出来的本能,他没办法直视身份差距悬殊的夜精灵。他可不想因为这简单的错误而冒犯到狄利文,更何况在场还有好多双眼睛盯着自己。那些犯错累积到无法拯救的同族血亲,无一例外由祭祀挖出双眼丢进奈落神殿前厅的深坑里,他们将终生与黑暗和圈养在里面的奴隶为伴,或干脆成为奴隶们的口粮。
“已经不是了,这里只有一具尸体。不要把死人当朋友。”
狄利文冲斑德莱夫露出微笑。那是个发自肺腑的快乐笑容,狄利文沉浸在血腥的愉悦中,他刚刚欣赏了一场同族杀戮的好戏。斑德莱夫明白笑容的背后是影刃大佬对自己能力的肯定和褒奖,尤其是他绕过幻化的兽人,用慈悲的牛角匕首一刀毙命那细腻的手法。狄利文欣赏斑德莱夫的身手和果敢,更看重这位年轻菜鸟的冷静。
一想到这笑容背后是多少同伴的尸骸,斑德莱夫胃里便开始翻江倒海起来。
狄利文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激起斑德莱夫胸中的熊熊怒火。走入毕业考试的竞技场之前,他和其他毕业生原以为这只是一场需要拼命搏杀的实战测试,亦如数十年来他们所经历的那样。祭祀的长老点燃致幻的玛娜草,在场所有接受测试的夜精灵受到幻觉的影响,把同伴误认做凶残的北地兽人。有人在必经之路上埋设致命的魔法陷阱,有的则身陷局促的巷道搏杀,还有的跑到角斗场的角落单打独斗。更有甚者隐身在碑林和废弃街道的阴影后伺机而动,暗杀每一只途经此地的活物。诺达的竞技场到处装饰着血和断肢,内脏如狂欢节的彩条挂满枝头。斑德莱夫同样受到玛娜草的影响,他双手因兴奋微微颤抖,考试仅仅过了几分钟,斑德莱夫就接连放倒了一群彼此攻伐杀戮的兽人。
他亲眼看见幻化的兽人胜利者的优势仅保持几个刹那,便有新的王者踩着尸体登基。斑德莱夫开始努力抑制受到药物影响而悸动的心,他利用暗影的庇护谨慎移动身位,生怕转过碑林冲入圆形的决赛现场之前,某个地方会冒出十几把尖刀,或许还有他无法抵御的法术攻击正在隐藏的陷坑里等待猎物上门。
当牛角匕首刺入好友胸膛的同时,长老们解除了玛娜草的影响。斑德莱夫成为毕业生中拔得头筹的人物,大决斗场里雷动的掌声让他一瞬间忘记了痛失好友的悲伤。欢呼声此起彼伏,同族血亲向他投掷祝福的白色剑刃花,更为他精湛的杀人技艺而疯狂。而对斑德莱夫而言,他失去了称之为“朋友”和“友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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