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给大家带来的是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写的中篇小说《不存在的骑士》,《不存在的骑士》于1959年出版,并于《分成两半的子爵》和《树上的男爵》合组为《我们的祖先》三部曲。
本篇作为卡尔维诺早期的主要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出其后期文学创作的理念。卡尔维诺创作量大、创作领域覆盖广且风格迥异,很难用单一角度对其进行评述,本文将仅对《不存在的骑士》中那位“不存在的骑士”阿季卢尔福的存在与消失进行非专业性分析,并按照故事发展的时间顺序进行撰写。希望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带给大家不同的理解和体验。
金属般的声音从头盔中传出,好像不是喉咙而是盔甲片在颤动,飘荡起轻轻的回声……阿季卢尔福仿佛犹豫片刻,然后用一只手沉着而缓慢地揭开头盔。头盔里面空空洞洞,在饰有彩虹般羽毛的白色盔甲里面没有任何人。
是的,他不存在。他只能这么回答试问他的皇帝,他只是一个概念,一个优秀骑士的概念,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是;就像他华丽的彩虹般羽毛的白色盔甲,里面却没有任何东西:他不凭借着肉体而生存,而仅凭意志。
一个仅凭意志存在的骑士,可他却不是一个没有思想的傀儡:
阿季卢尔福想扎进这些人堆中去,他朝一伙人走了几步,但是他并没有挤进身去,别人也没有注意到他……阿季卢尔福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是赤身裸体一般,将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耸肩缩脖。
他试图接近他人,但却使他感到更深的恐惧。为何恐惧?因为他在那一瞬间意识到:他所展现的就是他的全部,他不像其他任何骑士、有着或善良或邪恶的秘密,他的本质被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他无处可藏、无处可躲。
此在与不像其他存在物那样具有固定的、不变的本质,他的本质是由他的存在过程决定的。
——《存在与时间》海德格尔,第四节
从存在学的角度来看,阿季卢尔福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他是一个被界定住的白色骑士,在界定中死去。其本质先于了存在。他从一开始就无法成为海德格尔论述的此在,他只是一个拥有意志的东西(甚至不能称为是一个存在物),而不是一个生存着的此在。
他只能干巴巴地望着一双双肉乎乎的脚从帐篷里伸出来,任凭风从他的盔甲间穿过。
常人本身有自己去存在的方式:共处同在本身为平均状态而操劳。平均状态是常人的一种生存论性质。常人本质上就是为这种平均状态而存在。常人把自己暴露为日常生活中“最实在的主体”。如果常人不像一块现成的石头那样触之凿凿的话,这对他的存在方式丝毫不起决定作用。
——《存在与时间》海德格尔,第二十七节
那些其他的骑士正是常人。他无法融入常人,不仅仅是因为他对自己本质的空虚感到恐惧,还因为他的“非平均状态”。
……他把他们一个一个地从傍晚愉快的闲聊中唤出来,审慎而准确地指出他们的失职之处、迫使他们去放哨、去站岗、去巡逻,他总是有理的……阿季卢尔福无疑堪称一个模范军人;但大家一致公认他是个讨厌的家伙。
因为在皇帝的军营里,对失职行为视而不见正是一种“平均状态”,是一种骑士们都“心照不宣”的默契;骑士们生活在舒适的平均状态中,却被一个白色骑士突然打断,也自然会使常人生厌。他无法成为常人,更无法成为超人:
“超人”的力量是指如何从人类生命内部的‘对立运动中’离析出健康的、上升的力量。
——《权力意志》尼采
他的内在是和谐的,是表内如一的:他没有任何肉体与精神的矛盾存在、没有生命内部的对立运动——因为他没有肉体;他也没有精神的矛盾存在——因为他是一个“模范骑士”,忠于信条。
这样的一个模范骑士,他的平静生活却被一位野人所打搅,那是一位疯人:
他捕鱼的时候就把自己当作了鱼跳进水里、摘梨的时候就把自己当作了梨子挂在树上、对着皇帝就开始口出狂言、用汤匙向皇帝发号施令。皇帝出于好奇,将其派作阿季卢尔福的侍从;卫士们都发出了讽刺的笑声,可阿季卢尔福却将其视作最严肃的命令——因为这是来自皇帝的命令。
那个有许多名字的野人象征着什么?其象征一种生命本真的存在方式,其模仿自然的行为象征寻回本真的过程。不同于被任务、规则、操劳在世的紧迫性和广度所决定好了的“常人”的生活情景,本真的存在方式是一种对自己的寻回。
……因为此在已丧失于常人之中,它就首先得找到自己。既要找到自己,它就得在它可能的本真状态中被“显示”给它自己。
——《存在与时间》海德格尔,第五十四节
野人抛弃了常人的生存方式,从本己的自己方面来能在。能在是什么?能在是指此在在其在世生存之中面向自己的可能性以理解自己,并以此可能性为目的而行动。在常人看来他是个疯子,但从他的角度来看,他的无数模仿正是对“找回自己”的一种尝试,寻找自身存在的见证。
前文是从生存状态来谈这个野人,但是从本质论来看,就会发现这样的一个“自由人”也是不完整的:如果说阿季卢尔福是本质的集合状态、象征着概念的完整统一;那么野人就是本质的分散状态,象征着理念的离散。他们二者是坐标轴的两极,阿季卢尔福的本质完全凌驾于存在,而野人的生存完全歪曲了本质。
阿季卢尔福看见他像在食物里面打滚一般,犹如一头喜欢别人替他搔背的马驹子那么惬意,他不仅感到一阵头晕恶心。
——为什么感到恶心?因为野人对于他而言是一个完全不可理解的存在。
小说到了篇中,进入了替父报仇的朗巴尔多的故事,卡尔维诺依旧运用其尖锐的笔锋描写出一个写实又讽刺的战场,不过由于篇幅原因,此处并不展开讨论,本文的重点是阿季卢尔福的存在与生存。
死人啊,你有我从来不曾有过并且永远不会有的东西:这个躯壳……我能把许多事情做的比存在着的人更好,没有他们身上常见的俗气、马虎、难持久、臭味等缺点。存在着的人总要摆出什么样儿来,显示出一个特殊的模样,我却拿不出来……可如果他们的秘密就在这一袋肠子里的话,谢天谢地,我可不要有。
这一段讲述了阿季卢尔福去埋葬尸体时的自言自语,这一段短短的文字却是作者借一个不存在者无意间道出的话讲出此在的三层奥秘:
首先是第一层次——躯壳。作为身体的自己是此在的最先存在方式,一个此在的任何本质都是后于这样的一个躯壳而存在的。
而第二层次,则是对躯壳之外一个理念的向往,对“想要做好一件事”的渴求:一个存在者绝不会仅仅满足于存在这件事,而是不断地尝试把事情做得更加完美。
到了第三层次,又再一次回到了身体:为什么此在具有如此奥秘?难道是在这样的躯体之中吗?文中已经给出了答案:显然不是在那具尸体里。那些被我们称作信仰、理念、象征的东西往往是不实际存在者,却是我们赖以生活的核心、生存的方式。
存在的超越一切展开都是超越的认识:首先从常人超越到本真的此在自身,其次由此在超越到此在生存的展开方式……
——《现代西方哲学史》赵敦华
阿季卢尔福下意识地拒斥常人的生存状态,可是他不明白自己的话语的深层含义;他依旧是那个被囚禁在自己的名号里的模范骑士阿季卢尔福。而在尾声,卡尔维诺也为他的故事配上一个注定的悲剧结局:
……阿季卢尔福被人指出自己的功绩是虚假的——那桩救了苏格兰国王女儿的功绩使得他成为骑士……他必须证明那位国王女儿的清白使自己的功绩得以被承认,从而以使自己得以存在。
不再是骑士的他还是谁?还是阿季卢尔福吗?为了证明自己名号的确实性,他踏遍山川与河流,终于找到了索弗罗妮娅,却也找到了她所养大的孩子托里斯蒙多——这意味着索弗罗妮娅很有可能不是处女、也意味着他的功绩将会变成虚无。
阿季卢尔福把马一刺,“你们不会再看见我!”他说,“我没有了名字!永别了!”
阿季卢尔福第一次产生了内在的对立,他的存在与他的认识的对立,于是他也消失了,消失在森林里。
只见在一颗橡树脚下散放着一些东西,有一顶翻倒的头盔,上面插着五彩缤纷的羽毛,有一件胸甲,还有股甲、臂甲、手套,总之,都是阿季卢尔福铠甲上的东西,有些则散乱地滚在地上。在剑柄上别着一张纸条:“谨将此铠甲留赠朗巴尔多·迪·罗西利奥内骑士。”下首有半个花笔签名,仿佛刚开头就立刻煞住了。
阿季卢尔福注定是一个悲剧的角色,古典悲剧角色之特点就在于其无法反抗自身之命运——阿季卢尔福无法反抗自己的命运:因为反抗即意味着消失。他只能选择继续当一个格格不入的白色骑士阿季卢尔福;或者抛弃那些是他本质的、也是他的全部的属性:名号、品行、地位——而在抛弃之后、他就什么也都不是了。
朗巴尔多发问:“……您总是做好每一件事情,就像您确实存在一般,为什么您突然屈服了?”
阿季卢尔福屈服了吗?我们很难相信那样一个时刻抗拒着外界所有压力、抗拒着消失、仅凭意志就得以存在的他会因为这样一个并非事实的草率结论就消失。我们不妨认为是阿季卢尔福脱下了他的铠甲、抛弃了属于他的名字,做出了决断性的一跃。
人在面对未知时的抉择就如同站在悬崖边,前面是漫天迷雾,目不能视,这时候必须自己决定是否要跳跃过去。
——克尔凯郭尔
我们不得而知他的后来,我们不能知道他究竟是越过了悬崖进入了更高的层次、又或者是掉下了悬崖、彻底地消失;我们所能知道的只有他留下的那一副铠甲:
现在、青年觉得这身铠甲就是他的,是他朗巴尔多·迪·罗西里奥内的。起初穿上它的不适感已经消失,他就像戴手套那么自然。
朗巴尔多穿上了那身铠甲,一切看起来都没有变化、但已经改变了。白色盔甲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洁白无瑕、而布满了坑洞;白色盔甲里再也不是冷冰冰的阿季卢尔福、而是一个身为“常人”的朗巴尔多:他穿着铠甲、在山坡上追逐着心爱的女人。
时光流逝、逐渐谁也不关心阿季卢尔福去了哪里。除了那一个疯人古尔杜鲁:“每次他看见一只空锅、一根烟筒或一只酒桶时,就站住大喊:‘主人先生!您请吩咐吧!主人先生!’”
在被遗忘之前,我们会变为媚俗。
媚俗,是存在与遗忘之间的中转站。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米兰昆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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