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了。我被一阵晃动摇醒,睡在那边黑暗里的姐姐也醒了。“喂,” 我说,“地震了,逃跑吧。” 她翻了个身,说:“不是已经震完了吗?”
“说不定会有余震。”我感受着四面的黑暗与寂静。其实,屋子里的光线总是很暗,无论白天黑夜。我们几乎恰好住在半沦陷区的中央。战争已经持续很久了,不知为何,城市里的生活还没有完全瘫痪。这是一座“回”字型的公寓,总共能住十几户人家。公寓历史悠久,除了一座老式电梯,上下楼走的竟然还是铺着蓝色地毯的螺旋形楼梯。姐姐害怕那种楼梯,电梯停运后,她几乎不愿意外出了。
“那就去吃点东西吧,好不容易起这么早,去吃点东西吧。”
我说着,从床上下来,把双脚浸入地面上的积水。水来自屋顶,来自天空中被污染的浓雾,来自墙壁的缝隙,来自濒临罢工的自来水系统。每时每刻都有水在流淌,每时每刻都有水在蒸发。房间的地面总是被湿气覆盖着,有时积水甚至深得可以淹没脚背。水无孔不入。与其对抗,不如忍受。
“这样下去,钢琴要被淹坏了。”我曾经提醒过姐姐,她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那是姐姐的钢琴,我觉得它像是一架木船,正在渐渐沉没。我坐在玄关旁发呆,或者说,我坐在水里。姐姐背对着我,开始播放手机里的节目,那声音不像音乐,像是什么电台。
水面在震动。上下的幅度我用眼睛几乎看不出来,但是,水面上的光和影子,正在发生细小的变化。也许地震正在继续,我掀开窗帘。那声音还在响,而姐姐正静静地躺在它旁边,“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一个人知道。”那声音说。在这样的早上,在这样的夜里,没有人哭,也没有人笑。他们决定不再等待天亮了。突然间,我感到了一阵不安。
几乎所有的屋顶都被掀开了,整个城市仿佛经历了一番新陈代谢一样,重新以不协调的方式被组合在一起。远处的高速公路被横七竖八地扔在斜山坡之上,巨型广告牌被树木贯穿,棚架、水管、碎玻璃参差相间。一霎那间,世界的暴露之美几乎令我惊叹。
“——谁坐在那里,我所问过的人中,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一个人知道——”
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姐姐的腿在发抖,每踩上一脚楼梯的晃动都会加剧一分。我们站在废墟中。战争开始后,粉红色的烟云始终飘扬在大地上空。但现在看起来,似乎孕育着比往日更多的毒素,或者恶意。在烟云远处,刺眼的是红色的地平线。
现在需要的是默契,我看着姐姐,她也看着我。我几乎萌生了重新回到了楼上去的念头,回到家里去,尽管“家”已经摇摇欲坠。我们并不是同一个父母的孩子,战争将一切都打乱了,认识姐姐的那一天,她告诉我可以叫她姐姐。其实姐姐结过婚,也许她比我更知道应该去哪。
天还没亮,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光照亮城市上空,那光隐匿在漂浮着的粉红色的烟云中,相当狰狞。没有风,空气停滞不前,像是冬天下雪时,潮湿而安静。能走的人早都走了。因此,剩下的是不能走的人。我们走投无路、无路可走。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战争现在进行到了何年何月,身边尽是这样的人。最不受欢迎的是那些声称自己即将逃出去的人。“就快了。”他们说,“就快了。”而那些确实消失了的人,却总是不声不响地消失。
有汽车在身边驶过,是幸存下来的普通人,和我们一样。逃跑吗?我们身上的食物和水只够吃上几天,如果尽量饿着、体力又不耗尽,也许能吃上一周。没有车开,也没有可以投奔的方向。沿途也许能侥幸碰到食物,但估计过了今晚,这种可能就消失了。逃跑吗?姐姐注视着远处的红光。确实,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火”。有火才有烟,在过去,我们只能感受到烟。
“朝那个方向走吧。”她露出了一个笑容,“反正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去。”
我眺望着远方的火,遥远的地平线上,燃烧着遥远的火焰,它看上去伪善而美丽。沿路上,我们看到了和我们一样,向着同样方向前进的的行人,尽管不合乎常理,却也并不让人意外。我敬畏火。在我还没长大的时候,大人们总是在节日燃放焰火。火光抽过沉默的灰土地,旷野上烟雾蒸腾,化为斑斑驳驳的爆炸的形状。黑夜也在那样吵闹的夜晚幻化,天空破碎成了天空的碎片,大的碎片破碎成更小的碎片,小的碎片破碎成尘埃。
“快跑!”姐姐牵起我的手,在我的视线中,有什么东西像流星一样落下。它跨过姐姐的小腿,颠簸翻滚在地上,闪烁、爆炸、消失。我们跑跑停停。一道绵长的闪电撕裂了天空中的浓雾,又或许那是某种飞机发出的光,天上中布满飞舞的细小光点,那是星星吗?还是炸弹?越靠近那边,世界就变得越神秘莫测。我们仿佛被抛入了孤身二人的宇宙之中。
“姐姐!”我叫着平日里很少叫出口的称谓。“我们还活着。”我说。
下雨了。转瞬间,我们已经被雨吞噬。雨幕在风中撞击,撞上我们的眼睛、鼻子、下巴,它的味道并不好闻。也许那是血的味道,也许是我自己的血,或者是别人的血。我忽然有些想念公寓中的水,它粘连了很多很多日子里的安静与荒芜。我想念我喝过的水,那些最甜蜜的水,那些最清澈的水。我也想念我此时此刻正在逃离的雨水。水声包裹着越来越强烈的爆炸声,我们离火光越来越近了。在狂风中,我很难将嘴闭上,我突然想起不知谁曾告诉我,世界上有两种饥饿,一种是食物填得饱的饿,另一种是食物填不饱的饿。那些吃下了食物,还是感到饥饿的人,都希望自己能像不存在一样消失。我不饿,不渴。雨水混合着污泥,流淌进我的嘴里,既不清澈,也不浑浊。
雷声嘶吼着,仿佛要将大地拔起。姐姐停了下来,她转过身,像是在克制着自己的恐惧。
“五——”,天空中的流火照亮了她颤抖的嘴唇,“四——”,她的双眼,“三——”,她脸上正簌簌滑落的水滴,“二——”,姐姐的手握住了我的另外一只手,我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一——”;一种很大的推力,热的推力穿透我们的身体。紧接着是一阵铺天盖地的黑暗,我在黑暗中睁开双眼。姐姐,要是我抓紧你的手就好了。姐姐,这比想象中还好。我的心中涌出了无数想说的话,但我的舌头变得很轻,比空气还轻盈。我看不到姐姐在哪,在我心中,对她留下的印象停留在上一刹那,她眼底深处映出的奇妙色彩。但是,我看到了另外一些人。
他们和我一样漂浮在空中,有人说,“世上没有我的床。”有人说,“世上没有我的家。”有人说,“世上没有我的亲人。”而我,想到了姐姐,那种温情,成为了一条绳索,让我能面对这无限光滑的海洋。星空沉默不语,以最稀薄的方式与大地相连。失重空气中,有人自言自语般,说:“猪。”我用力睁开眼睛。在我们的身边,一辆卡车正载着一车厢的猪在风中飘动。是活猪,四肢着地,紧紧贴在一起,它们是黑色的,比周围的夜色黑得更浓重。在风中,猪们僵硬而颤抖。它们向不知名的方向飘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闭上眼睛,想象着云层之下的世界。
评论区
共 9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