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还是个海军上尉,立了功,从南洋回来。舰队停在碎玉港,一座新建的殖民地城市。海浪在防波堤下折叠,像一层层丝绸,折射出翡翠、祖母绿和孔雀羽的颜色。错落有致的房屋精巧地叠在礁岩上,仿佛一片调色盘,在海天相接处大大小小的格子中填上象牙白、琥珀色、玫瑰红。
宴会还是老一套,下午四点到晚上九点,香槟、金肩章、礼花、八卦消息、海员的荤笑话。总督的发型梳得像只猫头鹰,热切地向几位舰长介绍自己的第四任妻子;一个小麦色皮肤的混血女孩被几个炮手逗得乐不可支,使劲捂着嘴;两个瓷器商人比赛谁能把金桔投进五步外的高脚杯中,引得一群人围观。海风拂过庭院,带来新修剪的草坪和灌木的气息。
我好不容易从一场尴尬的闲聊里脱身,走到向海的栏杆边,支起手肘,望着海港和市区亮起的灯火。
“抱歉,”我循着声音望向左边,她靠在栏杆上,左手端着半杯酒。“我……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多……”她矜持地笑笑。这女孩已喝得微醺,晚霞燃上她的脸颊。皮肤白皙,不像本地人。发髻很简单,不是沙龙里的贵妇。天鹅绒礼服在夕照里熠熠生辉。
“第一次来这种宴会?”我朝她耸耸肩,揣摩着她是哪位富商的独生女。
她微微点头,“从前我只敢从杯口抿一点……酒真不是好东西,让人头晕……”她垂下眼看看杯里的葡萄酒,再把杯子递到面前闻一闻,皱起眉,将杯子拿到栏杆外倒空。我和她一同看着红色的酒滴在空中闪烁飘舞,落入絮语的浪花里。
她咬着下唇,继续朝下望着,我借机打量了她几眼。没有首饰,除了口红以外没有妆容,完全不似周围那些“金碧辉煌”的姑娘。不知怎的,我却以为她比任何人都适合在此。她侧过脸,撩开一绺头发,睫毛后的褐色瞳孔和我对视——我仿佛一艘投降的炮舰,桅杆挂上白旗,每一门炮都被卸下,不过登船检查的不是敌方水手,而是一个黑发女孩。
我们跳了两支舞。两人跳得都不算好,却能自得其乐。乐声临近高潮时,她跟不上节拍,扯着我的衣领让我慢下来,笑得像个撒娇拿到糖吃的孩子。琉璃灯的金光照在小号上,映在她眼里。我看到整座城市——每一个亮着灯的窗,每一堵装饰着浮雕的石墙,每一株攀在墙上的爬山虎,每一片屋檐,每一只栖在屋檐下的燕子——都微醺似的轻柔晃动,随着她磕绊的舞步。紫红的天穹缓缓黯淡,大熊座和猎户座如风筝般升起,汇入星海中。仿佛整个世界如一艘巨轮壮丽而无可避免地将自己燃为灰烬,向天国抛出无数火星,龙骨的残骸沉入苍茫夜色中。
订婚很顺利,殖民地没有旧大陆那么多的繁文缛节。我问起她的娘家姓,她眨眨眼,答道:“碎玉。”她的家人似乎早已离世,我也尽量避免提及他们,怕伤了她的心。舰队的军官排着队来祝贺我们,顺便给我灌酒,直到她把断了片的我一路拖到她家里——天知道她哪来的力气。
我在鸟鸣声和自己的酒气里醒来。她在梳妆台前理着头发,被晨光勾成曼妙的剪影。我看着她拿起剪刀,细细地把发丝裁剪整齐。刀刃合上,一缕头发落下,窗外的一小片爬山虎毫无征兆地松开墙壁,直挺挺地坠下。刀刃再次剪下,又一缕头发落下,又一枝爬山虎脱离白墙。我困惑地望了一会,掐了自己两下,不是在做梦。
“你的头发……”我迟疑地开口,“和外面的爬山虎……”
她看看窗外,转过头,调皮地眯起一只眼,“这个呀,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我和这地方是连着的,我的身体发生的改变会影响碎玉港。”
我挠着头发,努力想要明白,“你是说,如果你把头发剃了,整个碎玉港的爬山虎就都没了?”
“应该没那么夸张,”她转转眼球,“不过肯定会少很多——你见过西边海岸上那些白珊瑚吗?它们是我的指甲。小时候我常蹲在海边剪指甲,看哪片珊瑚会脱落。还有鲸油公司的那几座塔,大概是我的几根手指,我能感觉到……”
“我父母知道,不过他们走得早……应该没有其他人了,我藏得很好。”
“那么,”我走到她身后,“我是和一个人订婚,还是和一座城订婚了?”
我又跟随舰队出了两次海。第一次回来时,她站在码头边,脚趾被白沙浸湿,碎玉港在她身后绽放。第二次回来时,我的抚恤金足够在碎玉港买一栋不错的宅子,但滩头没有她,一艘仲裁庭的黑舰横在码头,仿佛一只巨大的水蛭咬在碎玉港的肌肤上。
“对……对不起……”我被两个教士反绑双手押上黑舰的甲板,她的声音颤抖着传来,“我不明白他们怎么知道的……”她被套在约束衣里,泪痕狼藉。
“您的未婚妻,”那个鹰钩鼻的神父盯着我,“有种惊人的天赋,我相信您也知道。这对她自己和全帝国都是个威胁。请您配合仲裁庭的工作。”
“您需要和她解除婚约,并接受我们的讯问。如果您态度良好,或许能在几天内回到正常生活。”神父的嘴脸像一头叼着腐肉的秃鹫。
“我们会对她作深入的研究,确保她对他人不造成威胁……”
“红牢,是吗?”我攥紧拳头,“你们会把她和那些怪胎关在一起,直到——直到你们找到一个既能杀了她又不会毁掉碎玉港的办法!”
神父微微皱眉,“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不得不考虑这一选项。”
“行,行,”我咬咬后槽牙,环顾四周。黑衣教士在甲板上雕像似的立着,碎玉港在海波间憔悴不堪,徒劳地向水银色的天空伸出几支塔楼,仿佛在作绝望的祈祷。“我知道你们的手段。解除婚约,可以,不过得有白纸黑字的协议,我和她都得签字——不然我以后没法和别人结婚。”
约束衣被解开,一支鹅毛笔被塞进她的手中,解约的协议被递到她面前。她抬眼望望我,低头把协议读了一遍,克制地啜泣起来。
“朝东边看!”我趁身边的教士走开时,向她喊道,“海岸边那栋塔,是你的手指,对吧?”
“如果它倒下,刚好能砸中这艘船!”枪托砸中我的下巴,我趔趄着倒下,“这是最后的机会!”靴尖踢在我的肋骨上,令我疼痛地蜷缩。
我挣扎着看向她。她将右手握住左手无名指,咬紧嘴唇。神父咆哮着扑向她。
一声脆响。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紫红的闪电从云中直挺挺坠下。
高塔像竹签般折断,庞大的阴影一段段崩裂,发出破碎的呜咽声。几块灰砖砸中黑舰的铁甲,敲击出铿锵。解体的塔身如长须鲸一般落在码头、海面和黑舰之上,扬起狂暴的烟尘。舰体震颤着破碎,把我抛上半空。昏迷之前,我见到悲恸的海水漫上裂解的红墙,灯塔将自己燃成炽热的火炬,每一盏灯光狂乱地流动,每一棵梧桐树疾速凋零,将红叶撒入天空,每一片琉璃瓦撞击为千万道光的囚笼。
我在礁岩上醒来,她的身影流离于海雾里,直至消失。碎玉港不复存在,像一个流光溢彩的肥皂泡被戳破。海鸟在岩穴里聒噪。
帝国的边疆在延申,我来回辗转着。或许每座城市都有这样一个人,与之对应——京城是一个傲慢自私的臃肿文官,青港是一个狡诈贪婪的佝偻老人,圣子城是一个疤痕累累的残废老兵。在羊皮纸地图的边境之外,或许有一座碎玉港,其中有一个姓碎玉的女孩。抑或,这些名字将如陈年的墨迹模糊湮灭在茶渍和油迹中,直到地图本身也坍塌朽坏。南洋的磷虾在无月之夜聚集升腾,点燃如梦似幻的乳白光晕。无名之城的砖石正在堆砌,也正在崩塌。
评论区
共 8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