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 - 山丘与山谷&海边悬崖 艾温德·厄尔雷
暴雨凡世,千年圣途,似真似幻,众生踟蹰。前往灰伞,寻找答案,让少年踏上一段改变人生的道路。一旦灯伞立起,“人”的意义会在自然中再受分割。一个从没露面的伟大存在正在注视着远行的人们,而少年的意识与行动在人与自然的矛盾的命运轨迹,其真伪已然难辨。
在儿时,我曾随祖父首次登上“世界咽喉”,在那一刻俯瞰天下,虽眼前仅见苍莽,雨雾混杂无边无际,但心中从此点亮了一盏明灯。自然地,我指着远方那灰黑色的淡淡巨影,问老人那是什么。
灰伞,从小听到大的被大人们时刻挂在嘴边的神圣名字,据说那是我们世界的唯一希望。
我们世代生长的浩大世界已经连续下了千百万年的雨。即便是那些能够记住古老过往智慧的天才,也无法理解这些雨从哪里来,最终归于何方。
祖父的回答却让逐渐成长的我有了莫名的勇气:“不会。那是因为大地泥土几乎已被全部冲走,地面上仅残存无数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的‘陆网’。这些陆网陷阱重重,许多活物失足从其上滑下,掉进无底深渊,便在那空旷的地底世界中万劫不复。”
“每年都会出现这种惨剧。当我们把系着长绳的探照灯放下去试图查看情况时,只见茫茫黑流汹涌奔腾,冲着森森白骨,没人回应。”
很多年轻人都把朝圣之旅当成一次足够权威的成人礼,每一个在暴雨凡世中度过短暂一生的人都应该去进行一次,去见见天上人与祖先约定的世界中心,那高耸直入虚空的伟大古树——灰伞。
过来人总爱带着长久的遗憾分享成功圣途中的幸福感受:受神树启示,以及“元地”的丰饶款待。那梦幻般的圣途夹杂着传奇与死亡,但我不清楚过来者是因成功归来而欢喜,或是为无法回归元地而抱憾终生。但无论怎样,完成圣途后的人便死心塌地成为我们毫无生机世界的卑微一份子,从此贡献出自己的微薄力量,直到神形俱灭。
大抵因灰伞保护下的元地那满是芳草的世外桃源启示每一个人宁愿用一生去建设外边世界。那是一片不大的圆形区域,边缘安静地生长着白色小花,厚厚长成一片,不变地望着外边世界的永世暴雨,两个场景对比之下格外凄美。
白色小花群体围着守护一片封闭的干燥草地,果树星星点点点缀其间,似乎是中间神树坚定的追随者。树上结着外边世界从未生产过的鲜美果实,据说尝一口便让人永生难忘,其风味从此潜进人的孤寂睡梦中。
成功进入这片区域的朝圣客可以在此逗留一天半会(据说这又是一个天上人与祖先的古老约定),享受片刻欢愉。他们可以在一片圆环区域内体验暂时的新生,但神树周围一圈地带却属于禁域,从来没有哪个人敢踏足于此。朝拜者尽可能地贴近象征无限的禁域,企图让神树更清晰地感受到这些卑微灵魂的诚心善意。
属于我本身的雨伞绘着两条交织在一起的抽象的游鱼,暗示人在雨水与大地冲突间那无限变幻的、无法被凡人所洞测的福缘。我那温柔的双亲希冀这把自觉向命运靠拢的伞能够给我足够的平安,毕竟天地难测,生死无知。当然自有大部分人不相信这命里注定的财富,更愿意把现实的千千万万载入伞中。于是雨伞图案文化便成了这世界为数不多的彩色风景:或是梦境之物,或是真实之物,多种多样,繁若雨点。天上人也并没有作出任何古老的强制规定,所以许多叛逆的同胞会肆无忌惮地猜想天上人的样子,以至于把凡世中被大众审美所认可的美女形象代入伞上。
一切还要从十分遥远的过去看起,虽然那个世界和现在的状况差不多,同样是大雨漫天,没有任何露天的干燥土地。但某一天这一切就发生改变:祖先有受天启者劝服诸多有志之士穿越暴雨天幕,在一阵令人难以接受的惊惧中发现了庞大的灰伞。
天上人乘龙降临,发出了灰暗世界令人向往的光茫,温暖、祥和。他们创造了擎天巨树——灰伞,为凡人遮挡了大部分来自天上虚空的暴雨。他们本该出手解决凡人于瀛海孤舟漂流中,但因为自己的世界在此时正发生着十分危急的事情,必须立刻返回,无法让灰伞完整运作。
于是离别的双方达成共识,承诺下来,只要先祖们常年前往灰伞朝圣,保持天人信号不灭,他们总有一天会归来帮助人类消除暴雨灾难。
仿佛他们从来都没有来过。所以这则天人和谐的传说也随无休止的时间流向虚无方面,即便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但成人礼的临行前夜,我却听到了一些异样的流言:“我是相信天上人存在的。他们在上古时代应该亲自来过。”
一个名叫田的男孩转动自己乌黑明亮的眼珠子,额头上那柔软的刘海被湿气湿透,“但灰伞与圣途根本就是一个谎言。”
虽然我身边的人(尤其是我的祖父)对这种狂妄自大的言论极度反感,但我却以一种更加解放的态度想去了解少部分人对于灰伞的质疑,顺便窥测他们口中的惊天秘密,是否真的能合理度量天地万物。
田一直保持着吸引人的微笑。说真的,在这毫无希望的凡世里,像他如此光彩夺目的乐观少年实在罕见,因此让我觉得这个人已然处在谵狂边缘,又散发着理性之光:“灰伞在毁灭我们的大地,如果那东西是天上人的造物,圣途真的是很讽刺的愚举了。”
“这怎么可能呢?”眼前人所属的团体,一心梦想破坏巨大灰伞,让人费解。
田将自己的笛子放回背包,转而拿出两个玻璃小杯子,以及一瓶洁净的水。
随后我看他稳稳当当将水倒在两个杯子之中,将后者注满。巨大的遮雨棚依旧在暴雨下发出巨响,汇集成流的雨水凶猛地向下谷冲去,但两杯纯净水依旧平滑如镜。
平静的话语将思绪中的我引导回现实。虽然,我觉得田的建议依旧不现实。
见我无动于衷,田浅浅一笑,迅速拿起一杯水,由于盈满而洒出来的水弄湿了他的手指,流入他的袖口,几滴在雨棚下的干燥地面炸开。强行将一杯水注入另一杯,结果只有溢出杯外,如涌泉在地上奔流直至低处。
“如果大地是一个杯子,那么持续千万年的雨水为什么不会将其灌满呢?”田说着少数人惯用的质疑话语,指着两个杯子周围的狼藉状况,严肃问我。
我心中反驳也许大地之下是虚空,但进一步地,我解释不了虚空之中有什么东西能够托起越来越沉重的雨水大地。也不明白为什么头顶的虚空有什么东西在源源不断制造雨水。
田得意地哼笑一声,重新往一个杯子中注满水,留下一个空杯子。
注满水的杯子被举起,水被倒入旁边的空杯子中。被倒满水的杯子被举起,倒入之前装满水的空杯子中。我痴痴地看着这一循环往复的操作,心中再也忍受不住压抑的情感,大声阻止道:“停下!”
“雨水就是同一批雨水,千万年来从没变过。”田脸上的表情冷到极致,似在对我诉说一个黑暗秘密。他举着倒水的右手在空气中晃了晃,说,“虽然水往低处流是自然之理,但有了人手的干扰,水也会被引导向别处。如果这两个杯子相当于天空与大地。
朝圣之旅正式开始。我们这一队人数在一百二十人左右,由两位传承客带领与维持。由于祖父是可以终身带领朝圣队的传承客,所以我从小接触到的圣途知识要比常人多一点。平常人不能像传承客一样前往圣地两次及以上,所以和多数同伴一起,对平生仅有的“终生大事”相当珍惜。
即便如此,我也没集中多少精神放在听祖父他们二人的布圣上。一颗残破的球,上面长着一株令人厌恶的狰狞古树。古树的枝干将球体团团包围。这印象来自两位疯狂的人,他们一人说大地是圆球,一人说灰伞是雨水循环系统。虽然我尚无法理解“大地之球”与“循环系统”这些概念,但这一噩梦着实令人夜不能寐,心神不宁。
一百二十人,一百二十伞,一次圣途,一些人的不归路。我期待能够偶遇归家的同伴。
那些绚烂似繁花的伞在开始圣途后便黯然失色,再无人会着眼于此。事实上离灰伞越近,雨势越大,这也更显无雨之圣域即为神迹。逶迤于庞大的陆网上,所有人都牢牢地将心智紧锁在属于自己的躯壳中,生怕被足底的黑水深渊吸夺而去。
圣途中,大部分人都会在伞的边缘挂上一盏小小的防水风灯。这盏明灯有一个精致的金属盖子,四壁为透光的厚玻璃,底座有一些燃料与透气孔。
这盏灯是如此明亮,以至于队末的心怯者也可以在暴雨滂沱的情况下望及领队的身影,从而继续前进。这时候,带有明丽华美图案的雨伞黯然失色,在阴风暗雨的天地间,散发点点火光的朝圣队如一条垂死的长蛇,偶尔闪着顽强生命的光。
豆大的雨滴砸在四下摇摆的灯盖上,我幻听着一曲卑微又和谐的旋律。我的灯上面刻着一个对称的字,那是一个来自先祖的古老姓氏,有着令人为难的发音,但成功读出时又平滑绵长,略显动人。
这是我父亲怀着不安的心情郑重交付给我的朝圣风灯,它存世时间自然比我久长。
其实每一盏灯上都有人的姓氏或值得牢记的名号,这些痕迹要比人的一生更经岁月折磨,由此可见风灯的坚固。据称即便掉入黑水深渊中浮沉几十载也依旧能够完好如初。挂在宽大的雨伞边,一旦物主在圣途中失足堕入渊底身亡,挂着风灯的雨伞十有八九会卡在一些纤细密集的陆网孔洞上得以“幸存”,聊当罹难者的遗物送回人间。除非发生奇迹,否则人自然是救不成的,舍命保存同伴的灯,已经是人性可见的最大仁慈。
人类明灯公司,长久以来投入100%部门来生产这种东西。在灯即人,人留灯的社会里,该垄断地位无疑让公司拥有者享有高人一等的奢侈生活。由于他们的生产是每一位人民获得风灯的唯一办法,所以没人能够反对他们的贪婪。伤逝者的长明灯笼成为后继者的寄托物流传下去,和这份承诺相比,没有几人会去在意公司收取金钱的重量。
“这样无疑会增强人们的希望与信仰,但也会成为愚民的圣像……”我心有不甘地想着。
圣途并没有主流古老朝圣故事中所讲的如此浪漫迷人,有的只是无边的凶险,还有一直缠绕在身临其境者那挥之不去的困顿。这一路走来,有不少需要攀爬的地方,如登山之路一样不断消磨常人本身的耐力与信心。陆网纵横交错,极为复杂,如同一片叶子之脉络令人眼花缭乱,一条条仅人臂宽度的歧路边缘就是孕育狂暴暗流的深渊。一个高大的年轻人甚至与祖父吵了起来,认为这俩传承客老眼昏花,带我们走上了更为危险的线路。
大抵老人经世已深,一直在心平气和劝这个项上挂着夹有他妹妹照片吊坠的男孩。后者脸上长满痤疮,却拥有一个笔挺的鼻子,他活力十足,却把其用在争论上。
我已经被大雨浇灌得冷静全无,右手紧攥吊灯双鱼伞,带着怒火生硬地挤开队伍走向因受阻而停滞不前的头部集团。
“别吵了!我们是要去恳求主上回来拯救大家,不是来逞个人英雄的!”有人已经替我鸣不平了。虽然不清楚其他的朝圣队是否会发生这等蠢事,但还是很庆幸有人能够站在传承客这边。
大家本应该相亲相爱,因为团结是人类抵抗自然摧残最好也是唯一的方式。在我冷静下来的同时,项坠男孩却因放松身体瞬间滑入深渊。
一念之间,大家都反应不过来。在自己心脏扩大至极限产生痛楚时,我抛开双鱼伞扑向坠落地点,伴随着祖父不顾身份的一声臭骂,我半截身子已经离开陆网,在摇晃中似乎从眼前闪过一幅在深渊中沉眠的巨型生物骨架,但最后我连男孩的项坠都没握住。
“你不是为你一个人而活!傻瓜!”祖父在因拼命救起我之后不断喘气,劈头盖脸骂我。他进入圣途后就变了一个人,原本慈祥友善的他看来并不鼓励我不顾一切的救人行为。
看着冷淡的同伴,我呆若木鸡,说不出话。另一个老练的传承客在第一时间已经安全地回收了男孩的灯笼,把他那画着一尾鱼的雨伞随手丢入深渊作为陪葬。
传承客似乎打赏我一般将男孩的灯放到我手中让我保管。面对我充满恨意的回应,这个帅气的长发大叔仅仅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浑身湿透的我摸着男孩那盏温暖的灯,心中的悲痛泛滥如天上之雨,转念想到死者那也许在家中等着哥哥回来讲述圣途见闻的妹妹,不住流下眼泪。
在失去七个兄弟姐妹后,我们来到了第一处歇脚点。这是一处位于陆网深处的庞大单体建筑,能够抵达这里不仅意味着朝圣客暂时能从暴雨的折磨中解脱,也证明了传承客带领的队伍没有在圣途中迷失方向。
这种毫无美感的建筑如同一块中间没有香肠的烤面包卷,人就呆在香肠应得的位置。但高地的人类根本无法在陆网上建造能长久抵御风雨的建筑,而这个世界除了以世界咽喉为核心山峰的高地社会外便一片死寂。
死亡对于多数人来讲并没有多大意义,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极少人会认为天命温柔而感到十足快乐。在被无孔不入的湿气侵袭的人生中,死亡反倒是一种解脱。
祖父从我小时候便不断向我讲解关于死亡与生存的思想。我只稍稍信一半,承认此身此骨是人类共同体的一部分,但不信死亡。我分明能感受到男孩在堕入深渊那一刻心中的恐惧、不甘、悲哀与绝望,为什么这些纯粹的本能,会被过来人视而不见呢?为此,我在休息时选择与祖父吵了一架。
“那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孩子,这条路上来来去去,我见过很多死亡。你根本没有资格跟我谈什么大道理。那种东西,我们每个人年少时都会自以为是地闹一下,你长大后,就明白了一切并没有多大意义。”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救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孙子?”我转变对话策略进行攻讦。
“你懂什么?你要我让人类社会白白损失一个能干的蠢货?没门!“祖父气得体温上升,在阴冷中,我能感应得到这个老头脸红了。
我叹了口气,乖乖认输:“爷爷,我说,我们的世界,真的有未来吗?”
“早应该放开一些东西了,孩子。我们努力拼搏的未来也许对你来说不太合理,但我们也尽力为你们所要拼搏的未来创造条件了。”
由于我们的世界从来没有出现停雨的时刻,所以人一生下来就得接受天雨落地的巨响。一般情况下人的听力会因此受损下滑得很快,年长者较后生严重。
但祖父这老滑头也常以此为借口闭嘴不言,没有回应我的问题。
我的话很清晰,我十足相信他已经听到我的话顺便咽进肚子里了,于是提高音量重新问了一遍:“如果是他们在骗人,这千万年来的死亡本就没有意义呢?”
祖父狠狠地捂住我的嘴,我看见身边不少原本在休息的同伴正疑惑地看着我们爷孙两人。
“你到底在冒犯主上什么?”祖父眼神中充满不解与恳求。
我很想告诉祖父关于“灰伞阴谋”的猜测,但我心中始终把田摆弄水杯的那套把戏放在第二位。侧敲旁击已经耗尽了我在第一天圣途下来多余的体力,我只能向祖父释放消停的信息,昏昏沉沉闭上了自己的双眼。
第二次启程时,我能感受到大家心神都不在状态,离开立足点后,唯恐惹恼天上人的朝圣者只好沉默地向同伴们以眉目传递报怨之声。
我将左手伸出伞外,雨水缠绕着青筋与骨头交织明显的手背上,破碎着飞射着飘忽不定。这种维持我们生命的东西,让我们在生命中痛苦不堪。我随大部队亦步亦趋,身心皆如此。蓦然见,不自觉地捏住拳头,看着水珠乱舞,决心在灰伞身上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在大雨倾盆的条件下人只能撑伞注意脚下,我有意无意地观察着陆网底下的无底洞,思考着田给我的问题:为什么我们的世界从来没有被雨水灌满呢?
沉吟间,我被身后人轻轻拍了下右肩膀。下一秒,我小心翼翼地停下脚步,灰暗的天色下借着伞灯,我能清楚地看见田被雨水打湿的柔软黑发。
他身后已经没有别人了,看来我们两人都因为过于磨蹭而被落在队伍末尾。
现在,我对田可疑的身份十分警惕,但他却对我笑嘻嘻地回应:“嘿,朋友,但愿你能放轻松点,这样你活着见到灰伞的概率才会大一点。”
他轻蔑地笑笑:“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还爱惜我的小命。圣途完成后,我便有更好的相关情报回报给组织。”
我不清楚他口中的组织是何种事物:“我们可以暂时结盟。”
回应我坚定私人邀请的是一张将嘲讽神态发挥到极致的脸:“饶了我吧,英雄大人。有你这等人类还真是不幸。”
他的话令我肝火大动以至于忽略了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我动动嘴皮子轻声骂了一句,转身想跟上前面的灯火。
“我可以无偿告诉你最后一个秘密。”随着我不争气地停下脚步回头,他得意地竖起食指摆动着贴在嘴唇上发出微笑,“地下有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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