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 - 沉默的雷霆 艾温德·厄尔雷 / 梦魇 济斯瓦夫·贝克辛斯基
死的事物,还是活的事物?东西是否也在窥探我的想法?
我对眼前这个神秘莫测的男子感到厌烦,但田看起来的确是知道一些祖父不想让我知道的秘密。此时他的语焉不详让我的思维如陆网一样延申到极其遥远的地方。
我僵住了几秒。稍后,记下了这话,重新回到朝圣的队伍中。
进入第二个歇脚点就意味着我们已经走完一半的圣途。经过多日的磨炼,这支失去十三个鲜活生命的队伍已经团结起来。即将面对圣地的兴奋心情化作高涨的士气。有些贴心的男孩会把自己节约出来的口粮分享给粗心饿肚子的女孩。祖父当众哼唱一首古老得无处考证的歌谣,在长发大叔畅快的节拍下,各种“战争”、“量子”、“时空”与“茉莉花”等令人费解的陌生词汇层出不穷。
我趁此空当伏身在庇护所的边缘,细心地凝望陆网之下的无尽深渊。
说实话,暗流终年不歇的渊底与暴雨不断的天顶一样虚无缥缈,人不可能拥有意识地抵达那种无法想象的地方。在我对深渊第一印象的震撼消散后,就觉得底下与川流不息的人世般平淡无奇了。也许渊底里的死者抬头望着被陆网阻挡的天空反而更有意思。如果死者能够感受到这份被雨水侵蚀的痛苦的话。
不过这底下呀,真是一个令喜爱安静的人不住发疯的“死者之国”。
世界万物都被雨水冲刷到这里,除了会迅速腐烂的事物消失不见外,人与边缘世界生物的骸骨随处可见。但很多生物骨头的密度都要比水大,它们怎么不会掉入深渊尽头而是被我看到呢?
这时候我看到深渊不远处又出现了一副十分庞大的骨架,这种远古巨型生物可能在陆网尚未成型之时便孤独死去,随后被岁月带入地下。那这样的话,巨大的骨架肯定是被深渊里的什么事物卡住而长期定格在那里的。
是山脉吗?我自己鼓励自己猜测下去,因为深渊水面一直保持着高低起伏的状态。有些地方顺流直下,深不见底,但最高的区域目测离我连四百米都不到,上面搁浅着密集的骨架群,如陆上最高峰世界咽喉上的白雪。
我心中一片明亮,联想到田之前对我说过陆网是个过滤系统这种胡话。现在想想,几乎让我肝胆俱裂。深渊底下的山脉状地带,极有可能是下一层过滤地上杂物的陆网!如果真有所谓的循环系统,那地底陆网的存在便显得极为合理,仅有雨水会穿越层层陆网抵达重泉之处,再以某种我无法想象的力量回到天上,向下坠落摧残人间!
不!这怎么可能呢?想到这,我发抖着伸出手去接天上的水,想尝一下其中是否有枯骨的味道,却始终觉得平淡无味。
当我情绪快要失控,浑身打颤准备放声喊叫时,一阵比我惊惧数倍的撕心裂肺尖叫刺穿了我的耳膜。
循声往左边望去,我惊奇地发现有一男一女同我一样趴在地板边缘,不过他们好像看到了什么过于可怕的事物从而跳了起来(先前应该和我一样在凝望深渊)。
扫兴的众人围了过去。男孩很激动,手舞足蹈向众人讲述一个十分诡异的情况:“深渊里有两个人提灯在飞!”
和大伙一样,听到这句疯子呓语般的话,汗毛都直直竖起。我下意识地看着放在地上的风灯,发散出迷幻的光晕在暴雨声响彻室内下照得众人影影绰绰,使男孩的脸上带有不是发自内心的欺骗性。
“孩子,你说清楚一点,你说‘飞’?”祖父冷静地问道,他明白我们世界是几乎不存在会飞行的事物的。飞鸟与天上人的龙都是载入史册的传说,它们从来都没出现过。
“是……是……是离开了水面,在半空快速移动的两人,他们肩并肩,提着极其明亮的灯!”男孩补充道。
长发大叔立马半跪着伸出头去凝望深渊,作为祖父摆头吩咐的回应。也有不少胆大的孩子趴在地上探出头去查看,但马上被祖父一一阻止。
五分钟过后,长发大叔冲好奇的众人摇摇头。我觉得他脸上失望的表情是做给众人看的。顺理成章地,祖父只好亲切地安抚那俩孩子,之后他们的吵闹也被当成过度疲劳产生幻觉的小插曲不了了之。
之后再也没有人愿意朝下看着深渊了。我趁大家不注意,又在边缘观望了好一阵子,最终看到了令人永生难忘的景象:两个光点在恍惚中于幽冥升起,速度很快但间距一直都没有变过,的确好似两人肩并肩在飞行。
我强压心中的激动,继续仔细查看,发现这所谓正在飞行的“两个人”其实是连在一块的,身后带有一个方正的沉重阴影,总结来说,那事物应该是一个不明飞行物,类似传奇书籍中天上人拥有的飞行机器。我为自己的发现又喜又惊,不知道该如何让祖父等人相信我之所见。但也许我可以把这情报告诉早已知情的田。现在仔细回味他那句话,他所指的“东西”肯定不止那可能存在的深渊陆网,也包括我和另外两个同伴见到的“幽冥之车”。
那是天上人的物件吗?或者是某种另类的怪物?和灰伞有关系吗?这些问题迫使我必须再次与田交流,即便这家伙可能会危害到朝圣队。
离开了第二个庇护所,就正式向灰伞圣域进发了。在往常的暴雨中,我找到了正和其余两个年轻人聊天的田。他依旧笑容可掬地看着我,让他身边二人变得有些警惕。
我很快认出这是昨晚发现深渊里有异样的那对男女。我们四人行作两排,在陆网上边走边聊。
暴雨的响声很好地掩盖了局外人的听觉,但我们四人之间依旧走得密集,倒能方便沟通。通过田的介绍,我得知这两个分别叫丰与繁的男孩女孩深受复兴会影响,他们的朝圣动机可能不太单纯。此时丰与繁都十分信任神秘的田,这让我在心中产生了许多担忧。过了一会,我冷静地向田讲解了我的所见与想法。
“哦?幽冥之车?你这个命名有点意思。”田点点头,表示这便是地底的怪东西。
“我不清楚。”田似乎在向我表示真诚,他持伞的动作十分轻松,摊了摊手,“在这方面你得知的信息可能比我要多些。我会记住你的话,相信后来者会感激你的发现。”
“我可没承认过。”田清秀的脸上无时无刻显示出愉悦的神情,“那伙人,不敢亲身涉险的。”
由于得知真相的手脚麻痹感觉让我咽喉梗阻,只能尽力压抑住语气中的歇斯底里:“你不是人类。”
田愣了一秒钟,似乎刻意哈哈大笑避开我的话:“很遗憾,但我也不会是天上人。”
不知走了多久路程,我始终无法把握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也许田只是在嘲笑我处于疯狂边缘太久了而喜欢胡说,但也可能在向我暗示他的确不会是我的同胞。不是人类也不是天上人,那他会是什么东西呢?难道这个世界还有第三方文明?那他和深渊中的幽冥之车有何种联系?
当我浑浑噩噩地前进时,前面同伴大声通知我:“前面的传承客已经吩咐了,我们即将抵达圣地,翻越过一处高大的陆网屏障后我们将踏上一片土地,那里的风雨十分猛烈,要注意自身安全,最好把雨伞收了。圣地就在眼前了,请把这话带给身后的同伴吧!”
听完之后我心情激动,把话传达给身后的人。前面的人开始发出了由衷赞美,我心知灰伞近在眼前了,但抬头一看,与其见面的那一刻依旧可以重塑我烦忧的灵魂。
上古神树实在太大了。每走一步,暴雨中遥远的巨大轮廓就清晰一分。但灰伞的宽高度都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想,即便仰躺在陆网上也根本看不清其上方的尽头。如果有生物有幸在虚妄的晴天里放眼大地,那么灰伞的规模可能要比世界咽喉壮观得多。如此伟大的事物,即便是穷尽人类一切,也无法伤其分毫啊!如果灰伞真的要灭亡我们,为之奈何?
很多人与我无二,此刻置身于阴冷的雨中也会感到无比幸福,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我甚至能感受到那古老约定的场景,我的祖先,如一个乱世遗孤,怯生生地,终于牵住了天上人主动伸来的手。那些慈祥的神明,心中毫无一点杂念。突然间,我害怕极了,假若在某一时刻,巨物被天地压垮了,我们的世界必将遭受灭顶之灾。这薄弱的陆网是怎么承受得住这比山峰还要高大上百倍的古树呢?
两位见过世面的传承客重新稳定了我们队伍的秩序。一道庞大的屏障横亘在我们面前,左右对望不到边,高度约成人一个半高,上边的风声极其凄厉。
这是圣地的边缘,据说上面有厚实的黄土地。陆网到了边缘,顶上的雨水不顾一切冲进了屏障角落的黑洞里。
大伙排好了队,安静地听着传承客的指导。一路上失去了二十三名同伴的我们开始对经验丰富者言听计从,团结求生。现在圣地近在咫尺,没有任何人打算轻生赴死。
祖父留守在下方查看情况,长发大叔利用简单的户外攀爬装备有条不紊地翻上了屏障,可以看出上面的风很大,他收起的伞和虽被淋湿但一直在飞舞的头发便是一个证明。
只要稍微注意,还是很容易爬上去的。即便如此还是有些可怜虫因姿势不当被暴风吹倒,跌入黑暗深处不知所踪。甚至有一个人试图在陆地上撑开雨伞,连人带灯被卷入我身后的茫茫雨中。也许只能说明伞太结实也不是一件完全好事。
很多人学长发大叔半蹲在地上,我就在旁边问他:“这风是神树发起的吗?”
“我不敢确定。但圣地这边的土地几千年来都没空虚成陆网,应该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在维护着!”长发大叔顶着风雨吃力地拉起一个看起来有点柔弱的女孩。
所有人都脚踏实地后,兴致勃勃地观摩着暴雨中的灰伞,兴奋之情难以言表,失去几位同伴的心灰意冷如地上细沙,早已被雨水轻松冲下九泉。
祖父却有点担忧地告诉众人:“除了狂风暴雨,这地方不再有什么危险了。但要尽快进入圣地,别被暴雨淋坏了身子。另外,在路上如果看到或听到什么可怕的事物,千万别恐慌,一切听从传承客的安排。”
这片结实的土地没来由的有着大量黄沙,强劲的狂风轻易地带起夹杂着沙土的雨水,最高能漫上五十余米的空中,让这个地方成为一片泥黄色囚牢。这让戴着雨镜的朝圣者步履维艰,不断清理着撞在身上与脸上的泥沙。
在路上,我时常发现一些超过成人身高长度的水洼。伸脚踏进里边,原本在平地仅没掉我脚掌的雨水瞬间侵蚀到我的肚子上。在里边摸索半天后,隐约感觉这是一个巨大的脚印。对应前边祖父的话而产生的慌乱很快就被打消,因为祖父也保证过这个鬼地方最危险的东西就是风雨。但究竟是何等巨人,才能留下那么大的脚印呢?
走到半路,前边一位爱说话的机灵姑娘突然没了声音。她伏在地上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呜呜声中眼神散发着极度恐慌的情绪。视线随她眼神转移,在远方黄沙与灰雨处,一个身影比暴雨天幕更显得灰暗,瘦削细长而十分高大。
我很害怕队伍会惊动到这尊巨神,它正提着一个发出微微幽光的大灯笼,屹立在雨中。
祖父示意我们保持镇定,向我们解释了巡逻巨像的存在。
没有人知道巡逻巨像来自何方,也不清楚它们和天上人有何关系。古代的传承客已经探明总数为三台的巡逻巨像会一直提着灯在灰伞附近转圈,但在特定时段它们也会处于休眠状态。据一位古代传奇探险家的观察,巨像绕灰伞一圈需要三年之久。很幸运的是,这些古代机械对“入侵”该地区的弱小人类毫无兴趣,除非是倒了大霉在其行进路上被无知觉地踩死,不然巨像不会对人类的圣途产生任何威胁。
那……一直在不停歇巡逻的拿着提灯和巨型机械长矛的它们究竟是在提防什么东西呢?
即便是传承客为稚嫩的青少年们打了次强心针,恐慌依旧难以彻底消除。毕竟我们以极度卑微的身躯面临古奥神秘的伟大事物,自然会因此陷入因自身渺小而不断反省自责与谵狂的长期矛盾中。但坦率来看,我们也是一批幸运的朝圣者,因为过来者很少有机会能在一生一次的圣途中亲自目睹真切的巨像。灰伞太大,它们太小,就如同我们一样。
既然我们通过了最终的考验,那么我们便有了进入圣域的资格。
眼前是一片色彩无限变化的流动的柔软的墙,虚幻、迟滞、破碎且不切实际。我止步不前,而祖父却鼓励我伸出手去触摸。
大家都听资历最老的传承客的话,而此时这位对身边人隐瞒了无数信息的老头正充满自豪地注视着我。他把与神明接触的第一次机会自私地给了他的亲人。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也知道这会更没意义地加强我自命不凡的思想程度。因为当我决定伸出手去触摸它时,命运便将我这一个体与无数在任何时空当中的所有同胞那些摇曳灵魂捆绑为这一无知无识的命运本身。那便成为了人类过往的永恒此刻的将来的本质的一切:
当婴孩伸手去触碰母亲的身体时、当少年伸手去触碰少女的脸庞时、当绝望者伸手去触碰终结那天的雨幕时、当鳏寡孤独群体伸手去触碰那名为渴望的无助时、当孤胆英雄伸手去触碰那伤痕累累的提灯时,正如我的祖先们亲自超越生命本身去亲近天上人一样,深渊地府之下的枯骨在漫长的岁月中四散漂流,指向一批又一批故人在丑恶与美交织的矛盾中云散风流。那时的我尚在埋怨白色的听雨风铃叮当作响,那时的父亲还在绘制阴阳双灵那平凡化身,那时的祖父正在宣誓效忠神明,那时外边的世界风雨不断,那时这边的水畔芳草萋萋。
所以我手臂完全地伸入进去,手部感受到亲切的温润让我有了截肢般的异样感觉。里边有神奇的力量,在我鼻尖栽进圣域后,上边湿漉漉的水迹瞬间蒸发不见。
这个地方应该是众心灵幻梦某刻的聚集地,所以有着被一切生命所包容的美丽。先驱者口中的理想画卷在我眼中成为了现实。零零散散的光虫在错落有致的草木中悠然飘游,漫不经心地躲避着纷落的枯荣。被称作星空的事物澄澈洁净,没有一处角落有落雨的伤痕,漫天繁星下却有潺潺小溪穿林而过,岸边的晃着柔美黄绿光晕的小草颠着美好世界的单调旋律,结合这亲和人眼的绿色调,我知道我的确来到了人类的至福境地。
俯仰间,一阵怡人的微风拂过我脚下的白色花海。那些花的白透着一种凄凉的美,和我的女孩她的长发一般。因为我们的世界已经病入膏肓,她亲自养育的生命之籽早如风中残烛,在正常与衰败中来回迷惑着。
很多宁静的生命在出生一刻,便注定承受一段苦痛。她便是如此。一头秀美的白垩色长发在年少时开始枯萎,皮肤因长期在阴暗的住所中生存而苍白、干枯。即便如此,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总是保持着冷酷的状态,偶尔流露的柔情转瞬即逝,被其坚强的心死死压制。幼稚的我总想更好地保护她,在不远的将来,我们会没有选择地成家立业,养育子女,这种即将到来的沉重责任也是我极力想了解真相的动力之一。她对现实无感,但这不意味着她不会接受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我半跪着在白色花海中,一挽手将几朵脆弱的花朵破碎,后者如时间之沙,流向远处。我置身其间思考着圣途的真正意义,思绪却卡在迷途中进退维谷。
同伴们携手进入圣域,或跪在地上留下热泪,或驻足长望喃喃自语,尽显人世百态。祖父在身后抚着我背问我现在的感觉。
“那些在弥留之际的无憾之人耳畔响起冥冥之音后的心安,不过如此吧。”
“大抵是,经历过这一切的同伴,很多人的生活方式都会因此被改变吧?”我露出久违的微笑。
“很快,我就能回答出你想要的答案吧。”一阵幸福感袭遍全身。
评论区
共 2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