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安德鲁 · 莱恩,让我来问你一个问题:难道一个人不应拥有其创造的价值吗?
“不,”来自华盛顿的家伙说,“它属于穷人。”
“不,”来自梵蒂冈的家伙说,“它属于上帝。”
“不,”来自莫斯科的家伙说,“它属于大众。”
我拒绝这些回答。我选择与之不同的答案。我选择不可能之事。我选择….
极乐城。
一座艺术家不再畏惧审查的城市。
一座科学家不受伦常制约的城市。
一座卓越者不被蝼蚁束缚的城市。
你有价值,极乐城便是你的城市。
任何人只要了解安·兰德的生平,都不能不感叹她天生就属于才智和意志高人一等的少数。任何人只要接近她,便很难抗拒她的魔力与压力。作为客观主义哲学的创始人与个人主义者,即便在她身后四十年,安·兰德与其所创造的客观主义世界仍旧以其火与电般的锐度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光与热。
格林斯潘是安·兰德的追随者,早在五十年前便曾致信《纽约时报书评书刊》,表达阅读兰德作品的感受;兰德著作《源泉》中的名句镌刻在艾波卡特(Epcot)迪士尼乐园的入口;1997年的记录片《安兰德-一种生活的感觉》(Ayn Rand)荣获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而在知名动画系列《辛普森一家》( The Simpsons )中,也数次出现了安·兰德的身影。
而《生化奇兵》则是兰德的思想与精神在游戏领域的继承人。
即便撇开最广为人知的字谜——极乐城的创建者安德鲁·莱恩(Andrew Ryan)的名字重新排序便是“我们是安·兰德”(We R Ayn Rand)”——而仅仅从安德鲁·莱恩这个角色本身来审视,我们也能很容易发现其与安·兰德的密切联系。
安德鲁·莱恩的个性完全是安·兰德本人与其笔下两部小说《源泉》(The Fountainhead)与《阿特拉斯耸耸肩》(Atlas Syruggled)中的三位主角霍华德·洛克、盖尔·华纳德与约翰·高尔特的混合体。而莱恩与安兰德的经历有着相当多的共通之处。
出生于俄罗斯帝国的犹太人家庭,安德烈·拉雅诺夫斯基(Андрей Раяновский)目睹了1917年的俄国革命、布尔什维克红潮与随之而来的浩劫。打着反战与自由旗号的革命家们摧毁了拉雅诺夫的家族企业,将其理所应当地视作国有产业的一部分,并杀死了他的近亲。莱恩在苏联统治下的经历就是他个人哲学的重要来源:世界上的所有进步都是由奋斗的伟人创造的,但一旦寄生虫控制了这样一个世界,它们便会将其摧毁,并且把残渣据为己有。
小安德烈幸运地随着他的父亲逃往君士坦丁堡,在1919年移民美国,并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安德鲁·莱恩。
安·兰德(阿丽萨·罗森鲍姆,Алиса Зиновьевна Розенбаум)同样来自一个俄罗斯的犹太社区,她在圣彼得堡的上流社会度过了人生的前十二年。安·兰德天资过人,八岁便开始撰写剧本,十岁就已经着手创作小说。纳博科夫家族的次女是她幼年的玩伴,而奥尔加·纳博科夫这位次女的兄长便是大名鼎鼎的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坐落在莫尔斯卡亚大街的纳博科夫大厦便是小阿丽萨与小奥尔加曾经耗费无数个下午进行激烈的政治辩论的地方。
与莱恩相同,安·兰德的家族因1917年的革命家道中落,但她逃离苏俄并抵达美国则是八年之后的事情。在这期间她在苏联接受了高等教育,并借着罗森鲍姆家族的帮助来到了芝加哥。而莱恩与兰德经历相似之处也已不言而喻:同为俄裔犹太人,同样拥有地位与财产,而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也全被布尔什维克夺走,他们还都逃离俄罗斯并来到美国……相似的遭遇所导向的正是相近的个性,因此,安·兰德与其笔下人物的气质同样也渗进了莱恩的血肉之中。而其中最为异质的便是兰德的“非美”气质。
当今,人们大多将兰德放进美国政治思想史中,用英美传统来解释兰德的生平和学说。但兰德本人却早早就暴露了其本质的“非美”气质。她在一份自传草稿中写道:
不管这是命运或者讽刺,在地球上所有的国家中,我出生在一个最不适合狂热的自由主义者的国家——俄罗斯。
Call it fate or irony, but I was born, of all countries on earth, in the one least suit for a fanatic of individualism, Russia.
狂热的自由主义者?正如刘仲敬所说,这世上或许会存在 “狂热的清教徒、狂热的天主教徒、狂热的民主主义者、狂热的集权派……”然而,狂热的自由主义者?难道自由主义在盎格鲁-撒克逊与其子嗣的土地上不已经是共识了吗?又有谁会将寻常之物视作毕生的追求呢?狂热的自由主义者?有没有搞错?
这世上确实存在一种狂热的自由主义者,但他们并不在英语世界,而是在兰德的故乡俄罗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俄罗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俄罗斯,十二月党人的俄罗斯,在坚守俄罗斯灵魂与拥抱西化改变之间举棋不定的俄罗斯,那“呆板停滞的鞑靼”……
他们对个人自由的追求并不像英国人那样充满了封建与特权的陈旧气息,也不像美国人那样充满了拓荒者的虔诚与创新气息。相反,他们对个人自由的追求带有浓厚的理想主义与乌托邦色彩。俄罗斯,这片被苦难救赎观念影响了百余年的土地上并不,也从未存在过政治自由,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微妙与奇异的思想自由。在这样一个实用主义者往往终结在监狱与绞刑架的国家,政治诉求与现实实践不过是思想的附庸,而真正为某种思维与观念打下合格章的正是逻辑的考量。既然思想是不受限制的,那么在观念的土地上搭建一座辉煌的乌托邦大厦自然也是合理之事。
而与理想主义相伴生的便是追求绝对道德境界的激情。纳博科夫在其自传《说吧,记忆》中写道:俄国流亡者永恒的话题是俄国知识分子经过一百多年争取自由的英勇斗争,就在要大功告成的时候,竟然落得因布尔什维克而背井离乡的下场。他们看到自由主义者的理想国家美国充斥着小市民精神,年轻人读书竟然只是为了日后谋求薪水优渥的工作,不禁痛心疾首。对于这群狂热的自由主义者来说,当现实与其所追求的绝对境界冲突之时,委曲求全永远不会是一种选择。
也正是因为如此,来自俄罗斯母亲的馈赠同样浸透了兰德笔下的作品。兰德的两部主要著作《源泉》与《阿特拉斯耸耸肩》卷帙浩繁,动辄百万字,但实际内核其实一言便可概之——逆时代潮流而行的创造者与腐化堕落的整个时代的斗争。
在《源泉》中,这是坚持现代主义建筑风格的建筑师霍华德·洛克与纽约三十年代古典主义泛滥的建筑界的斗争;在《阿特拉斯耸耸肩》中,这是具有天才与意志的约翰·高尔特一行人与整个因集体主义而腐化的美国的斗争。
而以上两点就直接导向了兰德笔下人物与安德鲁·莱恩所共享的精神气质:约翰·高尔特与霍华德·洛克是骄傲的反叛者,不信宗教、鄙视传统、嘲笑庸众,仅仅忠于真理。也就是说,他们绝对信任自己的推理能力——理性。
他们并非英美社区领袖的等价物,而是其对立面。后者的特长不是书面知识和智力,而是庸人的道德素质:正直、虔诚、诚实、乐于助人、热心公益。但兰德式的人物与之不同,他们很难融入社会,甚至根本不想融入社会。如果他们的推理结果跟社会相悖,他们不屑于虚伪的威胁,不惮于危险的对抗。他们热衷于集结志同道合的人物,建立自己的理想社区。而这些词汇也同样勾勒了莱恩之后数十年的经历-逃离故土、移居美国、离开美国、建立极乐城。在这个过程中,莱恩亦如兰德一般形成了自己的个人哲学。
人和寄生虫的区别在哪里?人会建造,寄生虫则会问“我的份呢?”人会创造,寄生虫则会说“邻居们会怎么想?”人会发明,寄生虫则会说“当心,否则你可能会触犯上帝….
What is the difference between a Man and a Parasite? A Man builds. A Parasite asks, "Where is my share?" A Man creates. A Parasite says, "What will the neighbors think?" A Man invents. A Parasite says, "Watch out, or you might tread on the toes of God..."
莱恩对人与寄生虫的看法很容易让人想到兰德关于阿波罗十三号发射一事的评论:“有人说,与其大搞航天项目,不如致力消除贫困。这些人应该扪心自问:如果我们把造就宇航员的前提和价值,用来给智障者教一辈子拼音字母、端一辈子尿壶,他们就满意了吗?”
将创造秩序的人与消费秩序的寄生虫作出区分,这正是兰德与莱恩的共同点,而这种二分法同样是兰德的客观主义-个人主义哲学的重要概念之一。
事实上,莱恩的个人哲学正来自于自兰德的客观主义哲学/伦理学:兰德把人的生命当作价值的标准,每个人的生命是其伦理目标与终极价值。因此,人应当为了完成终极价值而选择其行动、价值与目标。
客观主义伦理学的三个重要价值是理性、目标、自尊-即合乎理性、创造与自豪。创造性工作是其生活的核心目标,理性是理解人类的生存方式,而自尊则意味着人要使自己的道德臻于完美,实现最高的自我价值,也意味着拒绝自我牺牲与献祭。为自己而活著意味着实现自己的幸福是人最高的道德目标,而非实现他人的幸福。
然而,当一个人宣称自己有权为自己、为自己的私利而存活的时候,大多数人不由自主地设想这意味他有权牺牲他人。事实上这正是利他主义者所鼓吹与塑造的人与人关系的典范。
在他们的设想中,人生而是为他人服务的;社会应当保障少数群体的生存权;无私奉献是人类最高美德;自私牟利应当受到批判。然而,如果一个人考虑人应当为他人做什么,那么他就接受了集体主义的前提:人的生命属于社会,他作为社会的一员,社会有权利处置他的生命与财产——或许合理范围内的议价可以被视作不触及原则的妥协,但生命与财产的归属权只有个人与集体两端——在人人为我的表象背后的是对个人财产权的侵夺,是对人类生命最为恐怖的亵渎。将人视作保障集体权益的燃料、饲料与手段。这种侵夺发生的根本原因在于理性的思考与行动屈从于非理性的恐惧与征服。
A就是A,换言之,你不能既拥有你的蛋糕又吃掉它。
你想要知道这个世界出了什么差错吗?所有这些摧毁了你们世界的灾难之所以发生,就是因为你们的领袖试图取逃避A就是A这个事实。令你们害怕的心魔之所以出现,你们之所以要忍受种种的痛苦,都是因为你们试图逃避或者忘记A就是A的事实。有人教唆你们去逃避它,就是想让你们忘记人就是人。
——约翰·高尔特,《阿特拉斯耸耸肩》
由利他主义原则指导的世界正是寄生虫想要看到的。兰德在《自私的德性》中写道:
寄生虫嫉妒地看着创造者所创造的劳动成果——假如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劳动成果交给他,他能创造出多么美丽的乐园啊。
而这也是安德鲁·莱恩在移居美国后的所见所闻。当他在苏联占领白俄罗斯的前夕逃离他的故乡,在美国扎根成为工业大亨时,他便目睹了工会、左翼组织、推销集体主义的政客与教会是如何成为蚕食人们生活的寄生虫的;而随后世界大战中对核武的应用则是莱恩彻底对地上世界失去信心的直接动因,当科学与意志沦为毁灭的帮凶,寄生虫便可以彻底的摧毁任何他们无法掠夺之物。
于是,我问自己,哪个国家存在为我这样的人的一席之地?那些拒绝服从寄生虫与蒙昧者的人。那些相信工作神圣而财产不可侵犯的人。后来有一天那个令人捧腹的答案找上门来,我的朋友们:没有一个国家适合像我这样的人。那就是我决定创造一个国家的时刻。在海底建造极乐城不是异想天开的想法,但在其他地方建造倒确实是。
——安德鲁 莱恩
莱恩对原子弹的回答便是利用他的全部财富建造极乐城,一个与世隔绝并且由各行各业的精英与个人主义者组成,使其可以不受干扰的生活的地方,一个创造者的天堂。莱恩很快便联络到一批志趣相投的人来共同实现他的理想。他们中有警察沙利文(Sullivan)、建筑商比尔·麦克唐纳(Bill McDonagh)、科学家布丽姬·泰南巴姆( Brigid Tenenbaum)、吉尔伯特·亚历山大(Gilbert Alexander)、生物学家易苏崇(Suchong Yi)、艺术家桑德·科恩(Sander Cohen)、医学家索菲亚·兰姆(Sofia Lamb)等人。经过六年的建设,坐落于大西洋深处格陵兰岛与冰岛之间海域的极乐城正式竣工。
当提及人类理想社会的状态时,兰德认为:社会为人贡献了两项价值,知识与交换。
从纵向层次来说,只有人能够将其知识宝库代代相传,因此,人类可用的潜在知识比任何人一生中能获得的知识更多,每个人都能从其他人所发现的知识中获益匪浅;从横向来说,劳动分工,交换使人们可以把精力奉献给特定领域的工作,并以此来交换其他专业人员的劳动成果。与荒岛上需要自给自足的鲁滨逊相比,基于社会分工的合作允许参与者为自己获得更多的知识、技能与生产的回报。同样,也只有在理性、创造性、自由的社会中理性、创造性、自由的人才能够对彼此有价值。而这也是安德鲁·莱恩创建极乐城的初衷——科学家可以不被伦理干涉自由研究、艺术家可以不受审查辖制自由创作,卓越者将以极乐城为据点追求并实现自身的价值。
极乐城的经济体制则同样反映了安·兰德的自由资本主义的经济理想,而这种理想在《生化奇兵》中则被称作“大链条“。莱恩用如此一词来形象地描述极乐城的经济运作形态:借助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消费者与生产者得以自由的消费与生产,而在这一过程中所有参与者恰恰以大致统一的方向推动了极乐城方方面面的发展进步,每个人都是这精致而复杂的市场体系中的一环。
在大链条与个人主义哲学的指引下,极乐城迎来了最为繁荣的年头,成为了创造者的乐土,在科学、艺术、经济等诸多方面均取得了巨大成就。超前地面世界十数年的各种技术成果在极乐城变得司空见惯:诸如自循环生物圈、地热发电站、基于基因技术的超级计算机乃至于使人起死回生的维塔-钱伯重生仓等看似不可能的奇迹纷纷化为现实,而客运集团极乐城地铁(Rapture Metro)、零售企业价值马戏团(Cirus of Values)、咨询公司辛克莱解决方案(Sinclair Solutions)、收集者花园(Gatherer's Garden) 、通信公司气动邮政(Jet-Postal)等大型企业也纷纷崛起,代替政府成为极乐城运转的顶梁柱。莱恩的梦想在这座完全称得上是高尔特山谷的精神表亲的海底城市终于得到了实现。
假如《生化奇兵》的故事到此为止,那么它将成为一部标准的兰德式浪漫现实主义作品。
兰德的作品总是隐含着三个前提:优秀的制度是可以根据自身特征而证明的,外在环境可以忽略不计,优秀的制度存在着自我展示并最终胜利的内在趋势;优秀的制度可以通过斩断社会习俗、用人愚昧、内在环境的手段,由少数天才付诸实践。如果说安德鲁·莱恩创造极乐城的过程显然是对兰德式作品的重演,那么《生化奇兵》中的主要反派弗兰克·方丹(Frank Fontaine)的登场与极乐城的陨落则更像对兰德式作品的反思。
相比于全心全意戏仿安兰德乃至于通盘继承了她的天才、个性与经历的莱恩,《生化奇兵》的主要反派弗兰克·方丹的来头则显得无厘头了些。方丹的名字弗兰克很有可能是来自安·兰德的配偶,艺术家弗兰克·欧康纳(Frank O'Connor),而方丹(Fontaine)这个异国风情极其浓厚的法语词显然脱胎于安兰德的知名创作《源泉》(The Fountainhead)。至于阿特拉斯,则是直接化用了《阿特拉斯耸耸肩》(Atlas Shrugged)的书名,在游戏中随处可见的“谁是阿特拉斯?“(“ Who is Atlas?”)海报之所指亦是不言而喻——与之一模一样的问句“谁是约翰·高尔特?”(“Who is John Galt?”)不仅是《阿特拉斯耸耸肩》中人尽皆知的名句,也是对安兰德的思想最为提纲挈领的概括。
然而,即便综合了诸多兰德的元素,方丹在《生化奇兵》中所扮演的却是个讽刺性的反面角色。
兰德的客观主义哲学要求人以理性来谋求自我利益,但方丹却依靠欺骗与阴谋来实现自己的欲望;兰德偏爱具有创造者性质的科学家、艺术家与建筑师,可方丹则是个依靠走私充实腰包的二道贩子;兰德的梦想是一片创造者的天堂,可方丹的梦想却是侵占创造者的疆土并将这里改造为他私人的王国。
除此之外,方丹甚至对指引莱恩与极乐城运作的客观主义哲学本身也提出了质疑—尽管各种意义上他是个消解秩序的寄生虫,但他还是敏锐地观察到了这一点,在极乐城,并非每个人都会变得富有并实现追求良好生活的价值。
莱恩为极乐城带来的繁荣并没有持久。尽管极乐城在科学、艺术等等多个方面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社会阶层之间的分歧很快就大到难以令人忍受的地步,创造者的理想让位于更加现实的商业竞争。
方丹未来企业无视人类生命进行人体实验,而辛克莱所绑架的贫民正是他们的志愿者来源;另外一些商人则通过合法的敲诈勒索来获利,如此缺少监管的乱象很快使得精英与平民阶层出现了楔子。
另一方面,由于莱恩对于不干涉原则与自由市场的信仰,慈善机构、社区团体等等支持贫困\弱势群体的组织亦没有出现的机会,极乐城中因天赋与际遇多舛而被遗忘的边缘人实际上已经被困在了最底层。而莱恩由于地面所谓“寄生虫世界”的偏执而封锁极乐城的决定则斩断了可能能够改变他们人生的最后一条通路。极乐城的经济体系让这座城市自身变得疏离。
而这群人,这群被极乐城遗忘的边缘人则成为了方丹的基本盘。
1948年,方丹来到极乐城,随后就通过从地面走私货物赚了第一桶金。因为各种原因被极乐城排斥在外的人们选择从上帝那里获得慰藉,然而在这座堪与高尔特山谷媲美的城市自然不存在任何教会,这恰恰是方丹大显身手的时机。在游戏流程中走私者的藏身处堆满了耶稣受难像与十字架,而这些正是方丹庞大的走私生意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1948-1952年间的某个时间点,泰南巴姆博士在码头的一场事故中发现了一种拥有修复人类躯体能力的海蛞蝓,并随后在方丹的资助下从中提炼出了其有效成分亚当物质(Adam)。亚当物质拥有重组人类基因的能力,人们可以利用亚当物质改写基因,以此来不受限制地改变自己的身体或者获得超能力。然而,亚当物质也可以被看作癌细胞的近亲,它会逐渐破坏原有的干细胞并以不稳定的新干细胞取而代之,而这正是其接近无所不能的基因编辑能力的来源。
过量摄取亚当物质会带来相当严重的负面影响,包括面容改变、精神错乱、智力退化等症状。同时,亚当物质具有高度的成瘾性,如果使用者停止摄取亚当物质,那么不受控制地突变的干细胞所产生的戒断症状将导致使用者精神错乱。
尽管存在以上危害,亚当物质仍备受极乐城市民的青睐。在方丹意识到了亚当物质所蕴含的巨大潜力后,他便创建了“方丹未来“(Fortine Futuristics) 企业并雇佣了泰南巴姆与生物学家易苏崇来开展对亚当物质的进一步研究。易苏崇利用亚当物质进一步精炼出了“质体”(Plasmid),相比于亚当物质,质体只需要注射即可使用而且功能更加明确。易苏崇还开发了可以批量生产亚当物质的小妹妹。这些小怪物由小女孩在胃中植入海蛞蝓而来,如此手段可以使海蛞蝓所产出的亚当物质增加10-20倍。
很快质体便风靡整个极乐城。隔空取物质体成为网球比赛的宠儿;“速成钢琴神童”与“强身健体”质体取代了汗水与苦练成为了登峰造极的便捷方法;当J.S.斯坦曼(J.S.Steinman)这样的医生意识到亚当物质的潜力之时,整容手术同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阿多尼斯豪华度假酒店(Adonis Luxury Resort)这样的休闲娱乐场所也热衷于使用质体来服务客人。方丹未来在这场质体狂欢中获利颇多,甚至可以与莱恩比肩。
那些小妹妹,她们体内有亚当物质-这种物质让极乐城保持运作。每个人都想要亚当物质,每个人都需要亚当物质。
——阿特拉斯/弗兰克·方丹
不幸的是,由于亚当物质极大的成瘾性,市民对亚当物质的需求远远超过了亚当物质的产量。出现戒断症状的市民们最终转化为疯狂的拼接者,对亚当物质的渴望促使他们攻击其他人以求获得亚当物质。
为了至少能够部分挽回因亚当物质缺乏所引发的损失,小姐妹被重新设计为可从尸体中提取亚当物质,而原先被设计为极乐城维护工人的大老爹则被改造成小妹妹的可靠保镖。
与此同时,方丹的野心也在逐步增长。他不仅进一步扩大走私活动,还修建了方丹的穷人之家来拉拢极乐城的边缘群体,并将他们训练为对抗莱恩的力量。但莱恩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认识到亚当物质的隐患与方丹的阴谋。相反,他坚决拒绝采取任何手段进行干预,因为这样则会与他坚持自由市场的原则相悖。
随着滥用亚当物质的副作用浮出水面,他仍然拒绝采取任何行动。直到沙利文的安全部队发现方丹未来进行的走私勾当之后,他才正式开展对方丹的追捕工作。
1958年9月12日,莱恩下令对方丹的势力进行全面搜捕,并且取得了巨大成功,方丹的人马被一网打尽,而他本人也在枪战中身亡。莱恩随后将方丹未来归为己有,并且将所有俘获的人员与反对派都隔离在方丹的百货商店(Fontaine's Department Store)中,送进海底。
尽管方丹的势力几乎被一网打尽,但方丹本人却改头换面,以阿特拉斯的身份继续进行抵抗活动,并且在1958年的除夕制造了一场恐怖袭击。为了控制极乐城的严峻形势,莱恩放弃了其不干涉的政策,实施宵禁、划定隔离带,日益紧张的安全局势使得自卫用质体供不应求,日益可见的风险使得大量公民撤出银行资金,商业活动和交通也受到限制,获取生活必需品愈发困难。而莱恩与阿特拉斯的人马争也在争先恐后的进行质体军备竞赛,由此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越来越严重的亚当物质短缺与越来越多的拼接者。成批的尸体被战争与拼接者制造出来,而极乐城的各个部分也因年久失修而逐渐漏水乃至崩解。
在战争初期,阿特拉斯的部队处于上风,他们依靠恐怖袭击与游击战来表达诉求的方式被证明是有效的。莱恩的密友,麦克唐纳建议与阿特拉斯谈判并将方丹未来交予他处置;但莱恩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夺回极乐城。因此,莱恩采纳了易苏崇的方案:通过在质体中施加信息素的方式将拼接者变成莱恩的奴隶。这一方案很快扭转了内战的局势,使得阿特拉斯不得不放弃其根据地-阿波罗广场并逃亡。莱恩暂时夺回了极乐城的所有权,而代价则是对其个人哲学的终极背叛-剥夺了极乐城公民的自由意志。
相比于安·兰德依靠浪漫现实主义的笔法所描绘的人类美德与意志的超人,《生化奇兵》对莱恩的塑造更多了一分戏谑却现实的色彩。想要坐上霍华德·洛克与约翰·高尔特的位子除了天赋之外另外一层隐晦的要求在于殉道者的精神,在莱恩最终决定放弃将一切交给自由市场,依靠暴力手段终止动乱并利用信息素操纵被转化为拼接者的市民时,莱恩对极乐城的执着便压过了他作为个人主义者的使命感,而极乐城也正如华纳德的《纽约旗帜报》一样使他在现实的沉重压迫下放下了对那曾经指引自己二度出埃及的信条的坚守。
自由意志是这座城市的基石。哪怕是牺牲它的念头都是可鄙的。但是….我们确实处在战争时期。如果阿特拉斯和他的走狗们当道,难道他们不会把我们变成奴隶吗?那时自由意志又有何意义?绝望的时候有绝望的做法。
——安德鲁 莱恩
莱恩将大多数极乐城的安全系统与基础设施编码为他本人的基因频率,方丹由此意识到一个拥有莱恩的血脉的盟友可能正是打败莱恩的关键。在方丹改头换面之前,方丹获取了莱恩的私生子的胚胎,通过基因技术使其快速生长至成年,并将命名为杰克。而“能否劳驾您”(Would you kindly)这一短语则可以迫使杰克服从命令。
随后,方丹为杰克植入了虚假的记忆,并将杰克送到了地面,等待其发挥作用的一天。
而这一天很快来临。方丹通过一封包含有“能否劳驾您“的信件将杰克召回极乐城,操纵杰克通过极乐城的处处阻碍,最终到达莱恩的办公室并杀死了莱恩。
在极乐城最为辉煌的年头,个人主义的价值用前卫的装饰艺术与先进的基因改造来衡量,在极乐城濒临毁灭的时候,个人主义的价值则靠鲜血来捍卫。使用“华纳德式”这种形容词并不意味着莱恩最终放弃了他对个人主义的信念,相反,正像华纳德授意洛克建造的那座个人主义精神的纪念碑-华纳德大厦一样,莱恩最终通过死亡证明了他殉道者的本心。
你的主人听到我了吗?阿特拉斯!你可以杀掉我,但你永远没法侵占我的城市!我的力量从未寓于钢铁与火焰中!这是寄生虫永远没法理解的事情。万物皆有兴衰:一时诞生,一时死亡。一时屹立,一时毁灭!
现在我终于能和你面对面了,我不会反抗你。但你要知道:你太叫我失望…..来吧,我的孩子,还有最后一件事要解决。
——安德鲁·莱恩
兰德认为合理性是人类的基本美德,而合理性就意味着依照理性贯彻自己的意志、不为他人的观点与希望粉碎自己的信念,不得逃避自己造成的后果。而这正是对莱恩最为知名的一句台词“人会选择,奴隶只会服从”最强有力的呼应。人会选择,意味着人将依靠自己的理性与逻辑作为行动的唯一指导,意味着承担自己做出判断的责任。而对他人俯首帖耳就意味着将选择的权力交由他人,意味着将逃避行为造成的后果,意味着走向一条非理性的毁灭之路。而勇于调用理性来思索并行动的人才是具有创造性与价值的人,与之相反的不过是奴隶与寄生虫。
在兰德看来,最大的罪恶无疑就是逃避思考与判断本身。这也是莱恩认为其私生子杰克“太叫我失望”的原因。
而莱恩并没有逃避。他关闭了其办公室内的维塔-钱伯重生仓,开启了极乐城的自毁程序,在向他的私生子展示了他不过是个彻彻底底的奴隶之后,欣然接受了自己的死亡。考虑到他已经在这个过程中坚守了他作为客观个人主义者的信念,死亡与否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事实。身处在一群或平庸或邪恶的末人中间,莱恩最终证明了自己并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反倒是玩家扮演的杰克在之后的情节大反转后坐实了奴隶的身份。而这种情节重心与玩家情感重心的偏移使得玩家开始思索莱恩的行为动机的根源-为什么要选择毁灭?为什么不能妥协?
而答案就藏在他的过往之中。只有真正的俄罗斯人与美国人才会产生故土难离之情,才会为自己堕落的祖国痛心疾首、会把力挽狂澜视作自己天生的责任-作为一个在俄国与美国辗转的犹太人,无论是莱恩还是兰德对自己身份认同唯一的锚点就是脚下这片土地是否与自己的对理想国的期盼相符。
而这则是“俄罗斯母亲”、“美国梦”与“莱恩梦”最终分道扬镳之处,前者要求对命运为自己选择的际遇毫无怨言,而后者则要求依靠自己的理性来开疆扩土。逐水草而居的鞑靼人天性终究于二百年后在莱恩身上重新浮现——但这并不意味着失去水草之后个人主义者便无木可栖。
假如个人主义者的乐土被寄生虫摧毁,那么作为一个个人主义者,应当有何作为?兰德给出了两个答案:或者另寻他途,或者一同毁灭。前者是约翰·高尔特的选择。当美国这片建立在个人追求幸福的权利上的土地沦为利他主义肆虐的荒原时,他选择拒绝再为这个国家献上自己的才智,转而开辟高尔特山谷并集结志同道合者。后者则是霍华德·洛克与《阿特拉斯耸耸肩》中埃利斯·怀亚特的作为。面对将其对建筑的终极理想——科特兰德大厦篡改成平庸的弗兰肯斯坦的承包商与董事们,洛克选择用炸药和废墟来捍卫自己的作品的纯洁性;而当美国政府企图收归怀亚特在森林中发掘的油田之时,他的一把火让这片富饶的土地除了灰烬别无他物。
假如天堂不存在?那我们就造一个天堂出来。假如天堂被玷污?那我们便毁灭它。正如霍华德·洛克在法庭上的申辩:
我不承认我对人类负有责任,只有一条例外:尊重他们的自由,并且绝不置身于任何一个奴隶社会。如果我的国家不复存在了,我愿意把我在牢狱中所度过的十年献给我的国家。我将在回忆与感激中度过这十年-回忆并感激我的国家曾经的样子。那是我对其表示忠诚的行为-拒绝在这个已经将它取而代之的国度生活和工作。
从淹没在熊熊大火中的森林公园到终将遁入深海的极乐城,莱恩从未改变- -而因他的死亡所觉醒的私生子杰克更是让莱恩的形象向专属于俄罗斯的圣徒靠拢。在白银时代的俄罗斯,每个青年与大学生的形象都是这样。这个自我形象是他们自身真正的信仰,没有任何挫折能磨灭他们对自身的优越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将庸人视为无物,将创造的责任担在自己肩上-拉斯柯尔尼科夫是这样,政治见习生阿丽萨·罗森鲍姆是这样,客观主义哲学的掌门人安·兰德是这样,拉雅诺夫斯基家族的遗孤安德烈是这样,极乐城的缔造者与毁灭者安德鲁·莱恩也是这样。他从头至尾都是那个骄傲的个人主义者与浪漫的十二月党人,诸如忍辱负重这种词汇永远不会出现在他的词典中,不为宗师,便为虚无。宁要波澜壮阔的死,而非无足轻重的生。
而这正是兰德所看重的自由意志的意义。由此,妥协的日子不再,奴隶的生涯终结,自由的意义开启。
我们都会做出选择,但最后….选择造就了我们自己。
——安德鲁·莱恩
莱恩通篇强调的选择实际上正是自由意志的代名词,而兰德所谓的“承担行为所带来的后果”的观念亦深深地烙印在贯穿《生化奇兵》一代的道德系统上。
游戏流程中玩家所遇见的小妹妹是除了极少数室外关卡中的海蛞蝓以外亚当物质的唯一来源,而亚当物质正是购买能力、强化体能的重要货币。玩家可以选择收割小妹妹,这样可以获得大量的亚当物质,但代价是小妹妹的死亡;或者拯救小妹妹,去除植入她体内的海蛞蝓,这样玩家只能获得少量亚当物质。但游戏同样为选择后者的玩家提供了报偿—因为杰克的善举,玩家可以在游戏中收到由小妹妹寄送的补给丰厚的包裹,亦可以收到来自小妹妹的收养者-泰南巴姆博士的感谢信息。在杀死莱恩而遭到方丹的背叛时,也恰恰是小妹妹为杰克开启了一条逃生-复仇之路。
而游戏结局的导向也由此决定。在收割了绝大部分或者全部小妹妹的结局中,杰克最终成为了极乐城的主宰,控制了所有的拼接者。在拯救了绝大部分或者全部小妹妹的结局中,玩家所扮演的杰克将带着协助其杀死方丹的五个小妹妹回到地面,以人而非奴隶的身份自由地生活。这种结局设计在贯彻了朴素的善恶理念之外,也是启发玩家关于自由意志的思索的重要切入点。由此,玩家将不再是那个以“能否劳驾您”作为整场游戏唯一动力的奴隶,而是依照自己的选择与判断完成一场冒险的人。这正是生化奇兵一代构思的精妙之处。
兰德在《自私的德性》中写道:“进步只能够来自人们的盈余。”
也就是说,来自这样一些人的劳动—他们有能力生产出超过其消费的产品,他们在智力和财力上能够出去冒险追求新事物。进步不是以被迫的贫困作为代价,而是随着财富、消费与享受等方面一般水平的不断上升而实现。或许洛克可以得到百万富翁的赏识,建起象征着现代主义建筑与个人主义精神的胜利的华纳德大厦,而高尔特山谷也将成为一个腐烂世界的世外桃源;但伊甸园并不能建在浴缸里。极乐城的陨落或许正是对兰德的浪漫现实主义幻想所作的冷酷注脚:面对欲望与命运交叉的复杂现实之时,兰德那缺乏阴影与纵深的、由观念而非经验构成的理想国终究会显得过于虚弱无力了一点。正如方丹所说,即便是在极乐城这样一个“堪称人类典范”的社会里,“仍然有人要用洗手间。”
彻头彻尾的精英主义对卓越毫不掩饰的追求最终导致边缘人被遗忘,然而在海底也并不存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冰岛或者101室来容纳他们。创造者的乐园或许只能是无血肉的机器的天地,否则其唯一的结果就是死亡与最终必然的毁灭。在《生化奇兵》整个世界上或许都称得上最坚定的个人主义者莱恩的一生正是以上论述的鲜明论据。通过制造一场兰德式作品的逆向文本,《生化奇兵》成功地拷问了人的本性与自由意志的意义,却仍在一切意义都已被消解的极乐城废墟中重新树起个人主义的旗帜——顺带一场由装饰风艺术与流行金曲组成的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怀旧风潮,而那恰巧是兰德生活的年代。
作为结尾,我将引述安·兰德《源泉》出版25周年序言中的一段话。在我看来,这正是《生化奇兵》试图表达的主题:
人类或其他任何活着的实体,在生命之初不是放弃,不是自我唾弃,也不是对自己的存在进行诅咒。那些都是需要一个腐败和堕落的过程的,这一腐败过程的速度因人而异。有些人刚碰到压力便放弃了;有些人不知不觉地慢慢熄火了,却从来不知道自己何时已经失去了这种意识。然后,长者们蜂拥而至,百折不挠地教导他们说,成熟就是摒弃个人见解:放弃了价值观,他们便获得了安全感;失去了自尊,他们具有了实践的可能。此时,所有这一切意识都消失殆尽了。然而,少数人坚持下来,继续前进,深知这种热情是不可背叛的;同时,他们学会了如何使这种热情具有一定的目的,他们修整它,使之成形,并最后实现它。但是,无论前途如何,在人生之初,他们便开始寻求生命无限潜能和人类的高贵身影。
并没有多少路标可寻。《源泉》就是其中之一。
《源泉》之所以具有如此恒久的魅力,其中一个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他是对青年志气的认可,同时它歌颂了人类的光荣,显示了人类的可能性有多大。
每一代人中,只有少数人能完全理解和完全实现人类的才能,而其余的人都背叛了它。不过这并不重要。正是这极少数人将人类推向前进,而且使生命具有了意义。
我所一贯追求的,正是向这为数不多的人致意。其余的人与我无关;他们背叛的不是我,也不是《源泉》。他们要背叛的是自己的灵魂。
安·兰德
一九六八年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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