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压抑得很,乌云几乎盖到了头顶,密不透风,将太阳完全遮盖了起来。明明是中午,却如同深夜一样。这样的明暗改变是在极短促的时间内迅速完成了,无论怎样的人身处其中,面对这种灾厄般的剧变,也免不得心悸。尔萨·海雷丁帕夏便是这样,望着远处铺天盖地的乌云,它们滚滚地堆积在地平线上,将那里糊成迷迷茫茫的一团,像极了《古兰经》中所描绘的魔鬼的家园。
从海雷丁紧缩的眉头中就能看出内心的不快。奥斯曼人有崇信天象的传统,他们认为天气变化、星象以及种种新奇的“意象”与人的命运和国祚紧密相关。海雷丁作为苏丹亲命巡视帝国北方边境的大臣,初到任就遇上这种情况,不快是理所当然的。
空气湿度越来越重了,海雷丁所在的小山包上遍布高大的阔叶树,墨绿色的树叶上不知不觉间已挂满了露珠。虽是早春,寒冷仍笼罩在这片土地上,不舍退去。可在这种天气下,海雷丁一行人却感到了相当的闷热,但他们还需要赶路。雨没有任何预兆地下来了,伴随着岑岑的凉风。“帕夏,您的袍子。”副官阿里·穆拉德贝伊递给海雷丁一领长袍。
“这是天降甘露啊!”海雷丁披上长袍,用以遮雨。他转过身,对自己的随从们说:“前面不远处就是卢斯卡纳城,抓紧赶路!”
雨越下越大了,风亦愈来愈疾,狂风卷着暴雨,使它们横斜着劈砍到人们脸上。雷鸣滚滚,电闪白耀,交错发威,它们逐渐地交融在一起,一道划过天边,似是都要把天撕裂开了。海雷丁的战马惊得放满了脚步,在战场上闯过千万道的战马终究也抵不住安拉的怒火。一道通天的闪电劈下,这道雷柱彻底将天空照白了,大地也被轰震地颤抖不已。当那惊人的白昼消逝之后,大地仍震颤不止,且愈加剧烈起来。
“安拉!是大地动。”海雷丁慌忙挥起了马鞭,马鞭在空中舞绕三周后,马才缓过神,飞奔起来。在大地崩裂的轰鸣巨响中,海雷丁声嘶力竭吼道:“快走,前面就是平原,现在待在林子里不安全!”
马队疾驰,周遭的树木不断倒下,树枝相挂,树干倾倒,野兽惊吼,鸟雀慌飞,各种荒蛮之声混杂在一起,杂乱无章且惊心动魄,恍如灭世绝罚之日,又如创世重组之时。深幽狭长的裂纹从山脚蜿蜒又决绝地延伸到旷野上,仿佛世界已经走到了尽头。海雷丁一行人刚抵达旷野,就系数翻身下马,倒伏在地上,蜷在自己的马匹旁。队伍中的艾里奇毛拉不断地背诵《古兰经》中的诗句,一刻不停。众人的祈祷声渐渐变为哀鸣,他们喊着真主的名讳,发自内心,歇斯底里地喊着,恳求真主平息自己的怒火。
真主最终还是放过了他们,没有继续蹂躏这群可怜的奥斯曼人。大地重归平静,可雨仍在下,风仍不停地怒吼,撕扯着周遭的一切。海雷丁从地上爬起来,向四周望去。这里简直是一片狼藉,无数土块石砾被翻了出来,盘虬的树根暴露在空气中,树木东倒西歪的,所幸他们的人员并无大碍。海雷丁叹了口气,策马扬鞭,顶着暴雨继续赶路去了。
海雷丁到达卢斯卡纳城下时已经几近傍晚了,路上的泥泞严重影响了他们的速度。他们在这里看到了更为凄惨的景象——城墙已塌成土堆了,城内没有一栋房屋是完好的。他们到达时正赶上余震。此时,城中最高大的建筑物——城主的官邸坍毁成了瓦砾。海雷丁抬头凝视着,大地晃动得越来越厉害,各种大小不一的碎块从官邸的外墙上震了下来,外墙完全剥落后,仅剩下的骨架也没能支撑多久,在接连的晃动下轰然倒塌了。这一过程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的,官邸倒下后粉碎成的齑粉弥漫成的尘埃瞬间笼罩住了整座城。也不知是猛烈的地震导致了它的坍塌,还是它的坍塌才是诱发地震的原因。但不论如何,这场面都太震撼了,海雷丁的随从们都被吓得瘫坐到了地上,盯着那本该被宏伟建筑遮蔽的天空。海雷丁还能站着,只不过彻底懵住了,在他眼中,刚才那一幕有如奥林匹斯山崩塌于面前般震撼。
“帕夏,海雷丁帕夏!”海雷丁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拉回了现实,他环顾四周,却不知是谁在喊他。
卢斯卡纳城城门口有块不小的石头,有个卫兵模样的人盘坐在上面。他身着满是尘泥的布袍,头上软帽垂下,同一道而下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另半边脸则深藏在阴影中。他左手环抱着一根长矛,右臂上扎着一段绷带,血迹斑斑。乌云终被撕开了,却只有昏沉的残阳涌进来。落日余晖照在那名卫兵身上,照在他身后本是卢斯卡纳城的废墟上,照在他周遭的瓦砾水洼上,水映照着残阳,像极了鲜血。
穆拉德也缓过了神来,他走向那卫兵,脸上带着些复杂不清的表情。那卫兵抬起头来,好像是听到了脚步声。他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穆拉德艰难挤出点笑容来,说:“小卫兵,我是帝国第五维奇的副官,麻烦你去……”
“是的,我就去……”小卫兵的声音有些沙哑,虚弱且不清,但从他的动作来看,他还有些力气。卫兵一下子从石头上蹦下来,转眼就不见了。
不一会儿,一位衣着像是长官的人跑了出来,他身上遍是灰尘,看起来很是狼狈。
那人看到了海雷丁众人,心里却泛起了嘀咕。说实话,这是很正常的形象。就看为首的海雷丁,外袍上沾满了污泥,头巾上已看不出白来,还在不断地淌着水,实在是不像一位炙手可热的维奇。海雷丁笑了笑,脱下外套,露出一身整洁的绿衣。绿衣本没有什么,但海雷丁腰上还别了一张金弓,上面雕满了真主箴言。那长官看到这弓便慌了神,紧忙跪下道:“下官卢斯卡纳城城主奥尔汗·花剌子模,恭候大人多时!”
海雷丁笑了笑,将花剌子模从地上扶了起来,然后向他的随从们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一道过来。在最后一抹霞光从地平线上消逝之前,海雷丁众人踏进了这座曾是卢斯卡纳城的土丘中。
进城后,海雷丁只是从侍从那里换了卷干头巾,还没去换衣服,就问起了受灾情况。
“这很显而易见,”花剌子模举着火把,四周照了照,“糟糕透了。”
正如花剌子模所说的,情况不容乐观。即使是在主街道上,也积了一大层厚厚的尘土,大小不一的碎石块、碎砖块半埋于其中,两旁尽是废墟,不时有呻吟声从中传出,然后搜救队就会循声下铲,把里面半死不活的人刨出来。尘土味与血腥味混在一起,笼罩在这片狼藉之上。夜晚并没有使这片土地归于寂静,相反喧嚣充斥了黑夜。不管是官员还是市民,士兵还是僧侣,但凡还是有力气的,都在其所能翻开一层又一层倒塌的墙体,试图尽快救出更多人。
“城里还有完整的建筑吗?”海雷丁从怀里抽出一根蜡烛递给穆拉德,穆拉德接过,装进灯具里,边点燃着边说。
“有,城里的清真寺还算完整,那地方曾是个天主教堂,有相当好的抗震结构,听说以前还是罗马人的神殿。”
“对了,”海雷丁岔开穆拉德与花剌子模的话题,转而说道,“城门口那位是个卫兵吧?”
“是啊,但他还没到入伍年龄,只是临时征召应对灾祸的。”
“是的,帕夏,大部分士兵都被派去抢救市民了,但仍旧有很多人被埋在瓦砾之下。”
海雷丁听到这儿,皱了下眉,紧接着问道:“你的哨兵有没有从对面带来什么消息?”
“哨兵?”花剌子模疑惑地看了海雷丁一眼,却看到海雷丁的眼里充满了焦虑,并透出不少令人怖惧的愠怒来。海雷丁没有摆出任何表情,但在凄冷白暇的月光下,他毫无表情的脸显示出了异常的肃穆,比任何其他的表情更能震碎人心。花剌子模低下头,不敢看海雷丁的脸,更不敢与海雷丁对视。
“花剌子模贝伊,你作为卢斯卡纳城的城主,应该比我更清楚,这里是——前线!十里之外就是奥地利的边城!帝国为什么派你来做城主?对面那群虎视眈眈的奥地利人,你就如此视而不见吗?身居此位,你就从没有考虑过帝国的安全吗?”海雷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好像声音被堵在嗓子里,就如同泉水被堵塞在泉眼之下,翻腾不出的感觉。实际上,海雷丁是在极力掩饰压制自己的声音,免得它们与自己的怒火一同喷涌出来。在现在这种境况下,怒火对形式没有任何助力,甚至会有反作用,只有保持理智才是上策,海雷丁也深谙其中道理。
“下……下官这就去……这就去办……”花剌子模的声音震颤起来。
“慢着,”海雷丁从怀里掏出三卷羊皮卷轴来,递给花剌子模,说,“你把它们交给最近的三个内地要塞。”
海雷丁从穆拉德贝伊手中接过煤油灯,灯光很暗,但勉强也能照亮道路。夜色愈来愈浓,海雷丁却感不到丝毫疲惫,一点儿困意都没有。晚风愈发凛冽,从潮湿的衣服上滑过,海雷丁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海雷丁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着穆拉德,怔了一小会儿,说:“走,咱去清真寺看看,兴许还能赶上最后一次礼拜。”
清真寺的情况确实比其他地方要好很多,但也不容乐观。海雷丁到的时候发现清真寺周围的四根伊斯兰样式的塔柱倒在地上,摔成了好几段,周遭也尽是碎砖烂瓦。“这儿的情况也没有多好。”说着,海雷丁从门口碎石堆上跳进了清真寺里,几颗带着火星的油滴从油灯中洒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响声。但这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因为清真寺里实在是太嘈杂了,几乎所有的伤员都被安置到了清真寺。毛拉们跑来跑去,救治伤员,忙得不可开交,自然也没有意识有什么人进来了。
海雷丁从墙边拿起一卷波斯丝织毯,展开,平铺到地面上。他简单地朝圣地麦加的方向做了个礼拜。当海雷丁做完礼拜,将丝毯重又卷起来时,之前一直与他随行的艾里奇毛拉才发现他。“哦,帕夏,您怎么来了?”艾里奇惊叫道。海雷丁没说话,只朝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惊扰到其他人。然而事与愿违,人们的目光都向他聚拢过来了。
艾里奇毛拉朝其他人拜了拜手,让其他毛拉们安心工作。“这么晚了,您还不休息吗?”艾里奇问道。
“你不也还没休息吗,毛拉?”海雷丁捋着胡子,微笑着反问道。
“也是,主要是伤员实在太多了,根本忙不过来,还不断有伤员被送进来,很多毛拉都是负伤上阵——您有什么指示吗?”
“我准备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天这么晚了,我本不愿去去打扰你们。”
艾里奇朝大殿深处指了一下,说道:“大殿后面有些空房间还可用,不妨我带您过去。”
“哈哈,不再添麻烦了,你先去忙吧。”他拍了拍艾里奇的肩膀,“别给首都的毛拉们丢脸。”
大殿里侧的甬道狭长昏暗,墙上的灯都灭干净了,地上积了一层薄尘土,大概是大地动发生时从天花板或墙壁上脱落下来的。海雷丁在甬道尽头停下了脚步,推开一扇老旧的木门,提着油灯向房内照了照。这房间看起来还不错,只是坍了一个屋角,墙上的水渍还清晰可见,月光从那个屋角投射进来,跟着进来的还有一角儿繁星。这屋子足够远离住满了伤员的大殿,颇为宁静。海雷丁对这里很满意,只有在僻静的环境里,他才能潜心处理公务——喧嚣只适合作为料理战事的作料。海雷丁拂去桌上的灰尘,铺展开一张羊皮纸。鹅毛笔插在墨水瓶里,摆在桌角,也不知道是谁落在这里的。
“我从首都带来的咖啡豆。”穆拉德贝伊提着油灯进来,递给海雷丁一杯咖啡。
“这可是好东西,”两人碰了杯,“我总觉得少带了点什么。应该带些咖啡的。”
就如同欧洲人习惯于在战前饮酒,奥斯曼人更钟情于咖啡。作为帝国边境战场的常客,海雷丁自然清楚咖啡的好处。通宵已是寻常事,他习惯于用咖啡来提神。
穆拉德耸了下肩,在桌案一角轻放一小包咖啡豆,然后把自己借来的提灯提走了。
太阳总喜欢出人意料地跳出来——当海雷丁吹灭了自己的油灯,才发现天已经亮了。他伸了个懒腰,将杯底儿的一小层咖啡饮尽。出门时,他发现水已经有人帮他打好,盛了一盆放到了门口的架子上。他撩起水来,擦了下脸,使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比起昨晚,清真寺正殿里很安静,大多数人还没有醒来。海雷丁在寺外转了转,在阳光下,这座城更狼狈了。城中几乎没有什么建筑物了,全是一座又一座的小土丘,随处可见倚靠这土丘沉入睡梦中的士兵。
海雷丁听到有人叫他,他刚一回头,就看见一匹高头大马赫然冲向他的眼前。
马背上那人一手紧勒着缰绳,一手递给海雷丁三张羊皮纸,说:“帕夏,您的信。”
海雷丁接过信,翻看了两眼,但信里的消息并不怎么样。海雷丁抬起头来,才发觉骑在马上那人原来是花剌子模贝伊——他已下了马。
“没什么好消息,”说着,海雷丁随手将三张信卷了起来,揣进怀里,“最快也要三天才能到。”
“真的会有战争吗,帕夏?到现在都还没有哨骑传来消息。”
海雷丁向东遥望,他看不见圣索菲亚清真寺的穹顶,只能看到那地平线上,浮在树梢、山巅与天壤交接之处的层层金黄。
喧闹、欢腾!无论如何穷尽言语,涂尽油彩,都无法描绘此时的盛况。帝国第七维奇尔萨·海雷丁身着金袍,头上插着一根孔雀尾羽。他引着加尼沙里军团进入首都伊斯坦布尔,一展碧绿大旗开道。刚进迪穆里埃门,一阵低沉的号角声升了起来,民众的欢呼声瞬时爆发了出来。明晃的弯刀、齐整的火枪,洁白的禁军制服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要是搁在前几年,海雷丁还会兴奋一下,但帝国年年都赢,他也年年都在这条道上走,年年都看这样的仪式,兴奋劲儿也就快要减没了。他脸上几乎一点表情都没有,但也会不时挂上微笑,伴着民众一阵又一阵的兴奋的呼喊声,他也会朝两旁的人招招手。只不过他的笑容所包含的大多是应付,仅单单浮于脸上,而非发自内心。
海雷丁的副官帕蒂玛贝伊穿着孔雀石般翠绿的外衣,软帽徽上别着一根鹦鹉翅羽。他跟在队伍的侧翼,警惕地提防着人群,排查着可能会引发恶性事件的微小诱因,锱铢必较。从人群里突然朝他伸出一只手,好像拿着什么东西。他下意识手摸刀柄,刚要拔刀,才看出来那手里的东西是一封信封洁白闪光的信。他接过来查看,信封上没盖火漆印,看笔墨像是刚刚写就的。帕蒂玛向人群中望了望,却已经看不见那双手,更无法找出递给他这封信的人是谁了。他把信折好放回信封里,一手把它塞进囊橐里,一手扬起马鞭,直奔回海雷丁的身旁。
海雷丁停止了向人群回礼,恢复了一脸严肃,反问道:“什么事?”
“不好的消息。远征俄罗斯的军队败了,第三维奇被贬为迪穆里埃总督。”
“艾哈迈特老师?”他紧皱起眉来,面色显然变得更坏了。
“嗯,而且大维奇作为远征军的总指挥,即日论罪问斩。”
海雷丁脊背一阵发凉。他与大维奇倒是没什么交情,但他在还不是维奇时,在第三维奇艾哈迈特帕夏手下做过事。艾哈迈特在老苏丹时代就身处高位,征战四方,未尝一败,自然威望颇高。但新苏丹上任后几年,他就受到了不少冷遇,而海雷丁则成了苏丹身边炙手可热的人物。但海雷丁与艾哈迈特的私交依旧不错,这位军政新星的一身本领有不少是从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军手里学来的。
当他从心事里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早已不知不觉地走进了苏丹的大殿门前。自然光沿着大殿墙壁边缘的窗户投射进来,却止步在窗沿,对潮湿昏暗的大殿无甚裨益。苏丹坐在黄金雕饰的宝座之上,把玩着一把镶嵌着华贵宝石的短剑。敞开的殿门投射进刺眼的阳光,打破了大殿中光暗的平衡。
苏丹下意识抬起头来,看见海雷丁走了进来。他挂上一脸的笑容,将那把短剑朝海雷丁伸了过去。“按照约定,这柄罗马短剑就归你了!”
苏丹站起身来,抚摸着他的黄金宝座,看着上面镌刻着的箴言,说:“土地、金钱、荣誉、战马、宝剑、舞女,世间之人所一生渴求之物你早已拥有,我甚至已不知何种赏赐配得上你的功绩了,”苏丹没有等待海雷丁回应他,接着说道,“但朕又转念一想,如今你依旧位卑,朕以为汝之功勋应当……”
“陛下圣意,臣心已领之,”海雷丁打断了苏丹,“然臣以为,臣威望低微,难以服众;臣资历尚浅,德不配位,万不敢妄攀高位。”
“帕夏,你我同年同辈,我可即苏丹之位,统千里沃土,你何不能高任……”
“陛下承接祖辈神圣之血脉,宣扬真主之道,横溢之才华,万不是我等所能比肩的。”
“唉,”苏丹叹了口气,坐回到他的宝座上,“你厌倦了?政治与杀戮也确实令人身心俱疲。”他看着海雷丁——他的挚友、帝国最年轻的将军,说:“那你又要朕怎么办?难道要朕去迪穆里埃,将老艾哈迈特请回来吗?除了你,除了你……”
海雷丁感觉苏丹高傲的内心一片又一片地碎而剥落。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大殿的了,只记得第二天是庆功宴。在这一天,海雷丁还是被提拔为了第五维奇,并被赐予马尾旗,代苏丹巡视帝国北疆。夜晚,他躺在床上。庆功宴上的一切在他脑海中仅剩下易碎的环境——天籁的歌喉、婀娜的舞姿、甘美的羊排已化为泡影。他闭上双眼,在黑暗中静听着门外喷泉不停歇的水声。
噼里啪啦的水声愈来愈大。海雷丁从黑暗中起来——他不小心在大帐中打起了瞌睡。即使是他,也支撑不住如此长时间的熬夜。案头的烛火略有些刺眼,海雷丁皱着眉,起身撩开幕布,一道从天而降的水瀑映入眼帘。穆拉德贝伊正直挺挺地站在帐外,全身都湿透了。
“你站在外面干什么?快进来!”海雷丁大喊起来——雨声实在是太大了。
穆拉德站在外面把软帽拧干,才走进来。海雷丁递给了他一张毛毯。
“果然如您所料,奥地利的军队早就到了,只不过他们仅是在那边扎了营,还没有其它的动作。”
海雷丁拿出望远镜,朝奥地利人的营地望了望,道:“那是群农民啊!”他望到了奥地利衣冠不整的士兵手握着锃亮的草叉。但他并未因此有所松懈,一是因为在战场上轻敌是最愚蠢的行为——人的潜力在战场上的爆发力是无穷的,哪怕只有一个人,他对生存的渴望所迸发出的力量,是普通人所无法相抗衡的,正所谓是置死地而后生;而是因为他手里的也是一群新兵蛋子,最趁手的武器不是干农活用的草叉锄头,也就是屋后劈柴用的早就卷了刃的柴刀,以及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锈迹斑斑的铁锤。卢斯卡纳城里的士兵在忙着四处抢救伤员,而其它要塞里的援军也还在日夜不停地奔袭而来。对海雷丁来说,如此捉襟见肘的形势就如同帐外的瓢泼大雨一般,不停地冲撞着防洪大堤,在不堪重负之刻,庞然巨物也会顷刻倒塌,已化作洪水的江河奔流席卷大堤,将城市撕开一道狭长幽深的裂口,使生灵涂炭。但海雷丁手里仅有的底牌却只是一群货真价实的民兵,甚至没有获得过一天的正经军事训练。这群人是海雷丁让花剌子模临时征集来的。帝国是一台延续了上百年的高效的战争机器,已将民众的好战情绪激发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疯狂的成都。就是由此,花剌子模才能在短短数小时以内就给海雷丁召集到一支颇具规模——虽说粗制滥造——的军队。
在看到对面的军阵后,海雷丁愈加厌烦。帐外雨声渐渐停歇了下来,曾被遮掩的战歌声逐渐响亮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开的第一嗓,但声音在他的指引下愈加高亢。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并未冲散士兵们高昂的斗志,却彻底将海雷丁心里仅剩的几个火苗又浇灭了几个。
“先把你的袍子换下来,军队生活最怕生病。”海雷丁瞟了一眼穆拉德,这位贝伊在代替帕蒂玛贝伊之前,一直在首都做书记官之类的文员工作,从未见过战场。他在穆拉德的眼神中读出了恐惧,继而说道:“你不了解战争,贝伊。战争就是流血受伤与死亡,没有任何一场战争能逃过此种宿命。然而,我们的士兵能在战前握起刀,却不一定能在战时握紧它。他们看似士气高昂,其实是帝国蒸蒸日上罢了。他们将帝国的功绩妄自加在自己身上,误认为自己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向披靡,百战不殆。但若要期待他们——从未见过战场,从未学过杀人的人——在短兵相接之时,拿出应有的勇气,根本就是虚妄之事。面对死亡,他们若能落荒而逃,便是余勇可贾之人,但大多数人只是两股战战,动弹不得,以一种绝望之情面对它,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
穆拉德听着,把衣服换好了,脸色也愈加干瘪混乱,在深深的绝望之上,还有喜悦与心安流于其上。
海雷丁捋着胡须,眼睛快眯成了缝,看着一张帝国的地图叹气。
雨彻底停了,嘈杂的雨声已无踪迹,混乱而吵闹的歌声占了主场。
没有战旗,没有号角,战争便这样匆匆忙忙、毫无荣誉可言地爆发了。两方打头阵的是一排“重步兵”,他们握着柴刀,举着盾牌——一块块粗陋的木板,天知道它们之前是哪家的门板,哪家水缸上的木盖——列成凹凸不平的阵线,组成两道斑驳破败的盾墙。长矛手的草叉尖从盾牌之上伸出来,而两三排之后的士兵便只有木棒防身了,也许谁口袋里还放着一把小刀,但能不能准确地刺进对手的喉咙里,并保证自己五指具存,就只能看天意了。这些“轻步兵”们的作用也就剩下充充场面,壮壮声势,比比谁嗓门更大,骂人更狠了——只是奥斯曼人不懂德语,奥地利人也不懂土耳其语罢了。
两军相对,正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互相唾骂,却没人想第一个动手。伴随着直上云霄的原始怒吼,两边的阵线开始慢吞吞地挪动起来,如同两头衰老的大骆驼在做争抢配偶的决斗。每个人都更想要表现得像一只凶猛的、只为撕开对手的喉咙、畅饮其动脉中汩汩血流的苍狼,但也仅仅是表现而已,谁都清楚在这层狼皮之下的是怎样的一只羊。
两军已经相当接近了,而他们挪动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了。
砰!——一声巨响突如其来,两边的“重步兵”同时停下了脚步,并一齐蹲下,齐刷刷地将自己蜷缩在“盾牌”之后。一名奥地利士兵战战兢兢地盯着自己脚下的土地,一颗铁丸嵌在泥土中,还在滋滋地发着声响,散着白烟,那是高温物体急速冷却下来时产生的现象。
奥斯曼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轻步兵”探出头来,想要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刚一抬头,就正瞧见海雷丁端着一把火绳枪,瞄着奥地利人的军阵,枪口正冒着一缕淡灰的烟。瞬时,所有人都向海雷丁望去,整个奥斯曼军阵都沸腾了起来。海雷丁的马被突如其来的震天高喊所惊,打搅到了海雷丁欣赏自己的枪弹在树上划出的轨迹,不得不去分心安抚它。
奥地利的卡尔·冯·皮尔森将军也骑在高头大马上,身着闪闪发亮的哥特式全身板甲,与参差不齐、残破不堪的奥地利军阵格格不入。皮尔森将军趁着奥斯曼人松懈之机,抬起一张十字弩,瞄着奥斯曼的军阵就是一箭。弩箭正中奥斯曼人的盾牌,箭头嵌进一寸,从盾牌内面探出尖头来。举着盾牌的奥斯曼士兵被吓得瘫倒到了地上。奥地利的军阵也就同样沸腾起来了。“将军!国王!上帝!”他们开始朝对面高喊,拿草叉杵着地,就像执着长戟一般。
于是两边你来我往,锋芒毕露,却没人再前进一步,直到傍晚,各自收兵。
之后几天,大致也是这样,都是连续的骂战,一场比一场激烈,却从没有进一步升级为流血的冲突。战争女神恐怕从未有如此温柔过。恐怕这也是所有人都喜爱的战争女神下凡的形式,既能表明自己的忠心与勇武,又能维护自身性命之无忧。
突有一天夜深,这天的夜漆黑得异常,只有月光洒下,繁星们都隐起了身,不由得令人忖度是不是有个顽皮的天使打翻了天上的黑漆桶。
海雷丁刚吹灭了灯,躺在床上。他没心情睡,却并不担心第二天的战局,他在等,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
帐外渐渐喧闹了起来。海雷丁撩开帐门,向外看去。外面有一张熟悉的脸,套在一顶铁头盔里。“帕蒂玛!”他走了出来,向帕蒂玛贝伊招了招手。
帕蒂玛恭敬地摘下头盔来,向海雷丁走过去。“许久未见了,帕夏。”
“好得很。我收到了您的信后,就星夜兼程地赶来了。”
“我和另两位贝伊在卢斯卡纳城回合后,就一起马不停蹄地奔到这儿来了。”
串串火光在山坡上闪烁,道道火舌从两侧聚拢过来。奥斯曼的火映出来银亮的骑士板甲,奥地利的火光照出来深灰的长袍锁子。相对而视,无人与言,只在心中暗惊。遵守命令,没人拔出腰间的利刃,而都在默默做着手头的事——把一箱箱的面包、腌肉、咖啡、面饼、香料、蜂蜜、工兵铲和榔头齐齐码在地上。海雷丁与皮尔森见了面,在火光中相互握了手,两人的双眼都布满了血丝,板着脸,什么话都没说,各自收军,匆匆离开了。
清晨,半轮太阳伏在地平线上,投下暗红色的光来,漫盖了大地。在奥斯曼与奥地利两大帝国的边境线上,一道血红的长墙立了起来。从卢斯卡纳山上望下去,那长墙颇似一位年迈的圣人,佝偻着腰,敞开双臂,等待着他中意的、众多的、平凡的门徒们静静走来。
帕夏:将军,对奥斯曼帝国高级官员的尊称。
苏丹:阿拉伯君主。
毛拉:对伊斯兰教学者的尊称。
贝伊:对奥斯曼官员的称呼。
维奇:奥斯曼中央政府的高级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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