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头发的中年人每天都来。至少我从第一天上班开始他就会准时在傍晚走进这家店,坐在店里唯一一条单人吧台的末端,点两串烧鸟皮——中国话叫烤鸡皮——再点一份炸猪排,一杯啤酒,名字我看不懂,叫什么“asahi”,日本的老啤酒。然后他会默默地喝,等厨师在面前的明档里把鸡皮烤好,撒上焦黑的盐蘸料,再由我或者其他服务员端给他。炸猪排总是最后做好的,每次我端炸猪排给他的时候,他都快要把鸡皮吃完了。每次猪排都会切成条状,但他依然会把猪排再切一次,从中间割开,条状的肉就这样变成了小块状。
店长说最开始的时候,他会要一把餐刀,但一段时间之后,每天店里都会把餐刀提前放在盘子里。店长还说,他之所以每天都会来我们店,就是因为我们这样一个服务上的小细节,让他体会到了家的感觉。
顺带一提,我和他说过一两句话,我刚到这家店的前两天,我还会毕恭毕敬地问他鸡皮是要盐烤还是酱烤,他最开始愣了一下,随后嘴唇抿了一下,再貌似用了一点力气说:“酱烤。”
第二天晚上关店之后我就被店长骂了个狗血淋头,他说他长期以来在顾客心中建设起来的“家的感觉”在我问他是要盐烤还是酱烤的时候毁于一旦。我差点因为此事被辞退,多亏烤物师傅替我说情,宣称他在明档里看见了我向白头发中年人提供服务的全过程。
店长严辞培训了我需要服务这位白头发中年人的全部细节:到点了之后先把他的椅子从吧台下微微拿出来一些,但不要完全搬到他可以直接坐上吧台的地步;不要给菜单给他看,问好的时候说一句“晚上好”就可以了,也可以不问好;不要问他要吃什么,顶多问一句:“老样子?”走的时候他会把现金留在桌上,不要立马收,先说一句“明天见”,等他打完招呼(有时候他不会回复你的话),再等他走出去,门关上了,再收他的餐盘和放在餐盘里的钱。
并没那么复杂,我也快速地勉强记住,接下来几天我的店长都盯着我服务这个白色头发中年人,我小心翼翼地做了几天,没有任何疏忽,店长才放下心来。
中年男子每天都来得很准时,七点钟,有时会晚三十秒或者是早三十秒。但他离开的时间每天都不一样,虽然他每天吃完那么一点东西,喝完一杯不算多的啤酒至少要半个小时,但有时他会盘着手一直坐着,有时会玩手机,但他从来不说话,也从来不会找面前近在咫尺的烤肉师傅聊天。工作日店里不忙时,我在闲的时候会静静地站几米远外的结账机,那个男人背对着的方向看着这两个人:烤物师傅一言不发地翻动着无烟炭上的烤物,那个男人窝着背,将两只手都往怀里卷着,头微微前倾,就这么看着烤架上正在慢慢经历着奇妙旅途,注定了命运的烤物。在某一个时刻,具体我也没记过,总之在晚间的某一刻,他会突然站起身来,穿好来的时候挂在椅子背后的衣服,利落地离去。
神奇的是,无论他离开时间的早晚,在他离开这家店之前,这家店总是冷清的,一定只有零零散散的客人,虽然一直都有客人来,但却永远不会喧闹,仿佛他往那椅子上一坐,大家就连呼吸都变轻盈了。但他只要一离开,基本上就宣告今天的营业正式开始,新来的客人会像海啸后尚存的余波一样,一股股地往店里钻,尤其是他刚刚离开后的第十分钟,一定会来至少六个人同行的客人,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些醉意,兴奋地找店里最角落的大桌子,大声招呼着同行的人,有时甚至会唱歌。那时候我就会开始想念这位不说话的中年人,他安安静静的,像是冬日静谧的雪峰峰顶。
我好奇他的经历,是否有我所憧憬的来自这个世界不知名角落的奇幻故事。我问同店的服务员们,他是从何时开始来到这家店成为了一名固定的食客,答案显而易见:没人知道。我也没作什么指望,反倒是让他更添了几分神秘的古魅。
在之后一段时间,我上班的大多数发呆时间都在想象这位可能已经非常古老的中年人的身世和故事,想象他是不是曾经在埃及下雪的时候造访过尼罗河,金字塔在很远的地方熊熊燃烧;在十字军东征时做过随行的诗官,记录下他们英勇地屠杀妇女和小孩的“功绩”;在去年盂兰盆节的时候参加了富士山狗狗运动会,他在山顶的湖里展现了自由泳的天赋,获得了金牌…...直到有一天我想得太过入迷,差点把一盘炒蔬菜打在坐在同一个位置的女孩身上。我疯狂地道歉,就差当场切指谢罪,因为我意识到想象已经成为了我的恶习,入侵了我的生活。
女孩听到了我诚挚甚至是病态的道歉,倒是完全不生气,但烤物师傅看到了我的疏忽,或者是我在差点打掉那盘菜瞬间我呆滞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眼神。他破口大骂,甚至摘下口罩,摘下手套,左手拿起一串烤物指着我,用中文夹杂着豆点般的日语质问我是不是没有带屌和脑子来上班,或者它们干脆就是我身上的同一个器官,我妈妈制造我的时候就把这一部分忘记质检了。我被羞辱地痛哭流涕,但那个女孩子不停地温柔地说不要紧不要紧,我从口音能听出来她是一个日本人,或许是北海道人,或许几年前刚来中国。
下班之后烤物师傅要求我用当天的工资支付当时他骂我时手里拿的那份鸡皮烤串,以及因为他摘下了口罩导致废弃的正在烤制的食物,我心甘情愿。烤肉师傅叨叨了半个小时,末了他在厨房的一张矮脚椅上坐下,大口呼吸,似乎因为说教这件事情感到疲倦和劳累。我知道我应该此时开口,否则我将再也不会拥有接近命运真相的机会。
我再次向他道歉,并且询问他在这里工作的年限,他沉思了一刻,告诉我从家这家店诞生的那一天开始他就站在了这个烤物架前,面对着盐与酱的翻飞沉默地思考着人生与食物,以及酱料放多放少的难题。我知道他一定和这家店存在的历史紧密相连,但他的眼神阻止了我问他关于那个男人的来历和秘密。
烤鸡皮是我们的招牌,基本上每一位店里的回头客都会点烤鸡皮。盐烤的鸡皮火味浓郁,适合蘸辣和大口咀嚼后吞咽,油脂和嫩肉一起进入食管,是那一晚香甜睡眠的预兆;酱烤的鸡皮山香扑鼻,适合放在口齿间细细咬合,风味十足的酱汁会先于鸡肉给食客充足的满足感,他们会再点几串,直到血脂报警。当然,我到目前为止还没吃过店里烤物师傅做的任何食物,那些形容也都是一位常来的醉醺醺的人在一天吃完了鸡皮开心地向我分享的感受。
烤物师傅拿起那两串本已报废的鸡皮,放在尚未关闭的长条烤架上,手指如同遇风的古松开始翻飞。那一刻他恢复沉默,仿佛又成为了万古之神。我忽然想起每一天都在繁忙和安静中度过的他,只有在一个时刻并不沉默。当那个女孩来的时候,他会和他面前的那个女孩子说话,甚至是闲聊,有时候可能甚至说了一些笑话,但他们说笑话的时候用的都是日语,我听不懂。
鸡皮很快便散发出和食客所描述的一样的香气,烤物师傅将鸡皮拿起,递一串给我,另一串快速地塞进了自己的嘴巴。
我快速而虔诚地点头,狼吞虎咽地品尝人生第一串鸡皮,在舌尖接触鸡皮的一瞬间我几乎要流下眼泪:那位食客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醉汉,能够将这鸡皮的味道体察进行至灵魂深处。那一瞬间我觉得食客说的我都能体会到,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只觉得好吃,太好吃了,我只想要再来一串,吃完了再来一串,吃到心跳加速,吃到血脂报警,吃到泪腺腐坏。
在那以后我陷入了对鸡皮的疯狂爱恋,吃遍了我能吃到的来自不同烤物师傅的不同鸡皮,但我不知道哪一种更加美味,哪一种更加值得我留恋。
中年男子照例每天前来,但我的注意力开始放在烤物师傅的身上,在那一晚过后他有着比白头发中年男子更强烈的吸引力。由此,我注意到那个女孩子也几乎是每天晚上都会来到这家店,也总是在中年男子离开后才会来到这家店,她也总会坐在那个中年人坐过的位置,但她点的东西总是在变,有时我甚至觉得有些千奇百怪,她问过我可不可以把蛋打在寿喜锅里再拿上来,或者是泡饭有没有更软的颗粒。有一天她甚至问我问我可不可以用可尔必思兑可乐喝。
我非常委婉地拒绝了兑可乐的事情,但我给了她一杯可尔必思和一听可乐,她很开心,又问我拿了一个杯子,把可尔必思倒进去,再拉开可乐的拉环,每一杯都倒了一半的可乐,棕黑色在一番挣扎后混入了皎白色之中,两个杯子都显露出一种浑浊的黄色,女孩子开心地轻声呼叫,将一杯端上小窗台,递给烤物师傅。
那一刻关于我对这个世界的某一个理论发生了看法:因为烤物师傅竟然心平气和地将杯子握起,云淡风轻地喝了下去,随即露出了惊喜的睁大眼睛的表情,我在一些日本综艺节目里看过那种表情,那一定是混合了开心,喜悦,意想不到,憧憬下一次和一丝丝忧虑的表情。女孩子看见了烤物师傅的表情,兴奋而快速地拍击自己小巧的手,轻声欢呼。我在远远的角落看着那位女孩,她坐在座位上,却仿佛在轻灵地伴歌伴舞。
在之后一段时间我的梦境里新出现了烤物师傅和那个女孩,他们每一晚都在我的世界中恋爱,我相信那就是爱。有时烤物师傅会在女孩怀中躺着,流眼泪,眼泪会汇集成一支小溪流,顺着女孩的腿淌下来,扩散成江河湖海。在江河湖海的周围,会形成茂密的森林和广阔的荒漠,有时会有山脉和高原,但我猜因为我没看过山脉和高原的景色,所以在我梦里,那些山脉和高原都是不完整的不规则图形,有时我来到世界的尽头,山脉和高原的景象会被雾气包裹,我知道穿过了雾气我就会醒来,回到第二天的世界;有时末端是无边的深渊,我悄悄探视,深渊的黑便会吞噬我,我就会直接来到第二天。
我经常会发现那个中年男子,他有时坐在江畔的泥滩上沉思,抱着双手;有时他在一水静河中撑舟,眼睛依然望着前方;我好奇地看着他,在他的上空高处不断盘旋。在一次梦境里,我决定离他近一些,但我刚刚离开云层,尚未接近他的时候,他抬起头看向我。我惊诧地在他眼中看到我自己的样子,我从未意识到的样子:我背后伸出笨拙厚重的羽毛,身体两边狂狂张开的肥翅;我发现我不再拥有双足,而是两只巨大的爪子,它们也不是我所期望的五只隐蹄,而是理所当然地只剩下三只勾趾。我惊慌失措地尖啸,从窒息地高空跌落,回到了我温暖刺痒的床上。
我向烧鸟店请假,告诉他们我得了一种病,事实上在之后的几天里我也确实腹泻不止,但请完假后我迫不及待地进入梦境,企图再次找回那片湖,我努力不去思考我在梦境中成为了一个什么样的物种,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我自己的样子。
梦境如愿以偿地和之前在同一个世界,但这一次换作女孩躺在了烤物师傅的怀里哭泣,天开始下雨,世界里的生命在已肉眼可见的速度茂盛。我在云层下一点点俯瞰世界,沙漠也在一片片消失。我心里不知道哪一块地方在暗暗感到疼痛,仿佛绿洲上的棕榈树在杀死我的哪一个部分。但我看见了那个男人,他正在修建一座巨大的石像,石砖是用沙漠的无数颗粒浇铸的生命。他一次搬起巨大的一块,一定有三千吨,再轻轻地沿着自己搭建的石桥拾级而上,将石砖以一种我永远无法想象的姿势嵌入之前搭好的部分。那座石像拥有放展的双翼,有力而狂躁,在沙漠已经消失的此刻,我感到了一种悼念。我知道他正在搭建一个属于我的石像,用那个女孩赋予这个世界的生命,来纪念我这个本可以让他不知道我存在的观察者。我再次尖啸,这次是喜悦的感觉。
烤物师傅和那个女孩在北海道认识,那时女孩还是普通的学生,而烤物师傅是一位苦心学习烤物技术的外来小伙,他们在北海道认识,相爱。但女孩的父亲不放心自己热情奔放的女孩一个人随着那个穷小伙子来中国,所以他也跟随着来,因为这件事情他和女孩闹了矛盾。女孩不理他了,也不和他住在一起。但他依旧每天来到小伙子工作的烤物店。他只点同样的东西,要求千篇一律的服务,每天都在告诉那个烤物师傅,他对他的反对和愤怒。烤物师傅也用沉默回应,每天用同样的食物和态度告诉他自己身体里对女孩的爱恋与激情。他喝下可尔必思和可乐混合的饮品,是奶味和药味混合带来的猎奇感驱使他那么做的吗?是因为颜色和味觉的碰撞对于厨师来说值得探索吗?是因为女孩会可爱地拍手欢笑吗?或许是。
在我的眼前闪过这个故事后世界的颜色淡缓褪去,我从这个梦中醒来,腹部开始翻滚,嘴里开始弥漫腐臭的肉味和盐烤的咸味。几天之后我回去上班,店里换了一名烤物师傅。店长说原来的烤物师傅去了一个遥远的北方城市。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那个女孩再来这家店。但白头发的中年男子依旧每天都来。他改了自己点的菜,把炸猪排换成了温泉蛋,后来连烤鸡皮也不要了,只要温泉蛋和“asahi”,再后来只要“asahi”。那段时间他点单的时候我发现他的中文也不好,混杂着一些日语,我猜他应该是北海道人。
再后来有一天下雪,他没有再来烧鸟店,那时我刚刚成为店长,刚刚教会我手下这帮笨蛋服务员怎么服务这位素色的白头发中年男子,但他再也没有来过。
一年之后烧鸟店因为生意不好关张,我决定潜心研究烤物技术,找朋友借了一点钱,踏上了去北海道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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