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画是给小孩子看的,幼稚。”
“你们喜欢动画的人一定拥有一颗纯净的童心。”
相信很多动画爱好者都曾被这类言论骚扰得不胜其烦。不过,这些恼人刻板印象的背后其实有过一条十分清晰的逻辑——动画角色采用的卡通造型比真实影像更简单、抽象,其表演也更弹性、夸张,进而难以表达细腻、微妙的现实人物情绪,所以动画似乎就难以像真实影像那样触及成熟、深刻的主题。
今天,面向成人受众的动画早已不是稀罕物。“动画只属于儿童”的观点看起来已然破灭了。但另一方面,今天的动画角色造型似乎比半个世纪前更加写实。
为了摆脱美国早期动画杂耍、嬉闹的风格,《白雪公主》采用了转描真人表演的方法。日本动画走向辉煌的几十年,人物设计的逐步写实化与故事主题的成人化也是一并进行的。在《吹响吧!上低音号》的剧场篇——表达非常细腻内化的《利兹与青鸟》中,同一角色的剧场版人设就比TV版眼睛更小、身体比例更长,也更写实。
虽然像《南方公园》《瑞克与莫蒂》这类动画也会运用非常抽象的造型,但其作用仍困于刻画滑稽、夸张、荒诞的表演。一旦试图触及微妙的人类情感,写实的人设总会比抽象的造型提供更多可供书写的细节。
动画的成人化仰赖于越来越复杂写实的人设吗?简约造型真的不适合传递细腻情感吗?画力不足以支持写实造型就无法做出打动人的动画吗?
这些问题牵扯的范围太广,并不能在此草草作答。但我们至少可以举出一个反例:一位几乎从不运用写实人设,却十分善于传递细腻情绪的动画大师——卡洛琳·丽芙(Caroline Leaf)
丽芙生于1946年,是加拿大国家电影局(NFB)涌现出的大量优秀动画人之一。她于1968年参加了哈佛大学的动画课程,在那里她开创了一种在灯箱上用沙子作画的动画技法,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动画《彼得与狼》。
凭借此作,她于1972年进入NFB动画部,陆续完成了《娶了天鹅的猫头鹰》《街区》《萨沙先生的变形》和《两姐妹》。
《街区》更是在1984年的奥林匹亚动画展上被评为“有史以来第二好的动画”。
除了动画,丽芙还参与过不少纪录片、戏剧乃至装置艺术的工作,但唯有在制作动画时,她从来是独自一人完成的!这导致了她的低产,几乎每部短片都要花费她两年时间。丽芙迄今创作的所有动画影像加起来也仅将将超过1小时。其中独立的、5分钟以上的动画短片仅有以上提到的5部。
纵观卡洛琳·丽芙的作品履历,她的动画造型一贯是极为简约和稚拙的。
事实上,丽芙选择这样简约的人物造型,并不完全出于主动。
丽芙属于半路出道的动画人,她在大学时攻读的是建筑系,对动画一无所知,也没有接受过任何绘画培训。直到大四,因为觉得电影课“是一件很酷的事”,丽芙报名了Derek Lamb的动画课程。这门仅持续一学年的课程并不能给丽芙太多技术上的帮助。她曾在采访中多次表示自己“不会运用正确的阴影和透视”。
她的处女作《彼得与狼》便使用了沙子这种在当时还比较新奇的材料。其后的《娶了鹅的猫头鹰》《萨沙先生的变形》与一系列半分钟内的短片也使用了沙子。
拍摄《街道》时,为了引入色彩,丽芙改用掺油的水彩在玻璃上作画。
再到《两姐妹》时,她又尝试了直接在70mm胶片上刻画图像。
这些技法不能像在纸上作画那样将单张画面拿出来修改,丽芙如果除出了任何差错,便只能讲瑕疵留在画面中,否则就得整场戏重画。如果用这些材料刻画更精细、写实的形象,需要的精力与时间实在难以想象。
尽管有诸多障碍,丽芙的动画依然呈现出了非常细腻、微妙的情绪。她虽然也关注新奇的材料和形式,但都与人物的表达紧紧挂钩,很少有杂耍感。
《两姐妹》可能是丽芙最好的作品,描写了一对隐居岛上的姐妹的微妙关系。奥维拉是个外貌丑陋却极富创造力的作家,而玛丽则是位强壮的女性,她保护着脆弱的奥维拉,但客观上也将她禁锢在这间漆黑的小屋。男书迷的闯入打破了这种平衡,为了走出房间沐浴阳光,奥维拉不得不对抗玛丽。而玛丽内心的易碎也暴露出来。
这种情感体验是如何融入如此质朴的画面中的呢?卡洛琳·丽芙把它归功于自己在作品中表现出的“女性感觉”,她创造出了一种相对于系统化、动作化、充满了直来直去的滑稽感的“男性力量”的动画。
在此,虽然我并不赞同将任何品质、能力与性征相捆绑的本质主义观点,但丽芙的动画中的确流露出一种不同于叙事或杂耍的品质,一种不需要构建精巧的叙事就可以把知觉与情绪直接给予观众的“私人化”特征。
在真人影像中,传递人物情绪的镜头总是面部特写,唯有当镜头足够近时,演员面部的每一块肌肉、每一个微小变化才会被观者捕捉到。以捕捉情绪与感觉闻名的导演娄烨的镜头,便几乎从来不离开面部。
然而,在动画中,角色面部往往是很简单的线条,复杂的面部造型设计会大大增加制作难度。有的作品仅在特定镜头中增加面部线条,以突出角色情感,但这类镜头一般表现的是极为夸张的愤怒、恐惧等极端情绪。对传递情绪更微妙、故事内容更日常的作品来说,角色面部造型的不统一会给观众带来困扰。
比如1991年的《岁月的童话》中,为了突出笑容,角色的法令纹有时会被勾勒出来。而这种标记往往属于上了年纪的角色。虽然并不能说这个尝试是失败的,但确实造成了一些观众的迷惑。
不过,也并不是只有脸才能传递人物的情感。在动画中,对局部肢体动作的刻画往往比面部特写更善于展现人物性格。山田尚子监督的动画中,便经常出现对角色腿部运动的刻画。
而在卡洛琳·丽芙这里,手是最常被关注的身体部分:《街区》中祖母大而瘫软的手、母亲被家庭的种种劳务压迫的手,《萨沙先生的变形》中格里高尔敏感的触手、上司砸门的拳头……
《两姐妹》中的手在头几分钟甚至完全代替了角色本身。玛丽的手游走于柜子、茶杯、钥匙等家具之间,她的手是这间小屋秩序的维护者。而奥维拉用尽全力敲打键盘的手则是一股不稳定、汹涌的力量,在微妙的平衡之中对抗着前者。当书迷闯入后,又是用手揭开了遮挡奥维拉面孔的手。
对丽芙来说,相对于面部的直接刻画,对身体局部的描摹不仅是刻画角色,也是在将角色身体的知觉直接传递给观者。
另外,丽芙的作品还拥有非常细琐、贴近真实生活的音轨。而且这些音效很少刻画客观环境,更多是角色自己碰撞或发出的声响。
丽芙重视人物发出的声音,但并不太关注他们讲了什么话。虽然她的几部动画都有文学原形,但在片中基本都被去文本化了。
《娶了天鹅的猫头鹰》改编自爱斯基摩传说,片中仅有的几句对白都用了爱斯基摩语,而丽芙有意让观众不需要对白也能看得懂这部动画。《萨沙先生的变形》改编自卡夫卡的《变形记》,虽然这部小说当时已经进入了公共领域,但丽芙并没能购买到英译本的版权。于是她编造了一些听起来像英语的词汇,因为“真正赋予意义的是这些声音本身”。
到《街区》和《两姐妹》时,片中才有了真正有意义的文本,但也被大量删减。在制作《街区》时,丽芙“也曾试图在声画中复现小说中的信息,但很快发现这些文本在电影中死亡了。”
真正重要的是那些角色在无意识中制造的细琐动静。她尤其喜欢展示呼吸声,《街道》和《萨沙先生的变形》的开场都描绘了睡眠中的呼吸。《娶了天鹅的猫头鹰》中也不断强调猫头鹰疲惫的喘气声。《两姐妹》的开场又混合了姐妹俩哼歌、敲键盘、小物件碰撞、单音节的极简对白和喃喃自语等等细碎的小声响。同刻画手的动作一样,这些细腻的小声响也是丽芙进入角色自身的感觉、情感的重要途径。
丽芙动画的私人性从她选择的故事内容上也可略知一二。她选择的题材总是和她本人非常贴近。除去早期两部改编自童话寓言的作品,她的动画总是和房间有关系。
《萨沙先生的变形》和《两姐妹》都在描绘被困在小屋子里的人,《街区》则讲述了男孩对濒死祖母占用自己房间的复杂情感。由于丽芙独自工作的性质,她对封闭房间有一种特别的依恋:“在那里你可以更好地描摹空间与运动”。
比起塑造具体的社会环境,丽芙更关注个体的心理状态。
从丽芙对《变形记》的改编中,我们其实就能看出她的侧重点。动画《萨沙先生的变形》只截取了原著的一部分,伤口的溃烂、最终的死亡等最残酷的部分没有被展现出来。格里高尔被塑造成像奥维拉那样,被困在被畸形外壳中,无法表达内心的敏感的人。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一直未被展示身体细节,直到他聆听侄女拉小提琴时,镜头才推进到他的耳中,我们发现他长着和人类一样的耳朵,拥有和我们一样细弱的情感。
卡洛琳·丽芙的动画中,还包藏着一种不稳定的、流动的时空。
丽芙称自己非常不擅长剪辑,于是她索性让角色和物体在镜头下直接变化起来,制造了一种没有剪辑的剪辑。《萨沙先生的变形》中,格里高尔的上司前一秒在递帽子,后一秒已经在敲门了。看起来没有经过剪辑,但时空已经发生了转变。
这种变幻让丽芙使用的材料具有了活力,沙子和掺了油的水彩仿佛切真地在荧幕上流动起来。这种流动在《街区》中尤为突出,当人物在画面中行动时,我们看到颜料或沙子的污痕还停留在上一帧。
背景空间也是时刻流动的,人物需要出现在什么地方,背景就变换到什么地方,空间经常围绕着角色以极夸张的角度旋转变换起来。用空间关系定位人物与动作的惯常叙事手法被打破了,将故事内容串联起来的是朦胧的思维与情绪。
《街区》中,不稳定的背景上漂浮的人物本身的形状也不稳定,会因为恼火而涨大脑袋,讲话的内容会从脑袋上生长出来。
这种模糊与不稳定其实正是“记忆 ”本身的特点。可以说,卡洛琳·丽芙在她的动画中重现了记忆在我们脑中的样子。
身体局部动作的细节、琐碎的音效、贴近作者本人经验的选材、如记忆一般流动的时空,这些非常私人化的表现方式将细腻、微妙的人类情绪引入了抽象造型的动画。而这样的成就竟出自一位从未接受过绘画训练、几乎不了解的空间透视与运动规律、在大部分作品中甚至没有用过故事板的动画人之手。
也许正是因为她不会走路,她才能像运动员一样奔跑起来。
卡洛琳·丽芙的杰作为我们展示了动画开放、包容的一面,它并不只存在于工作室的产业流水线上,也可以是任何人最自我的表达媒介。
正如Derek Lamb在丽芙的第一堂动画课上所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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