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凌晨两三点之后,这座城市就和死了一样,路上不见一辆车,不见一个人。我从公司走出来,只感觉脖子都快累断了,以至于在走路回家的路上,我必须像个牙疼病人一样双手捧着下巴。
这么走路有个坏处,就是只能看天,看不见路面。我经过市中心的公园时就被路牙绊了一个趔趄,走到中山二路的十字路口时又被一辆单车的地锁勾住了鞋尖,总之这一路走得我很不好受。
但这么走路也给了我全新的视野,这就是为什么我能看见那个抱在路灯杆子上的女人。
女人穿着白色的衬衫和蓝色的运动裤,正像个考拉一样,双手双脚都死死抱着路灯杆子。等到力气上来了,她就向上挪一截,然后继续喘气,休息够了就再挪一截。我不是个运动达人,但我也明白一般人不会这么爬杆子,由此可见这个女人的运动神经不太发达。
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就站在了原地,像身处升旗仪式一样朝她行着注目礼。倒不是我觉得这一幕很庄严,而是我担心她是个女鬼,等我朝她露出后脖子,她就要扑过来吸我的精血。
看久了之后,我的脖子开始疼了起来,让我忍不住“哎呦”地叫唤了一声。女人听到这声“哎呦”,立马扭过头来看着我,她的头发正披在脸上,眼睛透过发丝冷冷地看着我。可没看多久,她就把头扭了回去,继续奋力向上爬。
过了得有十来分钟,女人才终于爬到了路灯顶上。她跨坐在路灯上,累得气喘吁吁,我看得脖子生疼,也和她一起喘气。两个人就这么又喘了好久,她才终于开口说话:“你……你看……看什么看?”
至此我才终于确认,这女人不是个女鬼,是个运动神经不发达的活人。
“你……看什么看?走你的……路去。”女人看上去不太高兴。
说着,女人从腰间掏出了一捆塑料绳,开始在路灯上打起结来。我这时才明白,她这是要在路灯上上吊。
“你什么你?说了不要看你还看!老娘要做什么关你屁事!”见到我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她又吼了起来:“滚蛋!现在就滚!滚回家去!”
我被她骂得有些发怵,心想别人要死也不关我事,于是我把头偏开,继续朝家的方向走去。可还没走几步,我身后忽然传来女人的惊呼声,我回头一看,发现她的那捆塑料绳一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女人和我都愣了一会儿,接着她一转刚刚凶神恶煞的模样,客气地对我恳求道:“你先别走,行行好,帮我捡一下绳子吧。”
看着女人愁眉苦脸的模样,我叹了口气,走到路灯下帮她把绳子捡了起来。
“好,你把绳子揉成球丢给我,我在上面接着。”女人俯下身,尽全力朝我伸出了手。
“那不成,”我一只手抓着绳子,另一只手扶着脑袋,朝她摇了摇头,“我这要把绳子给你,我不就成帮凶了吗?”
“谁看见了?咱们周围一没人,二没摄像头,你怕什么?”女人指了指周围空无一人的街道。
“我,我看见了,”我指了指我自己,“你这要是死了,变成鬼缠着我怎么办?”
“那也不成,我今天要是帮了你,我这辈子都得睡不好觉。”
“唉……”女人一脸无奈,“那你把绳子放在原地,我自己下去拿。”
“那也不行,这绳子在我手上,我现在无论做什么都会和你有关了。”
“那你想怎么样?你拿着那绳子有啥用,玩跳绳吗?你这人怎么这么麻烦!”女人开始不耐烦起来。
“你就不能……你先……你跟我说说,你为啥非得自杀不可。”我想把她劝下来,可话到了嘴边我却打起了结巴。
听到这个问题,女人立马来气了,她指着不远处的一栋公寓楼,问我:“你看到那个还亮着灯的窗口了吗?”
我转过身,看见公寓楼的五楼的一个房间亮着黄色的灯光,窗户后面有两个模糊的人影。
“我男朋友,现在就在那里,和外面的野女人乱搞!我们俩在一起五年了,我给他做饭洗衣服,陪他看病,陪他考研,他就这么报答我!”
说着,女人的眼圈红了起来,她转过头去擦了擦眼睛,似乎不想在我这个陌生人面前哭出来。
“那你也没……没必要求死嘛,就一个男人而已,烂了就烂了,那什么……天底下的好男人多了去了,你要想开点啊。”
“你以为这些话别人没跟我说过吗?你这些话我都听烂了!总之我今天就是要死,谁都拦不住!”
“不是……你别这么冲动,等你以后就会知道,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再坚持一会儿,想开了就好了。不就是失恋嘛,没必要跟这儿要死要活的。”
“你算什么东西!事情没发生在你身上,你凭什么在这儿说三道四?!”女人忽然将气撒在了我身上,“你他妈就是个路人,听我说了两句话而已,你觉得你自己很了不起是吗?!”
“我没搞错,我明白你什么意思!你不就是觉得自己很伟大吗?啊?以为自己很厉害,靠张嘴皮子就能救人,觉得自己功德无量是吧!把自己当圣人了是吧!我告诉你,你连屁都不是!你要么把绳子给我,要么赶紧滚蛋!别让我再看见你那张臭脸!”
我被女人骂得头皮发麻,气血也跟着涌了上来。我将绳子揉成球,狠狠丢到她怀里,对她大骂道:“他妈的!你要死赶紧死!”
说完,我便气冲冲地继续朝家的方向大步走去。可刚走出十几米远,女人又朝我喊道:“你回来!”
“你他妈还没骂够是吧,老子才不受你的气!”我黑着脸回过头去,却看见女人此时满脸是泪,连眼妆都哭花了。
见她这副模样,我只好再次来到路灯下,一语不发地抬头看着她。
“你是我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了,我不想在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吵架。”女人哭丧着脸说道。
我见她这副模样,心里的气也消了大半。于是我坐在路灯下,把外套脱下来围在脖子上作为支撑,然后坐在了路灯旁的人行道上。
女人抹了抹眼泪,对我说:“我那男朋友每天四点钟都会出门跑步,我要他今天一早出来就看见我的尸体挂在路灯上,我要把他吓得再也硬不起来,没办法出去乱搞,而且我做鬼都不放过他!”
“你想让他再也硬不起来,偷偷给他下点药不就行了吗?何必把自己搭进去呢?”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自己也有错,要是……要是我平时对他好一点,他也许就不会出去找别的女人了……”
“你不是说你给他洗衣服做饭,还陪他看病啥的吗?这还不够好?”
“那要按你这么说,有人得糖尿病死了,那大白兔奶糖也有错?有人吃方便面撑死了,康师傅也有错?”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不知道怎么反驳,接着她说:“问题不在这里,我觉得我已经活到头了,再活下去也没意思。”
“你还有好多东西没见识过呢,你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没意思?”
“我连去试一试的心思都死掉了,怎么可能还会觉得有意思?”女人摇了摇头,眼睛里的光似乎都黯淡了下来。
“你想想啊,你还有父母,还有朋友,就算是为了他们你也得活下去啊。”
“为了那个狗东西,”女人又指了指那个亮灯的窗口,“我告诉你,如果你这辈子都是为了别人而活着,那你的下场不会比我好到哪去。别人是靠不住的,你只能靠自己,只为自己而活着。”
“是啊,”女人苦着脸笑了笑,“这不就是活到头了吗?你要是一直为别人活着,等这个人靠不住了,你就会找下一个,就这么活到老死病死。跟个乞丐一样,这个地方讨不到钱了,就卷铺盖到另一个地方讨钱,我不愿意这么活着。”
“那照你这么说,我就是那个乞丐了。”听完她的话,我不知为何,觉得心里难受得紧。
“不知道,没认真想过,”我摇了摇头,“不过我想过自己该怎么死。”
“两年前,我一天晚上突然肚子特别疼,疼得我死去活来,我同租的朋友打了120,把我送去了医院。一路上,我觉得自己肯定是胃癌,要不就是其他什么绝症之类的,总之肯定活不长。那时候我就想着,我要在野外找个风景好的山崖,在上面烧一桶热水,把手腕割开泡在里面,一边看日落,一边睡死过去。”
“可到了医院,一通检查之后,医生告诉我是阑尾炎,然后把我拉进手术室打开肚子一刀就完事了。我那时候还挺失望,因为自己死不成了。”我揉了揉脖子,抬头看向她,“你刚刚问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说实话,这就是我想要的。”
女人长叹一口气,说:“我这辈子花了20多年为了别人活着,为了别人上班赚钱,为了别人吃饭睡觉,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一面墙撞不穿又换一面墙继续撞。活到现在,我学到的道理就是做人必须为了自己活着,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只有这样才有出路。”
我坐在路灯下,看着她认真地在路灯上一圈又一圈地打结。在她的背后,是这座城市的不见星月的夜空,地面的霓虹灯发射出红光,将原本漆黑的夜色染成了隐约的朱红色,仿佛夕阳在傍晚时分降落到了地面上,继续散发着余晖。远处顺着街道吹来了微凉的夜风,夹杂着一股淡淡的汽油味和柏油味。世界像是暂时睡死了过去,四周的寂静逐渐向我们逼近,让我有些喘不上气。
我抬头看向她,发现她留出了一截特别长的绳子用来吊住自己,于是我问她:“你是不是搞错了?”
“你绳子留得太长了,这样子你一跳下来,绳子会直接把你脖子拉断,有点像我现在这样。”我指了指自己被外套包裹的脖子,做了个掰断的动作,“我看过电视,你这不叫上吊,叫绞刑,死相没有上吊那么吓人。”
“明白了。”女人点点头,将绳子又在路灯上缠了好几圈。
“你别走,咱俩聊了这么久,也算一份交情了,你送我一程吧。到时候我变成鬼了,就去给你帮忙,以后要是有谁找你麻烦,我就去把他害死。”女人认真地说道。
“行。”我笑了笑,“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遗言之类的。”
她笨拙地在路灯上翻了下去,双手抓着路灯的横梁,像是准备做引体向上。接着她用力一闭眼,松开手,整个人就这么吊在了半空中。她的手一会儿抓住脖子,一会儿又松开在空中胡乱挥舞,她的双脚也一并不停乱踢,似乎在绝望地寻找一个落脚点。
我看着她濒死的模样,只觉得肚子里的肠胃都纠缠在了一起。忽然,她低头看向我,嘶哑地朝我喊道:“绳子……绳子没有……帮帮我……抓住……脚……”
我仔细一看,才发现她的活结打得太紧,以至于没有勒紧她的脖子,让她痛苦不堪,却又能勉强呼吸。我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一咬牙,奋力爬上路灯杆子,爬到与她的脚齐平的位置,然后纵身一跃,抓住了她的双脚,与她一并悬在空中。
我们二人的体重终于拉紧了绳子,她的那模糊的呼喊声戛然而止。我抓着她的脚踝,感受她的挣扎正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得逐渐微弱,到后来只剩下一些断断续续的抽搐。我喘着粗气,浑身止不住地打起战来,这种死亡的节奏仿佛通过她的脚踝流到了我的身体里,让我恐惧不已,后背渗出了一大片冷汗。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断裂的脆响,紧接着我们二人重重地跌在了地面上。她的膝盖刚好顶住了我的胸口,强烈的冲击让我发出一声闷哼,好像被人揍了一记重拳。我的眼前天旋地转,肺叶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我爬起身来,不停喘气,过了好久才缓过劲来。
我转过头,发现她此时正躺在地上,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大哭起来。我连忙将她抱起来拥在怀里,她像个找到了救生圈的溺水者一般,紧紧抱着我的腰间,泪水如春雨般落下,沾湿了我的肩头。她那清亮的哭喊声在夜晚的街道间回旋,听上去干净又绝望。我感受她在我怀里不停颤抖,宛如一个新生儿。
过了很久,天色开始微微亮了起来,我听见从远处传来了人们的谈话声和汽车的发动声。一切似乎逐渐活了过来,血液再次涌入了城市的血管里。我拍了拍她的后背,问她:“咱们现在要怎么办?”
她没有回应,脑袋仍靠在我的肩上,她的身体随着缓慢有力的呼吸,如海浪般起伏着,似乎已经陷入了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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