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tten by: Brian Stableford
血液中的这种艺术成分往往具有最奇特的遗传形式。
——亚瑟·柯南·道尔,《希腊译员》
现在还不到五点,麦考夫难得有空能在角落里读读晨报。这时秘书突然出现在阅览室门口,用右手做了个手势——这是请他到会客室去的意思。而弯曲的小指表明,这不是场能够随意敷衍的拜访,而是第欧根尼俱乐部本身极为关心的会面。
麦考夫叹了口气,拖着有些臃肿的身躯站了起来。俱乐部的规定阻止了他询问会面的具体内容,所以当他见到自己的弟弟夏洛克时,不由得感到了一丝惊讶。夏洛克正站在会客室的窗边注视着佩尔梅尔街,显然是在等他。他之前也带来过一些谜题,但在麦考夫看来,它们都还没有俱乐部的日常工作来得重要。不过,从夏洛克紧绷的站姿能够看出,这不是件小事,甚至可能已经发展到了很糟糕的地步。
屋里还有一个坐着的人。他看起来疲惫不堪,灰色的眼睛——色调与福尔摩斯兄弟一模一样——焦虑不安忧心忡忡,但他还是努力保持镇定。他明显是个商船水手,可能还是二副。脸上褪色的晒痕依稀可辨,胡子下面的部分则更白一些——这说明他从热带回到英格兰还不满一个月。衣服的气味说明他最近去过莱姆豪斯地区,并且在那里吸食了不少鸦片。他外套左兜的凸起显然是个药瓶,不过麦考夫比较谨慎,不会断言那就是鸦片酊。在他看来,这男人像是在绝望中仍然保持尊严的那种人。
“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杰克·切沃丘克斯先生,麦考夫,”夏洛克说,“是华生医生把他介绍到我这里来的,说现代医学对他的病情无能为力。”
“很高兴认识你,先生。”水手站了起来。他的手很凉,但仍然有力。
“华生医生不在这里。”麦考夫说道。他厌恶指出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但医生的缺席需要一些解释。这些日子里,华生总是形影不离地跟着他弟弟,像蚂蝗一样从他胆大妄为的行径里汲取文学养分。
“我们的好医生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夏洛克回答说。他的语调相当平静,但麦考夫意识到他是故意趁他朋友不在时来的——为的就是偷偷解决这起事件。显然,这是一次夏洛克无论如何都不想在《海滨》杂志上读到的冒险——无论经过多少文学加工都不行。
切沃丘克斯的口音表明他是多赛特人,姓氏则暗示了胡格诺难民的血统。麦考夫心想,他的雇主更可能是南安普顿的生意人,而不是伦敦。而他先向华生寻求医学帮助而不是找夏洛克当帮凶,说明他应该译介认识华生很久了——可能是在印度——而且熟悉到医生的退役也没能阻止他在伦敦找到他。这些线索单独来看意义不大,但与之前的不祥新闻(没有被发表)结合起来就明晰得多。大约七天前,蒸汽船S.S.歌珊号【1】的船长派伊猝死了,而歌珊号在六月二十五日于南安普顿水域抛锚。在这之前,它已经从巴达维亚起航行驶了六周。派伊船长自己的资格不够加入第欧根尼俱乐部,但是他一直在替俱乐部的几位成员办事。
“切沃丘克斯先生,你知道丹·派伊怎么过世的吗?”麦考夫直接切中问题要害。不像夏洛克,他不喜欢因不必要的闲谈耽误正事。
“他被诅咒了,先生。”切沃丘克斯毫不迟疑地回答道。他没有问麦考夫是怎么知道这些的,看来他和夏洛克呆在一起的时间足够长,已经明白福尔摩斯们的思路永远在他前面。
“你是说,诅咒?”麦考夫挑起一根眉毛,但没有嘲笑的意思。“与阿曼达人【2】起了冲突?”如果派伊知道俱乐部的事情——尽管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替谁办事——就会明白,阿曼达人就是灾祸的代名词。
“不,先生,”切沃丘克斯勇敢地说,“他是在这里,就在不列颠群岛上,被人诅咒的。不过那诅咒过了几周才发作。”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麦考夫问道,“那究竟有什么谜需要解开呢?华生又为什么让你去找我弟弟呢?”而真正的谜是为什么夏洛克要带他来这里。他自己没能给出任何帮助吗?麦考夫并不这样认为。秘书微微翘起的小指已经表明这不是件替法庭找证据之类的小事。这个谜已经超出了事件本身的表层,深入骨髓,触及血液。
在麦考夫说话的同时,夏洛克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鼻烟盒大小的东西。从他的表情看来,这简直就像凝聚着全世界的苦楚与磨难一样。麦考夫接了过来,审视着它。
这是个石质小雕像,雕刻的是一个虚构的形象。一半是人——硬说的话——另一半像鱼。这可不是孤独的水手用热带植物和海象牙雕出的美人鱼那样浪漫的幻想,而是明显阴森不祥的东西。尽管它的头部隐约有点人样,但躯干完全不像人类。它类鱼的身躯上点缀着小孔的部位与其说是鱼鳍,不如说是触手。它的嘴部就像七鳃鳗,就像一场发生在人类身上的可怕的拼接错误——更不要提那些甚至像神话生物的部位了。麦考夫接过这雕像时手没有抖,但他知道,这幅景象能够催生出任何关于返祖和退化的噩梦。鸦片或其它镇定剂都不是治疗这种原因引起的头疼的良药,但他和华生都对此束手无策。
夏洛克把放大镜递给他,没有插话说会客室灯光太暗,而塑像的某些沟壑太过精细,必须用显微镜才能检查。麦考夫知道夏洛克现在会为哪怕一丁点的突破激动不已。
麦考夫粗略地检查持续了两分钟。屋里保持死寂,直到他开口。
“波贝克石,”他说,“比波特兰石脆得多——用很简易的工具就能雕刻。外力稍大就会崩解,也很容易风化。如果它真的像看起来这么古老,那它之前一定被保存得很好,远离了所有可能的日常损耗。它可能被锁在远离好奇心的橱柜里,不过我更偏向于认为它是被埋了起来。你一定已经调查过雕刻留下的断面和积累在沟槽里的粉尘了。铁还是铜?砂砾、泥沙还是黏土?”他一边抛出问题,一边把雕像放在茶几上,动作极为小心,意思是这桩事情还没结束。
“是一把铜刀,”夏洛克立刻答道,“准确来说是铜合金,不可能早于十六世纪。土壤则是从一个休耕的农场来的,那里的干草定期收割一次。但上面还有些盐粒,也就是说埋藏的地点离海很近,起风暴时候浪花会溅上来。
“那么这种艺术手法呢?”就在这时,麦考夫从夏洛克轮廓分明的英俊脸庞上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羞愧——无知的羞愧,而他感到一阵可耻的愉悦。
“最后,我把它带到博物馆去了,”大侦探承认说,“皮尔索尔说这可能是巴比伦的智慧之神——俄安内【3】的意象,但福克林顿不同意。”
“福克林顿毫无疑问是对的,”麦考夫宣布道,“当然了,他让你来找我,自己却什么都不说。”
“他说了,”夏洛克说,“他叮嘱我千万不要把华生牵扯进来。”
“他说的对。”麦考夫说。而且千万要把我牵扯进来,他在心里加了一句,尽管他永远不会把这句话大声说出来。
“抱歉先生,”水手说,“不过我实在跟不上了。如果你知道的话,能不能请你讲一下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还有为什么这个被交给派伊船长了……还有它会不会像杀死他一样杀死我?我得承认,在它害死了派伊船长之后,我真的吓坏了。尤其在构成这诅咒的恶意不减反增的情况下。我们还是朋友,住得很近。”看得出,切沃丘克斯不是会轻易对恐惧和迷信低头的人,但他的确被吓破了胆。
“很遗憾,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切沃丘克斯先生,”麦考夫说道,同时意识到他若想保证人身安全,唯一的方式就是冒险去调查,“但对你而言,把这个东西交给我保管也不是什么损失。而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的经历,就像之前毫无保留地告诉华生医生和我弟弟那样,对第欧根尼俱乐部可能有所帮助。”
夏洛克有些忧虑。麦考夫知道他的弟弟以为他能提供更多帮助(如果他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的话)。但是夏洛克和他是同一类人,深谙他们对于知识的积累应负起的责任。
海员点点头。“把它说出来能让我感觉好受一些,所以我不介意再讲一遍。现在我对它的认识更明确了,知道世上有人认真对待这件事后我也不再踌躇了。如果你们帮不了忙我能理解,但我永远感谢夏洛克先生为了我付出的一切努力。”
预料到这将是个很长的故事,麦考夫坐回椅子里——但是无论怎样调整,他都感到压抑和不适。
“你一定已经从我的姓氏中猜到了我的法国血统,”切沃丘克斯说,“不过我们家族移居到英国已经有一百五十年。我们一家都是水手。我父亲跟着丹·派伊在快速帆船上航行过,我爷爷则是纳尔逊【4】的舰队上的海军少尉候补。派伊船长说我们应该算是远亲,都是古代挪威人中的一支,又因跟随征服者威廉【5】被称为诺曼人,就和几百年前殖民到英格兰的维京人一样。我告诉你这个,是因为故事里还有一个人——萨姆·罗克比。他和我们长得都不像,尽管从他家到我家只有不到一天的马程,而从我家到丹·派伊家坐火车还用不了一小时。
“派伊·船长的妻子和儿女住在普尔,我家人则住在斯沃尼奇的杜尔斯顿,离蒂丽洞很近。罗克比的家族则住在马特拉沃斯的小村庄,离圣奥尔德姆西边的海崖不远。对他们那样的村民来说,没在罗马人登陆之前移居过来的都不能叫本地人,不能驾驶独木舟横跨英吉利海峡的都不能叫海员。华生医生说每个人的血液中都有海洋的成分,因为海洋是所有陆生生物的根源,但是我不清楚他是对是错。我只知道如果听到像丹·派伊或者杰克·切沃丘克斯那样的人谈起血脉中的海洋,他们会笑得前仰后合。
“夏洛克先生告诉我你不常外出,先生,所以我猜你从来没去过斯沃尼奇,更不用说马特拉沃斯或者什么海崖了。关于当地人处理石料的方法你说的一丝不差。像是昨天夏洛克先生带我去的宫殿,它的前侧是用波特兰石建的。但是没人大量使用波贝克石,因为它们太脆了,现在就算是岛上的房子也是用砖砌的。但以前的时候,石头储量很丰富,加上海浪拍打使得临海悬崖上的石头很容易采集,所以他们用石头建屋子。他们也用这些石头刻东西,但不像这个这么小巧精致。在马特拉沃斯方圆十里你见不到墙上没刻着丑陋人脸和畸形人形的房子。现在这只是种风俗,但萨姆·罗克比的族人好像有自己的想法。当我和萨姆都还是孩子时,他曾经告诉我,只有那些昼夜不息地盯着海洋的脸才是真正的脸。
“‘告诉你,小杰克,那是恶魔,’萨姆曾经跟我说,‘有人说那是辟邪用的,但它们根本不是。与它们一比,地狱不过就是个童话故事。它们可能是旧神,也可能是外神,但在无论哪种说法中,它们都比基督教的魔鬼古老得多。’他一直不告诉我那究竟是什么意思,所以我一直认为他在捉弄我。那些小教堂也一样。整个临岸的悬崖上都建有小教堂,当他们的族人在海上遭遇风暴时,整个村子都去那里祈祷。斯文尼洛有传言说他们并非在为打鱼人的平安回归祈祷,因为他们尽是些走私犯和肇事者。而萨姆对这种传言回以冷笑。
“‘他们挑了些石头来建造教堂,而扔掉吓到他们的那些——但石头在你们的基督出生之前就注视着一切了。旧神们先降临了,那时石头没起什么作用。直到外神也降临了,并且在石头上留下了自己的形象。’我想他总是有点疯狂,但是无害,直到‘火’也烧到他身上。
“罗克比的父亲和我父亲一起出过几次海。据我所知,他们和丹·派伊三人相处得还不错。当我被歌珊号雇佣时,萨姆的父亲还在帆船上工作。我猜,要是不亲眼见到帆船业已经完蛋了,萨姆还会干他父亲这行。萨姆不喜欢蒸汽船,但如果你想要工作,你就必须得去有工作的地方。话说回来,他毕竟还是个海员。如果出海的代价就是忍受蒸汽,他会买账的。即便他比我大一两岁,但我不觉得他会嫉恨我在他上船时已经当上了大副。他没有哪怕一盎司的野心。他是个好水手,也是我见过的最强壮的游泳员,但他对管理没有哪怕一丝的兴趣。我一直想要掌握一条属于我自己的船,但他却从来不想掌握任何东西,哪怕是他自己的灵魂。
“我说不出来是谁先引起了罗克比和派伊船长之间的争执。发牢骚是海员的天性,他们又总把一切都归咎到船长身上。天气差到不能起航时就更糟了。新手们认为蒸汽船航行起来要更容易些,但他们不知道大洋上究竟是什么样的。歌珊不需要风力,但仍然脆弱。我发誓那几天的风比往常狂暴两倍,简直是卯足了劲要把她掀翻。我们航行得很糟糕。我从没见过地中海如此汹涌,迫使我们从运河躲进红海避开风暴。罗克比是船员里唯一一个没有虚弱得像头病猪的。他说自己被安排了职责之外的工作——因为有时他是唯一一个能执行任务的人。船长做的也比自己工作范围内的更多。我也努力了。但有的时候,我们就是都病倒在床。
“他们说在汹涌的海上晕船不是件丢人的事。伟大如纳尔逊也用了好几天才找回平衡。但晕船只是个开始——鸦片酊使我们扛过了发烧和疼痛,后来我们抵达东部,弄到了印度麻药和生鸦片。你可能反对我们的做法,但在东部,事情就是这样,至少在海员之间是这样。做噩梦是常有的事,但这次有些不同——我们为一些公司运送信件,因此必须在印度和附近岛屿停航多次。在那里,我们染上了‘圣安东尼之火【6】’。
“华生医生说他在印度时见到过类似的病例——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印度的果阿,那时候我还是斯里兰卡号【7】的船员——病因是被麦角菌污染了的面包。他可能是对的,但是海员们相信另一套说法。对他们来说,这是地狱之火。有人还说他们感觉有蛇在自己的皮肤下蠕动,眼前全是舞动的恶魔。这一次,罗克比也像别人一样病倒了——实际上,病得更重。他开始谴责丹·派伊,说船长剥削他太多了,而这些灾难是对侮辱他的血的报应。
“当我们在巴东入港补给时,又有两个人病倒了。就在这时罗克比失踪了——掉水里了,我们想,尽管他游泳那么好,淹死的可能性不大。我们马上就要在没有他的情况下起航了,但不幸的是他又及时回来了。他的‘火’好像已经灭了,身体康复得和我们差不多,但精神没有好起来。不久之后,他就开始痉挛和呓语,有时候咕哝的东西就像是门怪异的外语。派伊船长说他的呓语没有意义,但是在我听来,那真的很像一门语言——尽管不是为人类的舌头设计的。奇怪的名字不断从他的嘴中涌出:奈亚拉托提普、克苏鲁、阿撒托斯……当他说英语时,罗克比告诉每一个肯听他说话的人,说我们没有理解,也理解不了真实的世界,和外神降临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派伊船长看出萨姆病得很重,不想苛责他,但是水手们都很迷信,这种不吉利的话使所有事情都糟糕了一千倍。没人想在这种紧张不安的环境中工作和生活,尤其船身也有了损坏,风暴也快来了……这种情况下,船长能做的只有让他闭嘴,但是收效甚微。我也和萨姆谈过,但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只能让他更疯狂。或许我们应该在马德拉斯或者亚丁把他丢下,但他毕竟还是个波贝克人,我们有责任带他回去。我们也的确这样做了,但我现在真希望我们没有。
“回到南安普顿时他看起来好多了,尽管在这之前我们为了让他保持镇静,给了他剂量大到能摧毁任何人的健康的药。我想可能一到家他就能完全康复了,于是和他一起上了去往斯沃尼奇的火车好保证他能安全到家。他挺镇定的,但是这也没什么意义。‘你是个傻子,杰克,’他在分开前对我说,‘你以为你能让一切重回正轨,但你不能!代价一定要偿还,牺牲已经做出了。外神们从未离去,你知道的,而且它们已经赶走了旧神。它们可能在沉睡,但它们也在做梦,而蒸汽以风力船从未做到过的方式渗入它们的梦境,萌动、沸腾、蓄势待发。只要潮汐依旧,我们血液中的蠕行之混沌依旧,它们就不可能对我们坐视不理。你可以把那些雕塑都扔掉,但那只是掩耳盗铃。我知道那些诅咒在哪,杰克。我也知道丹·派伊会怎样死去,继续和他粘在一起你也难逃一死!杰克,听我说,我知道。我的体内有着古老的血液。
“我在斯沃尼奇与他分开,期盼赶紧来辆马车带他回家,或者把他带到和他家一样远的地方。那时他还在自言自语、喋喋不休。从那之后我再也没得到过他的消息,直到两周后,我收到了丹·派伊妻子的信,求我快去他们在普尔的家。我坐了我能找到的第一班车。
“船长重病在床,奄奄一息。他的医生就在一旁,说不出病因,也开不出鸦片酊和更多鸦片酊以外的药方。我知道这根本没用。鸦片酊能做的只是镇痛——在你的身体自我修复时减轻痛苦。但我看得出来,他的身体已经丧失了自我修复力。看起来,他的血肉已经背叛了他的灵魂。它正发生着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变化。我见过染上可怕疾病的人,他们看起来就像在变成鱼;也见过坏疽生蛆但还吊着一口气的人。但我从没见过丹·派伊身上的这种病变。他身上没有一点腐烂的迹象,而不管他的血肉想把他重塑成什么,那都绝非人类。
“他最后的时间还够示意我把医生和他的妻子支走。只有我们两个时,他说得很快,就像已经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我被诅咒了’,他说,‘我知道是谁干的,但不能全怪他。萨姆·罗克比没有一点管理才能,但如果你掌握得了,他就会是最忠实的追随者,而且是我见过的最强壮的游泳员。把这个带给他,告诉他我理解了。我不原谅,但是我理解了。我感受到了蠕行之混沌,也见识到了黑暗中的疯狂。告诉他结束了,是时候把它扔进海里让它永远消失了。为了他自己和他孩子的孩子们, 把其它的也全扔掉吧。
“他让我转交给罗克比的东西,就是你弟弟刚刚交给你的东西。
“他还说了些别的,但和这个事件有关的就只有那些梦境。丹·派伊做了四十年海员,是朗姆酒、鸦片酊和印度麻药的老熟人,知道噩梦该是什么样子。但这次,他说,是不一样的。那都是真实的景象——失落已久的城市、地球孕育不出的生物(无论她存在了四千年还是四十亿年)。他还梦到一些词句,并非无意义的痴言癫语,而是人类的舌头永远吐不出的语言的碎片。‘旧神救不了我们,杰克,’他说,‘外神太强大了。但我们还不能放弃——我们还能继续斗争。我们要尽自己可能。告诉罗克比这些,然后让他把那些石像都扔到水里。
“我按他说的去做,但到了马特拉沃斯后,我才发现我们分开后萨姆一直没有回家。我没有把石像扔掉,因为我发现杀了丹的诅咒也在我身上生了根,我想最好还是留着这个雕像给那些可能能帮到我的人看看。我说过我认识华生医生,我也知道他在印度呆过。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帮到我,但是,多塞特不可能有别的医生能帮上忙,而一个在印度呆过很长时间的人可能见过与我类似的不幸遭遇。所以我通过海员协会在伦敦找到了他,他又带我见了夏洛克·福尔摩斯——而夏洛克·福尔摩斯又答应会帮我找到萨姆·罗克比。但他想先到这里来问问你的看法,这也是博物馆的小个子福特林顿的建议。这就是全部——除了这个以外。”
说完最后一句话,杰克·切沃丘克斯解开了自己外套和衬衣的扣子,拉开衬衫,露出胸脯和腹部。看着自己的身体时,他的眼中满是恐惧。
蠕行的萎缩从切沃丘克斯心脏上方的某一点开始蔓延,畸变已经抵达了他的肚脐和锁骨、胠【8】和两腋之间。表皮的畸形既不像鱼鳞藓也不像铜锈病,而类似于头足类动物那种橡胶般的质感;形状则像四下伸展的触手。尽管没有坏疽的征兆,但皮肤已经因青肿和溃疡有些变色。
虽然听了这番描述,麦考夫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应该深入调查一下这些异变,但一想到要触碰这些变异的肉,他就感到一阵厌恶涌上喉咙。
“华生不知道如何治疗,”夏洛克不必要地补充道,“第欧根尼俱乐部有人能帮上忙吗?”
麦考夫思考了几秒钟,摇了摇头。“恐怕整个英格兰都没人能治好这种病,”他说,“但我可以给你我们在苏塞克斯的实验室的地址。他们会对此很感兴趣,或许还能找到减轻症状的方法,但我不能对此做出任何保证。”他转向夏洛克,“你能完成你找到罗克比的誓言吗?”
“那你一定要快。而且你必须说服他带你到储存这种雕像的地方去。如果切沃丘克斯先生同意,我会留着这一个,但剩下的你要全部交给苏塞克斯的实验室。我会让秘书派两个帮手与你同去,因为这可能会涉及到一些重体力活,而且不是那种连华生都能在其中自娱自乐的案子。等那些雕塑安全了——或者尽可能安全了——你必须回到我这里,告诉我多塞特究竟发生了什么。”
“等着吧,我一周内就能回来。”夏洛克说,带着他惯常的自信。
“我会等着的。”麦考夫回答道,尽管他难以回应这份自信。
夏洛克言出必行,至少在时间上一贯如此。七天之后的下午四点五十,他又出现在了会客室。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但还是聚起全部荣誉感和自律心来维持自己推理大师的形象。即便如此,当麦考夫进屋时,他也并没有站起身来。
“今早我收到了刘易斯发来的电报,”麦考夫说,“我了解了梗概,但对细节一无所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自己可能不这么认为,但对你来说,真的已经做得很好了。”
“要是你想说我的能力仅限于此……”夏洛克用破碎的腔调说,怒火指向自己,而不是他的哥哥。
“我无意羞辱你,”麦考夫不太真诚地说,“不过请讲讲你的经历吧,就用你自己的话。”
“第一步,也是最基本的,”夏洛克闷闷不乐地说,“倘若罗克比在伦敦,那么几小时后就会发生大骚动;但既然没有,我就不得不把它剔掉。而无论他在哪,他都一定在因糟糕的健康状况大量用药,这提供了一条新的思路。最终,我发现他在朴茨茅斯寻找能带他去印度洋的船,但是他的精神状况太糟了,没有一条船敢载他。现在他已经放弃了,每日喝的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罗克比身上没有派伊船长的病兆,这让我更加确信石像传播的不是普通的传染病——但他的精神完全错乱了。我的问题没得到任何答复,但切沃丘克斯运气好些。虽然疯了,罗克比还是认出了他,并似乎感到自己该负起那些早被他抛下的责任了。‘我不该这样做的,杰克,’他对切沃丘克斯说,‘那不是我的错,真的,但我不该这样做的。我不该任由那血液——现在我被诅咒了。血或者没有血……既不是死的也不是活的。啊,别过来!别过来!’
“切沃丘克斯问他其它的雕像在哪。我怀疑他不会告诉我们,但他的精神状态有利于我们询问。切沃丘克斯不断提醒罗克比他们从童年到成年的种种羁绊,过了很久,终于把那个地点撬了出来。那个指代不明的地名对我没有来说没有意义,很可能对所有没在童年时期和罗克比四处闲逛的人都没有意义,但切沃丘克斯明白了罗克比指的是海崖上的一处地点。‘让它们留在那里吧,杰克,’他恳求说,‘不要惊动它们,不要打扰它们。就让它们度过自己的时光吧……’当然,我们并没有听取他的建议。”
麦考夫注意到,夏洛克看起来有些后悔当时没听罗克比的话。“你们去了圣奥尔德姆的海崖。”
“我们趁着白天去的。”夏洛克说。继续叙述时,他的目光迟疑了一瞬,“天气不好,飘着蒙蒙细雨,但隐约有些日光。不过,很快就连那一点点阳光也没了。切沃丘克斯轻而易举地带我们找到了那里,但石工们开凿的矿井因为海浪拍打已经很难通过。矿井入口堆积着风化剥蚀的岩石,凹凸不平、四分五裂、土崩瓦解——但罗克比之前清理出了一条小道,所以我们勉强挤了进去。
“你的人很快就开始干活了。一个用的鹤嘴锄,另一个用的矿铲。我担心整个石顶都会塌下来,但我们距崖面有四十码,周围的岩石也从未被海水侵蚀过。但就在你的人把雕像凿下来堆在一起时,风突然变强了,惊涛拍岸,怒浪滔天,塌方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了。
“你调查过切沃丘克斯给你的那个雕像,但你想象不到那荒芜的洞穴里密集的可憎面容是什么景象。它们中的很多很多都比罗克比给派伊船长的那个大不少,但真正壮观的不是它们的大小,而是它们包含的可怖恶意。它们传播疾疫的方式与死人身上的病菌不同,但毫无疑问,灾厄正从它们的面容向外辐射。
“切沃丘克斯在马特拉沃斯给我看了砌在房屋墙壁上的雕塑,但它们在风吹日晒中暴露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已经磨损得差不多了。但这些不一样——如果它们以盯着可怜的切沃丘克斯的方式盯着我的话……”
“但它们不可能真的在盯着切沃丘克斯看——这一定是想象出来的,就像有时人们感觉墙上的肖像画瞥了他一眼似的。但是,难道我也这样想像了?我注意到那些怪物似乎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他……就好像它们要追究究竟是谁背叛了它们。不是罗克比,虽然他告诉了切沃丘克斯在哪能找到它们,也不是你我,尽管是我们让他去找它们的,为了你的俱乐部——而是他,是且只是他。我们没有料到它们对这件事的‘判决’。
“‘你看到了吗,福尔摩斯先生?’他这样问我,我不得不承认。‘它就在我的血里,’他说,‘萨姆错认为他比丹·派伊和杰克·切沃丘克斯更接近海洋。除去我们航行的七海,还有更多的海。除了我们命名的五洋,还有更宏伟的大洋。无穷之海,不朽之洋……它们的盐来自最苦涩的卤水。那些梦只是幻影……幻觉……就像韵脚和理由一样虚幻……但是还有些关于血肉的梦……福尔摩斯先生……我没有做什么为之羞愧的事情,事实上……除了做梦,我什么都做不到……’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我们来时经过的升降机井那边,没入黑暗之中。开始时,我以为他是想躲开光线,因为他想躲开那些可怕雕像的凝视——后来才发现这不是真实原因。他在这里的时候,你见到了他躯干上的异变,但那时他的脸还安然无恙。毒物侵入了光线和他的肝脏,但不包括眼睛和大脑……但那些石像暗淡的眼睛盯着他,不管这听起来有多么荒谬……你有什么看法吗?你明白那个洞窟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我希望我明白,”麦考夫说,“你,我亲爱的弟弟,可能是英格兰唯一能理解我的请求究竟有多么重要的人。和你一样,我也是观察和推理的专家,希望平生所学能够驱散所有未知的迷雾。没有人比你我更厌恶和恐惧无解的谜题。我不认同那些蠢货说的有的事情人类永远无法理解,但我想我必须承认,有的事情人类目前还无法理解。我们几乎从未对那些被称为疾病的普通灾厄妥协过,但还有些不那么普通的。如果真的有诅咒——虽然我们都希望没有——目前我们无力反击。切沃丘克斯还说别的了吗?”
“他说丹·派伊是对的,”夏洛克继续说,“它们不止是梦,尽管它们是幻觉。鸦片没有帮它们壮大,但也无法压制它们。他非常冷静地告诉我,说他已经见过了无穷的荒漠、无光的深海、涌聚的星辰、蛰伏在理智边缘的恐怖……他听到了低语声,音乐中隐藏的不谐和音……当他走进阴影中的时候……”
夏洛克费了一番力才继续说下去。“他一直在说话,”大侦探继续道,“他想让我知道,让我理解。他想让你知道。他想要帮助我们——通过我们再帮助其他人。‘最糟的是,’他说,‘是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了蠕行之混沌,而且我也知道我究竟是怎么了。相较之下,圣安东尼之火都像亲吻一样柔和。我感受到,启示的手已经放到了我的额头上,像台钳一样紧紧钳住我。我知道造物的法则已经失效了——甚至比失效更糟。我知道这是缺陷——最盲目痴愚的,最无同理心的,最不艺术的。你可能对我在这种情况下仍然能保持冷静很惊讶,福尔摩斯先生,说实话我自己也十分惊讶——尤其在见过临终的丹·派伊和自我毁灭的萨姆·罗克比之后。但是我从你身上学到,事实必须被按照它应得的方式对待,疯狂是对意志的背叛。你可能会认为你和你哥哥没有帮到我,但你们已经帮到了……把这些畸形的东西拿走,研究它们吧……调查能调查的一切,不论代价是什么……这比萨姆·罗克比和我的做法都要好上太多……”夏洛克的声音再次低了下来。
“切沃丘克斯先生是位勇敢的人。”麦考夫顿了一下说。
夏洛克对上他的眼睛,眼中满是恐惧与不安。“我也被诅咒了吗,麦考夫?”他说,“那疾病也在我体内潜伏着吗?”
麦考夫没有什么有力的说辞能安抚他,只能摇了摇头,然后说道:“切沃丘克斯的血液里有什么东西,派伊也是,它回应了那个诅咒。而你我是另一支血统,我们血中的成分是另一种东西。我不能向你保证我们有免疫力,但我相信我们更善于战斗。你带给刘易斯的雕像可能有力量使某些人看到可怕的真相,使血肉背叛灵魂,但它们并非全知全能,否则人类早已屈服。无论如何,隐藏它们和隐藏我们都不安全。无论风险为何,它们都必须被调查。这些研究极度危险,但不是我们逃避学术责任的借口。我们必须弄明白它们是什么,我们又是什么——不论那个答案有多么可憎。”
麦考夫从未见过夏洛克如此绝望。“我希望,”他审慎地斟酌用辞,“第欧根尼俱乐部有处理类似事件的经历,我们也一直生存至今。从罗克比的话中我们已经得知,‘外神’要比他称为‘旧神’的存在强大得多,但诺登斯的血脉也没有断绝,它正在我们的血管中奔流。这份传给类似你我的人的礼物不应该被轻视。你有时怀疑我,认为我因你在台前而非像我一样在幕后工作而不怎么顾及你的感受,但是我很庆幸你成为了英雄,因为时代需要你这样的英雄。我们已经做出了一切努力,以不愧对‘人类’这一名字。”
“那么告诉我,洞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知道你和我忠诚的部下成功把石雕运送到了刘易斯,但我也知道切沃丘克斯没有和你们一起。罗克比已经被移交给了一家精神病院,我们的人能在那里继续调查他的疯狂。但是从你报告的语气来看,切沃丘克斯先生应该无法协助进一步的调查了。你感觉好些了吗?能告诉我他怎样了吗?”
“他怎样了?”夏洛克重复道,双眼中再次流露出恐惧。“怎样了?啊……”他停顿了一下,从口袋中拿出一个小瓶。麦考夫认出这与他之前看到的约翰·切沃丘克斯的口袋里的凸起轮廓相匹配。瓶上的标签用医生潦草的笔迹写着鸦片酊。
夏洛克握住了木塞,似乎即将要把它拔出来,但他又停下了,将未开封的瓶子放到了茶几上。“这药没起到什么作用,”他说,“但它们只是梦,对吧?仅仅是幻觉而已?这是切沃丘克斯在把瓶子塞给我的时候告诉我的,然后他就跑走了。我猜他想尽力再做些有益的事,但我更希望他能留在阴影里。他觉得我会想看他变成了什么样子……此言非虚。他冲到石廊尽头,纵身跳下,我希望上帝能让他死在那里……
“这个勇敢的人想让我看看蠕行之混沌对他做了什么——它把他的血肉变成了一场梦,就在我们挖出的那些生物的注视之中……我看到了,麦考夫。”
“我知道,”麦考夫回答说,“但如果我们要处理它,你得告诉我你究竟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他弟弟意识到了这件事的重要性,对这恳求作出响应。在他的一生中,夏洛克·福尔摩斯相信,当排除了一切的不可能,剩下的不管多么难以置信,一定就是真相。现在他意识到,当“不可能”无法被排除时,他只能修改自己对“可能”的定义。但他是位勇敢的绅士,诺登斯的血液在他体内流淌,艰难地,但是持续地继续着它与外神无休无止的战斗。
“我看到了他脸上的肉,”夏洛克继续说,顽强地来到了故事早已注定的终局,“质地就像腐烂的章鱼,形状就像一团挣扎着的半溶解的痛苦的蛆虫,每一条都生疮化脓,就像至少一个月都在发霉……然后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灼热的眼睛再也看不到涌聚的星辰…仍然注视着,不是看我,而是看向虚空中的无穷与永恒……不可名状的恐怖在那里伺机而动。每一刻都要耗尽他全部的力量与意志,直到他跃了出去,落入无尽的深渊之中。”
1【歌珊】:圣经中犹太人在埃及的寄居之地,通俗解释为世外桃源。
2【安达曼人】:南亚少数民族,信仰非洲传统宗教,部族里仍有巫师。
3【俄安内】:巴比伦神话故事中的一个半人半鱼的可怕怪物。传在洪荒时代,它将文明和各种技艺传授给巴比伦人。载于巴比伦祭司贝若苏所写《巴比伦-迦勒底史》
4【纳尔逊】:即霍雷肖·纳尔逊,故事发生约90年前的英国皇家海军指挥官,地中海舰队总司令。
5【征服者威廉】:英格兰诺曼王朝首位国王(1066年—1087年在位)。
6【圣安东尼之火】:即麦角中毒。此病有坏疽型、痉挛型、混合型。坏疽型的麦角中毒从症状出现到肢体溃烂不足24小时,剧烈疼痛,严重时致人截肢。痉挛型的麦角中毒会使人出现神经失调、麻木、失明、瘫痪和痉挛。古代人因为迷信,相信这是圣火灼烧。
7【斯里兰卡号】:原文serendip,词源是斯里兰卡的旧称,但是严格来说似乎该译为“意外发现美好事物的才能”。
伦敦有许多人,有的生性羞怯,有的愤世嫉俗,他们不愿与人为伍,可是他们并不反对到舒适的地方坐坐,看看最新的期刊。为了这个目的,第欧根尼俱乐部便诞生了,现在它接纳了城里最孤僻和最不爱交际的人。会员们不准互相搭话。除了在会客室,绝对不准许交谈,如果犯规三次,引起俱乐部委员会的注意,谈话者就会补开除。我哥哥是俱乐部发起人之一,我本人觉得这个俱乐部气氛是很怡人的。
克苏鲁神话中的一位古神,形象为白发灰胡的老人,居住在幻梦境中。在德雷斯体系中,诺登斯被视为对人类较为友善的神,据说与奈亚拉托提普和其手下存在敌对关系。
本章标题原文为art in the blood,又是一个不好翻译的标题。在柯南·道尔爵士的原著中,这句话出现于夏洛克向华生解释自己艺术天分来源的场景:“可能我祖母就有这种血统,因为她是法国美术家吉尔内的妹妹。血液中的这种艺术成分很容易具有最奇特的遗传形式。”
但art同时还有“技巧、能力、法力”的意思,结合本文内容可以看出作者玩了一个小小的双关。然而我水平有限,这个双关实在是翻译不出来。如果有更好的译名请在评论区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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