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文互联网上,少有人提及克拉克·A·史密斯。他也是克苏鲁文学的领军人物之一,撒托古亚的形象就是出自他手。克拉克一生清贫孤傲,与爱手艺是多年笔友,相互从对方的作品中借用形象。在《阿卡姆之屋》陆续出版爱手艺的著作时,克拉克整理了与爱手艺大量的通信手稿给予支持。
这篇《雍多的魔怪》是克拉克1925年从诗歌转型小说的契机之作,苦于在中文网络中只闻其名不见其译文,于是自己翻译了本篇。不得不说克拉克在修辞上的造诣真的出神入化,不愧是把词典翻烂的男人,让我回忆起了被长难句和生僻词支配的恐惧。
雍多,处在那世界的最边缘,那片大沙漠中的每一粒沙砾都散发着异样。苍穹之上,从那无人愿意窥探的空洞中刮出的狂风,已在这片荒蛮之地用熄灭恒星的黑烬和腐朽行星的灰尘播下了种子。那从它那褶皱坑洼的平原上隆起的黑暗的球形山脉并不完全是出自雍多之手,有些是在它那可鄙的沙砾中半掩着的的陨星。某些东西,那种被崇尚和谐秩序的神明所憎恶的东西在其下悄然潜行。然而这里是雍多,祂们的管辖无法触及于此。这里居住着的,只有从业已消亡的群星和地狱中苟且逃生的垂死星灵和恶魔。
那是在一个春天的中午,在盎格的审讯官将我丢下后,我费尽力气,终于从那座无尽的仙人掌林中走出,雍多的无尽灰色自此在我的脚下展开。我必须重申,是在春天,但是在那些诡异的仙人掌上我找不到任何春暖花开的迹象,我从那这些黄褐肿胀的垂死半烂的仙人掌中穿行而过,至于它们亵渎而骇人的形状,我实在无法描述。
那里空气沉重,凝滞着腐烂的异味。地衣如麻风病般斑驳的遍布黑色的土地上,随着我的前进,赤褐色的植被开始逐渐增多。惨绿的毒蛇从倒伏的仙人掌球上抬起头来,用它们那些没有瞳孔的亮赭色眼睛瞪视我。这些毒蛇稍前曾让我困扰不已,但同样让我生厌的,是在恶臭水洼的潮湿隙角上长出的怪异的菌类,它们无色茎干上紫毒的伞盖正在蠢蠢欲动,而且在我到来时,那黄色的水中渐渐分散消退的险恶涟漪,可没法让我的神经从这难喻的折磨感中松弛下来。离开这里之后,瘢癞病态的仙人掌开始逐渐稀疏萎败,一条灰白的沙流在其中蜿蜒开来,我开始忖度盎格的祭司们对我这异端的憎恶究竟有多强烈,忧虑着他们的报复心能险恶到什么程度。
我就不再详述是怎样的轻率行径让我有此下场——一个异国他乡的粗心的陌生人,是怎样落入侍奉着狮头盎格之神的可怕巫师和秘主之手的。那些关于我的冒失,以及我如何被捕的记忆太过痛苦,并且我也不再想想起那些撒满石粉的龙肠架子,那上面挂满了赤裸的人;也不再想回忆只有小窗的昏暗房间中,肿胀的尸体被一旁墓穴中千百条蠕虫所爬附。
不幸中的万幸,在将我玩弄一番,满足了他们的恐虐欲望后,我的审讯官将我蒙上双眼,放在了骆驼背上走了很长时间,最后在晨光中将我留在了那片险恶的林子里。他们告诉我,我自由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并且为了彰显盎格的宽仁,他们给了我一条粗面包和一瓶水用作补给。也就是那天中午,我走进了雍多的沙漠。
我已经见识了那些腐烂仙人掌和盘踞其中的邪恶存在的恐怖,丝毫不想回头。现在,我暂且停止用双脚丈量这片可憎的土地,毕竟可不是谁都有勇气自愿涉险于雍多沙漠之中的。曾有少数人自雍多归还过,他们胡言乱语着未知的恐怖和奇异的珍宝,但他们枯麻的形体,以及他们苍颓眉睫之间的疯癫眼神,都让人们对于步他们的后尘的想法敬而远之。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雍多的边缘犹豫的原因,同时我也感受到了在我扭曲的血管中一股新的恐惧正在战栗而起。我实在没有勇气前进,更不敢后退,我敢肯定那些祭司已经为我之后的不测做好了准备。我向前走了一小会儿,在地上踏下的每一步都柔软的让人恶心。我被仙人掌林里一种长腿的昆虫跟踪着,这种昆虫有着放久了的死尸的颜色并且都像狼蛛那么大,当我踩死一只时,一股比它们的颜色更令人作呕的奇臭便会升腾而起,所以我只好尽可能的不管它们。
不得不承认,以上这些只是我目前困境中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我的面前,在黑色天空中的一轮巨大病态猩红色太阳之下,无穷无尽的雍多之地仿佛一场麻药幻觉。在远方地表的尽头,就是我之前所提到过的圆球形的山,在那些山之前,是灰色荒凉、空无一物的恶土,再往前,有着一些不毛的山丘,就仿佛半烧焦的野兽背脊。
继续艰难前进,我看到了一些被陨星击出的深不见底的大洞。无数我叫不上名字的颜色的珠宝在沙尘中闪闪发光。那里有些被崩塌陵墓所腐蚀的朽木四散倒塌,这些陵墓上攀附着用大理石雕刻的,嘴含珍珠的肥大蜥蜴。在低矮山脊之后,早已毁尽了界碑、巨大而不朽的无名城市群仿佛献给无尽荒凉的食粮般,碎片般紧紧的挨着。我驱动我备受折磨、软弱无力的身体爬过曾是宏伟庙宇的巨大废墟堆,无名众神的塑像有的在腐朽的磷石半埋下蹙额怒目,有的沉入碎石,被我一同踩在脚下。垂死荨麻和紫堇的古老花园中沙沙作响,阴恶的沉默被一声恶魔般的鬣狗咆哮所打破。
翻过无数遗冢般的山脊,我见到了一滩诡异的湖水,如孔雀石般墨绿的湖面深不可测,饱满的盐滩在它周围。这湖水分明在我身下远处空杯状的洼谷中,但是那些堆在浪蚀的斜坡上的古老的盐堆几乎触及我的脚下。我敢确信,这湖水只是某片已经退去了的海洋遗留的一点残渣。我从岸上爬下来到水边,开始用湖水洗手,但是这咸水中尖锐的腐蚀性刺痛让我很快便放弃了,我宁愿让沙尘像裹尸布般将我慢慢的包裹。我决定在这里停下休息一会儿,饥饿驱使着我吃了些祭司们留给我的那点少得可怜的补给,我觉得这是他们对我的一种嘲弄。如果我的气力允许的话,我想继续走下去,到达雍多北面去。那里虽说也是片荒凉之地,但是相比起雍多要正常的多,我知道一些部落和游牧民会偶尔光顾那里。运气好的话,我可能会遇上他们。
可怜的补给食物和水让我稍稍回复,几个星期以来我的头脑终于开始清醒,我感到了一丝希望。那些尸色的昆虫早就不再跟踪我了,除了诡异的坟墓般的寂静,和无尽遗迹中重重的尘埃,我还没有遇到过比那种昆虫更可怕的事物。我怀疑雍多的恐怖应该是被夸大了。就在这时,一声突如其来恶毒轻笑从我上方山坡的方向传来,让我惊骇不已,那声音连续不断,音调单一,就像一个愚痴的恶魔在欢笑。我转过头,发现一个黑暗的洞穴正张开它挂满犬牙般绿色钟乳石柱的大嘴,对此我先前竟然毫无察觉。那个声音显然就是从这个洞穴里传出来的。
我恐惧地盯着这个洞穴,那笑声变得更大了,一开始我什么也看不见,但随着一道白色的微光显现,一个庞然巨物如噩梦般迅速的出现在了我的眼前。那东西有着苍白无毛,蛋形的躯体,像一只怀孕的母羊般大小,那躯体上有着九只摇摆不定的,有着许多镶盘的长腿,就像某些巨型蜘蛛的长腿。那生物从我身边跑过,去到了水边。我发现它怪异倾斜的脸上并没有眼睛,只有两个小刀般的耳朵高高的竖在它的脑袋上。一条细长褶皱的鼻子从它的嘴上垂下来,它那永不停息的“笑声”从它那松软的嘴唇里传出,其下显露出一排蝙蝠的牙齿。它开始喝起湖中酸性的苦水,在喝饱了之后,它转过身来,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因为它褶皱的鼻子抬了起来并指向了我的方向,发出嗅闻声。无论那生物是准备逃跑还是想要攻击我,这些我都不得而知了,因为我已经无法再忍受那情景,转身用我颤抖的双腿在巨石和盐堆间狂奔逃命。
我跑到上气不接下气时才停下,幸好我并没有被追上。我在一块岩石后坐了下来,仍然浑身颤抖着。但是我还没来得及开始平复呼吸,接下来的诡异的经历使我不得不相信我所听过的所有疯狂传说。比刚刚那恶毒的轻笑更让我惊恐的一声尖叫从我手肘旁的盐砂边传来,像一个女人因极度痛苦或是惊恐无助而发出的疯狂尖叫。我转过头,看到一位赤裸的尤物美人,有着无可挑剔的洁白胴体,但她却从肚脐一下半埋在沙子里。她因恐惧而大张的双眼向我哀求着,她的莲手以迫切的姿态向我伸出。我立刻飞扑到了她的身边,却摸到了一块大理石雕像,“她”这个精雕细琢的的诱饵石雕立刻坠入了“她”身下的死亡陷阱中,“她”的双手也与那永远无法示人的可爱腰肢和大腿一同掩埋。我又立刻逃跑了,新的恐惧让我战栗不已,我再次听见了一个女人的痛苦尖叫,但是我这次没有再回头去理会那些恳切的眼睛和纤手。
我沿着斜坡向上,磕磕绊绊的走在被尖锐铜绿色物质覆盖的巨石和岩架上,在被亘古的潮退所塑造的阶梯盐堆上艰难跋涉,向那被诅咒的湖泊的北边走去。狼狈如我,就像在一场恶眠中刚从一个残酷梦境中逃离,便又落入了另一场未知梦境般无助。突然一阵充满寒意的低语传到我的耳边,这不是风声。我在爬上一阶盐滩后回头张望,察觉到了一个阴影沿着我的踪迹的跟随着我。这阴影不像是人或是猿猴或是任何一种已知的野兽,它的脑袋被怪诞地拉长,蹲踞着的形体高高的隆起。我实在是说不清它究竟是有五条腿,还是说那第五条其实是它的尾巴。
恐惧使我振作起来,我不敢再回头看,爬上了坡顶。但那个诡异的阴影仍然亦步亦趋的跟着我,现在我又闻到了一股怪异又极度恶心的味道,这恶臭就像是悬挂在满是腐烂霉变的尸体的藏尸房中的蝙蝠的味道。我如竞赛般飞奔而走,这时天空中的红日已经西沉至陨星山体之上,那个诡异阴影被拉长,与我的影子重叠,但仍然和我保持着固定的距离跟着我。
在日落前的一小时,我来到了一圈小石柱之中,它们奇迹般地仍然完好地伫立在如巨大陶片碎片一样的遗迹中。经过这些石柱时,我听到一阵仿佛某种猛兽发出的呜咽声,情感介于愤怒和恐惧之间,我发现那个阴影并没有跟着我进入这圈石柱中。我停下来等待,立刻意识到似乎找到了一个我那亲切的追随者不敢踏足的避难所。它的行动也证实了这一点,它犹豫了,然后一边呜咽着绕着石柱阵列奔跑,偶尔在石柱之间停下来。最后它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离开,消失在了沙漠的深处。
有那么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我并不敢轻举妄动,但是黑夜迫在眉睫,我可能会遭遇到新的恐怖之物,我不得不尽可能地向北前进。我深知此刻我正在雍多的核心,我可不能指望这群魔栖身之地里的每个怪物都对这些不朽石柱保持敬意。正在我辛苦跋涉时,太阳开始变得奇怪了。这颗红球正慢慢靠近层峦叠砌的地平线,从破碎的土地和雍多的大墓地中飘出的尘埃,与从横陈在世界边缘之后的黑色大海湾中冲天而起的邪毒蒸汽相混合,太阳就在这尘霾中闷燃下沉。在那夕阳的照耀下,整片恶土,那些圆形的山峦,蠕动的沙丘,失落的城市,都被染上了一层迷幻的猩红。
这时,从暗影重叠的北方,一个由链甲全副武装的奇怪的身影——我猜测应该是个人——向我走来。当那个身影靠近我时,他在破碎地面上踏过的每一步都伴随着鄙劣的叮当声,我看到他的黄铜盔甲斑驳的布满铜锈,他同样材质的头盔用盘绕的兽角和参差不齐的梳齿做装饰,高高的冲天而立。夕阳很暗,无论怎样我都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当我们靠近时,闷燃的光线将这颗头盔空洞的轮廓描略而出,让我确信那奇异的头盔后根本就没有脸。接着那个身影从我身边经过,伴随着那鄙劣的叮当声消失了。
当夕阳已经消退殆尽,第二次会面接踵而至。某位远古君王的巨大的木乃伊阔步走来,在赤红的暮光中它向我森然逼近直到停在我的面前。那巨物仍然戴着一尘不染黄金王冠,但是它的那张脸庞,面目全非的程度远超时间和蛀虫的能力所及。破烂的腰带在枯骨的大腿上随风飘扬,某种可怖的黑色东西在镶嵌着蓝色和橙红色的宝石的王冠中晃动摇摆,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在那东西的中间,两颗燃烧着地狱火焰般的猩红眼珠斜张开来;两颗毒蛇的獠牙从一张猿口中发着寒光;这颗扁短无毛的圆脑袋伸长它不成比例的长脖子,以难以置信的姿态向下倾斜,在木乃伊的耳边耳语着。紧接着那泰坦巨人般的木乃伊巫妖大踏一步便将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半,从它褴褛的衣絮褶皱中抬起一只干枯的手臂,我能看见它那些利爪般的骨指上戴满了璀璨的珠宝,向着我的喉咙摸索而出…
跑!我立刻从那万古的疯狂和恐怖中逃离,从这些对我紧随不舍的愚痴的指爪间飞奔而去,逃离,毫不迟疑,不假思索,向着那些我所曾逃离的亵渎魔怪们;向着凝重暮光下无名的破碎遗迹,向着那被诅咒的湖泊、邪恶的仙人掌林,向着那些残酷而篾世的盎格的审讯官们逃离!他们就在那里,静待着我的归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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