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视了拧着的白色毛巾滴落下来的水瀑溅起的微珠,吻了乱在额前无数根黑色秀发,用抓了崭新的洁白毛巾的手和另一只湿漉漉的手,锁住床边,从沐浴的无边无际的阳光中爬起,向前弓身,掀开凉薄透明的白色被单,将崭新而蓬松的洁白毛巾铺在那个人脚面,从干涸的脚趾沟往上,纤细的腕微微下压,如雪的手背轻抚毛巾,在那个人泥泞般的小腿中蜿蜒盘旋,行过之处,数不清的生命正经历最纯洁的洗礼。
只能擦一条腿。她抬高目光,咫尺,另一条腿被高高挂起,被狠狠包扎,在她面前形成了陡坡和丛林,但再向上又突然消失,被白色的云朵捉进秘密里去。她一下子没忍住,很小声地啜泣了一下,发出三角形的锐响。她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是怕打扰他,而是不让自己再次被悲伤笼罩。窗外静美的光线微微抖震,昨天刚住进隔壁床的老男人打了一声响亮清脆的梦呓。
在今天的太阳出来前,梦呓老男人的呼吸声连贯而粗重,天花板随着他每一次吸入空气微微曲颤。那时她趴在他床边,一边悄咪咪流泪,一边担心天花板会不会因为共振而塌落。她一边想一边身上开始隐隐作痛,仿佛天花板已经崩坏,脆弱而尖锐的钢制支架纵向劈下,化成闪电一般的利剑,穿透他的肋骨,刺碎她的灵魂。她觉得有些冷,于是直起身来。窗外是空洞的天空,空旷的病房却被施舍了一片月光。既然施舍这些给他,那就快让他醒来吧。她边想着,边费力地支腿起身。双腿很快传来了酥麻的触电感,她觉得鞋底的跟锐了许多,有些刺痛她脚上的肉,点中了几个隐秘的穴位,带来一丝不舒适的酸胀,不过这些都不能阻挡她最后站起来,来到那片月光下。月浪银斓闪烁,随着一种钟声的律动行进,她听见婚礼的音乐,便知道自己再次进了梦。月光属于自己,婚礼也属于自己。
所以为什么还在这里?她回过头去,看见他躺在床上,戴了半透明的、曼妙的白头纱,安稳沉睡。新郎也属于自己,她想。这样最好。她可以现在转身去将新郎扶坐起来,两个人沐浴着皎白的月光,就这样在整个世界的祝福里结合。月也许会喜悦地流泪,泪水凝固成画笔,在窗外轻飘飘地勾勒出银色的门栏和一排排晶剔的矮凳。众神踏了透明的尘絮飞来,相互挽手飘入席间。她看见耶稣坐在伊邪那美身边,他们也许认识;宙斯和佛陀一前一后,正在交头接耳。他们都来祝福,咏诉古老的祈愿,希望他们永世相爱。那一刻她几乎要欣喜若狂了,几乎是要控制不住自己,想要踮起脚来轻吻这图景。可刹那月光便潦散,她抬起头,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阳光,还有面前几乎全身都裹着绷带的他。
并不是全身都受了重伤。她不小心目光抬得太高,又看见了他头上的网状纱布。两天前他被全身是汗的一众医生和护士推出危重病房时,头上就包了那厚厚的、仿佛是要防止他的头突然像西瓜一样裂开的乳白色网状纱布。所以,她想,昨晚梦见婚礼。她不敢多看那块纱布,它将堆叠在头顶的纱布死死箍在他脑门上,贴合在布满细微毛孔的皮肤表面,却让她感觉和他隔了一层粘稠的氤氲,让他在自己眼中模糊起来,不再能一眼就看到他的脸,他的身体和他的灵魂。昨天下午,护士来他病床前例行换药。
“明天就能摘下来。”护士一边用手指麻利地隔着那层网微微揭开额头前的纱布一边说,“只是些擦伤,破了点皮,明天换创伤药贴一贴就够。”她用细长的手指勾着一把尖锐而锋利的剪刀深深探进网格状纱布和额头的缝隙,再仔细确认刀锋间没有任何人体组织存在后,突然双指猛地一合,坚韧的乳白色网格应声而断,吓了她一下。护士开始快速收拾断线,用银色的小镊子剔除旧药,再换上散发着浓郁气味的新药。
她看着他的脑门,上面的旧药缓缓地流下暗黄色的滴状汁水,两天前那里流的是黑红色的血液,清晰地沿着他额头的轮廓向下,临摹出惨烈的痕迹。那是车祸发生的第七分钟,她从车上冲下来,不顾身边不知是谁的阻拦,用尽全力冲向倒在血泊中的他。她尽量让眼帘被泪水糊住,仿佛他已经不再是他,而是变成了她眼中的一道山脉。那儿有漆黑的天空,扭怪的树枝,还有绵延的红色河流,它们从山巅瀑下,因为缺少了彩虹的鼓励,渐渐崎岖,在流向天空的时候终于软了下去,不再伸张。她仿佛花了永久的时间和来到那片山脉前,虔诚并绝望地跪下,任由泪水如同暴雨侵染那道绛紫迸溅的山脉,山脉微微拂动,发出微弱的喘息。
她再次抬起左手,毛巾继续向上擦拭。右手也抬起,掀开他蓝白色相间上衣的一角,露出有些泛白的铜色肌肤,他的身材真不错。她偷偷地又欣赏了一会他完好的腰肌折出的曲线,在阳光里那道柔刻有致的弯曲交叠错落,让她有些神迷,一会儿过后她恍然回神,意识到自己的左手已经在腰际停留了太久。她感觉到自己脸有些热,左手便赶紧离开腰际,又慢慢推动,继续向上擦拭。医生来了,拿着他一直带在身边的纸夹板。医生用温暖平和的手掌心轻轻拍了拍她,示意她需要离开这个大得够装下整个世界的房间。她看了看医生,又回头看了看他,深吸一口气,站起来。那一刻她感受到地面传来的酥麻,如同梦中一样。但她坚强地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强行向双腿灌注力量,慢慢走出病房。
走廊里传来熟悉的哭声。来自那名走廊去向危重病房末端坐在地上的妻子。两天前她在挂号处遇见了那名妻子,在轮到她缴费的时候,那名妻子背着厚重的深紫夹灰书包,穿着深紫夹灰冲锋衣,左手提着一个有着巨大腹肚的布袋,右手拿着一本像西方家族小说一样装订成册的缴费单,就像是没有看见她一样突然闪现到她面前的位置。布袋的底部结实饱满,看上去装满了可以被揉成团状的物品。室外是炎热的盛夏,那名妻子的后脖颈泌满浓厚的汗液,挂满她苍老的后脖颈,像树蜡一样蜿蜒漫下。她背对着她,右手迅速将缴费单干脆有力地拍在前台上,再缩回腰际,从自己紫色风衣的宽大口袋中掏出了一沓红绿掺杂的钞票。前台里的男护士将缴费单拿起,拆开,一张张扫描,等待面前的机器发出一次次尖细的平声,再将它们重新叠回,装订,西方家族小说重新变回了大宅剧本。
那名妻子拿着布袋的左手轻轻抽搐了一下,但没有松开。她右手也没有将缴费单接回来,而是缩回去,把花花绿绿的纸钞放回去,掏出了一台屏幕巨大的手机,点开一张付款的条码。男护士瞟了一眼她,从桌上抄起扫码枪对着那张条码扫了一下。
巨大的屏幕发出怪异的震响,颤抖了一阵后显示余额不足。
“没扫出来。”男护士的眼神转移回屏幕前看了一眼,又将目光转回那名妻子的身上,他手里依然拿着扫码枪,稳重有力。
“不对,我明明扫了。”那名妻子一边嘟哝一边打开了另一块条码。男护士又抄起枪快速对着那张条码扣下扳机,屏幕依旧震响。
“没扫出来。”男护士的眼睛不往她那里瞟了,死死盯着屏幕。
那名妻子右手哆嗦着,把手机迟疑地放回口袋,再将钞票掏出,揣在手心里。她左手将布袋放下,伸出一根食指迅速地捅了捅自己嘴巴,开始数自己右手手心里的钞票。
那一沓钞票正好1250。她想起来。耳边的哭声越来越大。她走到哭声的末尾,那儿有一道厚重的金属门,她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两天前她和医生一起,把熟睡的他从那儿推出来。那道门隔着生死。推出来是生,推出不来是死。那道门紧闭着,门旁边拥着几个人,他们围着那名妻子呆滞地站立,默默地看着她痛哭流涕。那名妻子双腿颓直八字打开瘫软在冰冷的瓷砖地板上,泪水从憔悴的脸庞落下,割出清晰的泪痕。突然她双手握拳,疯狂捶打自己的胸口,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某个地方的方言。她仔细听了听,像是在说对不起,又像在说舍不得。轻微的风穿过长长的急诊走廊,让她觉得有些冷。她抖了抖,想接近那名妻子,可站在那名妻子身旁站着的一个老男人觉察到了她的接近,转过身来,用眼神和克制的表情阻止她继续前行。她识趣停下,知道自己除了哭声再也无法了解那个房间里的故事一丝一毫,于是便放下了自己因为突然闲下来的好奇心,顶住背后开始凛冽的穿堂风,转身返回。
她希望她没什么遗憾。虽然悲恸,但她想到她依然拥有自己和她的另一半走进婚姻殿堂的回忆,或许那个殿堂只是某个乡村之中大铺大摆的油肉酒席,无数她或许从未见过的人和事都跑到她面前来真诚或虚伪地祝贺,铜锣声击破天空和溪流,爆竹烟弥漫山谷和森林。她或许戴过盖头,或许胸前贴过大红花,那曾是她体会过的时尚和新潮。那么,她想,她便完整了,她完整过。
她知道自己又陷入了那个多彩的幻想,仿佛月色又来到自己耳边。她知道自己早已急不可耐,早在十分钟前,十个小时前,十天,十个月之前,她就已经不想继续等待,期望他能够跪在自己面前,伸长臂弯,怀中捧着世界上最绚烂的花束,让它们舒展自己参天的高枝,绽放自己诱人的朵瓣,迸射眼花缭乱的颜色,将她淹没,致她迷乱。她盼望着他和那些花瓣一起湿润地包裹住她,把她融化,使她腐烂,成为他的养料。之后他们便手挽手踏着鲜花枝蔓铺就的绵软小道一路向前,进入婚礼的殿堂,在所有的神面前宣誓结合。没有神不给他们祝福,不宣布他们永恒。她看见那个殿堂上有许多人的影子,也有那名妻子,和她看不见的那名丈夫。
医生叫住了她。他一边依旧像昨天一样在自己的纸板夹上写写画画,用的是她看不懂的语言,一边对她说今天情况已经好转许多了,随时都有可能醒过来。
她暗暗不开心,觉得医生有些不看中她所作所为。陪伴很重要,她心里想着,嘴上答应医生自己会休息,便没再理会医生,走回他的病房。昨天来的老男人不见了,那片沐浴着盛大的阳光的位置现在躺着另一个老男人,又有一位年迈的妻子坐在他身边,她手里拿着一部屏幕碎烂的手机,上面正在拨打一个号码。手机开着免提,巨大的嘟声响了几下后接通,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紧接着又有一个稚嫩的声音。
年迈的妻子抬起僵硬苍老的手,向前弓身,将手机举到爷爷耳边。爷爷费力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好让自己更靠近话筒,他颤了颤手,想尝试拿起手机,但那只正在打点滴的手一抬起来,就开始以一个令人恐慌的节奏不受控制地抖动。终于他放弃了那一小部分的努力,脖颈轻轻抬高,迎接自己的孙辈。
她瞄了一眼点滴架上的药袋,上面写着神经内科,里面是浅黄色的液体。
“哎,小女。”爷爷用力地说,他喉咙里有什么硬东西卡着。
“吃得了,小女吃了没?”她看见爷爷的脖颈微微躺下去一些,似乎在放松自己。
“吃了。吃了丝瓜炒蛋,土豆烧牛肉,蒸,蒸鲈鱼。”背景里,那个女人的声音在教小女发出“蒸”的后鼻音。爷爷嘴巴和眉毛都微微咧起,那一个瞬间气色好了些。
“爷爷什么时候回家?”极其短暂的沉默后,女人教小女问。
“快了,爷爷快回家了!”爷爷听到后迅速地大声回答,紧接着年迈的妻子也跟着爷爷说,“快咯快咯,爷爷过几天就回家!”
她听见有人在她身边呢喃,赶忙回头,她的他唇齿微张,费劲呵气,她赶紧扑到他身旁,又一边用尽全力收束自己的力道,生怕自己撞到了床。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一瞬间便濡湿床边被单上的一大片区域。她苦苦呵唤着他的名字,用尽恳求和祈祷的语气。阳光西沉,房间里的光线在某一个时刻瞬间暗淡,风划过长廊冲进房间,可她感觉不到寒冷。一会之后她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于是便爬起来,跑出病房的门大喊医生和护士。医生和护士就在不远处交谈,听到她的声音后迅速赶来。护士轻轻用手指检查了他的脸部,起身让她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她深吸一口气,几乎用尽全力开始在他耳边呼唤,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他的眼睛开始慢慢睁开,露出的瞳孔也渐渐有了神色。终于在某一次呼唤之后,他微微转过头去,眼神落在了她身上,那一刻她浑身上下如同触电一般通过欢悲,让她险些昏厥。那时她已满身大汗,汗液和泪珠早已充分混合,滴落在床上,通过纺织起来的道路争先恐后地扩散,渗入他的被单,钻进他的身体。她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体面些,不至于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失态,她在等待,等待他开口。护士看见他醒来,检查了下他的身体状态,告诉她只有一点时间便离开了。
世界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很远的地方,好像有一对年迈的夫妻,像他们一样,男人躺在床上,女人坐在床边。但他们是影子,只是他们的影子,是他们的未来,是她会在深夜梦到的样子。这世界静谧而神圣,光线渐渐灰淡,她和他彼此的轮廓渐渐模糊,融为一体,像是一团随意揉和的铅笔画,凶狠地拥抱,交错,搅拌,亲吻。
呼唤远去,千言万语弥漫在她的身体里无法流出,突如其来的沉默暴露在空气中,无色无味。他开口了。
“我做了一个决定。”他的声音透出虚弱,却难以抑制欣喜。
“做这个决定前,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他继续说,没有理会他身下已经湿透的床铺,也没有理会她那双动人的泪眼和洁白的照顾了他整整两天的纤细的双手,“我的魂魄在车祸的那一刻飞出了挡风玻璃,飞进了清冷的雨。”
“我飞下了高架桥,飞过长长的高架桥下的市中心街道,飞过街道末尾处那栋霓虹灯管铺满整块墙面的大楼,停留在大楼后那个全世界最繁忙的十字路口上,夜晚雨幕很厚,十字路口开满了各种各样的伞,他们快速地穿梭在四个十字路口间,倏尔停滞,等待下一次注定的安排,我看见了去狂欢的短裙少女,她们身旁站着同样兴奋的少年们;看见了沉默的老人们,他们手里拿着步枪和传单。
“他们都没有声音,尽管有人开口喊叫,尽管有人手舞足蹈,但我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我唯一能听见声音的,是那些一只手空着,一只手撑伞的,没有任何特点的人,他们年纪不大不小,没有人特别年轻,也没有年迈,他们穿着浅粉色或是淡灰色的标准领衬衫,沉默地站着,没人开口,也没人抬头,他们的伞面用眼神的余光去瞟,便能看见反射的光,可当我正眼细看的时候,光泽却又消失了。
“我一开始以为这光泽只有一个,是伞面的反射光吸引了我,后来我发现了另一个,再后来我发现了十个,最后我发现了一百个,一千个,最后我发现他们遍布这个十字路口,他们的伞面照亮了十字路口,照亮了我,照亮了穿短裙的和拿着枪的。灰色的绿灯亮起,所有人开始奔向自己的彼岸,就像我说的一样,我只听得见他们的声音。那是雄壮的鼓声,淹没了暴雨的演奏,随着簇拥的花丛行进,用最简单的四四拍,踏过坚硬的水面,踩出碎乱的七彩色的水花。雾气弥漫,彩虹开始在我周身纷飞。我在无边的眩晕中意识到,那是他们的步伐,自从这个世界诞生开始就从未停止,也不会在这个世界消失后驻足。
“我已经知道我要去的地方。你也要找到你要去的地方。”
她呆呆地看着他,像是刚刚发生的事情从未发生过,时空在那里确实了断裂的一段。风慢慢止歇,月光又一次悄悄钻进偌大的空房,平静地洒出四个长短不一的影子。
细语流梭,随着最后一次清风远去。护士轻盈地走进房间,温柔地用掌心拍了拍她香软的后背,提醒她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刻已经到来。她依旧盯着他乌黑而坚定的眼神,也进入了那个梦,那里有十字路口,下着无边无际的夏日暴雨。但那里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她站在某一个十字路口处的边缘,右手空空,左手撑着一把看不到伞面的伞。她抬头向十字路口中心的天空望去,那里空空荡荡,却有人影般的雾气。霎那间她意识到自己在那个梦的未来,他已经来过,他已经离去。她温顺地站起来,转身离开病房,她明白自己已经不用再回头看,因为那不是哪怕无谓的努力,而是一个对这个宇宙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的举动。她走出病房门外,风再次呼啸而起。哭声已经小了许多,她突然意识到那不是一名妻子的哭声,而是一位母亲,一位绝望的母亲,她在为她的女儿哭泣,那是她生命中的挚爱之物。
她朝相反的方向转身下楼,走出医院。夏天的晴晚很热,医院外的路口熙熙攘攘,她看见街对面的小炒店门口摆在路边的八仙桌旁坐着那个梦呓的大哥,他正狼吞虎咽一碗酱色的炒米粉。行人的轨迹淹没了她的视线,大哥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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