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刻意等到第二次鸣笛才挤上火车,以防她一看到我就跳窗而逃。这也难怪,很多年前我们确实热恋过,但其实相识的大多数时间里,我一直在尝试着毁掉她。一开始,我还不敢做得太过火,只是有意无意地把她引向险境,比如在风急雨骤的晚上,船舱里所有人都呕吐不止的时候,邀她凭栏眺望。我没有把她从甲板扔下去——假如有必要的话,我会的,但举止乖张的西风之神出手相助,帮了我一把。前一秒我们还站在大洋正中,当我再度抬首,眼前只有如织雨幕。那时我以为一切就这么结束了,没有挣扎、没有反抗,既然我双手不曾染血,也就不负任何罪过。在甲板灯散发出的可怜巴巴的光晕里, 我呆站了好一阵,试图点燃一根被雨水泡软的香烟;我一次又一次地划着手里那支火柴,简直成了西西弗斯,推着那块着魔的石头——可就是连个他妈的火星都见不着。我想,我绝对要害上肺炎,说不定还会丧命,然而这点代价是值得的。尽管我爱她爱得发疯,单单想象她小小的淡黄色身影如此无助地滑向漆黑水面,柔软的嘴唇里说不定还吞吐着我的名字,直到咸水让她永远缄默,我就像是心口被挖了块肉一样难受,但为了全人类——我指的是从不列颠到远东再到合恩角上居住的所有智慧生物,她必须去死。
然后一只冰凉湿漉的手掩住我的双眼,另一只则灵巧地撬走了那支烂火柴,灯下人影多了一个,贴附得如此紧密,险些融为一形。她说:“亲爱的,这玩意可用不了了,就连我都想不出办法呢。”
我真是蠢到家了。船体虽不说是光滑如镜,可也差不了许多,没哪个人能不借助救生网攀援而上。可她不是人——至少,她的祖辈不是达尔文和赫胥黎的猿猴;所以,再大的不利条件,她都能克服。
如果说第一次下手的时候,我多少还有点过意不去,接下来的尝试可就一次比一次更轻松了。我在她乘坐的马车旁边朝天鸣枪,那匹黑毛畜生受了惊吓,导致了一场惨烈的交通事故,结果她毫不费力从侧翻的车厢底下钻了出来;后来,给自己灌了几杯波本酒后,我干脆把枪口对准了她,几秒中内按下了六次击锤和扳机,其中四颗子弹嵌进了她好看的脸蛋,一颗打碎了我最喜欢的珐琅花瓶,最后一颗则卡弹了。我记得她哭得很厉害,一连几天都拒绝和我说话;不过最后等到她容貌恢复如初以后,她还是原谅了我。除此之外,我还试过纵火、强酸、电击,浪费了不少钱财精力,依然是徒劳无功。最后我告诉她,嘿,我不打算杀你了,让我们好好相处吧,她答应了。
感谢太平洋铁路,我们仅用了一周多就抵达了蜜月旅行的重点——“新边疆”的一块不毛之地。她告诉我,在三万五千年前、一万五千年前和五年后,这里都被称为国家公园,吸引无数游客。我说,公园这个词只能让我想起来鸽子和草地,可不是在荒山碎石里风干成一块熏肉。也许是为了证明我见识有限,理当开拓眼界,她尽心尽力地充当了向导的角色,对间歇泉、断层、地幔漂流、造山运动之类似是而非的名词喋喋不休。那真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白天我们徒步行进,添了不少晒痕;晚上她总是铺开块兽皮毯,蜷腿坐在上面指认星座,而我拉着她的胳膊,借助她腕部射出的冷光翻看《名利场》。偶尔她贴近我,轻声念出群星方位在万年间微不可察的变化,以及我们所处的银河正循着怎样曼妙的径迹,在空无一物的冷寂中浮动。而当我问她为何从不阅读,她便推说自己已读尽了世上的书,其中颇有一些还是在她启发下写就的,不少干脆就是原出自她手的托名伪作。
在我们共度的最后一晚,我们头发缠着头发,脚踝贴住脚踝地躺在一处,仰面对着一轮因薄云遮蔽而些微泛黄的圆月。有一会儿,我打起了瞌睡,忘记了自己的使命。但很快,她轻轻挠着我的脖颈,迫使我在一阵大笑中直起腰。
“有件事你必须知道。”月光打在她的齿尖,激起一道近乎于白的淡蓝弧线,有如为之镀上了层晶莹的冰壳。我从没想过月色可以亮如水银,也许我只是在行人比乌鸦更多的地方住得太久了,俗世灯火总要分去月和星的光芒。
“很久以前有人预测过,这片美丽荒原里的火山将要喷发,天空和星星在硫磺里窒息成奶油黄。大部分的人死于饥饿,剩下的相互厮杀着流干了血。”
"可是它还好好地睡着呢。"我耸耸肩膀,心想她又在说傻话了。
"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百万年后。到了那一天,我肯定会相当寂寞。尤其是想到你也会因此丧命。唉,在一个没有陌生的世界上,想找到可爱之物实在是殊为不易。所以,谢谢你。"
那个特定的彼时彼刻,她看上去和任何陷入爱情的姑娘没太大不同,区别只是谈吐优雅、无所不知、文采斐然、体贴温柔,而且足够情真意切罢了。我惊觉,假如不立即下手,我肯定再也没法忍心这么做了。
第二天我们手脚并用地翻过山脊,站上无人认领的顶峰。天气晴好,阳光刺得我不停地掉眼泪,脚下的山谷一点都谈不上壮丽,只是贫瘠又粗糙,裸岩间稀落分布着灌木,像是一块脏污发皱的破地毯,点缀着不搭调的补丁。
“此刻只有你共我。还有秃鹫,还有灰熊,还有响尾蛇。但最重要的还是你。”她回过头来对我讲话,随后露出一个大大的、全无戒心的笑容。她微卷的金红色长发在大风中散开,惊恐地扭动着,着急把自己的主人勒死似的,同时也挡住了那对美丽的绿眼珠。我万分感动,当即把她推了下去。
此后好几年,我都没再见过她。时不时地,她脸上嵌满弹头的滑稽模样会闯进梦里,而且频率随时间推移有增无减,但也仅此而已了。我放弃了自由撰稿人的事业,转去当了个编辑,努力工作,很少醉酒,从不赌钱,避免挨打,日子过得很平常,直到我发现她还是活得好好的,有条不紊地推进着她的邪恶大计划。现在想来,她不来主动拜访我,大概只是被我伤透了心,更可能是怕我伤心。她肯定早就明白,自尊比马赛克陶瓷更脆弱,全心投入的事业屡屡破产的打击足以把人送进精神病院。为了我的心理健康,她忍住悲伤远离我的人生,可真是够善解人意的。也许我总归没法达成目标——也就是要了她的命,但即使预料到前景不妙,依然得尽量尝试,这就是法国人所说的浪漫主义嘛。
亲爱的读者们,假如有朝一日,你意识到自己惹上了不该冒犯的人——富家女的未婚夫、国税局探员、气量格外狭小的高利贷者,因此被迫踏上逃亡之旅,请答应我,别乘火车。你要么蜷缩在头等包厢的卡座里,假装悠然自得地读着报纸,实际上满怀对厄运的忧惧,直到它降临之后方能平静;要么屈尊俯就,和那些大字不识、卖苦力为生的家伙共享一间黑漆漆的铁皮罐头,最后还是免不了被宿敌揪出来,受尽委屈。这样浅显的道理连我都明白,更不用说她了。所以当我亲眼目睹她走上站台,首先袭来的不是狂喜,而是怀疑。
事实上,在我拉开包厢门之前,我一直在试图说服自己,是愈发严重的偏执倾向导致我产生了错觉,或者她专门雇佣了替身,好创造机会嘲笑我的判断力(这种情况没少发生过)。但,她就在那里,侧倚着两只叠放的提箱,右手把一本书举到与视线平齐的高度,无处安置的左手握成拳,很有规律地敲打着坐席。她的左手还是那个老样子,只要派不上用场,就会不由自主地打起拍子。起初我还以为这是某种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强迫症或者多动症之类,从没放在心上。一次偶然问起,她才解释说,这其实是在为自己脑中的乐曲测度节律。光是听教堂圣诗班就够要命的了,颅骨里寄宿着一整支管弦乐队,没完没了地吹拉弹唱、上演那些大部头复调乐曲,恐怕算不上什么美事。不过,她对此倒是颇为得意,原因大概是“她从没被赋予过鉴赏音乐的能力,成功学来一门本领意味着她可以超越自己在被创造之初所承担的使命“之类。直到最近,我才逐渐想通这段话的含义。
“笛卡尔宣称,非人的生物本质上是一些机械,感受不到痛苦,自然也就无需为折磨它们而愧疚。出于这种傲慢,不少寻求刺激的人热衷各种虐待活动,比如把猫活活烤熟,或者强迫两头熊在铁笼里殊死搏斗。但人类互相仇杀的原因要复杂得多,大都不仅仅是为了取乐。亲爱的,我承认,我谋杀你的冲动本出于恐惧,因为岁月总有一天会让我销蚀成灰,对你显然无能无力;到那时,我担心不会再有人阻止你了。”
念完了这段精心准备的开场白,我摘下帽子,整个人陷进座椅里。几日来的奔波虽没有耗却太多心力,却让我的小腿又酸又胀,难以承担分量日益变重的身躯。假如我真的摆出一副舒适惬意的模样,那也出自真心实意,不是为了让自己显得信心十足、从而抢占先机。何况,从与她相望的第一刻起,我便知道她其实一直在等我。她早早预料到我会接过那份形式特别的邀请,与她对谈,那么这番战争宣言不过是故人重逢的小小插曲,根本算不上威胁。
她放下书,热烈地拍起手来。没错,咏叹调唱罢要记得鼓掌,不然太不礼貌了。这道理还是她传授给我的。天赋与诅咒间的界限往往模糊,出众的记忆力就让我相当苦恼。诸多徒劳无益的片断霸占了回忆世界的深谷幽壑,时不时从深渊里跃出,而且彼此还互相咬着尾巴。比如鼓掌和咏叹调之间的关联,比如在那个可怕的剧院包厢里,被松木镶板上成群结队的小天使画像注视着,被姜汁酒、油膏和樟脑的热辣气息围绕着,她放下黄铜望远镜,一边用双手发出的响动向高个、细瘦的女主角致意,一边转过头,对我说:
“礼貌和赞赏是两回事。我只伤害有价值的人,对不具天赋的常人则满怀同情。所以你知道我对戏班的看法了。”
剧院的装潢俗不可耐,照明条件也很差,层层叠叠的枝形吊灯不仅结满了蛛网,而且只点了区区几根牛脂蜡烛。声音和阴影流动着,随烛光摇曳变化莫测,但她的年轻比舞台上的炬火更明亮,不仅点燃了每一粒微尘,而且泛着切达干酪般甜蜜的奶黄色。如此热烈,仿佛随时会引发混合着金粉和橘子香氛的大爆炸,把她那身带羊腿袖的塔夫绸晚装烧个精光。
这套关于火焰的辞令可不只是说说而已,第二天晚上剧院燃起了大火,她领着我来到一处离火场颇近的公寓楼顶,强劲吹拂的晚风把焦炭送到我们脸上,但她毫不在意,张开双臂,似乎随时可以乘着这场灾难振翅飞翔。她拿消防队员的尖顶头盔打趣,说他们簇拥着载水的马车,好像蚁群般忙碌徒劳。的确,一眼望去,残骸只是持续不断地喷射着有毒浓烟,被熏得漆黑的骨架里应该不剩下什么东西可供拯救了。
“哦,真的不是这样的。剧场主人投了保险,而演员和乐手们早就去饮酒作乐了,所以压根没人丧命。拜托,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烧死整个剧团,只因为他们水准太差?”
“却不惮于毁掉场地和道具,从而让他们好一阵都没法演出。”我揉了揉太阳穴,因无计可施而格外头痛。“所以的确是你纵的火,看来你是真的很讨厌那个女高音。”
“你看你,已经逐渐能够理解我了。”她饱含喜悦地望着这炼狱般的景象,不知道是不是猜到了明日报纸头版的内容:飞来横祸、救火英姿、一两个装模作样的教师试图归结火灾起因,最后把罪名扣到赛璐珞制品的自燃上。许久,她吟出昨日幕间短剧里引用的诗句,为篝火晚会增光添色,而她折映火光的脸颊漾满了美丽的玫瑰红。我想,就是从那个瞬间起,我迷恋上了她的恶毒。
唉,我无可避免地衰老了,也许再过十几年就会因静脉血栓被送上手摇式两轮战车(俗称轮椅);而她容颜常驻,据说是时不时地将身体部件以旧换新的缘故。她的青春与我的老去都浅白易见,和天体运动的椭圆轨道一样不容辩驳,唯一有易的是她的配饰:她居然在翻书。
“我才正要指出呢。”我略微偏移目光,将书脊上的一行字收入眼中:《螺丝在拧紧》。这本书没有烫金纹饰、手工封皮和天鹅绒衬,纯属平价产品。不了解出版行业的人很难适应这种新潮流,沾满了油墨的纸一张接一张地逃出滚筒印刷机,整齐切开后再被不带感情的双手用胶水粘合,被火车和马车载着分销往书店营销网络的每一处。我想,她的选择大概是出于对实用主义和流行文化的爱好吧。
“在遇见你之前,我欺骗了不少男孩女孩的感情:当着她们的面和其他人成双入对,或者让他们在教堂枯等新娘一上午,如此种种。其中一个后来成了作家,着迷于刻画出身微寒、识文断字、野心勃勃的年轻女孩,而且她们全都没有好下场。说不定,他的创作倾向正是由我一人塑造,连同他日后对男子的迷恋和至死未婚的事实,都是那场背叛后终身未愈的后遗症。你看,只要略微施加影响,就能影响其他人的一生,我想不出比这更正当的生活乐趣了。”
“你道德败坏的程度真是超乎我的想象。我本来还以为你多少怀有点愧疚,结果却搞得像慈善事业一样理所应当。“
“为什么要掩饰呢?在前两轮的复现中,我没有进入这位年轻人的生活,他确实没有承受失恋之苦,却在一次不审慎的投机生意里败去了大半身家,只能靠变卖祖产为生。世上多了一位成功的作家和一大批描写倒霉姑娘的小说,而代价仅仅是让他心碎罢了。”
现在,我感到理屈词穷,但我本来也不打算探讨人生的种种可能。无论《螺丝在拧紧》的作者受了多少不该遭遇的心伤,他都已经去世了,愿他安息。我重启猫鼠游戏的目标在于阻止她新近犯下的一连串暴行:一年内,新英格兰和新尼德兰地区共有十七名地质学家和采矿工程师死于非命。听起来可能没什么,毕竟在我们这个素有暴力传统的国家里,谋杀就和周末做礼拜一样稀松平常。问题是,不久以前,我收到了一大摞手稿,当我用小刀裁开缎带和牛皮纸制的包裹,逐字逐句研读之后,认定它是一份有计划犯罪的纪实文学,详尽叙述了她是怎样运用远超当代的技术,把杀戮变得如外科手术般简明高效,不制造太多痛苦的。既然事关“杀人”和“记录”,纸面上少不了温热的器官、流血的皮肉和令人作呕的伤口,但更关键在于为何去杀,并非如何去杀。手稿中长篇累牍地记录了生平,分析出他们会在何种际遇驱使下,勘探出南非布尔区里的一片金矿。这也就是他们招来杀身之祸的理由:她笃定,至少四十年内都不该有人染指那片宝藏,否则必会为绵延一整个世纪的流血冲突埋下祸根。
这还没完,在手稿最后,她表示自己将在布鲁克林码头搭船前往欧洲,此后的行动既包括给分离主义分子奉上枪炮炸药,也包括为恐怖活动提供情报,甚至同时要刺杀贵族和资助保皇党。最终方案尚未敲定,随机应变比按部就班更有效,反正她通晓过去未来,总能先人一步。
“为了世界与我来时有所不同,做出牺牲在所难免。至于是变得更好还是更坏,我不在乎。”
我结结巴巴地读完从手稿中摘录出的最后一个句子,合上我的笔记本,把它塞回战壕式风衣的套袋里。我的笔迹日益潦草,时常连自己都难以认出了,念这段鬼话真是要了我的命,从我嘴里冒出来的每个字,都让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问题变得更加难以启齿起来:她到底为什么要让我掌握作恶的证据?
我知道,有些犯罪分子总是无法自拔地把自己的远大设想透露给手下,手下醉酒后同乡邻吹牛,乡邻看到街上张贴的悬赏告示,找到了一劳永逸摆脱经济困境的办法。这很好理解,就像诗人一样,最伟大的劫匪和骗徒也需要听众,但却不像她的作风。她不能算作离开万众瞩目就不能过活的那种,不然她大可以去做演员、我忘了是谁说过,演员就是披上另外一副皮囊,却固执地保持本我;表里两者竭尽全力挣脱彼此,而他或她则将那种分崩离析的趋势呈现出来。既然她曾以多到我难以想象的身份行走于世,而且灵魂也确实相当扭曲,假如稍得指点,想必能成为一代名伶吧。
不,我还是没有找到答案。于是我直接把问题抛了出来。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想见你了。”她似乎只是随口一说,但又让人心生疑窦,以为是话里有话。我也曾热衷于文字游戏,邻居、朋友和仇人都说我是个讲俏皮话和打谜语的行家。后来我遇到了她,放弃了这一爱好。我把这一现象归结为自己仍有趋利避害的天性。永远不要和老千一起上赌桌,永远不要尝试和她比试急智,延年益寿的诀窍就这么简单。
“真的是这样。”她的语调听起来相当真诚。“我知道我不该把那些工作记录邮寄给你,不然你绝对难以自控,又跑去充当白痴警探的角色。但,假如我在处理完那些学者的尸体后,直接登门拜访邀你共饮下午茶,这不就太无聊了吗?”
我多想把我的帽子按在她小巧可人的红毛脑袋上,拉低帽檐好让她视不见物,然后嘴巴凑近她的耳朵,在声嘶力竭的咆哮中把所剩无几的自尊抛诸身后。我确实破译了她的行动轨迹,找出了她在九月二十六日唯一可能乘坐的那班列车,成果算是丰厚,仍难以与付出的心血相称:我每夜调阅地质学会成员的资料,和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的专业名词打交道,试图分析出哪个会员近日就要奔赴黄泉。只要能从工作中脱身,我就跑到潜在受害人所居之处,假扮成无业游民,实则警惕地审视着他们的访客。久而久之,甚至建立起一种条件反射:一旦留意到年轻女士的阳伞出现在步道上,如同全身肌肉刹那间上紧了发条似的,我总是不由自主地一跃而起,很不体面地朝向她们阔步奔跑。我被厌憎陌生面孔的护宅恶犬追咬过,被当成推销员而收获冷眼过,被视同骚扰惯犯而遭贬斥过,但只要哪一天我没能把业余时间的每分每秒都投入到一点都不光荣的义警事业,晚上必将难以成眠。即便偶然入梦,也总会猝然惊醒,百叶窗外夜浓依旧,身上的被子潮湿粘稠,仿佛一条挥之不去的裹尸布。
我当然是失败了,因为她寄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声称她成功地再度拖延了英国与布尔人之间因争夺金矿而进行的战争。既然从没探明过什么德兰士瓦金矿,那么英军涌向南非的图景仍相当遥远,只会出现在民间军事狂人的头脑中。布尔区的道路不会被铁丝网分隔,英国也不会虚掷数亿英镑,同时暴露出米字旗光彩之下的千疮百孔,更不会让德意志和他的小兄弟鼓足勇气,接连两次挑起兵祸:绵延近半个世纪,让千万人过早用尽了一生。她写道,她就是从这样的世界逆流而来,为了阻止即将发生的灾厄,哪怕是把整个地质学会屠戮一空也非常值得。
如果你碰巧是边沁的远房门徒,听到这你可能会频频点头,认为她的所作所为——假如没在动机上扯谎的话——无比符合功利主义的道德守则。“增进了更多人的利益!”你会说,同时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庆幸犯不着自己去痛下杀手。很遗憾,凭我的了解,她在乎那千百万人的幸福指数的程度,应当不会比那十七条性命更多。即使一连串突破公理底限的举动化作浸了水的缰绳,真的把人类文明这匹步履蹒跚的骡子引向了荆棘稀疏、胡萝卜蔽野的道路,必定也只是凑巧。不少事迹可作例证,倘若稍后时机恰当,我说不定愿意讲出。
至于现在,现在我面临着和山鲁佐德一样的困境(假如她真的讲了一千零一夜的童话,但国王仍然不打算痛改前非的话):故事已得尽述,未来岌岌可危。我援引过去,无非是想证明她和我口中一样狡猾冷酷,而我也已竭尽所能。假如我是在打一场网球赛,面对卫冕冠军力战告负,亦不失为荣耀。可惜,她与我的争斗里,光彩只归于一人。胜者如她,边旅行边作恶,在绘有落基山脉、圣塔芭芭拉海滩或者纽约天际线等壮丽图景的明信片上贴好五分邮票。败者如我,深夜用裁纸刀拆信,陪伴着我的只有削尖了脑袋整装待发的铅笔和一摞待审阅的稿件,我工作的器具和工作的对象,亦是恒久相伴的忠仆。如果让我立刻设想临终告解时的念白,那肯定充满了悲观色彩,因为我用去半生探寻摧毁她的方法,所得只有一句谜语:
我把原为拉丁文的谜题翻译成英语对她讲出。许久,她沉陷在包厢的缎面座椅中,淡绿的瞳孔吸收了太多自车窗透射而入的光线,张得更大、更大,呈现出雨后湖泊那种柔顺而空洞的气韵。构成她宜人面貌的所有元素——五官,脸颊和颌骨,皆沉寂宛如蜡像,被凝固前刚来得及定格一道源自午后晴空的光环作为装饰物。我左手挠着右手背,右手挠着左手背,划出不成章法的血痕,但依然不闻声息,于是只好断定她是真的死了。正当我打算念些悼词,然后找机会上吊自杀时,却听得一阵不乏戏谑的笑。我承认,我开始有点恼火了。
“你念出那句话时真的吓了我一大跳,刚才的小玩笑只能算报答。亲爱的,你确实找到了些不得了的东西,但有效用的是名字本身,单单认识到它的价值还不够。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你是从何处寻得了箴言。我没把这秘密透露给太多人,可也说不上少了,而穷举是很耗费时间的。”
怎么办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诉她,有一本没什么名气、成书于十六世纪的传奇故事里,描述了十三世纪方济各会的“全能博士”罗杰·培根与一位“发色如夕照燃烧”的女子的浪漫关系,或者另有一本不受认可的佚史考揭示了伊萨克·卡索邦推翻神秘学至典的论证,其实是得到了某个红发美人的启示。我翻遍了图书馆,确实能在最不受待见的古籍里找到过一两个做出超卓贡献之人的事迹,他们共享同种不幸:声名不显,早被淡忘;而她的身影则在这些智者的名字旁若隐若现,一同出现的还有谜语:“要束缚一个恶魔,必先知晓她的真名。”这就是我唯一有价值的发现。假如我把这份心思用在炒作艺术品上,肯定已经发了大财。
“你赢了,我输了,我对你无计可施,因为这世上除了你之外,没人能给我答案了。”我此刻的表情想必相当苦涩。
“不要沮丧,因为我正打算把名字托付于你,就像我曾把它赠与罗杰·培根和伊萨克·卡索邦那样。”她对我的惊讶视同不见,继续说道:
“你可以抹除我、奴役我、让我浑身抹上黄油钻进面粉袋,头发插满从公园鸽子身上拔来的羽毛,接着用根缆绳绑住双手跳踢踏舞,我一摔倒你就命令我爬起来,即使这样,你都不会听到半句不满的咕哝。或者也可以效法你的前辈们,把谜题写进书中,把谜底藏到坟墓。但,先来谈谈坏消息吧。
她倾身向前,卷曲的发丝随之垂落下来,再次印证了万有引力的无处不在性。按理来说,这一基本物理法则与头发之间的微妙反应对她的魅力有益无害,对她的视力则有害无益。但她的动作依旧轻巧精准:两指一拈夹住我的外套领口,另一只手麻利地从暗袋里抽出笔记本和钢笔。粉色大理石纹的封面在阳光下熠熠闪烁,仿佛一片饱满多汁的生猪肉。然后,她翻开一页空白,写下一串数字:2187,紧跟着一个名字:“伊丽莎白·康斯托克”。她笔下的拉丁字母形态一如既往,正处在由圆润的加洛林体向棱角分明的哥特体持续演进的过程中,恰似出自13世纪末的僧人之手,那是她真正降生的年代。人类总是对童年怀有某种程度的亲昵之情,她也不能免俗。
“2-1-8-7。”她说道,拖长了每个音节,还加上了一串弹舌作为装饰音,仿佛出口的并非末日预言,不过一句恶意的玩笑。“也就是说,如果从现在起,我把自己绑在床上拒绝采取任何行动,那么启示时刻会在两个半世纪多以后到来。在我来时的世界,那是2564年;在数不清的尝试中,它最晚被延后到了2712年。我们肯定做错了什么,伊丽莎白·康斯托克原本只是棋盘上的卒子,结果却走到底线、升格为后,把局面搞得一团糟。”
“我还是怀疑,指引你的那个声音可能只是在骗你,从你受到的折磨中榨取了无垠的愉悦快乐;但你说得对,我们做了件天大的错事。”
亲爱的读者,想必你不曾当过入室盗贼,从没有机会偷看我的笔记,那么此刻,心中至少怀有两个问题——“启示时刻”的含义(听起来抄袭自极端正统派犹太教的宣传手册),还有她、我以及伊丽莎白·康斯托克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让我们先从后一个问题入手,以防你刚从与世隔绝的刚果雨林归来,从没听说过进步事业联合会的主席伊丽莎白·康斯托克的事迹,首先设想一下: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你始终忙着对付鳄鱼、疟疾和工资永远谈不拢的当地向导,手臂由白晒成黑,还跟爬行动物似的每月定期蜕皮;你战胜了蛋白质缺乏、肠道紊乱综合征和盘踞远洋客轮二等舱的跳蚤,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回到你最熟悉的报刊亭,用几枚五分硬币换本《黑面具》或者《诡丽幻谭》。结果刚下船就收到噩耗,全美国的犯罪和幻想文学都已化作飞灰,纸片燃尽后,散落空中的余烬随风飘零,最远可达杰日尼奥夫角和威尔士王子角之间的狭窄缝隙——《1918法案》(它在各州的真正实施要等到1922年),又名《康斯托克法案》或者《伊丽莎白法案》,规定“销售、转赠或持有低俗读物均为非法”,一时间焚书之火点亮了市镇和乡村,即使在晚间也仿佛昼光依旧。
不要紧的,去喝一杯吧,一醉解千愁嘛。你走遍了重重暗巷,饱尝了十九种口味参差、浓烈程度各异的下水道鼠臭味儿,但始终没能找到一家营业中的酒馆。它们的残骸倒是偶尔能够见得,橱窗被砖块砸得粉碎,凡是能搬走的家具都被洗劫一空。还有一些遭到了蓄意破坏,带黄铜按铃的吧台、铝合金折叠餐桌、桃心木制、带六棱栅格的储酒架……统统布满了刻凿的痕迹,像是一柄利斧所为。在残败的门扉上,你找到一张海报,上书:“饮酒浪费粮食、制造工伤、离间家庭;进步事业联合会向任何有志于与堕落斗争的美国公民敞开怀抱。”传单的三分之二部分都被肖像占据——一个神色平静、甚至可说带点伤怀的女子,一对细眉精心修剪过,浓而深邃的黑发像是被软质铅笔所涂出的,仅凭第一印象,似乎缺乏作为进步事业联合会主席所必要的狂热精神。你可能会猜测其家庭美满,年幼蒙受天主感召,在私立学校受教,除了做一位好妻子、好母亲之外,毕生别无所求,而她的面孔出现在海报上纯属画师的工作失误。
和以貌取人的判断结果不同,伊丽莎白其实在39街——也就是所谓的“地狱厨房”,爱尔兰裔聚集的破烂贫民区——一间孤儿院长大。伊丽莎白从没对媒体透露过自己的早年生活,但我对这些一清二楚,因为正是我和她策划绑架了襁褓中的伊丽莎白,让她从未得见父母。有时入境的寒潮带来风雪,看着它们被我的呼吸吸引,打着转落到围巾上头,我就会想起那年的情景,好像雪花是历史的游魂,含冤的它们借北风之口发出嘶啸,重新附着在我身上。
大多数悲惨故事都发生在冬天,我也是在一个大雪之日,犯下了把婴儿从父母身边夺走的罪行。我记得我把年纪幼小、未及睁眼的伊丽莎白用一方羊毛毯裹好,小心地放在孤儿院门檐下的洗衣篮中。总的来说,那间孤儿院一看就是个充满不幸的地方, 泥泞的、没铺砖的前庭,两棵死树中间撑了张渔网权当蹦床,从烟囱里飘出的蒸汽很快钻进了我的鼻子,闻起来像是没加盐的煮土豆。院子一角堆着松树枝、被肢解的家具、旧报纸等一切能用于生火之物,就在柴堆的不远处有一方焦炭,中间有几枚银亮的、与漆黑背景格格不入的金属扣。可想而知,某个孩子害伤寒死了,也许是怕疾病传播,孤儿院的其他人就把他最后的遗物付之一炬,只剩下纽扣实在处理不掉。我本想再对房顶栖息的乌鸦品头论足一番,看看它们是否也饿得神采不再,但也许是气温太低,也许是羊毛把伊丽莎白弄痒了,婴儿突然开始啼哭。我赶紧逃出院落,抹过石灰的院墙又湿又滑,我差点没能成功翻墙逃跑。
“你真该把小家伙掐死的。”她看见我安然落地,便张开鹿皮制连指手套,掌心朝上、轻扬被一圈羊绒包覆的腕部。宛如红发版本的和平女神放飞白鸽般,她掷出雪球正中我的帽檐,把它砸歪了几寸。
“准头不错。可那只是个婴儿啊。”我高举双手,示意我毫无卷入雪球大战的兴趣。
“再详细点。婴儿的说法对我不管用。”很显然我扫了她的兴,刚才她的语调里颇有些诙谐意味,现在已是所剩无几了。但她还是无视我的抗议,接连不断地向我身上投来白色炮弹,非要把刚才储备的弹药挥霍一空不可。
“我们的目标是让安东尼·康斯托克沉湎于丧女之痛,时不时抛出几条假造的线索耗尽他的精力。他那鼓吹禁酒和反堕胎的激进团体目前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一旦失去领导,自然就会分崩离析。既然那孩子是死是活根本无关紧要,有可能的话,我想还是避免流血为好。”我摸了摸下巴,补充道:“简单地杀死已成气候的意见领袖,只会塑造一个烈士。这可是你说的。或许这条判断对于意见领袖的女儿同样适用”
“终归摆脱不了道德法则和公序良俗,哈?你突如其来的善心大发,极可能让我们扼杀宪法第十八修正案的努力付诸东流。”似是对紧张气氛有所感应,雪势骤然加大;但她的攻势未受影响,雪球保持着一贯的热心态度,扑向我的手肘、肩膀甚至眉心,然后在愉快的扑簌声中粉身碎骨。
我徒劳地挥舞着手臂,像是马尾巴驱赶马蝇似的来回摇动,但也只是勉强遮蔽炮火而已,根本没有反击的工夫。有那么一会儿,我真的以为她心中的怒火与投来的雪球都无穷无尽,但最终两者还是同时耗竭了;雪球雨停止后,我畏缩地睁开双眼,看到她露出了前所未见的疲惫神色。我的忧惧,她的颓唐,结合街上了无一人、雪片蔽空的荒凉景象,恰似一对从《妇女家庭杂志》里逐字抄录的痴男怨女,因缘际会活转之后被囚禁在了雪花球中。
“对不起。”她说道,语气沉郁、脸色纸样苍白,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得了肺结核后血气衰弱之故。不过这点倒不必担心,她曾简要介绍过自己的存在形式——永恒延续的意志寄生在一具早已亡故却从不腐坏的尸首上,而弗兰肯斯坦又怎么患病呢?但她的状况的确和平常有所不同。打我结识她的第一天起,她无论是思考还是行动都如追风掣电般急迫,好像脚踏生出翅膀的白色流苏靴,裙摆上绑了只永不燃尽的烟花筒;走到哪身后都追随着一串漫画里表示速度的黑线条,还有军乐队为她伴奏。现在,她伶仃地站在路灯杆边,身形笔直却瘦弱,看起来急需一碗玉米切达汤、一扇喷出热风的镀金暖气片和几句甜蜜无用的安抚。
“我时常忘记,无论多少次活过,我始终只是世界的过客,可你却生存其中。是时候反省一下,我这个旅行者对所探访之地的国内事务是否干涉太多了。”
我没法回答。那天所发生的事并不是分歧的开始,但确实让她和我的关系向着分崩离析迈进了一大步。诚然,她的初衷无疑是高贵的——凭借自己青春不朽的天赋,将世界从“启示时刻”的宿命中拯救,无论代价几何、要历经多少湮灭和苏生都在所不惜——但如她所言,她只是在无数次轮回中旅行的过客,每方世界与其他的相比没有太多特别之处,而我也只是她无数爱人里的一个。当她被迫与我和我所处的世界分别,即使怀有眷恋也远非无法割舍。而我、被我夺走女儿的禁酒运动首任领袖和我差点杀死的女婴,我们的命数和她的远大目标相比,是否确实一文不值?
我从来没想通过这个问题,但我的不满情绪挣脱了理性的魔爪日益发酵,膨胀为浓郁欲滴的谋杀冲动,于是便有了我把她从山脊上推下去的一幕。
我跑题了。说回伊丽莎白·康斯托克吧:讽刺的是,她当年的担忧变为现实,年轻的伊丽莎白得知了自己的老爹并不是什么抛妻弃女不负责任的醉鬼,而是作风正派、信仰坚定(基本是冥顽不灵的同义词)的模范公民,为寻找自己放弃了很有前途的社会活动事业(也就是向国会推销他那一套十七世纪的人生信条),最终在追踪一条线索时死在了醉酒驾驶的马车夫手中(与事实不符,极可能是别有用心者编造的),靠着一位富有遗孀的赞助读完了大学,毕业后立刻投入到了她父亲未竟的宏图壮志中,而且将其推向了前所未有的繁荣程度。
我国的人口实在太多,尤其是考虑到操着法语、俄语、汉语、印地语、意第绪语乃至西非方言的移民还在持续涌入,光是海关官员一个月里印刷派发的检疫合格证明就堪比恒河沙数;要不是这些可爱小巧的锈黄色卡片工本费不超过每张一分钱,用不了半年,本就孱弱的联邦政府就会宣告破产了。结合这种情况,怀有极端倾向的各色结社遍地开花,也和统计学预期完全相符:基督教妇女禁酒联合会、拯救军、青年进步协会、慈悲互助会……即使你读报时选择性地略过社会生活版,专攻犯罪新闻,也一定听闻过它们的大名。
“它们原本只是一群散兵游勇,不值一提的地狱爪牙——直到康斯托克小姐化身为别西卜,统率这帮《所罗门之匙》里的魔鬼,向人间发起进攻。”
我所主编的报纸在1914年夏天刊登了一则社论,就康斯托克小姐近期整编上述社会团体、成立进步事业联合会的行动大加挞伐。署名为C·C·赫西的作者大胆地将伊丽莎白·康斯托克比作地狱宰相别西卜,在质朴善良的新泽西民众间激起了非常恶劣的反响。一个月里,编辑室收到了单亲妈妈充满错别字的投诉信,牧师斥责我们传播异教信仰的檄文,用弹簧刀钉在门上、以血红墨水写就的死亡威胁。市场调查显示,报纸订阅率下降了九个百分点。所有姓名缩写与作者相同的好公民都过了一段难捱的日子,据不完整统计,警察局接获了三十八起针对不同“C·C·赫西”骚扰事件的案件报告,从往干洗衣物上泼油漆、毫无征兆的裁员到聚众殴打,事件威胁程度像彩色光谱一样均匀分布,种类堪称应有尽有。
也不是没有过支持我们的声音——与铺天盖地的批评一同到来的还有匿名信件,或是表达对社论中观点的部分乃至完全认同:“我国的进步主义运动已经太过火了”;或是不加掩饰地流露对作者的欣赏:“赫西先生文风辛辣,洞见深刻”。它们大都用不带个人标识的麦秆色牛皮纸信封包好、隐去住址和姓名,因为和C·C·赫西站在同一阵线无疑是件非常丢人的事情,倘若遭人认出,积攒的社交口碑毁于一旦在所难免。
虽然我始终对同事宣称,C·C·赫西是我众多笔名中鲜为人知的一个,但我从没忘记那篇文章的真正作者,也就是她。社论刊登的一周后,我顶着九十华氏度的高温,被烙铁似的电车把手托举着穿过街道,成功活着抵达邮局,给她最后通信的地址拍了封电报:
荒唐的是,我们不惜采用按字计费的电报来商定计划,好像我们与伊丽莎白之间的地下战争正迎来转折时刻,而合众国各种层面上的自由也到了存亡关头。我多希望这是真的,因为转折时刻倘真确实存在,那她和我也早已错过。
我猜,转折时刻大概是伊丽莎白款步踏下旧运兵船“信天翁号”舷梯,走向欢迎人群的一刹那。那天细雨绵绵,但码头上还是挤满了士兵家属和记者,他们不是不了解近来的悲剧:过去的四个月里,约两千七百个小伙子客死于菲律宾和波多黎各,负伤残疾者甚众。但相比于1898年灰头土脸的第一次对西班牙战争,这已经是阵亡人数减少了四分之三的结果,更重要的是,西班牙人终于打输了。纵使大多数报纸都把头版慷慨地贡献出来,用于陈列圣地亚哥港围攻战的英雄——威廉·谢夫特将军的照片;但人们很难忘记,六年前同样发生在圣地亚哥港的惨败也是他轻率冒进的结果。相似的道理,放在其他将领身上同样适用。
在任何时代,人们都需要英雄,最好是更善于挽救生命而非剥夺生命的英雄。不出意外地,“第二次对西班牙战争”的第三个月里,一位接受过正统医学教育,自愿随修女会奔赴前线护理伤患的年轻姑娘被记者发掘了出来。在她的努力下,伤患死亡率大大下降,由她提出的饮用水卫生保障计划几乎根除了第一次战争中流行于战地医院的霍乱,而她于战时编写的护理指南至今仍是不少无照医生的重要参考。有时,没能死于病榻的士兵康复得太快,以至于被迫重新投入战斗,这次受的说不定就是致命伤了,但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她的成就。
到战争结束时,伊丽莎白·康斯托克已成为了许多国民的崇拜对象,这个举止镇定、打扮朴素,讲话时常援引《以西结书》和《出埃及记》的大眼睛黑发女孩获得了不下于乔治·威斯汀豪斯或者约翰·勃朗宁的声誉。若将妇女直到1920年,也就是《伊丽莎白法案》在国会通过的两年后才获得选举权的情况纳入考量的话,这确实算得上相当惊人的成就。
假如用几何图形描述伊丽莎白的人生,我会选斐波那契螺旋线——从最卑贱的原点蓄积能量,向着无垠领域信马驰骋,路径不断向外扩张,举步间跨越的距离持续增长。既然她名望丰厚,而且能够擅加利用,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她借助新结识的媒体朋友,花了半个月就解开了困扰她二十年的身世之谜。我猜,认识到生父的真正形象,还有他的狂热、他的忠贞、他的决心,一定对伊丽莎白产生了相当大的震动。上一代的前尘往事、暂时偃旗息鼓的禁酒运动化作凭空而来的勾子,在世纪初务求变革的不安氛围中成批复制,紧抓着她的心、让她自觉自愿地领受了亡父的使命。从她的本行——改善贫民区的医疗状况做起,她的事业扩展到了扫盲教育、救济食品发放、提供庇护所、布道等诸多领域。本世纪的第一个十年过去后,她终于来到了她父亲的折戟之地——与堕落物质文明战斗的第一线。她和她的支持者一路所向披靡,取缔了酒精饮料、可口可乐(经专业医生伊丽莎白·康斯托克和几十个参议院议员的权威认证,这种美味冰爽、富含糖分的苏打水中含有太多可卡因,而可卡因对人的精神健康——特别是年轻人的精神健康非常不利)、传承自英国乡绅的猎狐运动、犯罪文学、色情小说、香烟广告上的性感女郎、电影里的接吻和枪击镜头。进步事业联合会的矛头目前指向了公共舞厅,一位出身贵格会家庭的地区检察官力挽狂澜,靠对立法程序的审查拖延了攻势,但任谁都清楚他没法坚持太久。毕竟,他在盛怒中当众说出了仅在家中讨论、本该秘不外传的家训:“我既不尊重别人的信仰,也不要求别人尊重我的信仰,而康斯托克小姐迫使所有人都尊重她的信仰。”这之后,他的职业生涯是否仍能延续都成了有待讨论的问题。
我们生活在一个万事万物都得到定义的年头。定义、定义的定义、定义的定义的定义世代相传,繁衍无穷。现已正式宣告灭绝的可口可乐所采用的瓶子是“窄裙瓶”,可不是“那种长得像梨的瓶子”;用画刷涂出比例失调的人脸、缺乏秩序的色块、扭曲歪斜的街道,美其名曰“德国表现主义”,而非“你看这帮躁郁症画了什么渎神的东西”,而关于“德国表现主义”的精确定义,争论双方浪费的纸张足够一间银行整年的开销了。只有极少数东西仍在等待恰当的定义,比如“启示时刻”。
倘若她(不是伊丽莎白·康斯托克!)的神智和我认定的一样清醒,能够对自己的所言所行负起责任,那根据其描述,启示时刻实际上是梦醒的时候。打十五岁起,我就发现自己能操控梦境的内容。倒不是说我能随心所欲地勾画幻梦,凿开流淌梅子白兰地的河流供我打滚,种植挂满烟熏培根的树丛供我嬉闹;我之于梦,就像是观众之于四处旅行表演的大木偶剧团。剧目开始后,对白、情节和动作无法由观众掌控;但观众随时可以通过喝倒彩的方式,迫使这出戏码立刻结束,为下一台剧目腾出场地,直到戏台上的光景总算能让他们稍稍满足,愿意沉迷其中一小会儿为止。不要怀疑,有这种天分的人确实称得上少数,但也绝不到罕见的地步。
而启示时刻——非常惭愧,我这番说辞纯属照搬她的描述,全无原创成分——就是梦出我们所有人类、所有牲畜、所有飞鸟和草木生存的广袤宇宙的那家伙,终于厌倦了它梦境的一角,决心从某个节点作起点推倒重来的时候。然后他会略微变动一些影响要素,等待这株世界树生根发芽、开出花朵、芳香四溢、最终抵达注定的衰败期,从此不再发生变化。然后再把它连根拔起,循环往复。每一轮中,依然会有人冠着你我的名字行走在大地上,但那已不是今日的你我,除了她,被选中的她。读到这段话,你无疑会认定我彻底发疯了,如果你不这么想,那只能说明你彻底发疯了。怀疑精神是人类进步的基石之一,更别说我根本没法证明这套荒诞无稽的理论——就连她也只能借助经验论的方法,消耗过长的寿命来盲人摸象,将透过潜望镜呈现出的局部景象转译成现代英语,诉说于我;退一万步讲,即便我所言非虚,相信它也只会徒增烦恼,倒不如享受当下,多下几盘国际象棋呢。不要紧的,我没指望过任何人相信“启示时刻”的存在,连我也经过了超过二十年才被她说服。不过,它至少赋予了她和我恰如其分的理由去憎恶伊丽莎白·康斯托克:一个男人流连保龄球厅、女人暗恋约翰·巴里摩尔、人人热衷饮酒作乐的世界,肯定比被进步事业联合会及其欧洲亚洲非洲大洋洲分部掌控的世界好玩得多。在“启示时刻”的前提下,”无聊“一词的背面就是灭亡。
即使对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诸多天才而言,聪明才智总归是有限度的,远非用之不竭;何况我的脑细胞早就被流逝的时间摧残得一塌糊涂,根本没法同时容纳两样长期计划。换言之,很早以前,我就放弃了继续冠着C·C·赫西的名号,将报纸专栏作为抵抗进步事业联合会的壁垒和壕沟了;我的敌人确实是歌利亚,可我跟大卫缺乏相似之处。作为终身事业而言,寻找足以毁灭她的方法虽然同样看不到指望,至少不会导致我在退休前被激进分子套上面粉袋,从头到脚都用两指粗细的麻绳捆得结结实实,最后被丢进湖里。假如有可能的话,我更愿意选择一张铺了三层鸭绒垫子的帷帐式大床作为离世地点,咽气前盯着神父的双眼,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在生时就赎清了自己的罪,没什么可告解的。他无处可诉的困惑将令我倍感喜悦,终而在脸上结出一抹因死亡而经久不散的微笑,说不定还能吓得遗体美容师心脏病发,让我在死后也享受一次报纸头条的殊荣。
“我无能为力啦。”我叉起双臂,把一条腿搭在另一只上。不必说,世上没什么人会在说出“我搞砸了”时还能保持神气活现,可我偏偏能做到。“快点说完你要讲的话,然后告诉我你的真名。你从世上消失,我也好安享余生。“
“接着坐视宪法第十九修正案、第二十修正案乃至第三百七十八修正案在伊丽莎白一派的议员们手下诞生?”
“你确实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但解决之道始终存在,只是时机最近才成熟。”她起身,凑近车窗,目光投往天空的极深与极远处,思绪则不知道绕着何处盘旋;染成火烈鸟颜色的指尖揉捻着珍珠项链位于两片锁骨之间的部分,仿佛是打算用自己的手给珠子做抛光处理。我见过这串项链四次,起初,它一般作为饰品、规规矩矩地待在她的脖颈上,满足于展露自身剔透脂润的珠光;在一日的最后则沦为凶器,用来勒住受害者的喉咙,好让他们死得又缓慢又痛苦,还没法发出声音来抗议自己经受的绞刑。
它上一次现身是在路德维格夫人举办的慈善晚会兼画展上。我一直很怀疑这位从德国远道而来的男爵夫人是否真如她以言谈表述一般,对潦倒艺术家的未来发展充满关照,抑或只是享受行善积德带给她的优越感。我更倾向于后者,不然这一盛事就该悄无声息地进行,而我也就不会受邀前来撰写报导了。当然,她的初衷并非我该关心的头等大事。
路德维格夫人收获了乐善好施的好名声,一些原本只能靠给人画肖像为生的穷画家突然得到一笔足以筹措画展的捐款,而我也有工资可拿,人人都能得偿所愿。唯一可挑剔的就是,第十八修正案对地窖里的波尔多葡萄酒下达了禁足令,我们只能喝一些轻度发酵的果汁作为替代品。某种意义上说,这反倒帮了我大忙:因为我同宾客并不相熟,而尚存的自尊又不允许我凑到画布前指指点点,嘴上念叨着一知半解的名词,装出一副懂行的模样。因为无事可做,我的厌倦程度将以指数模式增长,只能靠暴饮暴食排解,这意味着我会酩酊大醉,错过那和珍珠项链有关的一幕。
晚会近半时,我感到对烟草的欲求不满症再度发作了。一旦找不到其他出路,精神上的空虚就会以烟瘾的形式具现,倒也算是自然而然。总之我七拐八绕地在照明不佳的走廊里摸索了好一阵才找到了吸烟室,屋里放了盆蕨类植物,熹微的灯光里叶片和叶片的影子蜿蜒缠绕,被刺鼻的烟气缭绕着,仿佛一幅印象派画里的湿地。我在这种慵懒的氛围里沉溺片刻,任凭思绪像没盖镇纸的吸墨纸那样,一缕接一缕地飘离体内,顺着窗缝逃往夜色。
这时,我听到一阵喧闹。花瓶跌落到地毯时的钝响、刻意压低音量的女性笑声、折叶被门板牵动所发出的呻吟,最后是一阵满足的哼哼声,流经我的全身。我感到我继续驻留此地将不合时宜,却又无处可藏,只好把目光锁定在盆栽上,假装自己是个不忘本行的植物学家。
然后我看到了她。她戴着马鬃般闪亮的金色发套,眼角用贴纸黏了颗泪痣,脸颊洒满用颜料仿冒的雀斑;鼻子可能也动过手脚,看起来格外突兀,不过我说不出用的是什么花招。这套伪装骗过其他人不成问题,但还是被我给认出来了,毕竟我曾同她共枕数载,又耗尽余生去寻找她的真面目和致命弱点。她与我目光相接时,正用裹着丝绸手套的左手把一支细烟放进唇间,看起来随时可以吐出花样繁多的烟圈,另一只手下垂到腰间裙子褶皱处,紧攥着那串要了不少性命的珍珠项链。
我刚刚来得及发出几声咳嗽引来她男伴的注意力,就已经收到了她充满警告意味的身体语言:微张的瞳孔,鼓胀的鼻孔,还有酝酿着下流话的唇形。但说不定是香烟和蕨类之间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化学反应,让我神志恍惚,进而变得悲天悯人起来,我决定做些什么来挽回这个可怜人的性命。
“这里是公共休息室,请注意举止。”我鼓起勇气说出了这句话,同时不自觉地抓起桌面上一本月刊杂志,装出一副正在用功钻研的架势。天知道是哪个蠢材在光线如此暗弱的房间放书的——还是本学术通讯,或者反过来说,路德维格家需要更多的灯泡,而我很乐意当一把中间商。
我的话如预料之中那样成功冒犯到了男子,因为他立刻转过身来,把他那张通红的丑脸对准了我——买一盒罐头肉,捏成椭球状,这大概就是他的模样了。不过我不该对逝者的外貌说三道四,所以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很明显,我们身材臃肿的好先生因为穿着小了半码的三件套西装正饱受呼吸困难之苦,有气没处出,所以把我的良言相劝当成了挑衅。
“我和杰拉德小姐只是聊聊而已,恐怕算不上‘举止不当’吧。”我和他离得如此之近,根本躲不开从他嘴里不断喷涌而出的鱼腥味儿。他那双被赘肉挤成一条缝的小眼睛打量着我,同时怀着冷酷、轻蔑和仇视,好像我是头正押往屠宰场的牲畜。“我认得你,你是《西城号角报》的主编,早年做过调查记者。你肯定很了解用词不准确会引发怎样的误会,对吧?“
一旦我们真的扭打起来,我有十足把握会被眼前这个水桶身材的家伙弄得面目全非。他的桃心木手杖能打断我的脚踝,多毛的拳头则可轻易粉碎我的鼻梁。这定会是场丑闻,还会带来不菲的医药费,但至少没人将在今夜丧命了。很不幸地,对局势有着清楚认识的不止我一个。她呼出一口烟气,说道:
“别在意,豪斯顿上校。这位先生一年前热烈地追求过我。他是个有正义感的好人,揭发过黑帮勾当、批评过渎职政客,只是被伏案工作给弄得有点偏执了。你不会介意的,对吧?”
她攥着项链的那只手捏了捏上校的衣角,像个小女孩似的快活地摇晃了两下,紧接着露出一种混合了天真、恭顺和期待的神情,这种神情一般属于矜贵的家养宠物:它跳到你盖着毯子的膝头,不是因为忠诚或友谊,而是清楚你对它唯一的价值就是捋顺它背部的细毛,而它现在正等着你这么做呢。
上校的目光不安分地在她暴露部分超过法规容许范围的小腿上逗留了一会儿后,强忍着不甘看向我,眼神里愠怒全无,只剩同情了。我清楚自己没法博取他的注意力了,而继续抗辩下去则会使我突破所谓“冒失”的下限,光荣地跻身白痴之列,于是找了个缺乏说服力的由头告退了。我听见房门在我身后合拢,把笑声和酝酿中的凶杀锁在它胀满了焦油蒸汽的腹中。洪水一样的星光从走廊另一端的窗中流泻进来,烛光与之一唱一和,而窗前的仆人对夜色和刚才的小小骚动都无动于衷,呆滞地盯着天花板上的涡状花纹。我当即判定,他耳聋和目盲的程度应该旗鼓相当,而且无可救药了。
有些人该死。这句话有两种解释。第一,有些人对危险的到来无动于衷,对征兆视同不见,因此比他的同类更容易死于非命。第二,有些人罪大恶极,只能以死偿还。该理论的详细版本参见她的来信,出自解释了她为何勒死豪斯顿的那一封。这位参加过伤膝河战役的老兵低估了年轻女性在手持珍珠项链时所能造成的威胁,而且在退伍后成为了一家鼓吹优生学的组织的忠实拥趸,资助了不少事关近亲生育和人体实验的肮脏勾当。如果这些理由还不够,那她杀死上校的直接因素则是上校的傲慢。
路德维格夫人为了展现自己的一视同仁,允许到场画家携带女伴。这些姑娘出身低微但野心勃勃,往往和皮肉生意有脱不开的联系。艺术家伴侣又让她们得以一窥体面人的生活,因此也培养出教人一见倾心的魅力和见风使舵的眼色。上校把她当成了其中之一,觉得自己只要在帽子里装满钞票,就能把买上许多晚的她。
“与其说是遭到轻浮以致懊恼,倒不如说是恶心和困惑。他以剥夺生命为业、甚至把枪口对准那些已经放下武器的苏族印第安人,却认为自己比营造欢乐氛围的姑娘们高贵得多,还有比这更荒唐的处世法则吗?”她在结尾处如是写道。
在我还是个自由撰稿人的时候,在我仍未发觉她可怖一面的时候,在我还租住市中心公寓的时候,我们共享过诸多大雨滂沱的早晨。雨水敲响窗棂,漫无目的地击打着钢制防火梯,把它笼罩的一切都当成了即兴演奏所用的乐器。我手头积蓄总能维持许久,不急于追逐新闻,而她总是能变出不少来路不明的钱,远远超出家庭教师的一般收入所得,总之,我们从不为钱发愁。这样一来,城市啊,马车啊,大雨啊,或许窗外的万物永无止息,衔尾蛇般紧紧咬住自己的尾巴,但窗里是平静的爱情小岛。只要待在岛上,就能忘记市政危机、财政萧条、工业污染,免除世间动乱的撕咬,从而让珍贵的理性维持完好无损,用来审视自己是否配得上这般美好的生活。
我总是醒得更早,得以倒上一杯巴氏杀菌法处理后的冷牛奶,边用早餐,边欣赏着她赤裸身躯在被单下若隐若现的线条。晨光是幽暗冷寂的,泛着青灰至淡蓝不等的色调,她深陷这晨光之中,灰色在她瘦小骨架撑起的脊背上蔓延,忽而转为亚麻的雪白,两笔颜色自然交融,只在腰间有道模糊不清的分界。只要她睡着、而且极为罕见地未遭梦魇袭扰,这景象就不会被打破,这沉默亦然;她弯腿而卧的姿态似乎能延续到很久很久以后,宛如埋葬在自身羽翼里的幼小雷鸟,全然忘记了我昨晚抱怨抱着她比抱着花岗岩还冷,而她则朝我扔了条厚绒线裙作为回敬,褐色的织物上漂浮着凹多边形的灰色斑点,那是鸽子在雨中抖落的泥点。即便如此,我也从未透露过她让我失眠的事实,以防她感到自责。无数次我被耳边的喃喃话语惊醒,有时低语悲切得有如泣诉,而她此时的身体多半紧绷着,似乎正在和某种伟力抗争。从她绞紧的眼睫推断,她体内一定孕育着噩梦,梦里她夜复一夜地和想要把她吃尽的怪物搏斗。
所以说,珍珠项链不仅仅是饰品,甚至也不只是凶器,而是堪称比圣艾尔摩之火更灵验的噩兆啊。此时我无论多么么担忧,想必你也可以理解。尽管我早已丧失了对成功阻止凶案的热切希望,仍不免问道:
“哦,你注意到项链了,眼力不错。我们刚谈到伊丽莎白·康斯托克,所以你猜是谁?”
“她的党羽早已成熟,有人填补空缺。而且,根据历史经验来看,没什么比遭到刺杀的先行者更适合作为偶像崇拜的对象了。”
“把她变成尸体只是一道不得不经过的工序,毕竟我没法附身在活人上。”
我拍了拍左脸,又掐了掐右脸。痛感清楚明晰,证明我的面部神经运转良好,而且也并非深陷幻觉难以自拔。我调动起自己对词典的全部回忆,试图找出“附身”这个词在眼下情境中,除了“把自己的意识转移到其他躯壳中,用对方的身份过活”之外的任何含义。我失败了,也许把这个问题抛给参与编写《牛津英语词典》的迈纳医生,能得到更妥当的答案,但他不在此地。他早就去世了。
“说起来有点让人反胃,十之八九会激起生理不适。而且为了向你解释清楚这个过程,我必须得从最初说起,那可是个很长的故事,你确定要听吗?”
我一度以为她青春不老,即使她声称自己“死而不腐”也只当作玩笑。没想到啊,她的坦诚的确是毫无限度的,紧紧缠绕爱慕和仇恨交叉的双螺旋,从起最初延续到了最末,甚至在这样极有损尊严的真相面前仍然适用。总之,我当即请求她继续这个话题。人人都说我是最佳听众,而她又是个条理分明的叙述者,她讲出自己仍为常人时的经历时,并不带有回忆往事时常见的汹涌悸动,倒更像是隔着立于彩绘花窗前眺望花园,事不关己般,怡然描述苗圃中千把玫瑰的千重颜色。而一如她渴望讲出故事,我也渴望在故事里找到一个真名。于是,她真正活过的那段日子得到概述,故事的开头犹如谐谑曲般荒诞活泼,中间部分成了捉摸不定的变奏曲,而结束时已无音乐——除非你认为大火舔舐干柴的机械噪音也有美感可言。
年景和世道一样,都是时好时坏的。依此标准,政府黄金储量锐减、无数人失业的1893年是坏年头,但仅仅五年前的1888年却是好年头,因为自这年起,电灯泡逐步从煤气灯那里接手了点亮世界的重负。瑞典军队跨海涌进德意志境内和帝国皇帝开战的1630年是一连串坏年头的开端,而天主教徒屠杀胡格诺派的1572年则只算得上一个孤独的坏年头。但要说1333年是个好年头,恐怕不会收获多少反对意见。那籍籍无名的一年里并没有旧王崩逝,亦无新王上位,又刚好处在爱德华一世对苏格兰血腥的征服战争和黑死病大流行的正中间,而一成不变便是彼时人们所能指望的最好情形了。
不过,即使是在“好年头”里,死亡依然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我们见多了工人被卷进机器里尸骨无存的事件,但少有人真死于拦路抢劫,大多数时候,不法之徒是一个历史形象,和他们带七十二个口袋、个个塞满子弹和刀片的背心一同被定格,停留在描绘拓荒运动的连环画册里。但倒回到14世纪,所有行脚商人都得做好这样的觉悟:每趟旅程都可能是人生中的最后一趟,因为树丛和河湾低洼处随时会窜出剪径盗贼,把人当成待宰的鱼一样开膛破肚。假如来不及抵达市镇,露宿时记得留人守夜,不然就等着在睡梦中教人割了喉咙。独自上路的小本商人最易吸引蟊贼,结一帮同行组成商队固然是让人安心得多的选择,但遇到大伙强盗,仅仅是三两个使剑的护卫,也实在没法保卫什么。
通常情况下,劫匪们是不留活口的,但她的父亲确实驾着不知道是属于商队还是强盗的一匹杂色马,成功赶回了家中。而且,至少在他从马鞍上跌落扬起一抔尘土之前,整张脸与沾血的衣物尚未染作沙色时,他还没有断气。从横贯肩胛的刀伤和肋下的断箭来看,他本不该活着见到女儿,或许正是这一愿望驱使他忍着剧痛逃离死地,或许他只是单纯地不愿英年早逝,但没人能知道理由了。
她和家里唯一的女仆把父亲安置到床上,在用床单、壁挂乃至衣袖等一切织物为他止血的努力均告失败后,她飞奔出门,并不是寻找主教——她隐约觉得,虽然父亲为教堂的翻修事宜捐赠了不少积蓄,为此搁置了额外雇佣一位仆人的计划,但他垂死的灵魂并不会因善举而终得拯救;即使好心的教士们在他的额头上点上几滴圣油,祈求神恩加护大概也无济于事。不,她是去寻找医生的。她前些日子在市集上就遇到了这么一号人物。此人头发没剩几根,乱蓬蓬地贴在因风吹日晒而发红的头皮上,结合丛生的面部皱纹和发育过度的大鼻头,他极可能已活了两百年,又或者刚刚年逾四十。她记得那人披了件破皮毡、亚麻布、羊毛拼接出的荒唐衣服,对着众人推销牛肾烧成的灰(用于保养肾脏健康)、散发慑人香气的油膏(足以治愈癞疮)和可疑的白色粉末(涂在脸上能够改善容貌,当然这是卖方宣称的);时不时会有罹患牙疼、关节肿痛、脚趾发黑等小毛病的人钻进他那用野鸡翎子和马鬃毛作装饰的大篷车,出来时可能丢了身体的某一部分,但至少活了下来。
她笃信那人能救回她的爸爸,或者说,她没法接受其余结果。怀着这样恳切的期盼,又得了好运眷顾,她没花太大力气就把医生从一群胖妓女手中抢了过来,尽管她始终认为自己救了大夫一命,因为对方看起来就要溺死在蜂蜜酒桶里了,可医生却不领情。在跌跌撞撞地向着病人家中行进的途中,嘴边的诅咒就没停下来过。但忽略他粗俗的言谈,也许能窥见一位真正基督徒的品格。简单来说,就是当患者正经历生死关头时,将性命置于报酬之前,即使发出恳求的是个毫无经济能力的十岁女孩。
短短四十分钟间,她父亲的情况急转直下,去而复返后,他颈下的枕头已被血液浸透,闪闪发亮的样子宛如雨后遍布水潭的道路。这一蕴藏生命的红色体液以惊人的速度从创口处流逝,而生机本身也一样。从她对伤势的描述,可以大致判断她父亲被割破了锁骨下动脉,脾脏遭受刺穿伤,而凶器可能被脏水和汗液浸泡许久,成了破伤风梭菌的洞天宝地,1920年的外科大夫面对此类患者依然拿不准把握,而1333年的游方医生动用了毕生经验和从犹太人处讨来的草药,成功止住了血,却也只是将必将降临的死亡拖延了片刻罢了。
奔赴天国前,她的父亲突然清醒了过来,在势必化作寿衣的床单里蠕动片刻,探出猩红色的手,覆上她因汗湿而拧成一团的金红色头发。那只手颤抖得很厉害,说不定想做出揉搓或抚弄的姿态来诉尽最后的爱,但手的主人太过虚弱,神经、肌腱和骨骼也拒绝在垂死之际分工协作,因此它只是简单地、呆滞地在她的头上停留了一小会儿,很快便划过她湿润的眼眶、划过她落满咸水的脸颊、划过她被冻僵的下巴,拖曳着一小串泪水,最后一次垂落了下去。
请允许我介绍一项惊人的事实:纵然和当时仍处于极度蒙昧年代的世界其他地区一样,长子是最常见的继承权所有者,但在极为罕见的例子中,寡妇或孤女也能享用这份馈赠,前提是她和她父亲都没有兄弟,比如某位地产主威廉·勒·梅斯金在男嗣夭折后,让女眷依照普通法平分了家产。遗憾的是,她有三个鲜少谋面的叔辈,且财力的丰厚程度足以聘得起律师,证明自己比死者唯一的女儿和其他兄弟更适合继承遗产,又没阔绰到忽略这笔横财的地步。她意识到,假如顺其自然,只能坐视房屋、田产、磨坊和父亲生前未出手的货物尽入他人之手,而自己则沦为领主的厨房帮佣。
假如她有个成年的哥哥,或许能抵挡贪婪之徒的窥伺,守住家业;可那样的话,之后的奇妙际遇也就无从谈起了。她的父亲毫无保留地将毕生所知中适合十岁姑娘的部分传授给了她——尽管只是一些粗浅的算术和拉丁文法,附赠几条人生箴言,其中之一阐述了掌握一门手艺的必要性,无论那门手艺是法律、经商、锻造还是制革。医学无疑符合这一准则,而一位老师仅在咫尺之遥。她的父亲没来得及讲述另一条更深奥、更悠久也更普适的道理:永远不要轻信于人。
她本可能落得比厨房帮佣悲惨得多的下场,但好运总是眷顾红发姑娘。在约十年的行医、行骗以及既行医又行骗的日子里,她每天早上睁开双眼,跃入脑海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位乐得独自云游的医生,为什么愿意接纳一个主动上门的学徒?
诚然,她识文断字,聪明伶俐,阅读翻译成拉丁文的阿拉伯人医书时——《曼苏尔医书》、《治疗论》等等——完全是过目不忘;她随身带走了一小笔财产,约莫一百多先令和几件成色不佳的银器,因而出得起学费,但医生却分文未取,反倒忠告她妥善保管、切莫示人。事到如今,她终于能坦然承认,她那时怀着的希望与绝望同等炽烈,唤起了医生仍为修道士时容易感伤的性子,打动了他。
多年以后,她才获悉这位良师兼挚友曾是方济各会的修士,曾追随罗杰·培根研习透视法和光学玻璃的奥秘,但不赞同他对哲人之石的执迷;也曾行走于大地,为所有受苦之人尽力祈求。虽然他从僧侣转为游医的历程超出了本篇纪实文学的范畴,故在此不增赘述;但我务必提起,因为这解释了他为何有机会从教会图书馆中取得柏拉图的《斐多篇》和《蒂迈欧篇》,并将其置于一只以铰链控制开合、散发松香的书匣中,与其余更具实用价值的典籍纳入一处。
她虽困陷于生作女子的躯壳,思想却极难餍足,永远都在求取更多饲育精神的养料;考虑到医生的藏书一向供她随意取用,这两卷书又从未遭水淹、焚烧、窃取等外力损害,她读到它们的可能,则随时间推移从偶然转为必然。柏拉图描绘着一个凌驾物质世界之上的精神世界——它的丰裕一如现世的贫瘠,满载辉丽而非沉黯,实则是宇宙中心恒定不变的锚点。虽然她隐约感到哲人臆想的境界或许只是幻象,但只要借助文字的转述体验那辉煌幻境,对彼方世界的强烈渴盼就足以平息她日常所见所闻的、似乎是无穷尽的病痛、贫穷和愚蠢,带来星火微磷的念想。可能,对于一个在父亲的淋漓鲜血里遗失了原本人生的女孩而言,朝向这星火过活,比全然盲目、只是勉强挣扎的生活好上许多吧。
若这种一知半解的迷思延续下去,她大抵要被精神的迷宫囚禁,头朝下没入观念的沼泽中;更有可能被引向严刑拷问下的痛苦煎熬,抑或丧生在火刑架上。但她的兴趣很快转移,而且从未再游荡回哲学等形而上的领域中。但有些事物是断不该涉足的,仅仅浅尝的话虽不会立刻致命,毒性却潜伏了下来,留待日后发作。
她的首任老师去世得不是时候。十多年前,教宗约翰二十二世在阿维尼翁对炼金术下达了断罪敕令,这当然不意味着草药师和医师们为了保住小命,统统得换一行生计,但治病终归是个容易招来麻烦的行当,很多疾患无药可医,或者,只是看上去可以治愈罢了。你也实在没法责怪亲眷们如此恼火,他们只是拒绝相信人终有一死,而且死亡的事实一般不是由医师促成的罢了。在这样一个一切灾祸都被加罪到魔鬼和巫术头上的时代,医生最该具备的一技之长该是脚底抹油、随时溜走的机巧,但这正是她所缺乏的。何况,她终归是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如今连仅存的朋友也失去了;始终不愿放弃的制药用具,如坩埚、蒸馏瓶、炉具,连同利于看清细微事物的杏仁状透镜,也只是徒增了她作为炼金术士的罪证。
经过审慎思虑,她认定行医仍是她唯一的谋生之道。她既无田地可自给自足,也不甘充当杂役耗却余生,委身于人更是不用考虑,这样的念头只令她恶心。经她之手的病患为数不少,行路时偶然相遇的更多;她搭救过为了一颗猪心献出自己的邋遢姑娘,被目不识丁的庄园主驱赶过,也受过威尔士雇佣兵的骚扰;但她是众人当中,唯一一个隔几日便要提桶井水或河水、涤尽周身污秽的,也是唯一一个抱着书本入眠的。
她辗转各地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候,甚至可说是太久了,长远到令她自觉安逸,乃至祸患临头仍未有察觉的地步。一日,她驾着驴车,在雨后滑溜溜的山间小道里迷了路。她自信地认为有太阳和磁石作为向导,寻找方向绝不会是难事,却忽略了车轮陷进泥坑的可能。正当她构思着某种杠杆装置用来帮自己摆脱困境时,土石崩落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起初,她觉得那动静意味着天空正在崩塌,火雨落到海洋中,也许好一点,只是场刚好能够埋葬她和她的马车的泥石流。没什么人能跑赢顺坡飞驰的大地表皮,而她从日出以来只啃了两个苹果,又饿又渴,根本不适合竞速。担忧生命即临尽头,她紧闭双眼,惟恐隔天人们把她从沙砾里挖出来时,感叹一对猫眼石般的绿眼珠竟被沙子给玷污了。
但等到声浪停歇,她还是好好地喘着气,肺里没呛进哪怕一颗石子,脚边的树丛里倒是躺着一个不住呻吟的姑娘。伤患年纪很轻,比她大约小上七八岁,唇形柔和,浓密的金发用细辫子束起,如果那副心形的脸蛋没被呲牙咧嘴的难看表情冲垮的话,一定说得上相当讨人喜欢。
她边自夸医术高明,念叨着紫水晶、缟玛瑙、马鞭草和一串红的神秘功效,试图分散对方的注意力,边观察伤势,当即下了判断:女孩活下去的希望很大,但骨折的剧痛是免不了的。于是她捡来树枝,用兽皮胶黏合,制作了一个简易的固定装置;接着往女孩嘴里送入些许白藓、颠茄等植物熬出的麻醉药汁,促使对方摆脱几至痉挛的剧痛,沉沉睡去。剩下的部分只能等待人体自身的愈合潜能了,通常会耗时甚久。
一直到那女孩的情人——一位掌旗骑士,带着侍从和数名步兵把她团团包围之前,她都觉得自己分文未取就减轻了伤者的痛苦,简直能称得上活圣人了。她的好心本来有可能收获同等善意,假如她没有太过心疼患者、擅自增加药水用量的话。结果是,女孩用了大半天时间才清醒过来,而且疯疯颠颠的,被她自调的忘忧汤汁搞坏了头脑。可以想象,那骑士终于寻得在山洪中失散的恋人,见到的却是一个嗜睡的疯子,心中温暖柔软的萨莱诺沙滩霎时变幻作屡遭巨浪抨击的北海岬角,风暴便向着医生倾泻而来了。
转瞬间,她的处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且不是好的那种。她曾天真地以为,面前的日子,没哪个可能比眼睁睁看着生父流血而死的那天更痛彻心扉了,其实她见识得还远远不够。她和一整只家鼠军团被关在同一间牢房里,邻人囊括了偷马贼、鸡奸犯和割喉者。很快,她行巫术的不端行为得到了证实,附近村落的农民控诉道,他们怀孕的妻子早晨踏进她的车篷,日落便流产了,或者是在她走后,孩子的脾气突然变得更加狂躁,甚至连鸡下不出来蛋都怪罪到了她头上。她一向随身携带的遗物——那只藏书匣,还有那笔自己从未动用过的钱财都成了指控者的口实。书籍内容证明她涉足于炼金术和鬼神之说的禁忌知识,而一个孤女拥有不菲财产,肯定是和魔鬼交易的收获。一锤定音的证据是那两本柏拉图作品。持有和阅读《斐多篇》不算罪过,即使是唯名论的极端信徒,往往也不会因为一个人赞同柏拉图主义就把他杀掉;但她做了不少轻谑的批注,当年对著作的解读也实在是足够离经叛道,可说构成了最深刻的亵渎——至少,在负责此案、曾在土鲁斯扫荡异端的艾尔伯·古伊看来是这样的,那位某种程度上痛失所爱的掌旗骑士也不时添油加醋,起到了相当的促进作用。
当她用玫瑰汁细心养护的红发被粗暴地割去,像团遭日光暴晒的稻草在墙角独自散尽光泽,而光秃秃的头顶上也遍布剃刀伤疤的那一刻,她就意识到自己活不成了。为了避免酷刑,她倒豆子般不停地供认自己的罪行,宣称她拿胎儿入药,在冒犯淳朴乡民的家门上画厄运符号,养了青蛙作魔宠,还跟每一位念得出名字的魔鬼交合。如此配合,让我不禁感叹,联邦监狱里死不抵赖的罪犯们都有她的觉悟,那美国的犯罪率将直线下降。
然而她但求速死的愿望落了空。指甲钳、烙铁、水刑,她一样也没有逃掉,而且最后仍被绑上了处刑架。领主准备了富含油脂、极易燃烧的上等木柴,差遣手下张贴布告,又邀请威望显赫的艾尔伯·古伊到场观摩。这一火烧活人的奇观引来了无数看客,看着自己脚下如蚂蚁般聚拢的人群,她意识到,自己盛大的离世场景会带给众人带来无数欢乐,行刑的详细经过将化作幽灵盘旋低空,蛊惑人们不停地讨论它。一个以治愈病痛维持生计、永远满怀善意的女孩,即便是含冤而死,遗赠世界的也是幸福,真是个精巧的闭环啊。
猎巫运动在14世纪远未抵达高峰,但至少16世纪的宗教裁判所还懂得用黑麻布罩住受害者的脑袋,留下一点尊严;很多时候,刽子手在行刑前就悄悄将犯人扭断了脖子。即使没体验前两样人道主义关怀的女巫,至少能享受到掺有湿木头的柴堆,散发的蒸汽能让她们被烤得半生不熟之际就死于窒息。但14世纪的早期猎巫人们还不够专业,也更加残暴,他们真的打算让她烈焰焚身。火舌蹿上脚面的时候,她意识到,再不说点什么就来不及了。于是她回想起导致自己悲惨结局的罪魁祸首,积聚起仅存的力量,尖叫着,被烟呛得连连咳嗽着,高声喊道:
“我诅咒你,柏拉图!你这虚伪的,假装目睹过世外之世的人!咳、咳咳,还有那该死的精神世界!我死在秽浊的此处,马上就要去污染你的纯洁了!”
随着这咒骂的最后一个单词从她口中涌出,一切都变得模糊。不,不是模糊,是消失了。她的赤足下不见火焰,被夺去的红发凭空生出,其中一缕轻触着她的鼻尖,感觉有些痒。她似乎能听到很多,似乎又什么都听不到。一切声响都荡漾着,变了调,像是透过一碗肉冻才传到她耳边,又像是无数种其他声音的混合物。天空、土地与空气也成了肉冻,不断流动,裹挟着超出语言描述范畴的色彩,每时每刻都重组为全然不同的图案。
“以前也有人骂过我,但少有人如此喧闹,都把我吵醒了。”肉冻对她开口说道。话语不似从鼓膜传入,倒像是透过颅骨直达脑髓一样教人震颤。
肉冻笑了。笑声墙壁般合拢,挤压着她,复又顺着食道坠到胃里,如同铅球。
“我是梦到你的东西啊,我的傻孩子。至于死亡——噢,按照你们的定义,你还没死。因为在你被烤焦之前,我就已经醒了。你所熟识的世界也消散了。声音引发振动,啪,泡泡破了,彩虹绽裂,血管中毒了,大家都不见了,多意外的收场啊。“
“嗯,你不是特别有趣,不过嗓子够响亮,悔恨够真切,报复心够强,也算得上是‘表现出色’。你来时的梦碎成了流萤,但我很快就又要睡着。因为这里空荡荡的,不做梦可太没劲了。把我当成傀儡戏班的主人吧,一般来说,一出梦里的角色变化不大,但扮演者总是不一样的。但我对表现出色的布偶总是关照有加,所以,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同你签订长期契约。”
“别答应得那么快嘛。长期契约的意思是,你可以以你成为你的一瞬从头再来,一次又一次,哪怕成千上万遍;但只要登台,就必须演到落幕为止。让我想想,这样很不方便,也太苛刻了。不如这样吧,只要你的同胞死了,你就可以占据他们的皮囊,从而拓展戏路。这样如何?”
“你早晚会明白的。不过现在只要告诉我,你是否愿意就好。”
“棒极了。再授予你一项特权吧。我给每个小娃娃都制定了编号,不然的话很难分清嘛。你再醒来时,会记得这编号,你如果厌倦了,就大声念出来。由于违背了梦中的逻辑,我立刻就会察觉到异样,然后就会再次清醒过来,你也就可以休息了,直到永远那么久。”
“不,你不会的。”肉冻开怀大笑,她眼前的色彩汪洋泛起了愉快的水粉色。
“我会的。”她点着头,睁大双眼,试图显出决心。“先不谈这个了,我还有个问题。”
“最好快点说,我已经睡意朦胧了呢。”粉红色转为稍暗但稳定的赭红色,让人联想起炉膛里的炭火冷却为余烬的过程,只是时长被缩减到了无穷短的一瞬间。
“所以是我让我所熟知的一切湮灭无踪吗?仅仅是一句气话?”
“是的,对待语言要小心慎重,它可是破坏力无穷啊。不过也别太在意了,你的世界就和其他世界一样,迟早是要散尽的。每场梦到最后都会变得极为乏味,我只好关门谢客,重来一遍了。如果你仍愧疚的话,不如好好待你置身的下一个世界,努力添点乐子吧。”
“我记住了。”她攥紧了拳头,幻想这凭空凝聚起来的悔意能毫无道理地挽回旧世界,但肉冻已经打起了呼噜,看起来灰蒙蒙的,像冬季结冰的泻湖。
我和当时的她一样困惑,被这全无逻辑、不合常识的故事给搞迷糊了。
“那么,‘你成为你的一瞬‘所指为何啊?”我的思绪稠得像一锅半沸腾的糖浆,我必须得说点什么,不然就会淹死在这黏糊糊的液体里了。
“让我这么说吧:我醒来,看到那滚落山坡的女孩正在我面前,用甜美又凄楚的嗓音呼唤帮助呢。”
“只有第一次罢了。那一次,我给她用了十五倍量的麻醉汤药,等她停止心跳,就拿出割药草用的小刀划破了自己的喉咙。我钻进了她体内,我成为了她。这过程很复杂,但我时不时就得换副‘衣裳‘,毕竟青春不老惹人生疑,而我不打算招来太多注意力。没错,我总是做着杀人谋皮的勾当,形势所迫嘛。”
“不,我没说完呢。想知道我为什么冒充那位掌旗骑士的恋人吗?当然是要他先一品爱情的甘露,饮尽后才发现灌饱了毒酒。他在许多事情上都太相信我了,比如我是如何在自卫中失手杀掉欲行法术的巫医的,比如艾尔伯·古伊对异端的杀戮剪除了世间堕落,比如说服他,他的姐姐其实是个女巫。不难办到,真的。谁让他姐姐长了块胎记呢,众所周知,胎记是魔鬼的吻痕;另外,我只要一见到那可怜的女人,就会不断地吐出乌鸦羽毛和钉子。但你知道最让我狂喜的是哪一部分吗?是他患了黑死病,浑身生疽倒在榻上,连鞋子都穿不上的时候,我贴近他的耳朵,向他揭示了口吐钉子的奥秘——从波西米亚人那学来的杂耍技巧,不算高超。他爆发出痛苦的嘶喊,把臂展能及的、所有他还举得起来的东西都掷向我。枕头、木杯、金属烛台一个接一个砸到我脸上,可我躲都没躲;最后他用尽了投掷物,嘴巴也干涸了,连朝我喷口唾沫都做不到,只能张口结舌地急促喘息,没过多久,连呼吸也停止了,他留在床上的尸体就像是条生疮的癞皮狗。那时我真的很开心,这是我所有生命中所体会到最快活的感觉,没哪种滋味比复仇更美妙了。但极乐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复仇点燃的小小火苗不甘心地搏动了几下,暗了下去,彻底熄灭了,死寂弥漫在我身旁。虽然我根本不需要呼吸,可还是觉得窒闷。”
“我没有。我说过,只有第一次罢了。而报复的快感,在舌头上划过一次,便足够了。我害死了把我送上刑柱的男子,用一种恶行对抗另一种恶行,假装自己履行了重新活过以来唯一的使命。这样不对。我是那飘在树林上空的羽毛,高高地飞起,凌驾于枯木和蛛网,举目唯见天空。羽毛悬于空中,并不怀有特别的理由;它只是顺着风与光的节律,自由自在地漂游,而它也享受飞翔本身的乐趣。想到这,我突然明白了柏拉图或者伊丽莎白·康斯托克错在什么地方——他们非得认为一片羽毛应以太阳,也就是某种理想境界为目标,哪怕在飞抵日冕层之前就被高温焚为一截碳棒,也在所不惜。所以在之后的每一次里,我都用对了麻药剂量,送别前愿断腿的姑娘早日康复,祝她英俊的情郎一切顺意。他们是真心相爱的,而我喜欢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情节。你看,我伸出援手,仅仅是兴趣使然,凡是让我感到开心的事,都值得做到最好。这或许也迎合了‘肉冻’的喜好,以至于他腻烦每道梦的时间略有延长。看起来我一直尽己所能挽救世界,是世界与世界终将破灭的未来间唯一的屏障…但我真的没这种打算,都是凑巧罢了。”
“别斗嘴了。重要的是,你还没告诉我真名呢。”话音刚落,火车便钻进了隧道。在全然黑暗中,我捕捉不到一丝她的踪迹,只能巴望着她能遵守承诺,不至于借机脱逃。我的心随轮轴起伏而起伏,同汽笛一样躁动。当前方终于出现光明,她已不在原处,只余一页原属于我的笔记纸置于桌面,被那串珍珠项链及几根发丝压制着,不至于随风飘远。纸上还是字体古雅的钢笔字,涂抹着绝对没被任何人类使用过的符号。但她体贴周到一如往常,加上了英语音标。
我要冒着一切皆失的风险去句读这真名吗?见过它的前人们显然没有这么做。倘真如此,我是否恰好满足了她自我毁灭的愿望,又免除了她终结世界的道德负担?仔细想想,我不必急于做出抉择,而我对尼古丁的需要紧迫得多。
嘿,我说不定还有二三十年可说,只要我没搞丢那页纸,余生的每天都能摘取我和她这场隐秘战争里的冠军奖杯,对吧?那么,再等等,把获胜的喜悦留到日后品味也好。我想,你们也会赞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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