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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片冈义男(1939-现在)日本杂文家、通俗小说家、翻译家、摄影家。1939年3月出生于东京,父亲是美籍日裔第二代,母亲是滋贺县人。他在日本度过幼儿时代,童年一度旅居夏威夷。最终学历为早稻田大学法学部。24岁起以杂文打入日本文坛。
1975年,片冈义男以青少年题材短篇小说《请来一首慢板舞曲(スローなブギにしてくれ)》夺得第二届日本《野性时代》文学新人奖和第74届直木奖提名。从此在日本通俗文学界开启了一个“片冈义男时代”。 译者早前在机核发表的 《情迷鲍比(ボビーに首ったけ )》也是片冈的代表作之一。 片冈义男“以美国文学手法写日本青春故事”的巨大成功,为同走“半美式路线”的村上春树铺平了道路。
他瞥了一眼京滨第三公路通向东京方向的三条车道,又把视线转回自己的摩托车。
“啊,我听明白了。”说完之后,少年沉默片刻,“我听明白了。”他又说了一遍,那语气就像要扔掉什么东西一样,然后挂断了电话。
少年背对着装着公共电话机的柱子,走到京滨第三公路路边,双手抓着牛仔短外套的领子。
时值七月,夕阳西下,平静无风。机动车的尾气似乎把一切都染成了朦胧的灰色。轮胎摩擦路面发出的尖锐噪声交织在一起,听上去活像地震时连绵成片的地声。
少年就这么抓着夹克的领子,朝自己的本田CB500摩托车走去,这台车如今就停在避险区的正中央。
他今年十八岁,身高一米六三,体重不到五十公斤。走路很轻。下身穿着一条很旧的蓝色牛仔裤,脚踩一双几乎没有鞋跟的沙地靴。外套下面是米老鼠图案的T恤衫。用发蜡梳着大背头。
左边车道上,一辆白色的性能加强版福特野马跑车“福特野马 Mach 1”疾驰而来,似乎是通过急打方向盘把车头撇进来的方式,闯进了避险区,速度保持在每小时八十公里左右。
眼见福特野马Mach 1可能撞到自己的坐骑,少年“啊”地惊叫了一声。
福特野马的驾驶员再次急打方向盘调整方向,使车子从CB500摩托旁边擦身而过。 少年本以为自己的爱车会因为轮间差而被刮倒,但最终它还是逃过一劫。
“这傻逼他妈的是谁啊!” 少年看着白色野马向自己驶来,准备对司机开骂。
驾驶舱车门上的窗户打开了,里面伸出一条罩在华丽的印花长袖衬衫袖筒下的左臂,朝少年扔了一件东西。
少年亲眼看到对方扔出的那件圆形物体斜着飞过自己面前,目送着野马猛然间飞奔而去。野马从避险区冲向车道,爬过高速公路前方的水泥斜坡后,就一溜烟地消失了。
“不长眼的白痴!”少年骑上摩托车就开追。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喵”。他骑在车上回头看。原来是一只小猫张着嘴叫着,走在水泥地上。那是只小猫,除了腿和肚子是白色,其他地方都是黑色的。
“喵”,小猫又叫了一声,露出粉色下颚上的一颗白色小牙齿,刚好被少年看到了。 “开美国车的二货,把猫咪丢下了。”少年骑车回去,单手把猫捞了起来。 小猫骨瘦如柴。 男孩的手掌都被骨架硌着了。 猫又叫了起来。
“我带你去可以安心欢叫的地方。”少年骑上摩托车,拉开皮制马鞍包一边的拉链,把小猫丢了进去。“先在这儿待会儿,对了,一旦遇到致命事故,咱俩一块儿见阎王。”
少年把钥匙旋转到“开”,打开电源按钮,按下启动键,摩托车就启动了。他取下挂在后视镜上的头盔,拉开下颚带,戴上头盔。这头盔居然还是美国贝尔公司(原文称为“红标贝尔”)在发售全罩式头盔之前主打的老款。
他踹开侧面支架,同时反复开闭油门,转过身来,抓住后续车的空档时机,“砰”地猛踩离合器。当排气管喷出一声轰鸣时,少年已经骑着CB500直插中央车道。他很快就把车子定在可以直行的位置,并在很早而很准确的时机把摩托车的转速从一档的5000转左右提到了四档。他通过聆听机械声音做出判断,把转速保持在比8000转高300转左右。现在他把车子挂到了五档。
后视镜神奇地停止了晃动。水泥路面和两边单调的光景都被甩到了身后。头盔里满是风气流噪音和其他汽车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速度表的指针向右大幅倾斜。眼球向下移动的那一瞬间,实在非常可怕。风压猛烈地拍打着少年的躯体,好像要把他吹飞。少年视野中的一切都向后飞去,他不禁这样想:自己是不是也会被卷入其中,被吹走呢?
少年一点点合上油门,改为低速行驶的时候。速度计的指针直立了起来,此时的时速是每小时一百公里。
一旦从极端高速降下来,骑手的大脑就会放大这种落差。虽然速度还有每小时一百公里,但少年的感觉跟每小时五十公里没两样。
少年追上了在中央车道行驶的白色卡罗拉。他一边想着千万别在这儿发生链条断裂,一边小心地让车体从右肩落下,踩下油门轻松地将其甩开。
少年就这样沿着右车道骑行。时速一百一十公里、一百一十五公里,随着速度一点点提高,前方的车子向少年的方向飞来,分外有趣。
右车道上有辆暗绿色的三菱戈蓝GTO在行驶。少年在追上它之后,打开右侧的方向指示器,让头灯焦急地闪动着。
对方总算看到了。GTO驶入了中央车道,少年驾着深紫色的CB500丝滑地切入空档。引擎转速提升时四冲程发出的悦耳声音很快就被抛在后面,完全消失了。
少年寻找着应该在前方行驶的福特野马的屁股。看到了几辆很白的车。但是,却找不到野马。
在用后视镜确认后方的同时,少年也来到了中央车道。在右车道时,由于卡车的阻挡,他无法看见左车道,如今却能一望到底。少年发现了野马向下低沉的车尾。果然如他所料,野马的身影被中央车道上的卡车挡住了。
左边的车道空着。为了转到那边,少年再次提升引擎的转速。这台本田CB500刚从维修厂出来、它的发动机喷得非常畅快。通过拉动引擎充分享受提升转速的平顺感之后,少年开始向左车道移动。
白色的福特野马以时速85公里左右的速度行驶着,直接追上去会毫不费力。但是,少年不喜欢走左边的车道。他在中间或右边的车道上来回追赶。那期间,野马一直靠在左边行驶。就在中央车道上的少年快要和野马并驾齐驱的时候,有一次野马跑进了中央车道。这是为了追上并越过一台从车尾管向路面喷出烟雾的轻型车。
紧跟在野马后面,少年沿着中央车道行驶。他想从后面的窗户看到野马车内的情形,但窗户太小了。
在少年所处车道的前方有一辆卡车。卡车离得有点太近了。
少年想从中央车道向野马的右边靠过去,吓唬一下那厮。但是,看到离得太近的卡车,少年放弃了。
他想跟在野马后面跑一会儿,于是进入左车道,稍稍降低油门,与野马拉开距离。这时,驾驶员又从野马左车窗扔出一个灰色的小块。它在空中画出一条小小的抛物线,落在横跨住宅区低洼地带的京滨第三公路高架桥左边的铁栏杆上。
少年在骑着摩托车经过时,在视野左端瞥见了小猫越过栏杆向外掉落的这一幕。
小猫弓着背,用四条腿吊到栏杆上,为了阻止惯性,拼命地用四个爪子抓住栏杆。
但是,小猫的腿在铁栏杆上滑了一下,于是就掉到了栏杆对面的空中。
小猫用力把脖子伸得笔直,三角形的耳朵僵硬地直立着,伸长的脖子里浮现出一条肌肉。
小猫张着嘴,向下坠落,在栏杆的遮挡下,很快就看不见了。
少年大声说着,想冲向中央车道,但是,一辆大卡车的屁股挡住了那辆野马。
少年只好打消念头,改为与野马拉近距离,多次连续鸣笛。但是这台车的鸣笛喇叭缺乏必要的力度和音量,因此每次发出的声音都只是徒然地飘向身后。
在重新思考的同时,少年与野马的距离又稍稍拉开了一点。
不久,前方出现了避险区域。从避险区前方开始,京滨第三公路向右拐了一个大弯。
野马打开了向右的转向灯,少年也条件反射般地打开了自己的右转向灯。
随着野马的减速,少年也开始对引擎进行制动,这样一来,一旦野马进入避险区,他就可以从右边钻过去,用车体挡在野马前面。
野马开进了避险区,少年原本向从右边抢先开出去,刚要加大油门,忽然感觉不对,本能地停止了右手按油门键的动作。
少年的直觉告诉他:这辆野马虽然进了避险区,但不是要停下,而是要开走。十六岁之前,他就多次无证驾车,拿到摩托车驾照后,更是天天在高速公路骑行,无意中养成了对路况变化的超强预判力。
除了发动机的制动,少年又对前后轮进行了制动,与野马拉开一段距离。
野马和上次一样,开到避险区深处,在靠近区域中心的地方,右车门打开了。
一位年轻女孩被推到门外。野马虽然放慢了速度,但还是继续开走。
女孩发出惨叫。然后,双臂和双腿拼命地挣扎着,掉到了敞开的车门外。在水泥地上,她再次惨叫一声,她摔倒了。
福特野马从旁边开了过去。径直跑到半月形的避险区之外。
左边的车道上车水马龙。白色野马车轻松地回到车道,加速前进。
驾驶员从野马的左车门里向后扔出一个篮子。那篮子滚到了避险区的边缘。
一边减速一边骑着CB500过来的少年,在摔倒的女孩面前停下了摩托车。下车的同时,他把侧架踢下来,一边脱下头盔,一边追着野马跑到避险区边缘。
少年总算看清了飞驰而去的野马车的车牌号。归属地是东京都练马区。后面的数字排列也看清了,但他很快就忘记了。
女孩坐在水泥地上,双手撑在地上哭泣。少年蹲在她身旁。
她穿着一件印着飘逸的碎花图案的衬衫,就像洋娃娃常穿的那种衬衫一样,外面套着一条像长围裙一样的抹胸裙。“你没事吧?”
她趴着,先把臀部抬高,双手重新放在膝盖上,把腰挺了起来。她用沾满泥土的双手擦拭着被泪水浸湿的脸。脸上被泥土弄出了花纹。
“在这里哭下去也无济于事,我用摩托车带你离开,好吗?”少年指着自己的坐骑说。
少年用摩托车载着她驶出京滨第三公路的时候,问起了她的名字。
当她告诉少年自己叫幸乃的时候,似乎有点为这个老派的名字而害羞。
巨无霸做好了,吾郎开始风卷残云,还用吸管喝了牛奶。
不久,幸乃回到吾郎身边。她把脸洗净,重新化上淡妆,发型像是叠加多个小漩涡的爆炸头。幸乃喝了一种淡巧克力色的奶昔式饮料。
“车牌我忘了,但只要一看到就能想起来。下次再见到他,我一定狠狠教训他一顿。”
“不用了。”幸乃摇了摇头。“刚才那家伙安排我吃过饭了。”
吾郎端详着幸乃的侧脸。幸乃给人的印象,既可以说成是天真可爱,也可以说成是一脸傻气。
“喂,我有件事要求你。”说完,幸乃转过身来,面向吾郎。“什么事?”
“只要加上油,只要不出故障,它就能跑到任何地方。”
“黑矶……”吾郎试着想起从岩槻出发的东北机动车道。他在那条公路上跑过几次。
“猫的事情,我想起来了!”吾郎用餐巾擦了擦嘴。“有一只,我忘了。”吾郎把揉成一团的餐巾扔在柜台上,跑到店外。
吾郎跑到停在人行道上的CB500,打开马鞍包。小猫“喵”地叫了一声,探出头来。
吾郎用手指夹着猫的脖子,把它提出来,抱到外面,又用手指拂去了小猫满后背的尘土。
回到幸乃身边,把小猫放在吧台上,吾郎用自己的左臂把小猫围住。幸乃哭了。
“美琪,美琪。”幸乃摸了摸小猫的头,把脸凑近小猫的下巴,挠了挠。“喂你吃点什么吧?”
像舀水一样,幸乃把双手当作容器,伸到吾郎面前。吾郎把牛奶从纸盒倒入幸乃的双手。幸乃把装满牛奶的双手伸到小猫的脸下面。猫低下头,马上喝了牛奶。它伸出小舌头,舔了舔。虽然看似喝得不快,但很快就喝光了。吾郎再次把牛奶倒进幸乃手中。猫又把这些奶喝光了。幸乃用餐巾纸擦了擦手,抱起猫。小声地说着什么。小猫脑袋不停地四处乱动,一副不论别人说什么都毫不在意的样子。
幸乃用一只手打开篮子。里面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混在一起的时候,她翻找了一段时间,“找到了”,递给他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请带走一只可爱的小猫”,字体虽小但很粗,能读懂。
这是一则新闻简讯,大意是说我家的猫生了孩子,要送给愿意耐心抚养的人。文末附有电话号码。
“是啊?我给对方打了电话,说还有三只。我说请给我一只,我会去领。喂,带我去吧。”
“讨厌啦。”吾郎嘴上虽然这么回答,却算起账来。他以每公升平均跑十三公里为标准,试着除以到黑矶的公里数。
“就算现在咱俩立刻狂奔而去,到那儿也得是半夜了。”
“人家开着通宵营业的饭馆,所以告诉我‘几点钟到都行’。”
“好好抓住这些地方就行了。”吾郎按顺序拍了拍自己外套胸前和两侧的口袋。
“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先去买包烟。”吾郎小跑着,又离开了快餐店。不过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法国的高卢牌香烟,买到了。”
吾郎拿着两个深蓝色包装盒,把一个放在外套侧边的口袋里,从容地打开另一个,拿出一支抽起来。他用手指尖把沾在舌头上的烟叶抹掉:“咱们首先跑上东京七号环形公路。”他看着千乃的脸。“从七号环形公路转到东十条,然后从国道122号线到岩槻。剩下的路程就轻松了。”
沿着122号国道向北行驶,越过武藏野线后,两人在第一眼看到的餐厅休息。这家店以卡车司机为对象,通宵营业。
在某个停着很多柴油卡车和拖车的角落里,一根亮着日光灯的柱子下,吾郎把CB500停了下来。
在空旷的餐厅里,有几个像卡车司机的男人。印刷胶合板的桌子不规则地排列着,铝管椅子都被摆放得乱七八糟。
餐厅提供大部分日式食物。两人看了一眼墙上的菜单,决定吃杯面。
角落里有一台热水机,上面贴着张写着“杯子等物品请自取”的贴纸,面条则是在自动售货机购买的。
吃完面条,两个人喝了茶。与其说是茶,不如说是一种淡黄色,没有任何味道的热水。
吾郎用夹着烟的手指的指甲,轻轻敲了一下放在桌上的红色头盔。
“摩托车。我去黑矶就是为了享受骑摩托车的过程。实话实说,对于猫,我是无所谓的。”
吾郎在饭馆的自动门外面等着,不一会儿,随着随风飘舞的长裙,幸乃走回来了。此时,吾郎才发现,幸乃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子。
“接下来就危险了,我可要风驰电掣了。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喂,停、停一下!”幸乃一边喊着,一边捅了下吾郎的侧腹。
紧贴路肩的他俩,连人带车都被后面来的卡车前灯照亮了,卡车扬长而去,留下了满满的轰鸣声和排气。
她用胳膊抱住他的躯干,把脸贴在他的背上,说:“慢慢开,我很害怕。”
“别总念紧箍咒,跟老婆念叨老公似的,再念我就甩下你哦。”
吾郎把一只手臂背到后边,对着幸乃罩着衬衫的胸腹部好一顿挠。
与此同时,吾郎改变了慢速行驶的状态,如己所愿,一下子把油门全开。
在夜晚的国道上,摩托车呼啸着跃动起来,开始了穿透夜幕的飞驰。
前灯的明亮光晕下,吾郎一度有了这样一种错觉:骑手似乎比灯光跑得更快。这让吾郎非常享受。
感受到自己的重量被甩到后面,吾郎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当CB500从那须高速公路立交桥下来,已经是子夜时分了。
离开没有车辆、光线昏暗的高原公路,两人来到了陆羽大路(日语原文:陆羽街道,官方名称是国道4号线)
“我想把猫放出来。”幸乃发出一种奇妙的撒娇声。“行吧?”
吾郎把摩托车靠到左边停下。幸乃迅速从座位上下来,打开马鞍袋。
“好了好了,美纪,小美,你很寂寞吧,我也很寂寞。”
幸乃的身体又颤抖起来。为了不让车把晃动,吾郎把挡位拉到了低挡。
在前方街道旁的黑暗中,有座灯火通明的建筑物映入吾郎眼帘。
从吾郎后面,幸乃把头伸到旁边。看到了高挂的饭馆招牌。
三辆卡车从后面接连呼啸而过,吾郎一边掉头一边过到马路对面。
吾郎在停车场的一个角落里放下支架,停住了CB500,他关掉了发动机,戴着头盔,颓然地躺倒在水泥地上。
她俯视着躺在混凝土上舒展身躯的吾郎:“怎么了,吾郎!”
摩托车骑手如果持续载人骑行很长时间,身体各个部位都会疼得不行,因为后面坐着人,骑手身体肌肉不能自由活动,位置也只能定在一处。
吾郎他站了起来,满身都是泥土。他弯弯身子,伸伸腰。幸乃用单手帮他拍掉泥土。
两人走进店里。这是那种公路边常见的卡车司机餐厅。好像还是当地男人们的聚集地。
“你在骑车时一句话也不说,我还以为你出啥事儿了。”
阿姨端上两杯茶,问两位客人想吃些什么,幸乃故作可爱地说:“请把小猫交给我们。”
“我们在八卦周刊上看到报道,说这里有只小猫可供领养。”
“我是来接猫的,特地从东京赶来的。此前跟老板通过电话,他们应该知道。”
阿姨把幸乃领进一个铺着水泥的大仓库。天花板上亮着日光灯。汽车、摩托车、可乐箱、空纸箱和其他东西贴着内侧墙壁堆得乱七八糟。
另一面墙上有扇镶着磨砂玻璃的拉门,门前的玄关台阶,跟日本传统住宅的檐廊一样,堆满了脱下来的鞋子和凉鞋。
那扇玻璃拉门打开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抱着个纸板箱出现在门口,她把纸板箱放在了玄关台阶上。
“您就是给我打电话的那位东京人?”少女拨开垂在脸两侧的长发,向幸乃问道。
“正是。”幸乃抱着小猫走近纸箱,和猫一起往里面看。
“看啊,可爱的美琪,这些小猫是你的朋友,从今天开始,你就能有朋友作伴啦。”
幸乃折腾了一个钟头才拿定主意。只见她总是跟猫们说话,同时又犹豫不决,这个不合适,那个也不完美。少女每隔十分钟就从窗子探出头看看情况。
吾郎心不在焉地抽着烟。一口气骑着摩托车跑出几百公里可是件累人的事情,任何骑手都得昏沉恍惚好一阵子,这段时间内,根本无法适应周边的人和事物。吾郎也不例外。
幸乃脱下身上的男款长袖衬衫,抱起送来的那只猫。吾郎点了咖喱饭,幸乃点了拉面。
在她挑选猫的时候,有位中年大叔进了餐厅,要了份牛肉火锅套餐,在隔壁桌子上吃起来,现在这位大叔已经吃到了第三碗饭。他身穿深绿色工作服、身体健壮,一看就是干辛苦活儿的。
大叔一边大口吃饭,一边交替地打量着吾郎、幸乃和猫。
“骑摩托车的小哥,光吃一碗咖喱饭,哪够补充体力啊。你这么年轻,又这么瘦,没用的。”
“这附近没有啊。”大叔生气地说着,用右手拿着方便筷的食指咚地戳了一下桌子。“汽油的话,这家店私下就有得卖。”
幸乃抱着两只猫在店里走来走去,总是一个劲儿地对猫说些什么。男人不时地看向幸乃。
“你们喜欢猫啊。”大叔用筷子把锅子里煮着的蔬菜都一起扒了出来。吾郎没说话。“我总是碾死猫,因为开长途卡车的关系。”
“我想想,大概是四天前,在八户那边碾过一次。一旦碾死过一次猫,后面就总是碾猫,真是邪门儿。”
“喂!”大叔伸出手去拍了拍吾郎。“不要说别人忌讳听到的话。”
大叔把日式牛肉火锅套餐吃得差不多了,就提出把剩饭给猫吃,他把剩饭放进锅底,倒上水重新点燃小煤气灶,和幸乃一起喂给猫吃,大叔回头看看吾郎:“你要买汽油吗?”
吾郎来到停车场,看到一台卡车停在自己摩托车附近。刚才还没有呢,那位热心大叔开得就是这辆卡车吧。
那是一辆载重近十吨的长卡车。以驾驶室为中心,到处都密集地安装着大大小小的各种灯饰。货柜旁边也排布着五颜六色的灯,往后一转,车尾也弄得跟灯光指示牌似的。
吾郎围着没熄火的柴油卡车转了一圈之后,大叔提着装满汽油的塑料桶从饭馆后面走了过来。
加完油之后,吾郎正要付油钱,大叔豪爽地说了一句“算我请你的”,提桶就走。
两人回到店里。阿姨在收拾火锅套餐的煤气灶。猫咪吃完晚饭了。
“我现在要经由东名高速公路开到冈山县的宇野町去,只要你们乐意,我可以全程陪着你们。”
卡车满载着货物。车厢比驾驶室的屋顶还高,整个车厢用帆布盖着,上面还绑着绳子。
“喂,叔叔。”幸乃用一种微妙而迫切的声音说。“你不会叫我陪你上床吧?”
吾郎回过头,她补了一句:“那个开白色进口车的家伙,让我陪他上床。”
大叔向吾郎交待了即将采用的路线,刚好就是沿着吾郎他们来时的路线往回走。大叔和幸乃坐进驾驶室。
由于需要载人,吾郎出发时把CB500摩托车的后悬挂调硬了一档。如今他把后悬挂调回原位。卡车徐徐驶出停车场。
在静谧而寒冷的夜里,公路上一直弥漫着柴油机的尾气。在这样的空气中,吾郎骑着摩托车,开始追在卡车后面行驶。
卡车按每小时七十公里左右的时速行驶。对于原本已经昏昏沉沉的吾郎来说,这个速度实在是令人难熬。遍布卡车机身的彩灯也很快就看腻了。
偶尔,他会与卡车拉开一段距离,然后从一档加速到五档,不断推档加速,以打发无聊之感。
穿过利根川的时候,夜空开始微微泛白。从那之后,白色迅速增加,朝雾与黎明重叠在一起。
随着周围变得白茫茫的,吾郎变得更加疲惫不堪。自己体内的感觉似乎陆续消失了。
有那么一瞬,吾郎甚至突然忘记了自己的双手正在握着摩托车握把。这时,多亏路边的广告牌和指示牌上的某个字鲜明地刺激了他的意识,使他的手脚慢慢恢复了感觉。
为了不错过在前面行驶的卡车的刹车灯,吾郎稀里糊涂地开着摩托车,反正紧贴着卡车就行。
吾郎没过多久就不知道行车路线了。他没注意到,卡车从沼袋向左转出环状七号线,然后继续向东走,重新进入环状8号线。
卡车在路边停下,这时大家已经到了东京世田谷区的尽头。幸乃拿着篮子,抱着两只小猫离开驾驶室。
“我要上东名高速公路了。你们今后小心点!”大家和卡车就此分手了。
在疲惫不堪、困得不得了的时候,点头是最轻松、最简单的。吾郎后面载着幸乃,骑着CB500在清晨的厚木大路上奔驰。
摩托车一起步,载人骑行给吾郎身体带来的疼痛就从各处一齐复苏了。而且,他还是第一次发现这辆开了近两年的CB500这么难开。转弯的时候,后轮完全跟不上,离合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突然变成了一个铁疙瘩。每当吾郎踩下离合器,幸乃的身体就一下子向前倾倒,压在吾郎身上,那种疼痛吾郎能记上一辈子。
CB500的链条发出异响,车头传来轻微的拖拽声。头灯忘了关闭,就这么一直开着。
吾郎好不容易才带着幸乃回到自己的住处。他的公寓在神奈川县大和市一栋木造的两层简易公寓楼里,那楼就建在农田尽头。
吾郎把摩托车停在上楼的铁楼梯底下,旁边就是他的房间。
“腾一半地方让我躺下吧。”当抱着猫的幸乃在吾郎身边躺下时,他已经睡着了。
幸乃说着“这几天请帮我好好照顾”,把两只小猫撇下两三天,就拖着大行李箱和两个大口袋回来了。此后就与吾郎住在一起。
“有时候我妈会过来看看,你俩见面的时候,你可得帮我打打马虎眼。”
那时吾郎的高中已经早早地放暑假了。那是所私立高中。吾郎因为成绩和品行都不够好,新学期就会转到别的学校去。
转学的事情定下来之后,吾郎被老爸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吾郎把话摊开了:“别管我,让我独自好好思考、好好干!”
老爸当场反呛:“那你靠自己上大学吧!”于是,吾郎就在新学校附近的这间公寓里,开始了独居生活。他心情好的时候就照常上学,心情不好的日子,就出去骑行或者在街上闲逛。
七八两个月里,猫咪的数量增加到了十二只。没人知道幸乃从哪里找来了这些猫。
这十二只猫就是幸乃生活的全部重心。她给这十二只猫咪分别起了名字,名字每天都在变。
盛夏七八月份,天气闷热。吾郎租的这套公寓:卧室只有十平米、客厅加厨房是七平米多一点。如果猫咪的数量持续以一次两三只的速度增加下去,就没法住人了。
公寓楼里还住着一对年轻的双职工夫妇和单身男子。管理方规定:有了孩子就要离开,但养猫没问题。可十二只也太多了。这套公寓楼由车站前的某家房地产中介公司管理,巡视并不频繁,所以夏天从来没有被人抱怨过。
即使正在熟睡,幸乃一听猫叫就会跳起来。在照顾它的过程中,由于过于忘情,幸乃经常做出这种事:与小猫一起打滚、一起玩到天亮,结果白天哈欠连连、整天迷迷糊糊。
有一次,吾郎骑摩托车自驾游回来,发现屋子里满是橡胶气球。
幸乃从玩具店买来一盒橡胶气球,逐个亲自吹大,给十二只猫玩。榻榻米被埋在两三层气球之下。
“喂,快起来!快起来!外面有猫叫声。我想去找猫,但是我又很害怕,你陪着我出去吧!”
俩人一起出去一看,有时窗底下真蹲着一只小猫,有时到处找也找不到。
有次为了找猫,冒着倾盆大雨,吾郎驾驶摩托车载着幸乃找了一整夜。吾郎虽然发了脾气,但还是按照幸乃的要求低速行驶。她在后座上哭了起来,吾郎实在受不了,停下摩托车,把幸乃甩下座位。幸乃一屁股跌坐在水洼里。
除了这次,吾郎只在另一处地方用漩涡来表示过对幸乃的看法。
猫咪一多起来,吾郎就改去浴池洗澡了。虽然公寓里有小型浴室,但往浴盆加热水很麻烦,吾郎就骑摩托车去公共浴池洗澡。
傍晚早些时候,吾郎经常和深夜酒馆“黛莉卡”的调酒师一起洗澡。
吾郎说起幸乃异常喜欢猫这档事,用手指在额头上画了个漩涡。
幸乃完全没帮吾郎做过饭,因为吾郎一贯在外吃饭,他也不知道幸乃每天什么时候用餐,煤气灶上满是灰尘。
就在这时,吾郎意识到,虽然幸乃这么爱猫,但这不等于她一定会照顾好猫。吾郎忽然注意到,十五只里面有一两只非常消瘦,无精打采。
吾郎平日对猫毫不关心,在他耳中,猫叫声跟杂音没两样。连他都注意到了,可见那些瘦削的猫咪的状态极其糟糕。
开学后,吾郎和摩友们一起去摩旅,一回来,十五只小猫几乎都生病了。每只猫都饿得腹中空空,肚皮饿得活像榻榻米席子一样,无力地伸着脖子,可怜地叫着爬着。
幸乃的回答声小得像蚊子。她说自己也有三天粒米未进了。
吾郎问她为什么不吃东西,她也没说出什么特别的理由。
从秋季学期开始,吾郎的新学校启动了高考总复习。由于该校生源素质太差,即使从三年级第二学期开始用功也无济于事。但是因为留下来老实毕业的学生几乎都打算升学,学校也得象征性意思一下,提供一套备考机制,请著名补习班的讲师来授课。
幸乃开始出去工作。此前在 “黛莉卡”酒吧当服务员的大专女生,随着秋天开学,辞职了。
吾郎半开玩笑地建议让幸乃接班,调酒师说没问题。幸乃毫不介意,当天就上班了。
在此之前,吾郎一力承担着两人的生活费。虽然两人是合住而不是同居,但幸乃身为室友很受尊重:吾郎只留下养摩托车的钱,其他钱款都交给幸乃自由支配。
幸乃上班五天后,吾郎和调酒师一起在公共浴池洗澡,顺口问了问幸乃的事情。
“据她说,至今再没回过家。这姑娘工作干得还成,在顾客中的口碑挺好的。”
当两人走出水池的时候,调酒师似乎想起了什么,补了一句:“请你这个准老公转告她:别再把骨瘦如柴的猫咪带到店里了。”
吾郎有位同年级的朋友,近期老爸出国办事,老爸的座驾就被留在了家里——那是一台林肯大陆MARKIV型豪华轿车。同学能设法开出来。于是大家决定去兜风。
那天,庄尼带着异性朋友来了,是个丰满、可爱而乖巧的女孩子,周身上下一派常春藤风格的打扮,相当靓丽。
幸乃欣喜若狂,便礼貌地说:“我想带上猫咪”。吾郎点头同意。
栗色的林肯大陆开到公寓楼前,折腾了好一阵子,才让十五只猫全部上车。
从小田原出发,贴着海岸南下,经过真鹤公路和热海海滨公路,抵达热海。天气晴朗、令人心情舒畅。
幸乃说不想把猫留在车里,于是在热海买了汉堡包和弹珠汽水,让小猫也出来溜达。趁车子在街上穿行时,幸乃早早地吃了午饭。
当车子离开热海,把锦之浦抛在后面的时候,开着车的吾郎对幸乃说:
庄尼的女性朋友觉得有趣,说要把十五只全部收集到自己的胳膊里。庄尼和幸乃召集了猫。
“我忘了!”幸乃大声说道。“喂,喂,快开回去。肯定落在买汉堡的地方了!”
吾郎对着从后座上把身子谈过来的幸乃说:“安静点!”
庄尼的女性朋友把一只猫递给庄尼。庄尼接住后,抓着脖子提着。
“就放在那儿吧”,吾郎一指宽阔的仪表盘,庄尼就照做了。
幸乃似乎突然察觉了什么,说道“绝对不行!”她尖叫着,双手伸向仪表盘,企图越过靠背挤到前排座位上。
坐在左边驾驶席的吾郎放慢了行车速度,用左手抓起猫,左臂伸出窗外,“扑通”一声,把小猫投进了右边的草丛里。然后踩下油门,回到车道中央。
幸乃逮着吾郎就是一顿乱捶,不分头颅还是肩膀。吾郎把脖子一缩,躲开了。
“我觉得有点过分。”庄尼的女性朋友发出了抗议的声音。
幸乃蜷缩在后座上,放声大哭。不久,庄尼的女性朋友也跟着哭起来。
吾郎用双臂的肘部夹住方向盘,弯下腰划火柴,点上了香烟。
从伊东再往下走,到达东伊豆公路入口时,吾郎又扔出了一只。他停下林肯车,走到道路对面,把猫咪投在地藏菩萨身边。
林肯车没有开上东伊豆公路,而是慢慢地行驶着。约翰尼的女性朋友终于不再哭泣,可幸乃却一直哭个不停。起初,她把猫护在自己的裙子里。但是,她无意间逐渐放弃了。
在下田公路上,一只猫也没扔出去。林肯开进市内后,在大街小巷到处转悠,终于把所有猫咪都放出去了。
吾郎摇了摇正在哭泣的幸乃,她只是一边哭泣一边摇头。
林肯朝下贺茂方向跑了一会儿,又返回下田,来到伊豆急行车站前。
“我要回去了。”庄尼说。“我把车借给你,万一撞坏了我可不负责。”
吾郎回到驾驶席,关上车门,发动引擎,看看燃料表,到了该加油的时候了。
吾郎开车从下田北上,先到松崎,在沿着骏河湾上到土肥。
在驶过通向天城汤之岛温泉区的连环发夹弯时,吾郎一边独自骂着“该死,真麻烦!”,一边尽可能把这台大林肯开到最快。
吾郎把座椅放倒,把还在哭泣的幸乃拉出来,让她站在车外,把篮子和布包放在她脚边。
“这是静冈县三岛市,如果你现在要坐高铁回去,随你的便。”
“喂,你看看,这梳飞机头的傻小子,是不是倒在外面了?”
调酒师穿过吧台,用围裙擦着手,走到店外,马上就回来了。
“他的CB500不见了。他明明不会喝酒,却喝得酩酊大醉,不知骑着摩托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您开的是汽车吧?麻烦您在附近跑跑看看吧。要是那个傻小子还骑着他破旧的本田CB500摇摇晃晃地跑,希望您能制止他。”
“是啊,第一次主动与女朋友分手,他自己反而大受情伤,变得异常暴躁,真是可笑。”
“好像是抓着一个下班回家的上班族,踩了人家的脚,又碰了对方的肩膀。”
“就是吾郎大爷,他从头到脚满身是泥,一屁股坐在马路正中央,听说是骑着摩托车摔到农田里去了,嘴里反复念叨着什么,本田摩托倒在了田里。”
“也就是摔得浑身泥污罢了,好像已经报警了,救护车也来了,所以我就放心回来了。”
因为酒吧刚开门,所以店内除了吾郎和调酒师,没有其他人。
她羞涩地微笑了一下,走到吾郎那儿,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与此同时,泪水从幸乃的眼睛里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到裙子上。“我回来了,让我回去吧。”幸乃把嘴撅成了人字形,哭得更厉害了。
从吧台走出来的调酒师弯下腰,仿佛要把身体贴在吧台上,对着吾郎的耳朵低声说道:
“虽然我不太了解详情,不过,第一个被你甩掉的女朋友没过多久就回来了,还边哭边说:‘吾郎,请让我回去吧’,这也太过分了啊。”
“老弟,你的人生啊,如今才算真正开始,我要送你一首音乐以作纪念。说吧,想要什么音乐?”调酒师用下巴指了指设在店内深处的点唱机。
吾郎正视着调酒师的脸,他极力提醒自己,不要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颤抖,
“你在说啥呢,念电影台词儿吗?”调酒师一边说着,一边摇着头,走到了点唱机前。
本小说首次发表于1975年8月《野性时代》杂志,荣获第二届日本《野性时代》文学新人奖大奖以及1975年下半年日本文学直木奖提名。中文版根据文库版同名小说集收录版本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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