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城市在进入傍晚时,海岸边会笼罩上一层暗红色的滤镜,那是晚霞在云层中特有的颜色。周围的建筑群被这层充满诗意的红色所笼罩,在最后一次人口大衰减发生前,你还能在海岸边看到零零散散的人们。他们中的大部分是来进行一次次回收工作的“回收者“,剩下的是少得可怜的“驻留者”。其中有着几个孩童,他们会在海滩上把玩着从城镇里捡来的电子元件碎片或是一些报废的机器人零件。剩下的“驻留者“中老年人居多,他们就喜欢在傍晚时分躺在沙滩上,看着远处的落日,感受着此刻世界上特有的宁静。
这一幕被我们的摄影师拍了下来,这张照片现在就摆在摄影师自己的工作台上,在最后一次人口大衰减后,摄影师再也没见过城镇里最后一批”驻留者“,他大胆猜测他是城镇里最后一个驻留者。
我们的摄影师就安排在了今天的傍晚出发,他在自己家的日历上标明了今天的日期,2049年的2月14日,是他离开城镇的日子,这一天代表着城镇中最后一位驻留者也离开自己的土地,这座城镇也马上会变成地球上许多空城中的其中一个,他可以预想到马上回收者们会在几日后来到这座空城中,开始他们最后一次在这里的回收工作。
摄影师的计划是一直往北走,那里直通城市的中心。当他意识到自己前进的方向正对着那座笔直的高层建筑时,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向着市中心靠近。沿途中几乎所有的交通系统都停用了,大部分交通工具此刻已经与这末世般的荒废场景融为了一体:杂草和不知名的菌类肆意生长在整个翻倒在地的公交车或者大客车上,报废的汽油车或者自行车更是随处可见。摄影师随身带着笨重的摄影器材,三个硕大的帆布包把他的四肢和躯干捆住,他此刻就像被猎人的捕猎套索牢牢捆住的猎物,每一步都行走的十分艰难。
其实摄影师此行的目的并不是急着去往市中心,他的目的是在路途中能多拍下还有人存在过的痕迹,比如一条被遗弃的手链,一些曾经被人使用过的厨具,甚至只是那些报废的自行车,都是他不错的摄影素材。所以他此行走得并不快,他时而走着时而停下脚步,也不为了拍照,他就这样看向远方。他看着这个已经看不到人的世界,他听不到任何由其他人类发出声音,有的只是在清晨能听到海雀发出的清脆叫声,或者是远处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发出的吼叫,至少证明这个区域还有这除自己以外的活物。
他就这样走了接近一个月,他把自己拍摄过的照片用随身携带的便携打印机打印出了几张,他把其中几张贴在沿途中经过的任何物体上,可能是一棵树,一辆报废的车架子上,一些早已是空城的建筑上,或者拿出几张照片,干脆随手甩在空中,任由风把它们带去任何地方。这些照片都会变成他来过这些城市的痕迹,他时常这样想。
在第36天的黄昏,他来到了一座村庄的边界,翻过这条边界,就是去往市中心的最近的一条路了。 他预想着在这里结束今天的行程,他把随身带着的折叠帐篷在道路旁支了起来,从包里拿出笨重的摄影器材,但就在这时,摄影师听到了有车子行驶的声音。
“不对,为什么——“摄影师喃喃自语道,这可能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他把自己俯身趴在地面上,把耳朵贴在地面上,这一次他听得更清楚了,那不像是轮子,更像是轨道列车发出的声音。
他猛地站起身来,直勾勾望着远方。轨道列车?这更不合理了,为什么现在还会有有轨列车?难不成这里还有驻扎着的“驻留者“们?
尽管觉得不可思议,但是摄影师还是看到从路的尽头真的开过来了一辆有轨列车,就在离摄影师几十英尺外的轨道上。列车发出很大的摩擦产生的噪音,整个车身也完全被铁锈包裹,很显然这列车是如此开了近百年的老古董了。当列车行驶到摄影师面前时,居然停了下来,几十秒后,那道古老到生锈的车门缓慢的开启,依旧发出了很吵闹的噪音。
摄影师就这样呆呆看着列车,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上去?天知道这辆车要载我去哪里,或许是一帮性格恶劣的由“驻留者“们合并建立的歹徒村落,亦或是回收者们的临时基地。不上去?但是那辆列车就这样停在自己面前,仿佛在等待着这位不入流的客人。
最后摄影师还是收起帐篷,他把自己的多个帆布包重新整理好背在身上,笨重地走上了列车。
列车在他进入了后足足有2分钟左右的延迟才关闭车门,随后缓慢启动,伴随着轮子在轨道上发出极其刺耳的摩擦声,车体按照轨道的轨迹行驶向目的地。摄影师忐忑不安地坐在布满铁锈的座椅上,透过已经破损的车窗望向车外。车子穿过了一片杂草丛生的森林,随后开始在陡峭的山体上盘旋上升,不稳定的轨道接触再加上上了年纪的车体结构真的让摄影师一度害怕自己会脱离轨道摔下悬崖。
但是并没有,列车只是缓慢地开着,翻过山后,最终停在了山脚下的一处小亭子前。想必这里就是终点站。
摄影师带着满身的包裹下了车。终点站设立一座湖旁边,这里并没有什么野蛮人的村落或者回收者的临时基地,只有摄影师面前的一座小亭子。整座亭子由大理石雕刻而成,配套的木门上面刻满了划痕。这座亭子体积并不大,摄影师感觉其中只能刚好塞下一个人。
他正这样想着,亭子的门突然开了,从里面出来了一位留着络腮胡,一头白发的老人。摄影师被吓了一跳,但是更为受到惊吓的,是对面的老人,他整个人被吓得往后退了几步,早已不灵活的双腿让他踉跄着保持平衡。
还没等摄影师发问,老人率先开口:“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你是乘坐——”老人说话的时候把目光看向一旁的列车,没等他问完,摄影师直接打断他:“我是乘列车到这里的,这趟列车在我面前自动停住然后开门。我是被它送到这里的。”
“哼,没想到跑了上百年的老古董的红外感应系统还没失灵。”老头嘀咕道。
这回摄影师抢先问道:“你是谁?你是这里的驻留者吗?”
“啊啊,驻留者,老天,我都快忘了这个词了,如果你指的是没去参与那个手术的话,那我就应该是你们口中的驻留者。很可惜这里只剩我一个人了。”
老人说完后停顿了几分钟,摄影师没有继续发问,但随后,老人继续说:“其实,更应该说,我是这里的看守员。”
“我呀,是看守这里的列车和车站,已经看了一辈子了,我没料到在发生这些事后还会有来访的乘客。”
摄影师在亭子旁找到了一个木制座椅,想必在大衰减前这是给人们候车用的。他很难想象在几百年前,这里也是一个人来人往的车站。
我从包里掏出几张打印出来的照片递给他,随后解释道:“我是摄影师,至少在以前的世界中是。我从海边出发去往市中心,这些都是我沿途拍的照片。”
一听到我要去市中心,老人瞬间收起了之前那温和的态度,他立马严肃起来:“难道你也是要去那边做那个什么该死的人体手术吗?”
“不不,我是驻留者,和你一样。我只是—只是想随便走走,终点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老人将信将疑,但他坐在了我的椅子旁边。我们就这样盯着远处看了很久,谁都没有说话。最后我还是问到他:“老先生,这个车站对您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或者说看守员这个职位?”
老人没有回答。他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正当我以为他没听到我的问题时,他又突然开口了:“那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当然,你要知道,在这末世,能遇到还存在的人,我指的不是那些穿着橘黄色隔离服的回收者,而是你我这样还选择以这种形式继续活着的人,这是多难得的事。你的故事,是我这路途中用摄像机怎么都记录不下来的,所以,我愿意听。”
这时最后一束黄昏的光线也从天空中消失了,漆黑的夜空中能看到那些零零散散的飞行物,他们时刻在天空中进行生命体勘探工作。当然,还有不远处那发出耀眼的光的高层建筑。老人抬起头,开始了他的诉说。
这趟列车,对,就是你坐过来的这趟,从我父亲的祖父辈开始就在开了。我已经记不清那是几几年了,那时候的车还是要有驾驶员亲自驾驶的。那时候父亲就领着我来到车站,我们会在清晨开始目睹这些永远在奔波的人群。在我的父亲值班时,他就领着我到背后的亭子,他会告诉我要怎么看懂上面的仪器,以及怎么计算每一趟列车的发车时间。
大概也就十年多的时间,几乎所有的有轨列车都换成了自动驾驶,驾驶员已经不再被需要,甚至是在亭子里看车的看守员,也被人说可以下岗了。智能的乘客排查系统,无论你是逃票的,乱坐座位的,抢占公共空间的,智能的监控系统会在0.5个微秒内对你发出警告。那时候已经有相当多的一批人安装了皮下组织的芯片。芯片不但实时监控你的位置,身体情况,也记录着你的个人信息,甚至是你每一天每一刻的行踪。如果受到警告两秒内还不作出反应,体内的芯片就会发出电流刺激,他会瞬间剥夺你的行动能力。如此高效的管控系统让之后十多年的车站内基本没有再发生恶劣事件。这使得看守员也没有了看守的必要。但是我的父亲执意要留下了看守这里,即便在智能系统完全能取代人工系统的当时,他还是固执要留在看守亭内。
随后便是第一次人口大衰减,这你也应该知道了(说到这里看守员把目光望向远处发着光的高层建筑)。这件事刚发生时,我已经和自己的妻子玛丽娜,哦,希望上帝保佑她,我和我的妻子玛丽娜生下了第一个孩子,乔。那时我的父亲已经是垂暮之年,那时他已经开始犯糊涂了,常年就留在这所看守厅后面,人们都说他疯了,不知道他每天在看守什么。最早得到消息时我的邻居,凯克,一个非常憨厚老实的园丁,他在读了报纸后第一时间敲开了我家的门,告诉我们这件事,我现在还记得他当时激动的握着我的手和我说:“你看新闻了吗,现在外面铺天盖地的都在说这件事情。或许,我们以后都可以永生了!”
我当然在事后收到了铺天盖地的报道,那时候每家媒体每份报纸或者杂志的封面恨不得都印上这句标题:“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与昨日取得重大突破,人类意识传输云端不再是不可能”。人们争先恐后开始讨论起这件事情。
最早接受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免费试验的是一批老人和重症病人,他们即将在不出一个月内老死或者重病而死,他们中大部分人没有丝毫犹豫地参与了这次实验,但也有少部分人,像我父亲那样,他们不接受这次人体实验,他们宁可迎接死亡也不愿做他人的小白鼠。
我的父亲一辈子都是基督徒,他在死前还握着我的手和我说:“你的母亲还在天堂等着我们,我怎么可能抛下她去这种没有来源的世界。”
这种技术被命名为“精神迁移”,是让人们的精神体永远活在一种叫云端域的地方。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已经可以让在云端中的人体验到和现实生活中一模一样的触觉,视觉,味觉,知觉,听觉等等,他们在云端搭建了“第二个地球”,他们宣称一比一复刻了现在真正的地球。但是这项技术是一趟单程票,任何接受了“精神迁移”手术的人都会让这个手术变成他在这个世界的生命中最后一趟手术,他们会死在这个真正的世界,但是会在云端域重生。不仅如此,进入云端域后,你在那个世界会获得生前那个世界的十倍资产,并且,在云端域中,你不会衰老,你可以真正意义上做到“永生”。
这项技术出来后的前几年,进行一次“精神迁移”的费用还是高得可怕的,几乎沦为了富人才有的特权。也陆续有学者对此提出了质疑,一,进入云端域的人们无法向这个世界的人们发送任何信息,没有人知道云端域的世界是怎么样的,那帮参与了手术的人或许根本没进入所谓的云端域,他们只是被生物科技有限公司通过手术杀死,然后在事后编造出一段关于“云端域”的谎言。二,任何进入云端域的人,他们的肉体在这个世界上死亡了,他们自然无法繁育后代,至少对这个世界而言,他们就是从活人变成了尸体,如果进入云端域的人一旦基数大,会给这个世界造成急剧的人口衰减,会给这个世界留下大量负担和麻烦。三,如果云端域真的存在,那么云端域的编写权完全掌握在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的手上,相当于他们在云端域中扮演上帝的角色。
即便到此时,参加“精神迁移”的人还是少数,但是人口大衰减还是发生了。在这项技术发表后的第十年,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宣称已经对此技术进行了大突破,可以让成本控制在原来的十分之一,这使得让大部分家庭都消费得起。那时候,无论是生活失意的小职员,还是感情受挫的小青年,与其选择自杀,不如花一笔钱给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反正在这个世界上都是死,选择生物科技有限公司还能有一次复活的机会。于是“精神迁移”的人激增,就这样,一帮事业受挫,感情受挫,学业受挫,又或者是被某些积极分子盯上的倒霉蛋,都纷纷选择进入了云端域。第一次世界人口剧减,人口变成了原本的六分之五。但是故事到这里,并没有和我本人产生交集。
老人说到这,让摄影师示意看向远方的发光建筑,那正是生物科技有限公司设立的总部。
在技术发表的第三十年,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决定将“精神迁移“的费用降到原来的百分之一。这是什么概念,任何一个你在大街上遇到的流浪汉都花得起这钱,理所当然的他们也成为了在此通知后最早一批进入云端域的。到这时候,很多人都会把云端域当作自己生命的第二保险,他们早早地就支付给了生物科技有限公司这笔小钱,然后安排在自己垂暮之年进入云端域。
但是进入云端域后你的年纪是和你进入时的年纪一样的,如果你是一个老头的年纪进去的,你在云端域中,你永远是个老头,你会用老头的形象在里面永生。没人会希望自己永远做一个走不动道的老头,谁都希望能以一个充满活力青春帅气的少年形象进入云端域。这就造成第二次人口大衰减,一批叛逆的青年都鼓动家里人让自己进入云端域。是的,我的孩子就是其中之一,他最爱的女孩早他一步进入了云端域,他无论怎么说也要进入云端域去找他。我和我的妻子怎么都劝不住。进入云端域的钱在当时来说只是在餐厅打工半天的工资,谁都支付得起,于是他在半夜时分溜出了家,从此再也没回来过。
老人说到这时,他的眼角在微弱的光线的反射下居然有了一丝泪痕。他指着远方的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的发光建筑,说道:“无论怎样,我只希望他真的是去到了那边,希望此刻他能在云端域里面生活的好吧。”
这次大衰减后,人口到了原来的二分之一,那时候即便你生活在这个世界,已经出现了交通混乱城市管制混乱的情况了。许多城市变得空空荡荡,便利店里没有售货员,警察局里找不到管事的。就在这时,回收者出现了,对,就是那帮穿着橘黄色辐射服的家伙。他们是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派出来的,大部分在外负责管理那些空荡荡的城市,清理肮脏的没人打扫的街道,回收者满大街的电子元件碎片或者是机器人上脱落的报废零件。
而相对的,那些不接受“精神迁移“的人们被称为“驻留者”。
他们驻留在着荒凉的地球上,伴随着他们的,就是永无止境的孤独。
第四十年,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把“精神迁移“的费用设置为了免费,并且回收者们会在城市中调查没有进入云端域的驻留者们,他们会把一些有着脑部残疾的疯子送进云端域,即便那些疯子压根听不懂云端域,不,准确的说,他们听不懂任何语言。回收者走访城市里的每个角落,找到执意不去的驻足者们,问他们是否要签署在死前由生物科技有限公司送进云端域的服务。
安静,不要打断我,摄影师。没人知道那帮执意不签署的人在垂暮之年会不会被那帮回收者强制送进云端域,那所谓的合同只是无用的诉讼。我居住的城镇早在十年前就有回收者拜访,周围和我一样苍老的人们在我离开城镇后也没了消息,可能已经被回收者送进了云端域,无论他们的意愿是什么。我在十年前的夜晚动身,徒步来到了这里的车站。这里远离城镇并且十分荒凉,回收者也一直没找到这里来。
我按下了亭子里已经生锈的按钮,不敢相信,这里的轨道列车还能启动,貌似父亲和我说过,这里的列车是用太阳能发电,几百年不会缺电。我就这样坐在亭子上,看着远方,这一守就是十年,十年了,你是唯一一个坐上这列车来到终点的人。
听完故事后,摄影师就这样呆坐着,很久很久,随后他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试着在死之前进入云端域呢,如果是真的,你的孩子就在那里等你呀。
老人笑了,笑持续了没几秒,他继续说:“那我能问问你为什么会没选择进入云端域?而是在这里背着笨重的摄影器材去往市中心?你为什么甘愿当一个驻留者?”
摄影师没有回答,随后也发出笑声,这次是真的笑了起来,他对着老人鞠了一躬,随后说道:“抱歉,我不应该问你这无理的问题的”
摄影师就这样在亭子旁睡下了,那一晚,他貌似梦到了百年前这里人来人往的景象,以及那位老人和他的父亲在亭子里欢笑谈论的景象。
他仿佛就感觉到老人的父亲此刻跨过了沉睡的自己,来到老人所在的亭子里,轻拍着老人的肩膀,说着什么。
第二天摄影师到下午才醒,清脆的鸟叫让他从睡意中缓过神来。他站起身,想向亭子中的老人告别,但是当他推开亭子的门后,才发现里面根本没人。摄影师以为老人离开这里了,但是仔细一想,他守了这里十年,没有理由能让他离开这里。随后他想到了回收者,这是他能想到会发生的最坏的结局。他望向远方,望不到头的地平线下是空旷的麦田。他又扭头望向那高层建筑,建筑在此刻居然停止发出那闪耀着的光。他举起摄像机,对着建筑,按下了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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