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岛,那个用玻璃罩隔绝出来的世界,是我的故乡。那里有着广阔的玉米地组成的海洋,玉米地里伫立着巨大的铁皮机器,旁边还有一座小木屋。这一切便是我的童年了。哦,当然,还有我的母亲。
每天清晨,母亲唱着轻柔的歌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柔和的歌声,温暖的日光,玉米的香味,泥土的腥气,铁皮的锈气,母亲温润双手的触感……这些混杂在一起,把我从幻梦中拽出来。我被母亲带着,学着操作那些巨大的铁皮机器。清晨打开盖子,扭转阀门,开启活塞;傍晚扭转阀门,关闭活塞,盖上盖子。很简单的工作,每天都是如此,有什么变动也就是偶尔需要把混入铁皮机器阀门口的泥土石子什么的捡出来扔掉。我问过母亲这些巨大的机器是用来做什么的,母亲笑着说我不需要知道,日后自然会明白。我一再询问,母亲拗不过我便回答说这是过去遗留的记忆和习惯,这些铁皮机器与其说是用来照顾玉米生长并收割玉米,不如说是维持一种习惯,一种她以前日子的习惯。
我那时候还很小,母亲说的这段话我听得似懂非懂,而当我真的理解母亲说的这段话的含义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久到我早已忘记了母亲的面容,只记得离别时母亲眼中的无奈和哀伤。
一天内操作铁皮机器的时间很短,只有清晨和傍晚的一小会儿。其余的时间,我要么在玉米地里玩耍,要么在母亲的怀里撒娇,拉着她给我讲故事或者唱歌给我听。印象里母亲一直很温柔,我要她给我唱歌或者讲故事她都很耐心,从来不嫌烦。而当我独自玩耍的时候,只要天黑之前回到木屋,她从不过问我在哪边玩,在玩些什么,只是在木屋静静等我回去。夜晚,母亲会哼唱着夜曲,亲吻我的额头,哄我直到我沉沉睡去,徜徉于梦境之中。唯一母亲不允许我做的事是去玉米地之外的地方。玉米地之外又能有什么好玩的呢?我这么想着,丝毫没有要去玉米地之外的念头。
直到那一天,一个女生出现了,她的出现打破了一切。如今回想起来,不知道该说她的出现是命中注定,还是说仅仅是偶然。谁都不知道为何她会出现,她是怎么出现的,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
巨大的玉米叶伸展着,穿过锈迹斑斑的铁皮,抚摸着我的脸颊。风吹过叶片,翻起波浪,叶片发出细小的声音,仔细听是一个温柔又有些哀怨的声音:“不要走……”我静静抚摸着叶片,什么也没有说。一只蝴蝶飞了过来,停在了我的肩上。
我当时正在看着一只停在玉米秆上的蝴蝶发呆。蝴蝶突然飞走了,我眼睛转向蝴蝶飞走的方向,没能再看到蝴蝶,却看到了一位穿着草裙的少女。
“你好啊。”她似乎站在那有些时间了,歪着头,眼睛忽闪忽闪的,似乎在说:“你怎么才看到我呀。”
“你……你好。”我有些局促不安,我不知道原来除了母亲,还有其他人在这方天地。毕竟母亲从没提到过有其他人的存在,我也从未见过。
“一起玩吗?”她拿起玉米叶子编出的头环,走近我,戴在了我的头上。
那次之后我们就经常在一起玩。我给她讲母亲那里听来的故事,唱给她听母亲唱给我听的夜曲。她也讲奇奇怪怪的故事给我听,和母亲讲的相比,很奇怪,有很多我听不懂的话。
“下雨的时候,天空暗沉沉的,像水墨画一样,小鼹鼠躲在家里……”
“等等,下雨是什么,暗沉沉是什么意思,水墨画又是什么呀?小鼹鼠我倒是知道,会打洞很可爱。”
“下雨就是水从天上掉下来。暗沉沉就是天黑的样子,唔,好像也不太对。水墨画嘛……哎呀水墨画就是水墨画嘛!”
对当时的我来说,她讲的那些故事全是奇奇怪怪的我不能理解的字眼。空岛只有晴朗阳光普照的白天,至于水墨画,那时的我从来就没有见过那种东西。但是这些不妨碍我喜欢那些故事,她描绘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图景扎根在了我的心中,以及,我的梦里。
我跟母亲说到我认识了一个女生,她会说好多奇奇怪怪的故事。母亲少见地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轻轻地说:“记住跟妈妈的约定哦,不要去玉米地外面。”我懵懂地点了点头。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就在这时光的流淌中慢慢长大。终于有一次,我对她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感到厌烦,不想再去问,也不想听她含糊不清的解释。
“好啦,我不要听了,反正都是你编出来的吧,又不是真的。”我摆了摆手。
她瞪大了双眼,似乎有些生气:“原来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吗?我可从来没骗过你!”
“我没有不相信你,可是你看,从来就没有水从天上掉下来,也没有你说的六角形的白色晶片掉下来堆在一起。”我看到她有点生气,急忙辩解道。
我忍不住捏了捏她鼓起来的脸颊,笑着说:“好啊,求之不得呢,吹牛大王。”
“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她咬着牙,脸色微微发红。
“你说吧,什么事。”我有点惊讶于她如此郑重,仿佛那些故事真的是真的一般。
“你之后要一直陪着我,不能反悔。要一直一直陪着我。”她一字一顿,尤其是“一直”这两个字念得很重。
我一下子愣住了,感觉脸上发烫,我努力调整顺畅呼吸,颤颤巍巍地说:“好的,我答应你。一直,一直陪着你。”
我差点以为下一秒她要说:“都是骗你的,傻子。”然后我只好站在原地尴尬地发笑。
她得到我的答复,一把拉过我的手,拽着我向前跑。我们就这么向前跑,穿过玉米叶片交织成的绿色的海洋。不知跑了多久,我们到了玉米地的边界,她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我只是迟疑了一下,嘴里发出了声微弱的“我妈妈说不让……”然后就似乎理所当然地被拉着跑出了玉米地。我不知道是因为我心底其实渴望打破母亲的禁令,还是因为她拽着我我迫于无奈,总之,我违背了和母亲的约定,我去了玉米地外面。
我们从玉米地跑出来,或者说钻出来的那一刻,我一下子呆住了。地面在这里戛然而止,前面是一层玻璃罩子,罩子后面是断崖。她拉着我的手,走近玻璃罩子。我们趴着往玻璃罩外面看。我看到下面有……她故事中所说的一切。有天上掉下的水,被称为“雪”的六角形的白色晶片,叫做“沙漠”的黄色的一粒粒松散的颗粒组成的广袤世界,很多很多咸咸的水组成的“海洋”,石头堆积而成的“高山”……
我瞪大了眼睛,愣在了原地。原来,她讲的那些奇怪的故事,都是真的。
“你一直生活的这个地方,叫做空岛,下面才是地面。只有想要逃避现实的人才住在这里。你的妈妈就是想要逃避,才带着你住在了这里。她隐瞒了你很多很多。我和你说的那些故事,没有一个是假的,现在你亲眼看到了吧。不要再逃避了,以前你不知道,现在的话,和我一起,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吧,比这个空岛要大得多得多的世界。不用害怕,我会陪着你,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不要,再逃避了。”
说完,她捡起一块石头,朝玻璃罩丢了过去,玻璃罩发出刺耳的声音,碎裂了开来。她笑着朝我伸出手,阳光斜照在她的脸颊上,草裙随着风微微摆动。
“真的就那么重要吗?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的?只是一群活在更大的牢笼里的疯子罢了。妈妈瞒着你是为了你好!你在这里难道过得不开心吗?”我还是头一次见温柔的母亲如此激动。
母亲扬起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深深叹了口气,“求求你了,不要走,陪着我好吗?”
母亲的眼神中满是无奈和哀伤,这哀求的话语仿佛早已知晓结局之人最后的挣扎。
我低下了头,避开母亲的目光,沉默着,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在这沉默中过了多久,我听到母亲轻叹了一声,尾音发颤,“算了,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你看你妈妈已经答应了。来吧,不要逃避了,我们一起去向更大的世界吧。”
我抬起头,她笑得是那么灿烂,像温暖的火焰,我伸手握住了她伸出的手,确实很温暖,和清晨的阳光一般。
我忍不住回头,母亲还站在那里,眼角满是泪水,在微笑地看着我,笑得很难看,像是挤出来的笑容。
我没能说完,风吞没了我剩下的话,她已经拉着我跳了下去。
蝴蝶从我肩上飞了起来,翅膀慢慢扇动,扇起的风越来越大,不一会儿玉米秆都被狂风压倒了。暴雨随即而至,狂风裹挟着暴雨,玉米地被冲刷得一团糟。我就快站不住,蝴蝶突然停下振翅,又落回了我的肩头,风暴虽然还在,但是我突然不受影响了。我伫立在风暴之中,看着玉米地一点点在风暴中消失不见,眼前一片迷雾。风暴慢慢停下,迷雾也慢慢散去,眼前的是……
我被刺耳的电铃声吓了一跳,虽然我早就理应习惯这声音,甚至心底也该顺带萌生出一点期待。但是果然,我还是很讨厌这聒噪的铃声,即便我已经听了无数遍。
我放下手中的扳手,把它和桌面上的螺丝刀、钉子一起整理进工具箱。接着,我关闭眼前的阀门和活塞,切断电源,离开了我的位置。其他位置上的人也面无表情地做着大同小异的动作。随后,所有人都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向更衣室,换下灰色的工作服,穿上自己的衣服,然后离开这个满是钢铁机器的地方。和空岛巨大的铁皮怪物比起来,这里的钢铁机器要更加小巧,更加精密复杂,更加严丝合缝,更加……标准化。
我穿行在大街上,华灯初上,有些凉意。我把围巾拉紧了一些,好让风没法从缺口钻进脖子。街上的人熙熙攘攘,所有人互相都不认识,也不说话,自顾自地走着。霓虹灯的光把每个人的脸照得五颜六色,看起来有些诡异。离家很近了,我加快了脚步。
“我提前点了外卖,外卖员应该放在门口保温箱里了。今晚我要加班,可能会晚一点回家,你先吃吧别管我。周末旅行的事我没忘哦,晚上回来和你商量。”语音信箱随后传来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力气。
我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日历,原来今天是周五了,明天就是周六。我打开保温箱,取出外卖,走进屋子打开灯。昏暗的灯光照亮了屋子。我把外卖放在桌子上,手机一丢,躺在沙发上,长呼了一口气。我看着天花板,数了数,这是我这周第四次吃外卖了,同时,这也意味着这是她这周第四次加班了。明明说过如果她忙我来做饭也可以,但是她却以“我才不相信你做饭的水平呢,我宁愿花点钱点外卖。”这样的话拒绝了。虽然明明外卖就只是点给我吃的。
我捡起丢在一旁的手机,打开备忘录,上面记着周末旅行的时间、地点、路线图。我仔细看了一遍,又确认了下天气预报,没有问题。我深深吸了口气,用手揉了揉脸,站起来,坐到桌子前。打开外卖,吃了两口,即使刺激的香精调料扑鼻而来,也没能勾起我的食欲,我只觉得味同嚼蜡。我吐掉嘴里嚼到一半的肉片,把外卖塞回盒子,狠狠丢进了厨房垃圾桶,还往上踩了一脚。这时,我突然我想起语音信箱中她有气无力的声音,感觉心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我走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了个脸,随后回到厨房翻了翻冰箱。还好,冰箱里还有上周去超市赶上大减价优惠买的不少菜。我打开手机,翻了翻家常菜菜谱。“大火炒至变得微微发黄,之后加温水和之前调好的酱汁,盖上锅盖焖30分钟么……”我扯下一张便利贴,记了下要点贴在墙上。行了,开始做吧。我系上围裙,围裙是按她尺寸买的,我穿起来明显小了,感觉有点别扭。算了,赶快做吧,不想出去再买围裙了。
“总之,应该……还算能吃吧。”我看着桌子上的“成品”,自我安慰道。虽然木耳炒肉片盐加少了,焖鸭腿水放多了,青椒土豆丝有点炒糊了……但,总比外卖强。这样一想我突然有了点信心。
我看着冒着雾气的菜,心里舒服了一些。打开手机,发了条消息给她——“等你回来吃饭”,然后趴在桌子上头枕着手肘闭上了眼睛休息。
“我回来啦。哎呀,你怎么趴在桌子上睡啊,要着凉的。”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甩了甩头,“我没事,你回来啦。”
“你不会等我吃饭到现在吧,不是点了外卖吗,怎么还自己做饭啊。”她蹲在椅子边,抬头看了看桌上的菜,又看了看我,嘴角的一抹笑意忽闪而过,转而眉头有点发皱。
“别皱着眉毛,难看死了。你反正也没吃,我没说错吧。”我伸手去抚她的眉毛。
“那万一我自己已经吃了呢。”她一边躲开我的手一边说。眉毛没有皱着了。
“你自己说说你这周吃了几次晚饭?你总不会告诉我你想减肥吧。”我收回手,站起身,端着桌子上的菜往厨房走。
“太晚了不想吃而已嘛,少吃几次晚饭又不会怎么样。啊,累死了,不想动了。”说完,我听见“咚”的一声,应该是她躺倒在沙发上了。
我把饭菜放进微波炉。“我难得做饭,看在我的面子上今天总得吃吧。”
“你这不是完全不相信我嘛。好啦,小白鼠,起来试毒了。顺便说说周末旅行的事。”我拉着她的手试图从沙发上把她拽起来。
“要断了啊,别拉了啊。”她一边有气无力地说着,一边艰难地挪动身躯,坐到桌子前。
“来,让我尝尝是什么黑暗料理。”她接过碗筷,开始吃。
“还,还行。”我看到她眉头忽闪,皱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我知道不好吃,你别勉强,不然,还是点外卖吧,现在这时间外卖应该还能送。”我低头看手机以确认时间。
“没有没有,至少……比外卖好吃嘛。”,她笑了笑,拍了拍我的头,“小白鼠很满意并且庆幸自己能活到明天。”
“那辛苦小白鼠了,下次争取做得更好,让小白鼠能活到后天。”我半开玩笑地说着,心里却有点涩涩的。
我一点点说着我的旅行计划,眼角瞥见她撑着头脸颊上有些哀伤和担忧的神情,似乎在想别的事。一定是工作太累了吧,我心里想着。周末旅行放松过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那时候的我,还并不知道那次周末旅行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也完全错估了她的哀伤和担忧的原因,即使在夜晚听到她“不要走……”的呓语也没有反应过来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我总是轻易许诺,总是轻易就认定什么,忽略了很多东西,自以为自己看到了很多,实际上我远比我自己想象的要无知得多。
迷雾散去过后,玉米地消失了,只剩下巨大的铁皮机器,还有风暴之后留下的些许湖泊。那些锈迹被冲刷干净,铁皮机器们焕然一新。蝴蝶在我的肩头静静地停着,我向前跑去,发现边缘是新的风暴所在。蝴蝶离开我的肩头,飞回铁皮机器和湖泊组成的乐园。我站在边缘,看了看蝴蝶,又看了看那片新的风暴。
“前面就是我们距今为止,我们所有周末旅行所到的最远的地方啦,以前总在地面地图这一块儿转悠,现在终于到边界了,还不知道边界后面是什么呢。”我兴奋地对她说。
是啊,地面地图很大,也很辽阔。她当年确实没有骗我,地面是比空岛更辽阔的世界。当然,为了更辽阔的世界,我们付出了一些代价,因为地面有地面的生存法则,但我觉得值得。到了地面,我才知道母亲在空岛带我操作的那些铁皮机器是有原型的。可是,她当时仅仅是为了维持自己的习惯,还是为了训练我呢?她很早就知道我一定会来到地面所以提前让我适应吗?我这时已经理解了她有关铁皮机器的回答,却还是没能理解她为何最后选择了逃避。是她不愿承担这种代价吗?是她厌倦了没有生气而辛苦的工作了吗?还是别的什么呢?
我现在仍然不清楚,但我隐隐约约觉得这次旅行会给我答案。
我和她一起去了大街小巷,沙漠,雪地,高山,海洋……几乎所有她故事中的一切,也是所有地面地图中的一切。距我们到地面,已经过了不知多少年,很久很久了,久到我已经忘记母亲的脸庞了。这么多年的所有周末,我们都用来了旅行,她实现了她的承诺,带我去看所有所有她故事的一切。
这次,该我带她旅行,去探索边界了。边界有什么呢,我想。或许是荒芜一片,又或者是新的城市吧。但是按照地面地图的说法,本来就没什么边缘,因为四面八方都是相通的,也就是说你走到最东面,会从最西面出来。这也许很反直觉,但是有人用球体模型说明了这一点。而地面地图不过是为了方便观看所以才画成了那个样子。
她也劝过我别去边界了,反正边界也没有什么,甚至本来就不应该有边界的概念。但是最后我还是决定带着她去看看,无论如何,亲眼验证别人的说法,也许也是种快乐。
我按捺不住我心头要验证结论的喜悦,迫不及待想要体会那从另一边边出来的奇妙体验,一个人率先冲向前去。
但是下一刻,我看到的一切成为了我最深沉的梦魇,它缠绕我至今。
这感觉似曾相识,我感到后背汗毛都竖了起来,一阵恶寒。我压住想要呕吐的欲望,挣扎着,颤抖着,向前走去。我的手撑着玻璃罩,眼睛往外看。
外面是……只在我最深层梦境里出现过的一切,燃烧的冰晶,星河的绸带,狂舞的余火,头咬着尾巴的大蛇,七支手臂捆成的圆筒,写上名字的泥偶,高耸的巴别塔,镜子迷宫,永远旋转不停的陀螺,万物的源泉,名为轮回之终末的少女……
我甚至不知道这些名词是如何塞进我的脑子的,我愈发想要呕吐。我看着这五彩斑斓的一切,突然感到无边的苦痛与不甘。
我回头呼唤她,才猛然发现她根本没有跟过来。我高声呼喊,她却站在那里,没有前进一步。她满眼泪水,脸上满是无奈与哀伤,“你答应过我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的,对吗?”
“我没有欺骗你!你现在知道了,你看到了这一切又能如何呢?我劝过你不要来边界,但我也知道我拦不住你。你现在就算打破这层玻璃罩,跳下去了,又有什么意义呢?你知道那背后是什么吗?你能确信下面不是另外一层玻璃罩围起来的世界吗?那你知不知道又能如何呢?如果是,难道你要一直往下跳吗?这一次,你还能支付得起新的代价吗?就算你支付得起,下一次呢?下下次呢?你打算一直这么下去吗?”她的眼神闪烁着怒火和哀伤,我能感受到她在害怕,她全身都在发抖。
“那当初你为什么要劝我到地面上来!我留在空岛不就行了吗?不是你告诉我不要再逃避的吗?”我感到无边的愤怒,火焰从我的心底被点燃,我感到喉咙发干,全身的血液四处乱窜,一股热气直往上冲。
“可是你答应过我,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的啊,你答应过我的,你明明答应过我的。求求你了,不要走,陪着我好吗?”她的脸上,是和当初的母亲一样的神情,是无尽的哀伤和无奈,是预见后果之人最后的挣扎。
我的怒火一下子被浇灭了,我感到心里一阵刺痛。我望着她的脸庞,那么那么哀伤,仿佛再也没有了希望,眉头都拧成了一团。我那么在乎她,每次她眉头皱一点都想要去抚平,为什么如今我却如此绝情呢。我曾经违背了我的诺言,现在,我还要再违背一次吗?
我回头看了眼玻璃罩外面,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对啊,她说的没错,就算我现在跳下去了又怎么样呢,这一切也许不过都是梦境,根本没有什么逃避不逃避。我何必那么在乎她骗了我?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不是去追寻那所谓的虚妄的真实,而是信守我的诺言,至少这一次,我不能再让人为我而心伤。在地面难道还不够好吗?我还要再追寻什么呢?更何况,我真的支付得起新的代价吗?
我不再看玻璃罩之外,回过头慢慢朝她走去。“对,你说的没错。我们说好了的,要一直、一直在一起。”我微笑着靠近,伸手准备去抚摸她的脸颊,然后一起回家。
就在我伸出手的一瞬间,我定在了原地。脑海回响起了我自己的声音。
我的笑容连同我伸出的手一起,僵住了。我感到身后玻璃罩之外的世界巨大的吸引力,我忍不住又回过头去,五彩斑斓而又张牙舞爪的世界在向我招手。我转身狂奔,不顾身后的哭喊与哀求,一头撞向了玻璃罩……
我向前冲向了风暴,但是肆虐的风暴没能撕碎我。进入风暴之后,我才发现蝴蝶并没有跟上来。不知过了多久,朦胧的雾气散去,风暴也散去了,显现出来的,是无边的玉米地。但绿色的玉米秆消失了,地里全是堆积如山的玉米。
我从木屋中醒来,看着周边熟悉的一切,感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奇怪……今天母亲没有叫我……走出木屋,也没看见母亲。玉米地只剩下了堆积着的黄色玉米,铁皮机器也没了。
我突然意识到我没有做梦!那些不是梦!我想起来了,我又一次违背了我的诺言,我离开了她,撞碎了地面的玻璃罩跳了下去。
一定有下一层,我不能呆在这里,我不能逃避,这里没有母亲也没有她,更没有我之前看到的一切。我没有逃避的理由,我得继续往下。
我往边界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不知过了多久,却怎么也没看到尽头。
最后,疲惫的我用玉米在地上堆了个特殊的标记,我朝着远离那个标记的地方前进。不知走了多久,我终于验证了我最恐怖的设想。
那个玉米堆成的特殊的标记,在我的前面。这里没有边界。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最底,我失去了力气,瘫在了地上。现在我明白了,为何当初母亲不和我一起走,也明白了她为何哪怕要忍受分离也没有和我一起跳下去。
我的故事就到这里了,我想。至少,我尽了我的全力,我没有选择逃避。接下来,我会在这里度过我的余生。我的,再无价值可言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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