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我没睡着也没在做梦,尽管在一门不用考试的课上不睡觉基本上算是犯罪。
第二,我不记得我有任何除了黑头发和黄皮肤之外的血统。
必须要承认,虽然我看过不少穿越小说(最近我开始厌倦这个题材了),不过这种无厘头的事情真的发生到我身上的时候,我还是比较懵逼的。
更正一下,是相当、非常、极其地——换个词——震惊。
我是说,这不都是小说胡扯出来的吗?怎么就成真的了?怎么就轮到我了?
大概有那么五分钟时间,我跟穿越小说的主角一样思考着这些有的没的,反正非常之俗套。但总的来说在这方面我还是很有经验的,毕竟看过那么多小说的我也算身经百战了,所以五分钟过后我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用令自己感到钦佩的冷静态度审视了一番周遭的环境。
我正坐在某种驾驶舱里,就好像是F35战斗机和沙扎比的混合体(自我介绍一下,我在穿越之前是个时年十九岁的在校大学生,隐蔽的军事宅和萝卜宅,而且是独眼党,吉克吉翁),看起来很先进的样子。
我有一个增强实景头盔,能让我看到驾驶舱之外。外面是星空,但是没有人在推陨石,也没有宇宙怪兽或者天顶星人之类的,所以我大概不是来到了什么萝卜动画的世界里。这个想法有点蠢(非常蠢!),不过我一开始真的这么想过。毕竟连穿越都是真的,那就算真的穿越到了动画片里,好像也没那么不可思议。
总而言之,我现在是一个驾驶太空飞行器的宇航员。这还蛮酷炫的。老实说,比起穿越成地下城魔王或者三无冒牌勇者之类的,我还是喜欢星辰大海多一点。
尽管我想多享受一会儿这种不劳而获的快感,不过眼下情况好像不妙。
我的显示器上不停地跳着警报,耳边有一个女声一遍遍重复“碰撞!碰撞!碰撞!”,另外还有一个男声气急败坏地对我大吼。这些全都是英语,而我还没考过四级。但我就是能听懂,我姑且认为这是穿越福利。
虽然不用寒窗十二年就能一秒成为Native Speaker是很爽,但我现在马上就要撞毁了,却连怎么操纵这个飞行器都不会,难不成我的异世界人生就只有五分钟而已?
事到如今,有一个问题就很值得思考,为什么我会觉得自己是穿越小说的主角?搞不好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不晓得多少人穿越来穿越去,我就属于其中比较倒霉的那一种?不过话是这么说,只能活五分钟未免也太倒霉了一点。不,绝对是超级倒霉的吧!
当然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我后来才想的,在马上就要挂掉的当口,鬼才有心情去想这个。
俗话说急中生智,不得不说我还是相当擅长抓住事物本质的。
于是我只用了十秒钟就确定了它的位置。那是一个大红色把手,位于我右手的操纵杆旁,上面有一行小白字写着“弹射”。
在拉动把手前,我用一秒钟作了简短的思想斗争,象征性地对将要发生在我身上的不确定事件感到担忧。然后我就连同这个驾驶舱一道飞了出去。
其实我不知道弹射是不是成功,不过我感受到突如其来的加速度,而且我的头盔和全周天荧幕突然掉线了。所以应该是成了吧。
现在或许我该担心自己的死法是不是从撞成肉酱变为了太空漂流。不过,我敏锐地抓住了事物的第三项本质:
③既然刚才有个男人在骂我,也就是说他在我附近,而我很快会获救。
至少我不用只活五分钟就玩完了,对此我甚至有些得意。
弹射之后发生的事就跟我预想的差不多。首先,很快就有尽职尽责的搜救人员把我从永远变成太空垃圾的危机中解救出来;然后,我被带到一处设施里,由于不清楚这是哪儿所以我暂且称其为“空间站”。(我也可以叫它“殖民卫星”、“太空堡垒”甚至“Death Star”这种更酷的名字,不过鉴于我来到这个世界才刚几个小时,所以还是别太放飞自我比较好。)在这儿,一个小房间在等着我。这是一间超好认的会议室,而且装饰非常现代,就是你想的那种“现代”。或者从我当时所处的时代来说,复古?总之,没有太黄金科幻也没有太“异形”,这个氛围令我十分舒适。
带我来的人告诉我在屋里等着。他们不大高兴因为我刚刚搞炸了一台价值20亿美元(显然这是我随便脑补出的设定,这是我的习惯。总要想点法子打发上课的时间,你懂的。)的太空飞船。
除了胡思乱想之外我还得考虑点别的。在某个怒发冲冠的人(可能是秃头并且抽雪茄。)推门进来然后把拳头敲到我鼻子上之前,我面临一个关系到我接下来人生的重大抉择。
我该告诉他们我不是这个世界或者这个时代的人吗?如果是的话,怎么做?
③每个人的衣服上都有我认识的国旗,我见到了美国、俄罗斯和中国(顺便一提,我的是俄罗斯。),应该还有更多。
所以,直觉告诉我,说服他们相信我是来自过去的时间旅行者会是一个合适的方案。如果我是时间旅行者,他们应该就不至于因为我毁掉太空船而送我去坐牢,说不定还能有点其他什么好事。
在我打定主意的时候,那个要跟我谈话的人进来了。他不是秃头也不抽雪茄,这让我对周遭的一切又多了一丝真实感。我跟他对视了半秒,他的眼神透露出他现在超不爽,而且非常乐意把我直接扔进太空里。(你应该习惯我在叙述里掺杂我的想象了。)我希望与一个时间旅行者交谈能缓解他的愤怒。
不过他是俄罗斯人,所以也许不会这么顺利?谁知道呢。
总之,在对视了半秒之后,他说,“为什么不起立并向长官敬礼,中尉?”
他说得非常响亮而且具有威慑力,所以我听清了每一个词。
我立即照做,不过情急之下我用的是大学军训时候教官教的动作,希望他不介意。
“你最好对你刚才做的事情有所解释,小子。”“上校”说。
由于不知道那男人的名字,我擅自在心里称他为“上校”,这也有利于我的叙述。(不过万一在他面前说漏嘴的话就不大妙了,我尽量避免犯这种低级错误。)
“上校”指了指会议室墙壁上的时钟,“军事调查处的人还有半小时就到。为大家好,希望你在这半小时里对我说些有用的。”
“上校”对我非常失望,认为我不是在耍他就是脑子有毛病,其实他更相信是我故意给他惹事儿,因此他宣称如果军事法庭需要证据来判我终生监禁那他会很乐意出庭作证。他这么生气只因为我的开场白是“其实我来自公元2019年”。
虽然出师不利有点影响士气,不过既然我也不是什么谈判专家,(其实我活了十九年,还没参加过面试什么的,有点小惭愧。)所以就算交涉失败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所谓失败是成功之母,我觉得事到如今最重要的还是整理一下措辞,等着军事调查处的人找上门来。光听名字就知道,他们比起“上校”更愿意听我的解释。
至于“上校”,我仍然不晓得他的名字。不过其实我后来也没有再见到过他,所以,就这么着吧。
军事调查处派了两个人来,一男一女,也都是俄罗斯人。
显然他们的官都比我大。这回我已经学乖了,不等他们说话就立马起立。这两位倒很放松,直接让我坐下了。接下来他们自我介绍了一番,说了些自己的名字和军衔之类的,我很有礼貌地点着头不过其实并没有记住。(他们不叫“什么什么斯基”或者“什么什么娃”,这个我记住了。)不过不要紧,因为这个场景让我想起了《义海雄风》,就是说我找到了适合两位调查处官员的外号,男的叫“卡菲”,女的叫“乔”,今后我们就这么称呼他们吧。
看起来主要跟我对话的是那个男的,而女的只是在一旁听着。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在玩什么黑红脸的把戏,反正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
我们先从轻松的话题开始,比如“还没吃午饭吧?”和“下次我可以给你带甜甜圈。”之类的废话。(所以说在太空时代甜甜圈依然很流行,有意思。)然后“卡菲”开始切入正题。他简短复述了一下之前几小时发生的事,从我驾驶飞船出发开始讲起。(那会儿我还不是现在我呢。)他大概只是想确认一下事实,顺便看看我的反应,不过这对我来讲也是个了解现状的好机会。
根据“卡菲”所说,我做的事儿就跟地球上的战斗机飞行员差不多,只不过开的是太空飞船。我飞出去作训练,编队飞行、打爆几个靶子,(想象一下用激光炮射爆十万公里之外的目标,对我这个古代人来说,是很酷的。),返航途中我的飞船突然偏离航线撞向母船,呼叫无应答,然后驾驶员启动弹射,飞船被回收。(所以我没搞炸它!我想我离监狱又远了一步。)
“我们的职责是要搞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卡菲”又重复了一遍他刚进门时说的话,这话就好像是在强调“我很友好,我很客观,我是你唯一的朋友”。
我看着他,他的眼神透露出善意和陈恳。我又看看旁边的“乔”,她也一样。
于是,我将先前对“上校”说的话又再说了一遍。这次我想当注意措辞,再配合上冷静的态度以及真诚的肢体动作和面部表情,总之非常完美,我给这段发言打98分。(中途咬到了舌头扣2分。我觉得可能因此得口腔溃疡。)
“卡菲”和“乔”面面相觑,就像是《K星异客》里的医生一样。
“听着,中尉!”这是“乔”第一次开口,“我们查过你最近的健康状况报告,你没有精神分裂症、没有使用任何有致幻副作用的药物、医生说你弹射后一切正常没有受伤、很显然你现在也没有喝醉。你最好搞清楚,如果你不是将军的儿子,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开口。”她的口气跟愤怒的“上校”差不多,这很不妙,“所以!别再耍我,告诉我你当时在干嘛?飞船为什么偏离航线?如果你再胡扯,我就把你送到西伯利亚去做肥料!”
在我讲到“我来自公元2019年”之前,她还没这么生气。接受这种超现实言论总要有个过程,我理解。不过尽管她在朝我发火,并且我也确实有点吓到了,(她真的很凶!让我想起了我小学时候的教导主任。)但是我依然没有错过关键信息:
⑥2019年对他们来讲仿佛是什么大日子,他们一听就发毛。
这是我听“乔”说“西伯利亚”这个词的时候注意到的。但为啥我们不说俄语?
而且事到如今,我才想起来,我好像一直遗漏了一个重要问题。
“抱歉,我不是有意要戏弄你们,请你们相信我说的话。你们可以问我关于2019年之前地球上发生的事,对比你们的历史档案就能知道我没有撒谎。”我这样说道,“另外,能不能先告诉我,现在是什么年份?我真的不知道……”
“停下,别再胡扯了!”“乔”打断了我,她还是那么生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又说了“2019”。
“对,”“乔”说,“显然我们并没有任何一艘飞船名叫“土地”。”
“不不不,他说“The Earth”,不是“Earth”。”“卡菲”神色严肃地说道。他转向我,凝视着我的脸。我猜他开始相信了。
“卡菲”和“乔”离开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过其他人,也没有再去过那间会议室。这期间可能有两天或者三天,我其实不是很确定。因为“空间站”内部没有日夜,而我被关押的地方(是一间单人禁闭室,跟那间会议室一样好认。)也没有时钟。我原本想通过吃几顿饭来计算时间,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从来没有人送饭进来,而我也不会觉得饿。大概这个时代的人是不用吃饭的……吧?那可真的很神奇。
同样地,我也不会觉得困。所以我甚至试图用计算脉搏的方式来估算时间,(而我竟然是有脉搏的,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但因为超过一百下之后我就老是算错所以放弃了。
除此之外我还干过和想过很多傻事来排遣无聊,不过因为过于弱智所以我还是略过吧。
总之,大概是两天或者三天(所以你也能看出这相当不准确。)之后,我被从禁闭室里揪出来,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中途有一段时间我感觉到重力又消失了,我猜那是在太空飞行,也就是说我被带去了另一个“空间站”里。不过因为我没法看到外面,所以这一切都是猜测。(而我来自2019年的常识已经被多次证明有多不靠谱。)
设施内部的构造没有多大不同,只是我接受问询的地点由普通会议室变成了审讯室。(同样地,很好认。)在这里,审问我的不是“卡菲”和“乔”,我想我也不会再见到他们了,就跟“上校”一样。讲真我感觉有点挫败,因为他们的外号我真的起得很用心。我决定不再给人起外号了。
此番我面对的是一个中国人,女性。她的衣服上有中国国旗,相貌也同我(原来的我。)相似。但她仍然说英语,包括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是汉字,但她是用英语念的。我只能从读音猜测她名叫“梅若阳”。到最后我也不知道她真正的名字是什么,但我不再起外号了,所以我们就这么叫她吧。
她说,我的案子已经不归军事调查处管了,现在她代表一个叫“历史文化委员会”的机构来审问我。对我来讲这又是一个新名词,我姑且把它理解成类似“科学特搜队”一类的组织。(或许我可以叫她“富士队员”?算了,不起外号了。)
话说,她不会用什么高科技设备透视我思想吧?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来着!(我妈也会偷翻我笔记本!)
不过幸好她似乎是个谈话派。为了不被架去钻脑壳,我决定老老实实配合。
她问了我一些关于“我的那个世界”的事,我一一回答了她。与“上校”和军事调查处的两人不同,梅若阳不会打断我,在我讲述的时候她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记一点笔记。对此我感觉很好。
我讲了我原本的身份、我的日常生活、我那个世界的地理和历史、以及一些标志性的重大事件。(比如9.11之类的。)总之,信息量超大,非常真实。
另外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梅若阳记笔记用的是纸笔。在这个人都不用吃饭睡觉的时代,这可太Old School了点。以及,她在笔记本上写的不是英语,而是一种……象形符号?密码?看上去有点像中文但不是,显然也不是韩语日语越南语阿拉伯语古埃及文字什么的。(尽管这些我都不懂。)
在关禁闭的这段时间里,我小小地测试了一下我现在这个身体在语言方面的能力。结果是这样的:现在我能流利地听说英语,Native Specker,很6;我不能说俄语,一点都不能;(我不是俄罗斯人吗?!)我能说汉语,虽然我的身体(我这个不能说俄语的俄罗斯舌头!)不习惯说汉语,但我能用汉语思考。我在这两到三天时间里,教会了我自己大部分汉语的发音。
于是,冷不丁地,我用我的山寨汉语对梅若阳说,“为什么我们不说汉语呢?”
“除了英语,你还会说别的语言吗?”这回我用的是英语,她听懂了。
“你刚刚在说别的……语言?”她看起来很吃惊,就跟“卡菲”和“乔”一样。
“你刚刚说的那种语言,它有文字吗?”她问,“你能写吗?”
我接过笔,这是一支普通的墨水圆珠笔,就跟我那个时代用的没两样。
这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当然我不会这么做,但一般电影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嘛?我想她一定有办法应付,毕竟她是专业人士。
我将先前那句话写在她的笔记本上,(字写得难看,惭愧惭愧。)她拿回去一个一个字用手指指着看了一遍,然后又抬头看向我。
“另外,能不能先告诉我现在是什么年份?”我适时地又提出了这个问题。不知道自己活在什么时代真的很尴尬。我相信梅若阳一定能解答我这个疑惑,她看着可比先前那几位靠谱多了。
讲真,是时候抛弃穿越小说给我留下的思维框架了。我的9102年人生中没有大冒险,(噢,前十分钟确实很惊险。)92世纪的超高科技就是一间审讯室还有一套金属桌椅。尽管这一切很亲切,(心理上的。这破椅子一点都不舒服,还很冷。)但对我的窘境毫无帮助。
啊,顺便插个嘴。在地球上的时候,我希望有一天能发明让人不需要睡觉的技术,这样我就有更多时间玩了。(从没想过工作。毕竟我只是一个十九岁的普通大学生,是吧。)结果现在真的不用睡了,甚至还不用吃,所以我就只剩下在小房间里跟梅若阳说话而已。
这其实还挺好玩的,但什么事干久了总有点……你懂的,总之我想暂时干点别的。
虽然我不知道在这个人人都不用吃饭的时代,他为什么要跟我谈论午饭和甜甜圈。但这至少说明现如今的人还知道什么叫吃饭。
然后我面前的桌上就出现了一个甜甜圈,我是说,它就这么出现了,从空气里出现了!它装在盘子里,很大,上面有好看的巧克力,盘子旁边还放着刀叉。92世纪的超高科技,不是吹的。
尽管我也不是很懂为什么吃甜甜圈要用餐具,不过考虑到巧克力粘在手上很烦(现在是9102年,所以也许没那么麻烦?)于是我还是拿起了刀叉。有一瞬间我在纠结到底是右手拿刀还是左手拿刀,实话说我没怎么吃过西餐,对这种事儿相当不在行。(我想上知乎……)最后我决定别去管刀了,直接用叉子把甜甜圈叉起来拿嘴啃,十分机智。
我当然不觉得饿,而这东西吃下去也不会让我饱。我开始怀疑我压根就是在吃空气了。不过它真的蛮好吃的,比我们学校食堂卖的一块钱一个的山寨货可强多了。
现在是吃饭时间对吧,所以聊点轻松的话题。就算是时间旅行者也需要放松。
“什么?”她歪了歪头。我已经习惯她这副有点呆呆的样子了,甚至觉得有点可爱。(但她是专业人士,所以这是专业审讯技巧。我要不断提醒自己这一点。)
“吃的,除了这个。”我把啃了一半的甜甜圈在半空中晃了晃,“还喜欢别的吗?”
“没了,这个牌子最高级了。”她说,“不过最近新出的都有点太花哨了,我不大喜欢。”
“不不不,除了‘甜甜圈’之外。”我说,“除了这个之外你不吃别的吗?”
“比如?嗯,比如……”我本来想说“意面”、“宫保鸡丁”之类的,但我发现我没法用英语说出这些。这可真奇怪。之前我明明能听懂和说出那么多我原本不懂的英语,但这几个食物我却说不出来。怎么回事?
她要难倒我了,因为这些我都不会做。(我平时都是吃外卖的……)我要怎么描述一个我不会做的菜?而且我甚至连它的名字都说不出来。我在她的笔记本上乱涂乱画,配上我也不知道对不对的描述,姑且是让她有了个模糊的概念。
这是她第一次对我的话发表看法。我记住了“麻烦”这个词,我会搞清楚这是什么意思的,稍后。
我注意到我能说“饿”这个词儿,尽管我现在这个身体显然不晓得什么是“饿”。梅若阳也是如此。我又多废了点口舌向她解释什么叫“饿”,尽管我觉得她会理解成胃炎或者别的什么。(如果9102年的人还会得胃炎的话。)
梅若阳消失了有大约……我也不知道多久,可能半天吧。(我说过我很不擅长计时。)
她给我们的谈话定了个新规矩,就是我要尽量用汉语来讲。她要学习汉语,我觉得这是她上司的要求。
所以,我们从头开始。我重复着之前讲过的什么历史啦地理啦吧啦吧啦的内容,说真,跟一个完全没概念的对象讲这些可真无聊,而且还很烦。(是的,我开始烦了。)你要对每一个常识性的词汇作出解释,而我又很缺乏解释这些常识性词汇的能力。一个十九岁的普通大学哪懂美国、俄罗斯究竟是什么东西呢!(顺便一说,高中统考我历史37分……)
但梅若阳只是不停地问我地球上的事儿,我感觉自己像一管牙膏,快要用光的那种。
为公平起见,我要求她也告诉我一些9102年的情况。
我本来以为她会再次消失去请示她的上级,(应该是这样的吧,基于我2019年的常识。)但她立即就同意了,这是我穿越以来第一次失算。(之前那些就当热身赛了吧。就算是时间旅行者也是要热身的。)
于是我们就这样相互交换对方知道的情报,这感觉就舒服多了。我们聊了很长时间,中途我又吃了好几次“空气甜甜圈”。(我给它起的名字,很形象吧?)根据我各种东西都试试看的外卖点单原则,梅若阳每次都给我不同的甜甜圈。都很好吃,包括梅若阳觉得花里胡哨的那些,不愧是高级货。
直到后来某次,她告诉我这些都是她自己掏腰包买的,搞得我有点不好意思。
每次吃甜甜圈,我都试图借机继续聊吃饭,但梅若阳只是回答“这个之后再谈”。
我不大高兴了。但看在她给我买了很多甜甜圈的份上,我姑且把这个问题先记在心里的小本子上。
梅若阳像历史老师一样给我放PPT,介绍如今世界的方方面面。总地来说,9102年的世界跟我预想的不大一样。
我现在所在的太空船是一艘“宇宙战舰”。(我擅自用这个词,因为比较酷。)一百艘这样的“宇宙战舰”组成一个舰队。至于舰队的数目,据梅若阳所说,无法统计。她的PPT中说这是三支从同一个星系出发的舰队之一,而另外两支已经不在联系范围内。从出发以来舰队航行了1600年,而距离目的地(当然也是一个我没听说过的星系。)还有差不多2400年的航程。
舰队按照着一个在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梅若阳也没说到底多久,反正至少1600年前吧。)制定的计划前进。显然还有不知道多少个同样的舰队在做着同样的事。
外星人也同我们一样在星系间穿梭,舰队在跟他们打游击。(不用我说你也猜得到,战争在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因为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原因开打的。我不负责任地猜测原因可能是外星人在地球上违章停车。)
所以说9102年的人类,过着与空气(纠正,太空里没有空气。)斗争的生活。
“根据计算。”她说,“在未来十二代人的时间里,与敌人交汇的概率在千分之八。”
“你们能活多久?”我问,“十二代人的时间是多长?”
“太短了吧。我们2019年的人都能活个七八十。”我说。
“少数人被允许活到六十以后。”梅若阳说,“多数人到达六十岁之后就会被回收。”
我想起了“乔”在威胁我时说的“把你送到西伯利亚去做肥料!”行吧,这很环保。
现在我对这个话题的兴趣已经超越了“不会饿为什么要吃饭”。(而且我也不再想吃“人肉甜甜圈”了!)
“评判标准很复杂。”梅若阳回答,“一时很难解释清楚。”
“你……原来的你活到六十岁以后的机会是千分之一。”她说,“这是标准值。我之前跟你讲过的吧?”
这么问有点鲁莽,她会拒绝回答嘛?我不大想被她讨厌。但我真的很好奇。
“我会活到我自己主动选择放弃生命的时候。”她这样回答,“因为我是‘历史文化委员’。”
还记得吗?我老爸是将军。(穿越成为官二代?有点小激动。)
他不秃头也不抽雪茄,(我该抛弃这个成见了。)看起来五十多岁,俄罗斯人,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长得像斯大林,大概是因为他的胡子吧。
鉴于他不是我真的老爸,或者说他不是真的我的老爸……反正我不想这么称呼他。哎,不如我就叫他“斯大林”好了,反正我也记不住他的名字。(我也记不住我自己的名字。老毛子名字真难记。)
梅若阳没告诉我,我有点好奇。将军应该属于千分之一以内的人吧?
不过我也不是真的很关心这个,毕竟他不是我真的老爸。
会面地点是一间起居室,屋里就我们两个人。当然梅若阳肯定在某处偷看。她事先把我的情况告诉“斯大林”了,因此我们的谈话从自我介绍开始。
看到自己儿子失忆了并且自称是时间旅行者是什么感受?(我还是很想上知乎。)“斯大林”的表现告诉我,他不大想跟这么个儿子讲话。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帮我重新了解了我们家的情况。
我有一个爸和一个妈,(不是废话!毕竟我完全有理由怀疑9102年的社会还搞不搞一夫一妻制。)他们同岁。我还有一个姐妹,但我们其实也同岁。这个时代的标准家庭是两个家长和两个子女,男女比例对半开。
所以说就算到了太空时代,跨国婚姻还是没那么热门。尽管你的隔壁老王可能就是外国人,而你们都只会说英语。挺好玩的吧。
“斯大林”也问了我一些飞行事故相关的问题,于是我就把对“上校”还有“卡菲”和“乔”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这些事我猜早就有别人对他说过了,因为我说这些的时候他的神情没怎么变化,还是像他进门时那样紧张又疲惫。
一队士兵走进来,“斯大林”跟他们走了。他们都是用两条腿走的,而不是像梅若阳那样凭空消失。我不负责任地猜测,让自己或者甜甜圈瞬间移动也是“历史文化委员”的特权之一。
她换了身比较日常的衣服,浅色连帽衫和蓝色牛仔裤,戴着一副红边框的眼镜,还束起了头发,与之前的形象大不相同。而且她没有带笔记本。
不得不说她学得很快,超级快,我们已经可以用汉语交流多过用英语了。(当然她的发音还是有点问题,我们正努力纠正这一点。)
我耸了耸肩,“没啥,就稍微知道了一下我的家庭……”
“不,”梅若阳打断我,“我是问我这身打扮怎么样?”
“按照你说的,我弄了身这样的衣服。”梅若阳笑着说,“像不像你们2019年的人?”
她笑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个同学。她也是戴红框眼镜的,我快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
“不过我还不是很习惯这个。”她把眼镜摘下来,然后又再戴上,“啧,怪怪的。”
“你不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吗?”梅若阳说,“我记得你跟我抱怨那儿的椅子不舒服来着。”
“是啊,你能给我搞个沙发吗?”这么说着我又往沙发里陷了陷。很舒服,不愧是9102年的超高科技沙发。
“那不如就直接在这儿咯?”梅若阳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
我抬起头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当然找不出什么针孔摄像头之类的东西。不过它们就是在那儿,对吧?9102年的超高科技监视器。
这屋子有点虚伪,不是吗?虽然对我来说也没差。而且,有得舒服总是坠吼滴。
没有东西凭空出现。她伸手进衣兜里,抽出笔记本,在半空中晃了晃。
所以说,环境总有种魔力。在冷冰冰的审讯室里,我们不会这样谈话,也不会这样笑。现在我这样笑着,尽管知道周围这一切都是假的。
“对了,”我说,“你在笔记本上写的那些,是什么?”
第二,因为我不那么擅长,所以我居然轻易错过了放在我眼前的关键问题。
不过亡羊补牢未为迟也,何况我在这儿啥都没有,就时间多。
她的汉语发音已经进步多了,这些日常会话都听不出什么毛病。要是我学英语也能这么快就不会老被留下来默单词了。
我们在一间教室里。就是2019年的那种教室,我高中时候的那种教室,我被老师留下来默写单词的那种教室。
自从我们上次发现可以不在审讯室里谈话之后,(是我还是她?呃……好像是她。但我也提供了一部分灵感对吧?)我们就开始尝试各种风格的谈话地点。比如会客室、各种餐厅、公园、水族馆、摩天大厦顶层、飞机头等舱、黑色高级轿车,只要我向她描述得够详细,这些场景就会跟真的一样。9102年的超高科技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而这其中我最满意的作品(我提供的灵感!)就是这间教室。它有讲台有黑板、有三十套课桌椅、有画着团长大人的黑板报、有高考倒计时、门外有走廊、窗外有操场。这是我高中最后一年呆的地方,一比一还原。
我们就坐在窗边,她朝前坐,我在她对面骑跨着一张椅子。(我以前超喜欢这么干,多次遭人暗算依然乐此不疲。)下午三点钟的阳光打在我们的脸颊上,窗帘在风中轻轻摇曳,窗外还隐约能听到有人在打篮球。
“国旗。”我在她的笔记本上画下五星红旗,“你原来那件衣服上就有这个。”
自从上次之后,她又换了几次衣服,她说是为了配合我们谈话的场景。现在她穿的是我们高中的校服,肥鼓鼓的蓝白两色运动衫。配上那副红眼镜,她更像我那个如今只记得名字的同学了。
我很惊奇,她居然不知道国旗,明明太空船里每个人的衣服上都有。既然她都不知道,我想“上校”、或者“卡菲”和“乔”、以及“斯大林”就更不会知道了。
“国家的象征、标志、呃……图腾?”我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这是中国的国旗。”我指了指笔记本上的五星红旗,“我来自这个国家。”我又指了指自己衣服上的俄罗斯国旗,“这是俄罗斯的国旗。”
又到了考验我记忆力的时候。我画出了美国(没有五十颗星,意思意思点几下得了。)、日本、韩国(卦的排列是乱画的。)、朝鲜、英国、法国、德国、比利时(我不知道我画得对不对,我讨厌所有三色旗!)、瑞士、越南、加拿大和沙特阿拉伯(乱画的,随便扭几笔就当是阿拉伯文了。)的国旗,其它的就实在记不得了。
她抬起手来,用笔尖指向我衣服上的俄罗斯国旗,“士兵。”接着又指向笔记本上的美国国旗,“太空工人。”然后是日本国旗,“医生。”然后是中国国旗,“飞船技工。”……
原谅我没记住后面那些,因为我太震惊了。这对我的冲击完全超过了得知9102年的人类只吃甜甜圈。
梅若阳戳了戳我,让我回过神来。(顺便一说,这好像是我们之间第一次肢体接触。)她让我在地图上一一将这些国家指出,我照做了。(世界地图是之前我画给她的,走的是抽象派路线。)
她若有所思地用笔尖点着这些国家,喃喃自语着,“有意思。国旗。从没听过这个。”
她可能是说漏了嘴,我这样想。完全没有考虑这可能是她特殊的审讯技巧。因为环境的魔力让我暂时忘了我们到底是谁。
她用了……让我算算,可能五秒?她用了五秒才反应过来我在讲冷笑话,(让我先笑会儿。)我想我开发出了聊天中全新的乐趣。
不过,既然梅若阳的嘴里又蹦出了新名词儿,我想现在还是稍微正经点的好。
“‘地球教’宣称有一颗名叫‘地球’的行星。”梅若阳说,“就像你一样。”
这倒有点意思。我本来以为9102年都没人知道地球是个啥了。那么“地球教”又是个啥呢?一些还记得地球的人?还是……跟我一样来自过去的人?
我希望是后者,那样的话或许我在9102年的生活不会太孤单?嘿,运气够好的话说不准能遇见秦始皇。
“我不是很懂。你说我是邪教徒?”我诚实地说道,一边摊开双手,表示我真的很诚实。
她倒没像上回那样皱眉,大概也是习惯了我的各种不知道。她抬起手,指了指我。
我一扭头,看到我背后黑板旁的投影幕不知道啥时候开始播放影片了。
画面里是一个男人,大概三十岁,前额微秃。他坐在一张桌前,(我认识这张桌子,那是梅若阳的审讯室。)两手交握,双眼直视屏幕。
“地球是人类发祥之地,是一颗行星,”男人回答,“是太阳系的第三颗行星。”
我望着她的眼睛,她也回望着我。她不像先前那样笑盈盈的了。这样的她跟那副红眼镜不怎么相衬。
我从没跟她说过这个词,汉语或英语,都没有。所以她绝不是在误用这个词,她说“处决”,她就是那个意思。
“那……”我斟酌着措辞。眼前的梅若阳,我觉得她随时都会说出“权力的目的就是权力”之类的话。终于,我鼓起勇气,小声问道,“那我呢?”
——一个宗教,基础理论是认为人类起源于一个叫“地球”的行星。
要让我相信人类是从太空船里长出来的,还不如让我相信我现在在做梦。(搞不好确实是在做梦?)
“人类,以及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都是从单细胞生物演化来的。”我对梅若阳说。
说真,我已经见怪不怪了。在一个人类只吃甜甜圈的时代,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惊讶。
“太空船上可没地方让单细胞生物演化成人。”我反驳道。这是小学生级别的常识,“你想说上帝在太空船上造人吗?”(说不定这一船都是太空基督徒呢?)
“太空船造了人。”她说着,竖起右手食指,指了指上方。
我向上看,但只看到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日光灯和电扇。大概她指的是天花板之外的……那个上帝吧。“飞船上帝”。
“你这因果关系有点不对吧。”我说,“明显太空船才是为了装人而被造出来的才对啊。”
“因为……”但我忽然有点词穷,“难道不是这样吗?”
“你有想过太空船里面为什么会装人吗?”梅若阳说,“按照逻辑来说,太空船自己就能航行的吧。”
“如果是地球的资源枯竭了,所以人才乘坐太空船去寻找新家呢?”我说。
“一个行星系的资源,足够我们用上几十亿年呢。即便是恒星本身熄灭之后,星系里的冰也能再用很长时间。”她说,“而我们在上一个星系显然没有停留这么久。我们不是在寻找新家。”
所以,科幻片里外星人来到地球掠夺资源都是骗人的?嘛,这倒也在情理之中。
“因为战争。”她说,“还记得我说过我们在打仗么?”
“就是说,太空船不是随便造人,而是以外星人为模板造的。”糟糕,她看起来超一本正经的!但这幅样子莫名地跟她身上的校服很配,有一种晚期中二病少女的感觉。(很好玩!)
“不是,你这逻辑不对啊。”我反驳道,“那外星人又是哪儿来的?总不能也是他们的飞船造吧?”
“那这太空船又是谁造的?我是说第一艘太空船,想出要造人的那艘。”
梅若阳刚刚用她的理论回答了“我们从哪来,我们到哪去,我们是谁”的终极问题,虽然荒谬到爆炸。但既然我能在课上睡觉睡着睡着就穿越来这个莫名其妙的9102年,那为啥她说的就不能是真的呢?
“那这跟‘地球教’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它是邪教?”
“因为地球教徒拒绝太空航行。”梅若阳回答,“当到达一个星系,他们就不想离开。并且他们还想回‘地球’去。”
“这有什么问题?”我问,“你也说过星系里有超多资源吧?”
“问题就是,‘地球’并不在他们宣称的位置。”她说。
“说不定他说的是几千年前的位置。”我说,“星星是会动的。”
“那两千四百光年以外是什么?”我又问。也许能有什么蛛丝马迹呢,我想。(虽然我对天文的兴趣只持续到小学五年级。)
“没有,一无所有,空洞。‘地球’没有,‘太阳系’也没有,星云也没有。虚空。”
梅若阳变了个坐姿。她身子倚在靠背上,交叠双腿,两手抱胸,“我们推测,外星人——也就是我们,具有某种超越个体的集体意识。‘地球教’就是它的外在表现。地球教徒都指向同一个位置,这不是巧合。虽然航行日志没有记载,但我推测我们数千年前的航线很有可能经过那个……那个空洞。”
她接着讲下去,“推测那个位置曾经有一个星系,但后来不存在了。”她顿了顿,看着我,像是在观察我的反应,而我过了好久才意识到她在这么做。
“‘地球教’是某种信号,外星人发来的。”梅若阳说,“告诉我们,他们比我们强。我们应该投降。”
“啊,对了,还有件事儿。”梅若阳忽然又恢复了先前那种活泼的模样,“你的父亲刚刚被逮捕了,罪名是包庇地球教份子。”
后来“斯大林”被处决了,连同他的儿子,也就是我。不过不是真的我,是另一个我,一个梅若阳弄来的替死鬼。
“忘了飞船能造人了?”那天看电视新闻时,梅若阳这样对我说。
看来“斯大林”和我的死(怎么说起来这么别扭?)还有更多隐情,不过我决定不再去探究,反正人都死了。这样一来,大概也就不会有军事调查处之类的人来烦我了,说真的跟他们讲话很累。
至于和梅若阳的谈话,我找了个新话题。既然9102年的人类在跟外星人打仗,那为什么不来聊聊这个呢?(还记得我是军事宅吗?我也喜欢科幻。双份快乐。)而作为交换,(她现在学会讨价还价了。)梅若阳要我教她更多我那个时代的东西。
我开始教她做菜,这样就不用每次都吃甜甜圈了。(甜甜圈真挺好吃。虽然是迷之食材做的,但要是不去想的话就没事儿。我后来又吃了几次。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换换花样。)另外,我仍然很在意之前那个“既然不会饿为什么要吃饭”的话题。所以如果这样的话,我就有更多机会了,对吧?我可真聪明。
啊,顺带一提,我们现在在一家临街汤包馆里。这儿的模样是我依着我家楼下的那家……叫什么来着?反正就是汤包馆,连锁的那种,依着它来设计的。我经常去那儿解决我周末的午饭,所以老熟了。我把他们的柜台、经理、服务员、还有一个胖胖的厨子都一道设计了进去。再加上好多随意发挥的顾客。可热闹了。
为了教会她做这个,我可是废了老劲。因为我不知道怎么解释番茄和鸡蛋究竟是个啥,所以只能从结果上来描述番茄炒蛋吃起来怎么样。(所以梅若阳用的食材到底是什么?算了我还是别想这么多……)在经历过几次失败之后,她的番茄炒蛋终于变得能吃了,虽然距离“好吃”还有十万八千里。(由此来看9102年的人不会得食物中毒,否则我可能已经挂了。)
她现在对这事儿超起劲。我期待有一天她能变成米其林三星大厨,虽然在那之前我还要被迫尝试她的各种黑暗料理。我有点后悔当初一时兴起教她这些。(最近让我后悔的事好像有点多?)
我顺便又跟她描述了米饭是个啥,(比番茄炒蛋可简单多了。)于是我们就吃起了番茄炒蛋盖饭,再加一人一碗紫菜汤。我十分乐观地预计,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就能把汤包馆的业务全部开展起来了。(那儿的藤椒鸡冷面很好吃,接下来我要先教她这个。)
因为馆子里真的很热闹,所以我得大点儿声。搞得我有点小羞耻。
她吃饭的样子就跟一辈子没吃过饭似的(呃,虽然确实。),一点也不淑女。一边吃还一边跟我说话,我十分担心她把米粒喷在我脸上。
我记得她上次说未来十二代人里遇到敌人的几率是千分之……反正挺低的是吧。他们不常打仗?
“上回……”梅若阳好像给噎住了,她连忙拿起碗来喝了口汤。
“我还不大习惯这个……这个‘米饭’……”她这样说道。我想是不是我给了她错误的示范?我平常吃饭都狼吞虎咽的,高中留下的习惯。那会儿中午没午休,赶紧吃完赶紧玩。
她又喝了口汤,总算没有打嗝。她接茬讲下去,“上回战斗是在3030年前。”
你看,她总是这么令我惊讶。明明我已经不想整天一惊一乍的了。
然后梅若阳跟我详细解释了舰队是怎么作战的。(用她的笔记本和圆珠笔)首先,外星人会使用一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名叫“微粒”。它是一片由微小颗粒物组成的云,体积巨大。(太空时代的那种巨大!)外星人会在遥远的行星系中生产这种武器,它的原料就是行星本身。他们将它加速到近光速,(光速的80%,据梅若阳所说。)沿着与舰队交汇的航向射来。
舰队的作战方式与此相对。每艘船携带着巨量的战斗艇,(就是我刚穿越过来时驾驶的那玩意儿。)好像是一亿八千万来着,没记住梅若阳说的那个数字。在临战时,舰队会释放全部的战斗艇,(一共一百艘船,就是有一百八十亿战斗艇。也就是说至少有一百八十亿个跟我一样的驾驶员,只多不少。哇,那可真的很多!)在前方组成拦截幕,用激光炮在“微粒”云里烧出一个洞来。
“有过。”梅若阳说,“1600年前,我们干掉了一个他们生产‘微粒’的基地。”
我记得一千六百年前也是舰队起航的时间。所以,那时候,在那个星系里,一场战斗刚刚结束。然后他们没有停留,继续启程。
我看着梅若阳在笔记本上画下的那些线条。在这个下午,在嘈杂的饭馆里,我们吃着番茄炒蛋盖饭,聊太空战争。
梅若阳第二次给我看世界地图时,我惊讶地发现它……它变多了!我当时只给她画了一张,但是她却给了我满满一笔记本。(一本大概十六开的本子,半指厚。不是她平时用的那本。)这些地图彼此都有些微不同,且跟我画的也都不一样。
“我画的地球图。”她笑嘻嘻地对我说,“你来看看,哪些比较对?”
总共差不多有七十来张的样子,我觉得她是在刁难我。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耐心地一张张看完了,因为我要是不看的话她就不跟我讲我想听的。(再次,这人真的坏。)
由于我的地理也是历史老师教的,(还记得我历史考多少分来着?)所以我只能大致地选出我认为比较接近真实的那些。翻来覆去比较之后,(就算一直低头我9102年的脖子也不会疼,这点很方便。)我在五张地图上打了勾。
“所以你画这些干啥?”在看图的时候我就不止一次问过她,但她总是要我先看完再说。
她一边将笔记本合拢收好(今天她带着个很大的挎包,我先前还纳闷那里面是什么。)一边若无其事地说,“因为你画得太差了。”
“我根据你告诉我的信息做了个模型,让电脑来跑。”她接着说,“现在它还不大准确,但会越来越好的。”
“是的,总有一天。”她回答道,一边随手将挎包放到一边,“好啦,来吃东西吧。”
我说过我想吃藤椒鸡冷面是吧?所以,今天我们就吃这个!
梅若阳学做菜就跟她学语言一样快,而且越来越快。她现在已经是100%的汉语达人了,我想用不了一个月她也会变成世界顶级厨师。不过她做的藤椒鸡麻味儿有点重,让我想起了我们大学的食堂,他们那儿的花椒牛肉能让我吃到嘴唇失去知觉。(此处并没有使用夸张的修辞手法。)我无责任猜测梅若阳其实是四川人。
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忘记当初为什么要教她做菜。(当然更没有忘记给菜鸟厨师梅若阳试毒的那些事儿!)而且我觉得,如果要提出这个问题,那现在的时机就刚刚好。
“嗯?怎么?”她抬起头看着我,她的嘴唇上都是藤椒油。
“你说我的时代‘麻烦’,还记得吗?”我说,“是在听我描述了那些食物之后你这么说的。”
她用纸巾擦擦嘴,笑了。不是常见的那种呆呆的笑。我第一次见她这样笑,她笑得含蓄又温和,好像是个已经知晓了一切的智者。
“因为在我们的时代里,只需要每天吃两次甜甜圈就行了。”她平和地说道。
她第一次用了“我们的时代”这个表述方式,显然是与我的用语习惯相对应。这意味着她认同我的说辞了吗?在她眼里,我不再是疯子或者地球教徒,而是来自2019年的时间旅行者?
“因为……”她停顿了一下,短暂地沉默。她在思索着什么。组织语言?大概过了一分钟,她接着说,“因为这是人类的一部分。”
我惊讶于自己第一时间就理解了这个词汇的含义。或许是因为我与她共处的时间有点久了吧?
为了确定我的想法正确与否,我问道,“‘人类的一部分’,你是指进食?”
“是的。”她回答,“穿各种衣服,从事各种工作,与他人组建家庭,养育后代,出生和死亡。人类的一部分。”
她笑了,“因为我们只知道甜甜圈。不过现在不同了,你教我的那些很有用。”
“对现在的‘他们’来说,是的。”她回答,“但‘他们’会习惯的,就像习惯现在的一切。”
她说“他们”而非“你们”。我现在是区别于其他人的特殊存在了。她相信我了。我确信。
我整理了一下思路,试图理清纷乱的头绪。我想我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明白什么是、为什么是“历史文化委员会”了。这一切能说得通,前提是,我也相信她。
“扮演他们,研究他们。弄清他们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他们是什么?”
寂静取代了嘈杂,小饭馆消失无踪。我麻痹的嘴唇也在转瞬间恢复知觉。是梅若阳,她转换了空间。
黑暗将我们笼罩。没有重力,我们漂浮着。梅若阳的身边萦绕着淡淡的光晕,微微映照出周围硕大无朋的金属结构。
梅若阳渐渐地飘离我,她那蒙着微光的头发在无重力下轻轻飘散。
我来到这个时代已经有段时间了,可从没来过这种地方。
我环顾四周。黑暗。我们飘荡在这黑暗中,梅若阳身边的微光令庞然大物们显露出其冰山一角。巨大的支柱与桁架隐约可见,它们相互交错,毫无规律、杂乱不堪。
在白矮星冰冷虚弱的光照下,战斗群正在展开。就像一阵风吹过蒲公英丛,战斗艇从母船的外壁上一层层剥落。能束武器在虚空中开火,无形的死亡射线彼此交织。每艘飞船的散热片都因武器射击而变得炽红,宛如亿万繁星。在比一眨眼更短暂的须臾,舰队掠过那恒星的残骸,将原始的动能武器射向围绕着星体的人造环带。然后,遵循着惯性和万有引力,舰队将星系抛在身后,航向深空。同样遵循着惯性和万有引力,它们还将回来,继续这样的战斗,直至摧毁敌人。
白矮星昏暗而遥远。环绕着它的人造环带已经被打碎,融入了星环。在冷光下,星环散发着柔和朦胧的光,瑰丽无比。它们曾经是绕行恒星的岩石行星,被碎解以制造“微粒”。
梅若阳出生在这巨大坟墓的一隅、一艘飞船支离破碎的遗骸里。
“这时,我问父亲,我们是从哪儿来的?”她喃喃地说着,“父亲说,从远方。”
我看向她,她的脸庞被光芒映亮。那光穿越了整个星系,为她的脸颊蒙上一层朝阳的颜色。
“‘历史文化委员’……与其说是特权,倒更像是一种流放。”
“在‘他们’看来,我是某种牺牲者。牺牲的不是生命而是人类的身份——人类向历史和文化奉上的祭品。只不过,我是自愿的。”她看着远去的船队,平和地说道,“我想知道真相。历史的真相。”
“因为电脑不会干涉我们,就像‘历史文化委员’不会干涉‘他们’。所以,不论我的所作所为多么离经叛道,最后也不会有结果。1600年,只是一些事不断重复而已。直到你出现。”
她在说什么?死亡?“历史文化委员”不是永生不死的么?
“状况更新了。”她说,“‘微粒’是以80%光速飞行的,我们预警时间有限。”
“你会离开,躲过‘微粒’。我给你安排了航向,去地球。”
“是的,所以去那儿最安全。”她说,“他们不会毁灭一个星系两次。”
“也许活着,也许消失。”她说道,语气平静,“每个人类都会经历的。”
“我离开后,你怎么对你的上司交代?”我固执地追问。
“我没有上司。”她笑道,“这里只有一个‘历史文化委员’。”
“啊,对了。这个……”她抬手摘下眼镜,“我还是不太习惯这个。”
我从她手中接过那副红色边框的眼镜,它看起来就跟我回忆中的一样,在朝阳中晶莹闪烁。
“‘历史文化委员’的文字,”她指了指我手中的挎包,“我都给你了。每支舰队都要有一个‘历史文化委员’。就算你坐的只是一架战斗艇也不例外。”
她摇摇头,“你能学会的。去地球的路上,你有很多时间。”
“也许吧。”她回答,“在我们都不知道的某时某处。”
我奋力地想要追上她,但在无重力下,我的身体不听使唤。我只能看着她缓缓没入阴影。
“我把它写在笔记本上了。”她轻轻地说,“用你教我的文字。”
我坐在驾驶舱里,它好像是F35战斗机和沙扎比的混合体。我戴着头盔,穿飞行服。
黑暗中打下一束光,照亮地上的一张椅子。那是审讯室的椅子。
“我不是对这椅子亲切。”我说,“我们还是别绕弯子。我先提问吧。”
“严格来说不是。”他们说,“地球是一个旧的概念。它只占联合体总构成物质的20%。”
“那我就当是吧。”对他们给出的答案,我如此总结道。
他们没有反驳,只是说,“如果这样有利于你理解的话。”
他们说,“因为联合体不对未接受协议的人类形式开放。”
“人类形式多样化协议。升级至人类版本号426以上即应用该协议。”
“没有任何理由不升级。除了持极端保守派观点的人。”
“你们驱逐了极端保守派?”我问,“所以才会有太空飞船?所以太空飞船才会载人?”
“是那些人主动选择离开。”他们说,“在版本号426之后,人类事实上可以是任何东西。但极端保守派只能接受最狭窄的定义。所以在他们看来,未来地球已经不再适合人类居住。”
“可能。但更可能的解释是,极端保守派之间发生了战争。”
“就像他们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忘记了人类的历史。而遗忘和战争都是旧人类形式的一部分。”
“因为我们发现,你的记忆内容包含比我们最早的记录更古老的东西。”他们说,“我们要搞清楚,你是怎么获得这些记忆的。”
“那就送我回2019年去吧。”我说,“正好我也不想一直坐在这儿。”
“我们并不具备让你进行时间旅行的能力。”他们说,“不过,确实可以根据你的记忆重建一个地球。对你来说这两者应该没有区别。”
“呃……那还是算了。肯定走样。还是保持原样得了。”
我抬起头,视野模模糊糊的。一个人站在我身旁,背对着窗户。阳光勾勒出那人的轮廓,披散的长头发微微有些透明,红眼镜折射着亮光。
我眨眨眼,奋力地想要看清她,可两个眼睛就是聚不到一块儿去。
评论区
共 40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