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介丨TTC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第一讲）：荷马史诗的诗学基础与神话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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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荷马史诗与我们
对于接受过当代文学教育的人而言，想必荷马史诗的名号不会太过陌生。作为两希文明之一——希腊文明最伟大的儿子，它对西方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在希腊时代，它是孩童们的课本，教育他们如何成人。在罗马时代，它亦得到伟大作家维吉尔的摹仿（《埃涅阿斯纪》）。至于较后的中世纪和近代，它更是人们追捧的对象。这样一部作品的影响力一直延续到了今天。相比于被誉为“神圣文本”的《圣经》，荷马史诗这样更加“通俗”的作品更容易受到人们的喜爱。
此外，书中隐含着的父权制度、阶级性矛盾、宗教性观点等在当代依然有着重要的讨论价值。
二、荷马史诗的诗学基础
对于整个文学史而言，《伊利亚特》与《奥德赛》可以算是相当早期的文学作品了。人们一般认为，它们反映了公元前12世纪古希腊的社会风貌。但事实上，腓尼基文字在大约在公元前8世纪才传入希腊。那么这样一部生于文字之前的作品是如何被创作出来的？它真正的作者又究竟是谁呢？
让我们先把目光返回到字面上来。“史诗”——对于西方文学而言，这两个字暗示了一系列假设，即“与神有关的”、“与战争有关的”、“与冒险有关的”。然而在返回希腊本身时，这一术语如同“悲剧”一样依然仅仅是一种体裁的象征：任何一部六音步长短短格的长诗都可以被称为“史诗”（当然，这只是一般而言。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给出了更多对史诗的叙述，在此不做赘述）。
P.S.荷马史诗采用六音步长短短格（—UU |—UU |—UU |—UU |—UU |— —），这一格律反应在英文诗歌中较为冗长，但在以长短元音见长的古希腊语里则尤为灵活（知乎上关于音律知识的一个简介连接）。
在古典时代（约为公元前5-4世纪），史诗的真实性是不受到古希腊人质疑的。无论是特洛伊战争还是荷马其人都被当作是真实的存在。古希腊人认为，一位名叫荷马的诗人以诗歌的形式记叙了这场发生在公元前1184年的伟大战争。

然而，在公元2世纪左右，学者们对《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作者的身份产生了质疑。他们认为，书中呈现出的内在不一致性说明了“多作者”的可能性（如《奥德赛》第十一卷与第二十四卷对死后灵魂状况的不同描述）。有些人认为，荷马史诗并不是由一位作家独自创作的，而是不同民谣的合集汇编。
1795年，德国学者沃尔夫（F. A. Wolf）在他的荷马研究专著《荷马导言》（Prolegomena to Homer）中提出：荷马是一位不识字的盲诗人。早在公元前10世纪，他创作了这两部史诗——它们通过口述的方法不断流传，直到公元前6世纪被以文字的方式保存下来。
此后，这类关于“《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是否由同一位诗人创作”的问题就被称作了“荷马问题”（The Homeric Question）。在19世纪，相关的论述分成了两大阵营。其中一派被称作“整体主义者”（Unitarians），他们认为史诗中的精巧构思和内容一致性说明了作者的独一性。所以这两部史诗应该是由一位固定的作者创作的，或者，至少每一部史诗是由一位作者创作的。另一阵营被称为“分离主义者”（“Analysts” or “Separatists”）。他们认为，每一部史诗都可以追溯到多部较短的诗歌中。因此，这两部史诗都不是单独的作品，而是众多作品的集合。
1928年，美国学者米尔曼·帕里（Milman Parry）的研究成果《荷马诗歌创作》（The Making of Homeric Verse）的发布标志着“荷马问题”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他认为，史诗并非是个人写就的作品，而是一种“口述诗学”习俗的产物。帕里的贡献在于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假设：套语（formulas）。他将其定义为“同韵下常用于表达特定基本概念的一组词汇”。
荷马所使用的套语大多以名词＋形容词的方式出现，但也可能是一个短语或者一整句诗（如“捷足的阿基琉斯”、“玫瑰色手指的黎明”、“在他们满足了喝酒吃肉的欲望之后”，译自王焕生）。这意味着在游吟诗人的表演中，对于某一个特定概念通常只有一种给定的表述方法。
有些人可能会好奇：为什么描写同一人物的形容词不尽相同？这涉及到古希腊语的语法问题：当这一表示人物姓名的名词位于不同的格上时（如主格、宾格、与格），修饰其的词语也要进行相应的变形，同时处于音韵上的考虑，可能会采用不同的词（遗憾的是，我对于古希腊语并不熟悉。对古希腊语和希腊文化有兴趣者可以关注知乎用户羟基氧，或者B站搜索Greek101进行基础性的语言学习）。此外，帕里认为，荷马的“套语”运用有着简洁性的特点：对于特定角色的不同表述会占据相同的格律位置——这也是“无厘头形容词”出现的原因。
帕里关于“口述诗学”的假说可以很好地解释荷马史诗的另两个显著特点：类同情景（Type scenes）与混杂使用的多种方言。类同情景是指对于宴会、战斗、人物武装等的描述（如上面提到了在《奥德赛》反复出现的对宴会场面的描述：“在他们满足了喝酒吃肉的欲望之后”）。按照帕里的解释，这类结构更有助于诗人们记背诗句。此外，多代人的传承和演绎也使得原作的文字风格不那么统一：它夹杂着众多方言与古语。
帕里与他的学生艾伯特洛德（Albert Lord）对南斯拉夫游吟诗人（guzlars）的诗歌传统进行了研究。他们发现，类同情景和套语是诗人们表演的基石。诗人不会逐字逐句的记忆诗歌，而是会在类同情景和套语的基础上进行不同版本的演绎。帕里与洛德认为，荷马史诗也是以相同方式汇编形成的。

基于他们的研究，荷马史诗这一文学作品显得不再那么“文学”了——它更像是一种由各个时代游吟诗人群体口头性表演的产物。诗歌曾经的表演情境难以被复原出来，然而，有的学者认为它会在为其3-4天的宗教性节日上上演。
帕里关于荷马史诗的“口述诗学”假说已经被大部分现代学者所接受。然而，关于诗歌的起源问题仍然存在着不小的争议。有人认为，荷马史诗从来都不是一个叫做“荷马”的个体创作而成的。该史诗拥有者众多版本，而我们目前读到的只是恰好被文字记录下来的一个版本而已。而另一些学者认为，荷马史诗中所彰显出来的复杂性和精妙的架构表明它是由个体创作的（群体很难进行结构如此完整的编排）——尽管是建立在口述传统这一困难的基础上的。
对于荷马史诗是何时、如何、被何人用文字记录下来的，人们很难达成共识。这首先是因为腓尼基字母传入希腊的时间并没有相对确定的日期。
一般认为，腓尼基字母表传入希腊是在公元前8世纪左右。但史诗在这之后多久被文字记录下来就很难确定了。有人认为这两者之间会间隔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古希腊人需要把腓尼基字母改造成他们自己的语言并加以推行和运用。与此相反，一些学者认为这之间的间隔不会太长，因为腓尼基字母正是专为抄写这些史诗而被改编成为希腊语的。

此外，关于“口述”这一假设也存在着许多问题。现存共48卷的巨作（每部24卷）如何能被诗人们牢牢记住？如此庞大的听写量是如何在古典时代完成的？一些人坚持认为他们是在某个时代被人整体听写下来的，而另一种看法则认为它们是由逐渐掌握了书写技术的游吟诗人们自己写下来的。这两种说法都有着较大的弱点，因此也有人试图采取一种折中的态度：即一个完全不识字的诗人——荷马创作了《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然后他的作品被口头传播，被他的继承者们逐字记住，直至写作这一技术成熟。
据一个较早时期的观点，雅典僭主裴西斯特拉托斯在公元前6世纪的雅典确定了荷马史诗的文本（这一观点只见于西塞罗公元前1世纪的论述）。史诗在公元前5-2世纪进行了进一步的规范化。希腊化时期的学者们开启了荷马学术研究和文字批判的传统，我们如今每部史诗24卷的规范很有可能就是在那一时期定下的。
三、荷马史诗的神话基础
我们知道，《伊利亚特》与《奥德赛》是以特洛伊战争为基础的，但是这两部史诗并没有完整地讲述整个特洛伊战争。《伊利亚特》着眼于特洛伊战争最后一年中的一个时间段，而《奥德赛》则是讲述奥德修斯战争之后的归家之旅。
这两部史诗没有讲述战争的全貌，但是它们无疑间接提到了叙事框架以外的和战争有关的情节。换而言之，史诗默认它们的听众知道一些“弦外之音”：世上最美丽的女人——海伦被特洛伊的帕里斯王子掳走。虽然这个女儿是妻子与宙斯生下的，斯巴达王墨涅拉奥斯还是请求他的兄长阿伽门农召集希腊大军为他报仇雪恨。他们誓要攻破特洛伊城，夺回海伦。
这场战争持续了十年，双方都势均力敌，他们各自拥有一位伟大的勇士：特洛伊的赫克托耳、希腊的阿基琉斯。阿基里斯是由女神忒提斯和凡人珀琉斯所生，这场婚姻由宙斯主持。然而，即便为女神所生，阿基琉斯还是死在了帕里斯的箭下，尽管前者首先杀死了赫克托耳。最终，希腊人采纳了奥德修斯的“木马计”，成功混入了特洛伊城，并在夜间洗劫了它。希腊人在特洛伊夜袭期间对特洛伊人犯下了诸多暴行。这其中最重要的是普里阿摩斯王在家庭祭坛上被杀、赫克托的小儿子阿斯蒂亚纳克斯被从城墙上扔下去摔死、而普里阿摩斯的女儿卡珊德拉则在处女神雅典娜的神庙被强奸。这一众罪行触怒了希腊人自己的保护神，因此众神对希腊人降下了惩罚：阿伽门农在回家后被妻子与其骈夫杀死；奥德修斯失去了所有船员，孤身十年才得以返乡。

在这些主要情节之外，还有一些人们容易混淆的情节：首先，关于帕里斯金苹果的决断（Judgment of Paris）并没有在《伊利亚特》中体裁。此外，阿基琉斯刀枪不入的观点也没有出现在荷马史诗之中（可参考羟基氧的回答）。
【可选阅读】
Timothy Gantz, Early Greek Myth, Volume 2, Chapter 16. A very detailed account, listing all the ancient sources for each detail of the legend. 
Susan Woodford, Trojan War in Art, Chapters 1–2. A simple, easily readable account of the background events.
Norman Austin, Archery at the Dark of the Moon, Chapter 1, clearly lays out Parry’s concept of the formula and then argues strongly against assuming that the presence of formulas precludes belief in an individual genius-poet. This chapter contains a good bit of untranslated Greek, but the argumentation is clear without knowledge of Greek. 
Geoffrey Kirk, The Songs of Homer, Chapters 13–15. 
Albert B. Lord, The Singer of Tales, esp. Chapters 3, 4, 5, and 7. Lord examines modern Serbian guzlars and discusses possible parallels in Homeric usage. 
Gregory Nagy, Greek Mythology and Poetics, Chapter 2. 
Milman Parry, The Making of Homeric Verse. 
Barry Powell, Homer and the Origin of the Greek Alphabet. 
Oliver Taplin, Homeric Soundings, Chapter 1. This chapter discusses the possibility that the Iliad was composed in a tripartite structure, for performance over three days (or nights). 
F. A. Wolf, Prolegomena to Homer.
【思考题】
1. “特洛伊战争神话”中的叙事为希腊人的行动提供了一系列可供参考的准则，使得他们可以凭此对照自己的日常经验进行反思，提出道德、荣誉感等问题。当代美国文化（或任意一国）是否有任何类似的准则？
2 .荷马史诗利用故事作为中介，逐步深入更加深刻的主题，如死亡的本质。所有伟大的文学作品都是如此吗？换句话说，仅仅为了讲故事而讲故事的作品可以被定义为“文学”吗？
3.关于荷马问题，许多现代的“整体主义者”认为：没有荷马，没有《伊利亚特》和《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确定作者是一件非常令人不安的事。你认为把它看做是集体创作的巅峰和优秀个人的作品对我们欣赏这些诗歌有什么不同吗？
4.任何在“记忆史诗”这件事上处于折中立场的人们都不认为像《伊利亚特》这样的长篇巨作能够被人完整地记下来。你能在现代找到这种大量记忆的例子吗？或者，你能在现代找到类似于帕里和洛德提出的“口头创作”的例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