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同世人这般说我,除了身体上来自于造物主的馈赠,我的性格中并无:癞——这一附加特征。
我在这口深井里待了三十年了,每天都有人类向我投掷他们丢失的东西,族群中那些不争气的东西总是晚上排着队来抢那些瓜果蔬菜,我看在眼里,心里满是不忿,但我已经对这些年轻蛤蟆失去了耐性,我和它们有本质的不同,我虽生长于腐烂之地,周遭满是破洞烂铁,但从没丢失对知识的向往,这份智慧独属于我。这个夏天,我为族群开凿出了一堵墙来,为的就是让族群链接互联网,跟上时代的步伐,避免总是一群小鬼头来烦我,天天看那可憎的月亮,月亮有什么可看的,这遭太阳垂怜的星球不值得我的尊重。
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叨扰,可是那群败类却想偷盗我的技术去进行交易,我怎么能受得了成果当作别人的嫁衣,我抓住一个小偷,它供出了幕后主使,一切都要归咎于那个外来的神神叨叨的蛤蟆。妈的,我见过那只顶讨厌的东西,在圈子里被称为神父,最近颇受年轻人的追捧,别以为捡一本圣经就可以当耶稣了,我可不吃这一套。可笑,竟然想以拼凑的三纲五常管理这个族群,从来没问过我这个老蛤的意见,却想以自度的圭臬制裁我,我可不是那群白痴,我总有一天要离开这个地方,我是与众不同的。
前几天,神父又来找我谈话,说最后给我一次考虑的机会,让我在规定日期参加洗礼,我自然没给它好脸色,七八岁的年纪就妄想称霸整个族群,洗脑年轻一代,见我不听它讲话,又想以族群中的年轻新生儿威胁我,关我屁事,老子快死了,谁都不爱搭理,我吐了它一口白沫,它脸色瞬间变黑了。吃瘪后它悻悻然地离开了我待的这片洼地,不过我料想这个家伙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为此得趁早做些准备,以防它再度来犯。我又继续折腾起了自己的科技道具,这些低等的家伙,向来不懂先进的理论,只是些迷信的残次品罢了,我要让它们从实践中看到自己的无知。
我在这个地方待了三十年了,不是没想过出去,而是我觉得井外的世界过于危险,而且年轻时自己满腔热情,想着教育周边同类,想做一名蛤蟆教师,但很多事情变化得很快,我没法预判,幸运地是我用自己的寿命换来了如今的智慧。代价却是儿时的玩伴一个个死掉了。
我给他们量身定制了一套套棺材,它们的尸体被我精准地做成灰色的标本放置在盒子里,享受族群最高级的礼遇,它们死掉之后,我就一直负责在井口做着分类工作,每天我都要在这里经手人类不要的垃圾,不管你信不信,这些垃圾却可以养活好几辈蛤蟆,不得不说,人类也就这点用处了。这样的分类工作整个族群中也只有我能做到,其他蛤蟆的那个脑瓜子只想去舔舐残羹剩饭,愚蠢!我的性格也越来越孤僻,想要应聘的蛤蟆全被我轰回去了,在井中穴中的蛤缘也越来越差,不过我不在意,在意又能如何呢,只能徒增伤感,我把所有时间都用于研究各种新奇古怪的玩意上,最近我把一个电子设备改造成了门禁,任何踏入这片区域的蛤蟆的我都了如指掌,我会威胁他们离开,不听话就伤害他们,久而久之洼地这边就没什么动静了,我对这种掌控感乐此不疲。
果不其然,只过了短短一天,神父就派了两个身强力壮的成年蛤蟆带领着一群乳臭未干的毛头蛤蟆过来围攻我,想用这种暴力方式让我屈服。要命,这群蛤蟆真把我当成残障了,竟然如此简单轻信一个外族蛤蟆,把家园拱手让给神父,真是蛤族的耻辱。不过它们没想到我早就为他们准备了一份大礼,当两个大头兵看到我全身武装的时候,这些混蛋们的心理防线简直不堪一击,其中一只蛤蟆更是吓得往后一跳,没有给它们过多考虑的时间,我熟练地用缠绕在腿部和头顶的旋转钩子把其中一只蛤蟆的肚子搅得天翻地覆,那群毛头蛤蟆早就吓得落荒而逃了,我让那只活着的大头兵带话给神父,再敢踏入半步,统统给它们杀了,它慌张地逃走了,嘴里叫嚣着:“神父不会放过你的,它会用最可怕的酷刑——火,来烧死你”。哼,放狠话谁不会啊。
就此,我又多了几天清闲日子,研究我的弹跳蹼,有了这个装备我就可以在湿滑的井里自由穿梭了,这可是我的毕生心血,决不能被那些混混打断。我把螺丝轴承和刀片镶嵌在一起,用作弹跳的受力支撑,有了它,我堪比人类届的跑酷演员,自己也算是一只功夫巨蛤了,我满意地看着快要完工的作品,心中甚是欣慰。
雷雨交加的晚上,天空中的乌云想要覆灭着这个井口,我感到压抑不安,上厕所时,才发觉自己的警戒灯突然不亮了,我抬头去查看,自己的屁股却中了一箭。糟了,我中了暗算,但我不理解这群白痴怎么会掌握这种技术。我一边逃,一边听到后面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事已至此,自己已经毫无退路。
我听到神父在穴中喊着自己的名字,并叫我不要负隅顽抗,我心里咒骂着这群该死的忘恩负义的东西,可耻的神父竟然如此毒辣,深更半夜袭击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蛤蟆,我抄近道回到了自己的道具屋内,拿到了弹跳蹼,只能寄希望于此了,我不安地想着,我费力地穿上这只蹼,屁股上有些脓流出来,呵,幸亏老子的脂肪够多。我开始了冲刺,但遇到了些意外,外面的雨下得太大了,我设计的刀片由于还没完全组装好——过于不稳碎了半截,我找准时机跳到了井壁上的一处坑洼上,好险,我稳住了身姿。
“事到如今,你已经没有出路了,只要加入我教,献上你的知识,我众就可以饶恕你”,神父率领着它的军团向我喊道,我回头看,下面一双双愚昧的眼睛簇拥着那团欲望之火,旁边还有一只斗篷里的黄色蛤蟆,原来就是这家伙搞的鬼。我没理他,再度费力一跳,神父又大吼着说道,“出去你也会被人类打死的,别以为你能活下去。”不顾它的冷嘲热讽,我卯足了劲冲了上去,风雨交加,我感到自己的伤口裂开了点,是血,妈的。
屁股开始变得有些肿胀,让我的行动迟缓了不少,我小心地查看后面的井口边缘有没有跟上来的痕迹,高度紧张的神经让我累得很快。我把弹跳蹼扔在了一旁,如今这套工具已经显得笨重,我得赶快找一处庇护所,脱掉蹼之后,身体重新又变得轻盈了些,但我的力气已经有些透支了。不过一会,我就倒在了树丛里。
活下来了。第二天的太阳从来没有如此好看过,外面的世界如我预料般的那样舒服、惬意。如今我的自然寿命已经所剩不多,早已不在乎外界的危险,我朦胧中只记得想要到杭州一趟,听说那里的水质清美,如果能饮上一口,实属不白来自然一趟。但各位可不要将我想成只听信流言的那种蛤蟆,我还有重要的私人浪漫理由,这是少年时刻恋爱许下的承诺,阿珍那时候对我说,想要一起同乘荷叶游于西湖之上。我当时没答应,想明白的时候,那家伙已经死了,她脆弱的身体让我迟到的告白再也没法说出口。后来我一直独自生活,记忆都模糊了,我以前挺现实的,我承认,自己居住在北京周边村落里的一口废井里,做什么春秋大梦去外面,阿珍还老跟我说要抱有梦想,我说我只是一只蛤蟆,仅此而已,她说我真固执,不解风情,还批评我说话时眼睛都不眨一下,让她猜不透,我说这是家族遗传的死鱼眼,和情绪没关系,她这才领会到我的幽默,同意我每天同她一并探险。
三十年好像一下子就过去了,蛤蟆一族的寿命基本都在十年左右,我这么长寿已经是个例外,族群里的蛤蟆都叫我老不死,毕竟我一直坚持科学的养生方式,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说到底是自私让自己活了下来,我一直坚持这么想。但我的老年生活实在不幸福,如今被赶了出来,屁股上的伤让我接连叫痛,最痛苦的是在这存亡边际让我看到了人类幼崽,这种小巨人我早就在百科中看到过——是一种兼具破坏力、杀戮力的无情冷酷屠夫,我手头并没有与之抗衡的力量,只好绕道行走,我声明我可不是怕它,我只是没有武器在手。
我已经尽量隐蔽,但还是被幼崽看到了,我越是逃亡,这小鬼追的越凶,嘴里还不停喊着:“青蛙,等等!”
青蛙?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真是对我存活于世最大的侮辱,我这尊贵的肤色怎么能是那种绿了吧唧的生物可以媲美的,这是大地母亲的颜色,幼崽让我的腮帮鼓鼓作响,我准备发动总攻,让它好好尝尝我的厉害。我灵巧地躲开它的手臂,并朝面门直冲而去,这小子终于露出了一脸惊恐的表情,我露出一丝冷笑,让你尝尝我的体液,幼崽开始哇哇乱哭,我优雅地跳到了地上,准备离开这里,这就是代价,反省去吧幼崽。正当我得意的时候,却不知道“黄雀”已然在后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只铁锹上,我的眼球费力地扭动,想要调动全身的气力,却发现虚弱至极,无法动弹,我可不能这样死去,又看到了那个可恨的人类幼崽,它好像在说什么,去死吧,臭癞蛤蟆。
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多久,我感到自己好像回到了一切初始的模样,不同的是这里散布着恶臭,我在黑黄之物之中努力呼吸着,这次的天空好像更小了,变成了方形的天空,回想起之前井中的生活,我还是无法逃脱么,我陷入深深的自诘中,我无法逃离死亡的界限么,我好恨自己的力量不够强大,恨自己是一只蛤蟆,既无法让阿珍活下去,也没能负担自己的命运,所有的蛤蟆都离自己而去,是我做错了么,好想流泪,在这深夜啼哭,也没有任何回响吧,我就这样放任了自己的情绪。
“别哭了,别哭了,都吵到我睡觉了老哥”,“你的哭声可真难听啊”,我惊异地回头,却没发现任何踪迹,不一会儿,一只黑色的精壮蛤蟆从底部浮了上来,他看上去正值壮年,精神矍铄,他问我为什么哭,我说关你屁事,他无奈地笑笑,“看来你混的不好啊”,我说这种污秽的场所有什么可笑的,他好像听上去很惊讶,“污秽么?这就是我生长的地方啊,阴暗、潮湿,不是我们的乐园么?”我不置可否,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看来你和我们不一样啊,你是不是想出去?”我没有搭腔,他继续道,“只要你不哭都好说,我来帮你想办法,这月底会来一辆车,听我指挥,你就可以出去了”。
他轻而易举摆出很熟络的样子,让我对这个年轻蛤蟆态度发生了改观,本来我以为他笨头笨脑的没准又是个庸蛤,没想到他竟然还是个流浪者,他说自己是从河北来的,一路上来过三次这样的地方了,每次都会纵身一跃享受这种刺激的感觉,我虽然觉得这种行为并不雅观,但还是尊敬他的勇气可嘉,他说自己为了获得快感才在这世上活着,所以离开了养育他的地方。
我虽然有点怀疑他说的办法,但还是听从了他的建议,抽粪那天,他告诉我别紧张,等到管道放下来的时候先下潜,不然第一批吸上去的可能直接撞碎,难以置信是这个阿憨轻松的语气,我在族群中没见过这样的年轻蛤蟆,于是我和他静静等待着机会,等到水位线低了些的时候,他一声号令,我就随着他冲进了管口,里面强烈的吸力让我的脑壳和身体无限翻转着,我感到整个空间都被压缩,无法动弹,前面隐隐有阿憨的声音传来,“接下来就听天由命了,祝你好运”。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完了,我可能会死于这种强烈的撞击,我这么消极地想过。
我是在一阵剧烈摇晃中醒来的,我挣扎了两下,周遭还是恶臭,我冒出了一点头部,发现自己正处在几个泔水桶中,想来自己应该是足够幸运被选中施肥,才能被隔离出来,这倒是个逃跑的好机会,趁现在周边没有人类,我去其他的桶里翻找了下阿憨,却不见他的踪影,而这附近也没有抽粪车的踪迹了,我四处张望,一个农民样子的人过来了,我趁乱逃走了,我感到自己的腿不太好使了,有点瘸,符合一个老年蛤蟆的体征,不知道阿憨怎么样了,还活着么,还要继续流浪么,不管怎么说,阿憨救了自己,这份恩情值得铭记终生。
我跳到一处小河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脸,我从来没有仔细完整地看过自己的脸,有些出神,我以前没发觉自己这样丑,上面的疤痕和疙瘩让我感到恶心,那些黄色的脓疱散发着酸臭气息,自己的眼神呆滞空洞。看了良久,我终于明白了阿珍说的那番话,我起身跳入了河中,让水流过自己的四肢,包围自己脆弱的肚皮,我躺着,好像是河流的一块粘痰,我望着天空,期待着一场雨,期待了一个太阳,一个月亮。我等来了,那些雨淅淅沥沥地洒在我的肚皮上,在跳舞,我的伤痕在这些雨滴中不再变得刺痛,我的眼睛、我的鼻孔、我的四肢全部焕然一新,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不再贪婪,此刻我很宁静,因为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我又趁夜收集起了工具,这时候我发觉月亮没那么讨厌了,我又喜欢上了月亮,感觉她也分外可爱了,我看着自己的影子拉长,仿佛自己的生命也拉长一样,我为自己做了一套伪装自己的衣服,它是我厌恶的绿色,只是现在也没那么厌恶了。我找到了一处巴士,上面写着直达杭州西湖,我耐心地等待,把凝胶固定在排气筒上,我为自己找到了安栖之所,只要再过几个时辰,这辆车就会开往杭州,我就可以实现阿珍的愿望了。
路上有一些颠簸,我的眼睛被尾气、热量灼伤了,我仍旧努力地坚持着,我相信我可以到达目的地,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我感觉自己的皮肤在萎缩,思维在退化,我的意识逐渐模糊,余光中是褶皱的太阳,曾经热烈无比,现在却满目疮痍。果然,太阳也是有期限的么。连同我头脑、肌肉都化作云雾,消散在轰鸣中么,好久好久,声音好像很小很小了,我快听不到了。
“我要死了么,最终还是没能完成愿望啊,阿珍,你的梦,我也无法实现呢,即使我又努力又聪明。阿憨,谢谢你帮我,你的纵身一跳我学会了,这样的勇气如果我年轻时就明白该有多好啊。”
我感觉到一切都在坠落,阿珍的笑容出现在西湖上,我的下方竟然就是西湖么,原来你早在这里等我啦。
到啦到啦,一个孩子兴奋地喊着,他钻到大巴车后面和爸爸玩着捉迷藏,却发现一只精巧的绿色生物,他用了用力,把那只小巧的生物放在了手心里,“啊,有点烫,是只青蛙!”,他的眼睛放光,“不过好像已经死掉了”,转眼他又失落起来了,他思来想去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要不把它放进西湖吧”,他和爸爸提出了这个计划。爸爸看了看孩子递过来的绿色生物,仔细端详了下却发现是只癞蛤蟆,他有点恶心,但没表现出来,他答应孩子,一会就把它放回西湖,孩子开心地感谢了爸爸,又去玩其他冒险游戏了。
爸爸看了看手中的物件,趁孩子不注意,他偷偷地用力一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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