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在后续剧情中融入平家以外的视角,山田版《平家物语》未尝不能超越吉川英治的巨大背影,为《平家物语》的改编史留下新的标杆。
今年9月3日,由知名动画导演山田尚子执导、科学猴公司出品的动画版《平家物语》即将上线的消息突然传来,许多熟悉山田尚子作品、也对《平家物语》之名有所耳闻的人在惊喜之余,难免萌生出这样的疑问。
《平家物语》是形成于13世纪初的长篇小说,讲述了平安时代末期平家政权由盛而衰、乃至彻底覆灭,以及继之而起的源氏武将兴亡更替的故事,既有宫廷政治的机微,也有人情恩怨的温度,还对武士之间残酷狡猾的战斗有着生动描绘。
相比之下,眼见“山田尚子”之名,许多人耳边首先响起的还是《利兹与青鸟》的余韵。从《轻音》《玉子市场》到《声之形》、《利兹与青鸟》,山田尚子的风格已经与作品的“空气感”、对角色局部动作的细致抓取以及“京都动画”的品牌难舍难分。
由这样的一位监督担纲《平家物语》的改编工作,潜藏的矛盾似乎不难想象。
另一方面,在2019年7月18日京都动画纵火惨案两年多后,山田尚子突然和以汤浅政明为主将的科学猴合作,推出《平家物语》这样一部日本国民级史诗的动画改编,也引起了不少关于山田尚子本人未来发展的讨论。
鉴于9月3日公布的预告片完成度较高,而改编《平家物语》的决定本身必然带有高度的话题性,需要更长久的准备,我们不必怀疑山田在接手这部作品的背后没有更为长远的建设性考虑。
然而,这个从以女中学生为主题的日常系作品跳跃到古典历史小说改编的大胆决定,又让我们不禁提出第二个问题:“《平家物语》适合山田尚子吗?”
从前四集(本文写作时 Bilibili 番剧区的更新进度)来看,我们有充分理由对这两个问题给出肯定的回答。
“《平家物语》这样一部史诗大作,山田尚子驾不驾驭得了?”这是很多人担心山田版《平家物语》能否成功的一个主要疑问。 的确,古往今来,“大”都是《平家物语》给人留下的最主要印象。
在15世纪的室町时代,《平家物语》以书卷和说唱文学的形式广为流传,不但启发了连歌、能乐等文艺活动,甚至被幕府引为司法判决的判例。16世纪来到日本的天主教耶稣会士,也在年报中把《平家物语》列为理解日本文化与历史的重要读物。进入江户时代,《平家物语》的段落也启发了《平家女护岛》等诸多歌舞伎名篇,成为庶民文化的重要源泉。
然而,对现代读者而言,《平家物语》之“大”,也造成了很高的接受门槛。作为一部百科全书般兼收并蓄的作品,《平家物语》的叙述跳跃而分散,“诸行无常”的净土佛教思想和“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的德治观念构成了贯穿全书的唯一主线,但在笃信现实主义的现代人看来,这些不断劝人向善乃至出家的道德说教,又显得喋喋不休。
这样一来,怎样把像百科全书一样驳杂的《平家物语》改编成符合现代通俗文学体例的长篇小说,乃至进一步翻拍成影视作品,就成了棘手的问题。
早在明治时代,日本作家便开始了以近代视野改编《平家物语》的尝试,但这些改编的对象大多局限在《平家物语》中的个别章段,并没有对作品本身作全盘的翻新。
直到1950年代,历史小说家吉川英治在《周刊朝日》连载《新·平家物语》,用七年时间形成了长达16卷的巨著,作为古典百科全书的《平家物语》才以一种全新的形式,“转生”为符合现代日本读者要求的“国民文学”。
《新·平家物语》保留了《平家物语》原版的“大”格局,但在内容上更符合近代通俗小说的要求,用宫廷贵族衰落、武士阶层兴起的宏大叙事,取代了原版的佛教历史观。
在吉川英治的改编下,《新·平家物语》覆盖的时间段比原版大为延长,故事不再以平家极盛的平清盛晚年,而是以平清盛初出茅庐的青年时代为开端,一直讲述到源义经覆灭、源赖朝建立镰仓幕府为止,还将许多虚构的庶民角色加入其中,填补了原著只描写公卿和武士的空白。
在这之后,森村诚一、宫尾登美子等作家虽然也曾改写《平家物语》,由吉川英治开创的这种延长时间线、关注大历史的策略仍被大体沿袭下来,甚至在今天反客为主,给人留下了《平家物语》以政治史、军事史为主题的印象。
随着《新·平家物语》一炮走红,相关影视改编也不断萌生。早在吉川英治连载尚未结束的1955到1956年,大映公司就接连出品了三部大成本电影,创作团队不乏沟口健二、市川雷藏、京町子、淡岛千景等一时之选。在这些电影中,我们也不难看出吉川英治的笔法对《平家物语》带来了怎样脱胎换骨的影响。
1972年,仲代达矢主演的大河剧(NHK 一年一度的年播制历史正剧)《新·平家物语》以52集的篇幅,第一次将吉川英治的小说完整地搬上电视屏幕,取得了21.4%的平均收视率。
进入21世纪,NHK 又推出了根据宫尾登美子版《平家物语》改编的《义经》(2005)和由藤本有纪原创剧本的《平清盛》(2012),平清盛、源义经等推动历史进程的“革新者”最终陨落的悲剧,成为影视版《平家物语》屡试不爽的母题。
然而,在用“宏大”取代“博大”的同时,以吉川英治为滥觞的现代版《平家物语》是否牺牲了什么?
如果在今天翻开《平家物语》原文,我们仍不难发现,即便将德治主义、净土佛教等让现代人望而却步的成分排除在外,《平家物语》试图讲述的依然不是一个关于革命与挫折、权力与斗争的故事。
当历史的剧变来临时,有人落荒而逃,只是为了和青梅竹马的兄弟死在一起;有人乘胜追击,却发现敌人与自己无比投缘,最终感慨命运,落发出家。每逢高潮时分,《平家物语》的笔调反而变得琐碎乃至私密起来,读者看到的不是正义与邪恶、进步与守旧,甚至也不是开悟与执迷,而是一个个在繁华散尽、死亡将至时挂念并失去自己最珍爱事物的人。
这本应是《平家物语》最吸引人的底色,却在20世纪的潮流中逐渐湮没、飘零了。
我认为《平家物语》是一部像宇宙一样浩瀚无边的作品,但也十分多彩,有着深深的人情味。
这是9月3日动画版《平家物语》情报解禁时,山田尚子本人发表的寄语。如果与吉川英治开辟的那种“大河小说”式的风格相对照便不难看出,山田尚子从一开始就打算另辟蹊径,重拾《平家物语》感性的一面。
然而,山田尚子和老搭档吉田玲子(系列构成)该怎样在短短11集的篇幅之内,讲完《平家物语》中的那么多悲欢离合?
如前所述,《平家物语》无论主旨为何,首先是一部由无数具体的个人组成的群像。这样一来,视角的选择就成了所有现代改编都绕不过去的关键。
吉川英治的《新·平家物语》致力于营造历史滚滚向前的宏大叙事,而在山田版《平家物语》中,创作者把视角放到了平清盛长子平重盛一家,但在此之外又虚构了一个女扮男装的小童“琵琶”(悠木碧配音),从一个可以窥视未来的外人入手,展开《平家物语》的诸多故事。
让一个文不能提笔写字、武不能上阵打仗的小童讲述《平家物语》的故事,听起来有些不可理喻。事实上,第一集里琵琶在父亲被平家手下斩杀后流落平重盛(樱井孝宏配音)府门外,最终反而被重盛收留,这种恩仇的反差已让一些观众感到割裂。
不过,若要在照顾到现代人观感和平安时代末期历史背景的情况下,用短短11集篇幅把观众俘虏到《平家物语》的浩繁宇宙中,“琵琶”这个主角却几乎是必然之选。
平家由盛而衰的12世纪后半叶属于日本历史上的平安时代末期。与现代相比,平安时代的贵族社会重视男女之防,陌生男性与女性平时不可轻易见面,否则便构成非礼。换言之,现代戏剧里最为基本的男女角色同镜对话,在平安时代几乎不可能存在。
在动画版《平家物语》的前四集里,建礼门院平德子(早见沙织配音)是和平重盛并列的平家主要角色。但从第三集开始,平德子嫁入宫中,除公开场合之外,几乎不可能与平家其他男性有所交集。正是在这里,“琵琶”的人设发挥了将几条主线串起来的作用。
如前所述,平安时代的贵族社会从空间内层面隔绝了男女两性,极大限制了异性角色对等交流的可能。
但在另一方面,平安贵族对性别的认识又是模糊的。在平安时代,成年以前的“童”(わらわ)往往被贵族收为贴身召使,既是男色的对象,也可相对自由地游走在男性和女性的世界之间。如《源氏物语》的《帚木》一节中,光源氏为接近有夫之妇空蝉,便曾利用其幼弟小君传递书信,乃至趁夜色混进了由空蝉和侍女组成的闺房。
山田版《平家物语》里,我们也可以看到琵琶在多种场景里自由走动的身影。在第三集平清盛举兵打击鹿谷阴谋时,琵琶随平重盛来到平清盛面前,那是武士披坚执锐的男性世界;但到第四集平德子难产时,琵琶又作为密友,和高仓天皇、平重盛(平德子之兄)、平资盛(平德子之侄兼玩伴)一道在病榻周围看护。而当第四集结尾平重盛参拜熊野、乃至最终死去时,琵琶也作为贴身童子见证了全程。
在《平家物语》原版中,有一个名为濑尾太郎兼康的武士曾作为平清盛的亲信曾负责逮捕并处罚鹿谷阴谋的涉事者,而在平重盛临终时,他又作为和重盛一样有着窥视未来能力(动画版中平重盛的眼睛只能看见过去)的特异之人前来拜会。
不难推断,《平家物语》的创作者在塑造濑尾兼康这一角色时,可能也有着类似琵琶这样充当串场人物的意图。然而,让一名服侍平家的武士出现在内廷、看护在平德子的病榻侧畔,显然是不合理的。两相对比便不难看出,“琵琶”这一角色的设定,确实非常巧妙地把平家一门男女的命运串联了起来。
山田尚子 +《平家物语》:给“人情”的宇宙以日常的空气感
除了充当穿针引线的工具,“琵琶”这一角色也为动画版《平家物语》解决了一个山田尚子粉丝或许最在意的问题:怎样在一部历史悲剧里塑造轻松的日常感?
平安时代的贵族社会不但是男女有别的世界,也是公私分明的世界。学者沟口雄三曾指出日本文化中的“公”并非中国儒家“天下为公”之“公”,从一开始就是主从秩序的产物。在平安时代,出入贵族社会的男性和女性也确实需要在衣食住行上顾虑其他在场者的身份,根据彼我的地位、立场谨遵礼制,这一点在服装上体现得最为明显。而对于这种区分,山田版《平家物语》总体上拿捏得非常到位。
以第一集琵琶初入平重盛内大臣府的场景为例。孤儿琵琶此时并未被平重盛正式纳为家人,装束上保留了庶民习气;平重盛在自家府上起居,穿着的外衣便是线条较为柔和、两袖肩部开口的“狩衣”,是为“私”的装束。但对右边的侍女而言,服侍主人平重盛又构成了“公”的场合,她们因此需要穿五层外褂组成的礼服,是为对公装束。
在第一集平家家宴上,平重盛与平氏一门穿的也是狩衣。但在第三集面谏清盛不要软禁法皇时,平重盛换上了肩部没有开口、版型更为硬朗的“直衣”,是为贵族男性装束中的日常正装,更具“公”的属性。同为父子相见,两场戏里重盛服装的变化,和分镜演出一样体现了两代平家栋梁之间的距离感。
在谒见后白河法皇与高仓天皇时,平重盛还穿上了比“直衣”更为正式的礼服“束带”。所谓“忠”和“孝”的矛盾,因此在服饰上有了鲜明体现。
不过,时代考证虽能为画面的信息增添层次,也在同时对动画的演出表现提出了许多限制。例如,在“公”“私”分明的时代背景下,男性或女性贵族在见面时必须严守礼数,不可随意交头接耳,也不可能公开讨论某人与某人结婚之类的事件。这样一来,叙事便很难在角色的对话中自然推动。
在这个问题上,琵琶继续发挥了之前提到的万能串场功能,不但模糊了男性与女性世界的界限,也可自由穿梭在“公”“私”两种场合之中。尽管并不是每次出场都符合历史,但作为童子,琵琶在绝大多数场合中都不会过于唐突,是“法古不泥古”的绝佳人选。
而作为早已透视了未来的故事旁观者,琵琶在“无能为力”这一点上,也把在当时的社会观念里被认为没有行为能力的童子身份,和明知平家必将覆灭,却无法左右结局的现代观众联系了起来。
另一方面,通过琵琶的眼睛,山田尚子及其团队也能把平安时代题材作品中往往无法触及的私人领域纳入画面之中——比如“抠脚”。
手部和脚部的小动作特写是山田尚子演出风格的一个重要特征,但在《平家物语》的时代,手和脚(尤其是女性的手和脚)恰恰是被高度规训与忌避的身体部位。
在完成于平家盛世前夕的《源氏物语绘卷》中,身着礼服的侍从女官即便在掩面抹泪时,也要将手隐藏在袖内。而在山田版《平家物语》中,除第三集清凉殿上高仓天皇出宫时的场景(见上上图)外,身穿礼服的女性都没有露出手脚。
不过,在《平家物语》第二集开头,山田团队借琵琶的视角,在即将入宫为后的平德子身上施展了手脚特写的老手法。因为琵琶既非侍女、也非男性,而是以纯粹的朋友身份与平德子交谈,这一场景得以成为纯然的“私”性领域,既交代了复杂信息,也潜移默化地拉近了平德子与现代观众的距离。
由于人物形象可塑性高,动画媒介在描绘角色的私域生活时,可以极为快速地唤起观众共情,而不必花费大量时间,铺陈角色的生命体验。或许正因如此,深谙日常系演出之道的山田尚子才敢用短短11集的篇幅,带观众在情感上进入《平家物语》长达十三卷的故事。
不过,在如此约束手脚动作的平安时代,插入“抠脚”的段落是不是过于胡来?
在初次观看第二集时,笔者也曾对平德子的手脚小动作特写感到违和,怀疑山田尚子是否将私域生活的刻画推得太远。但在第三集平德子“立膝坐”的姿势于“公”的场合再次出现后,之前的疑惑立刻解消,取而代之的只有拍案惊奇的拜服:“原来立膝坐和小动作特写的结合可以这么自然!”此刻山田尚子笔下的“脚”仿佛已不再是心灵的窗户,而是心灵的时光机。
在江户时代以前的中世,贵族女性的坐姿并非现代日本女性常见的跪式正坐,而是类似古装韩剧中女性坐姿的“立膝坐”。现藏于京都高台寺的丰臣秀吉正室宁宁坐像(上图)便是这种坐姿的遗存。而在2020年NHK大河剧《麒麟来了》中,地位较高的女性也普遍采取了抱膝坐姿。
值得注意的是,此次担任山田版《平家物语》的“历史监修”、协助进行考据的,正是在近年多次为 NHK 大河剧提供历史资料支持的学者佐多芳彦。山田尚子与科学猴团队在动画体裁里营造历史剧感觉的努力,由此可见一斑。
作为一部背景复杂的长篇历史作品,《平家物语》在改编时不可避免地需要以台词形式承载大量信息,这恰恰与动画作为视觉“骗局”的性质发生了矛盾。
因此,如何拿捏文本和画面两种载体的信息量分配,是《平家物语》动画化的一大挑战。
对许多观众而言,山田版《平家物语》视觉风格的第一印象都是“干净”,但这种“干净”的背后不只有审美的选择,也能看出创作者对视觉信息拣择沙汰的努力。 例如,在平安时代,贵族服饰除了形制、场合与颜色的区别,还有所谓“有职纹样”一说,一件衣服是否绣有花纹、又应有怎样的图案,都有一定的说道。
在2012年 TYO Animations 出品的《超译百人一首》中,平安时代的男女和歌名手都穿上了纹样考究的盛装。作为一部以美型度赢得观众对古典恋歌之共情的作品,这样的手法当然是明智的。
但在山田版《平家物语》中,所有角色的服装都是扁平的色块,华丽的纹样荡然无存,这无疑是主创团队为照顾观众的注意力分配,以及为更细致的人物作画所预留的空间——毕竟,让复杂几何图案随着衣袖与裙裾摆动是一项辛苦的力气活。
为成全文戏简化美术风格,是山田版《平家物语》在改编时“舍”的一面,但平安时代的历史背景,也为《平家物语》的文戏改编带来了便利,可谓“得”的一面。
在平安时代,日本奠定了所谓“寝殿造”住宅风格,在干栏式建筑的基础上以梁柱为界,将贵族府邸由内而外分割成“母屋”(主屋)、“孙庇”(外围檐廊)等方形区域。人物的位置与朝向也根据主从之分彼此垂直,在无形中规范了角色与角色的空间关系,极大地方便了人物对话的呈现。
例如,第二集后白河法皇与建春门院(左)、高仓天皇(右)一家三口同框时,三人很自然地形成了以后白河(背影)为中心的向心构造。
第三集鹿谷阴谋的场面里,后白河法皇坐在中央的高台之上,既凌驾于相对而坐的近臣人等,也与热烈的反平氏讨论拉开了距离。
第三集平重盛面谏平清盛时,横亘于二人之间的深红色立柱也自然而然地充当了矛盾与距离感的象征,这在寝殿造建筑中同样是极为合理的。
在日本电影的黄金时代,借用日式住宅比较方正开阔、采光良好、缺乏大型家具等特点编排文戏的做法十分常见,小林正树的名作《切腹》(上图)便是一经典案例。不过,在动画这一更重视动态魅力的媒介中,山田版《平家物语》引入这种因地制宜的演出方法,反而令人耳目一新。
“山田尚子是神!”:作为《平家物语》读者的一些主观惊喜
在对山田版《平家物语》的前四集做简单评论之后,笔者接下来希望作为《平家物语》的一个读者,从更主观的角度谈谈山田版《平家物语》一些意料之外的亮点。
首先,当9月3日山田尚子执导《平家物语》的消息传来时,笔者的第一反应也许可以用“恍然大悟”形容。
如果说作为20世纪“国民文学”的《平家物语》过分偏向西方近代历史小说的路数,把根据宗教逻辑横向展开的个体故事强行串联成纵向延伸的“历史趋势”,善于日常演出的山田尚子似乎正有可能发挥自己的长处,将被宏大叙事所局限的诸多人物解放出来。从这点来看,山田尚子×《平家物语》的组合诚可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而当第一集片头山茶花纷纷掉落、羊文学演唱的片头曲响起时,笔者对于山田版《平家物语》的期待几乎顷刻就实现了。
欢笑的平德子终将出家,笨拙的平重盛终将早逝,一手毁灭了平家的后白河法皇只是个痴迷歌谣的“愉悦犯”,高仓上皇终将与怀中的安德帝天人两隔……除了祇园精舍的钟声,还有什么比这些终将走向破灭的“日常”更能传达诸行无常的气息呢?
另一方面,如前所述,《平家物语》在成书之后的数百年里,一直以书卷和曲艺两种形式流传于世,行文颇具韵律性。
在若干年前,笔者曾偶然听过一个名为《<平家物语>中的雅乐》的专辑,其中除演奏《平家物语》提及的雅乐曲目外,还收录了《物语》对应章段的朗读。当时“祇园精舍钟声响,诉说诸行本无常”(申非译)一句上下各有约十个音节,读来抑扬顿挫,彼此呼应,令人想起莎士比亚戏剧中的韵文台词。但在20世纪,成为“国民文学”的《平家物语》逐渐被捆绑在书本上,所谓“史诗”只剩下“史”的一面,不得不说是一大遗憾。
好在,山田版《平家物语》中琵琶的配音演员悠木碧每集都会有一到两段原文说唱,为这部曾在口耳间流传的作品补上了长久以来缺失的一环。
此外,山田版《平家物语》在建筑风格的考证上,也颇有亮眼之处。第二集中祇王、祇女出家的祇王寺背景画完全临摹了现实中京都祇王寺的内部陈设,尽管在风格上与《平家物语》时代相差甚远,却是一种可以理解的致敬。而在第三集里引发鹿谷阴谋事件的加贺国鹈川寺的外观则与中世日本天台宗寺院的常见风格高度相符。
而在第三集的安元大火中,背景美术还清楚地描绘了平安宫大极殿的轮廓。平安时代曾有“东大云二京三”(东大寺大佛殿第一、出云神社本殿第二、平安京大极殿第三)的说法,其中平安宫大极殿虽然在平安时代屡遭火患,仍在平清盛拥戴后白河天皇取得政权的保元年间(1156~1159)得以重建,直到安元大火时又不幸焚毁。
此外,《平家物语》中记载的安元大火与治承旋风也是鸭长明在《方丈记》中见证的两场巨灾,读者两相对照时不难体会到其中的互文趣味。
1168年,严岛神社借平清盛的赞助得以大幅扩建,形成了今天的规模。在这之后,社殿虽挺过了源平争乱的兵锋,却在13世纪初两遭火患,到1241年才重建成今天的格局。然而,《一遍圣绘》描绘的是1287年的严岛社殿,其中的回廊式格局到底反映了1241年重建之前的原貌,还是画师根据他人描述作出的错误想象,如今已无从考证。但无论如何,能在描绘建筑风貌时考虑到建筑本身的时代变迁,这一点已能说明山田版《平家物语》在时代考证上做足了功课。
最后,说到《平家物语》的动画改编,高畑勋的名字终究不可绕开。在制作《辉夜姬物语》前,高畑勋原本的心愿便是改编《平家物语》,但因预定担任主任动画师的田边修不愿描绘杀人场面而作罢。
不过,在古川日出男译现代日语版《平家物语》中,高畑勋仍发表了一篇随书寄语,陈说了自己对改编《平家物语》,尤其是后半段《木曾最期》一节的执念。
《木曾最期》的故事发生在平家逃离京都之后,源氏出身的勇将木曾冠者义仲被京中众人厌弃,而关东的源赖朝也派源范赖、源义经两个弟弟率军前来讨伐,众叛亲离的义仲只得一路东逃,想要与一道长大的部将们死在一起。
与《平家物语》前半段的诸多文戏不同,《木曾最期》是一出颇为血腥的全武行,诸如巴御前斩首敌将、木曾义仲被射中面门等充满张力的运动场景很多。在古川日出男版《平家物语》的寄语中,高畑勋说这些场面是非动画所不能还原的,但斯人已逝,这样的期望或许只能石沉大海。
从第三、第四集的节奏推断,在接下来的几星期里,山田版《平家物语》将从“序”“破”快速走上“急”的轨道,平家一门的分合、源氏武者的登场,都将浮出水面。为了渲染平家一门的日常感,山田尚子团队让琵琶和平重盛一家共同成长了十年,但从平重盛去世到平家覆灭、建礼门院出家,故事只剩短短六年。
不会长大的琵琶将如何像君特·格拉斯《铁皮鼓》中的那个拒绝长大的奥斯卡一样,见证这天翻地覆的六年?
如果把视角设定在了“琵琶”这个依附于平家一门的孩子身上,当平氏举家西逃时,山田版《平家物语》的焦点将一路追随而去,还是会设法留在京都,继续关注这座主舞台上的世事变迁?
在笔者看来,只要将平维盛、平资盛等人的情感铺垫妥善收束,山田版《平家物语》就已能用自己的方式成就一部杰出的作品,给这部古典名著以一个体面的交代。
但如果能在后续剧情中融入平家以外的视角,山田版《平家物语》未尝不能超越吉川英治的巨大背影,为《平家物语》的改编史留下新的标杆。这或许是一个过高的期望,但基于这部动画目前为止呈现出的品质,我们并非没有理由如此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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