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一九四二年,他就在天寒地冻的德米扬斯克见识过了。怪物们无穷无尽,仿佛是自雪原和沼泽上生长出来的,又似乎是从被炮火犁过的焦土中重生。怪物的名字叫布尔什维克。而汉斯与他们之间只隔着几公分厚的铁甲而已。这铁甲没能保护他。苏联人干掉了他的坦克,也把他送进医院,一直躺到一九四三年末。
接下来就又是作战。驾驶新战车,指挥新手下,跟随新部队。随后是战败、投降、战俘营、甄别审判、饥寒交迫。
回归生活令他茫然无措。他找到一份汽修厂的工作糊口,匆匆地结了一次婚,对方是个德累斯顿来的寡妇,丈夫在一九四五年时让英美飞机炸死了。她还带来了一个四岁的女儿,叫英格丽。可他们过得不好,矛盾越来越多,终于还是离婚了。他除了酒、奖章和老兵的噩梦之外又一无所有。
地狱是什么模样,他见过,就连死神的鼻子也让他摸了一把。
和平生活不比参加战斗轻松。在战场上,伤疤是勋章,而在夜深人静时,他才想起它们当初是如何流血的。他们征的兵,他们训练了他,德国的天变了,可他再也变不回一九三八年的那个懵懂的孩子了。国社党将一部分的他切除,又用战争把躯壳里的空洞填满。直到他变成另一种生物,直到他对和平只剩下厌恶而非向往。
“……接敌!正前……距离一千,数量……向我两翼运动!”
先头连传来了接敌通告,信号里充斥着噪音。美国佬的核弹把通讯都快搞瘫痪了。可他们炸得满天大火,也没阻挡怪物们前进。它们甚至比预想里来得还快。
“开火!开火!”汉斯朝着无线电大喊,“拖住他们!我们马上就到!”
但在夜视仪里,他看到前面的先头连发出了齐射。炮弹在黑暗中爆炸,白光闪烁。红外探照灯的光斑映亮了怪物们。六条腿、两只胳膊、一张大嘴。绝非人类。
“击中!击中!”无线电里传来连长兴奋的喊声,“至少……十个!”
十秒钟后,前方又爆发出一轮闪光。接着,射击渐渐变得零散,他们转换成自由开火了。敌人已经变得更近也更清晰。
身下的坦克随即急停,火炮轰鸣,弹壳滚落进战斗室的底部。扬尘短暂地遮蔽了夜视仪。火药味开始在车内弥漫。
汉斯切换了无线电频道,他要向上面通报接敌情况。虽然不晓得能不能叫得通。
“听话!别闹!”他将声音拔高了一个八度,“快把电话给旅长!”
骂声不是来自无线电,而是来自身边。他回过头,见索菲亚正站在身后,穿着那件令人厌恶的深色毛衣。
“你知道这是在哪儿吗?你知道在这儿谁说了算吗?”他带着陡然涌起的狂怒朝她大喝,“是我!是我!我叫你装弹!现在!立刻!给我——”
汉斯猛地睁开眼。一瞬间的清醒,随后只觉得天旋地转,心脏狂跳。眼前漆黑一片,胸口闷得难受。但还未来得及喘上一口气,立即有双手压在了他脸上——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是戴着防毒面具的。他想挣扎,又有一个人扑上来用身子将他死死压住。
“这是……这里是哪儿?”他口齿不清地问道,“你们是谁?”
是他手底下的一个排长,少尉,比他小十四岁,德国投降那会儿他还是个孩子。
汉斯的大脑迟钝地运转着。他愣了几秒,好歹想起来了,这是在打仗。
“我们营基本上都打光了。”芬恩沮丧地回答,“不过捷克人也不好过。”
啊,对了,捷克人,捷克斯洛伐克人民军。战斗的场景在汉斯脑中闪回。夜视仪中的黑白世界,暗夜中的闪光,坦克在大火中爆炸。刚才他是不是梦见什么……别的东西了?想不起来了。这是脑震荡的症状吗?
“那个谁,”他用手拱了拱压在身上的那个人,“让我起来,压死我了。”
汉斯欠起身,看了那人一眼。黑乎乎的,只能看到防毒面具的轮廓。
汉斯疲惫地坐起来,保罗扶了他一把。越过保罗的肩膀,他看到一簇簇火焰在前方燃烧。每一簇都是一辆被摧毁的战车,有联邦的也有捷克的。而在这一切之上,在远方的树林之上,巨大的核爆炸云团在空中延展,照亮它的是燃烧在整个南德土地上的战火。
他凝视着这副景象,良久,才喃喃地说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防毒面具没什么用,抗辐射药也没用。藏身在树林里的三人都出现了辐射病的症状。他们起初不敢动,因为周围有华约部队在活动。但很快外面就没动静了。在核弹轰炸下战线如同海绵,到处都是漏洞。汉斯决定碰碰运气,提议回去找部队。
在黎明前,三人摸黑往回走了大约四公里。炮火的轰隆声围绕着他们,间或,会有原子弹引发的火球在远处升腾。但森林里却又那么寂静,只有三个掉队的士兵在孤独地穿行。
朝阳升起时,天空显露出了疯狂的模样。蘑菇云遍布地平线,被风扫成各自不同的怪异形状,向阳的一面呈现诡异的橘色,仿佛是风化了的巨大石柱群。
在这幅地狱的光景中,三人精疲力竭地停下来。核辐射让他们头晕目眩,伴随着呕吐和脱发。汉斯一度产生了错觉,以为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们三人。
“我们回不去的。”他垂着头说,“战线早就往西去了。说不定这会儿已经打到纽伦堡了。我们用两条腿走,下辈子都追不上。”
“狗屁!”汉斯一下子跳了起来,怒火顿时又给了他活力。眼前金光直冒,他勉强站住了没有倒下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那你说怎么办?”芬恩仰起头,肩膀耸着,两只手撑在地上,“去找部队吗?可部队在哪儿?你都不知道我们到底再往哪儿走!”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拳抽在汉斯脸上。他摇晃了两下,终于还是坐下来。他实在站不住了。
“小子,你蹲过战俘营吗?”他一边说一边喘着粗气,“知道他们怎么对待战俘吗?知道他们怎么处理我们这种‘帝国主义份子’、‘纳粹份子’吗?他们让你干活,干到死。你进去了就别想出来。”
“现在这样就不死了吗?”芬恩反驳道,“就这么坐着,等着肝从嘴里吐出来?”
“少尉!”汉斯一只手压在手枪上,“你再敢违抗命令,我就解除你的职务!你等着上军事法庭吧!”
“第二军早给炸成筛子了。谁来管我们死活?你的军事法庭离这儿几公里啊?你要这么把我押回去?就靠这么个破防毒面具,还有这……”他激动地拿起他的药盒,一下掷到地上,“还有这几粒狗屁抗辐射药?你就这么走出辐射区?”
“等被判叛国罪的时候,你再去说吧。”汉斯无力地说道。
“谁来宣判?给美国人摇尾巴的纳粹,凭什么判决一个德国人民的儿子?”芬恩却来了劲,“是他们背叛了我们!我们就是挡箭牌、肉盾、替死鬼。我们就是他们枪膛里的一颗子弹。他们有把我们当人吗?”他抬起手,指向空中狂乱的云团,“这一晚上炸了多少原子弹,那都是在我们的国土上!你觉得他们在乎吗?!”
“够了,闭嘴!”汉斯嘶哑地吼道,“你这个彻头彻尾的赤色分子!”
首先袭来的是吐意。他想摘下面罩透透气。放射尘什么的无所谓了,他只想把肚子里的东西先吐个干净。这时他才发现,手被反绑住了,胳膊反拗过来环抱着树干。
他费劲地昂起头,看到一个戴防毒面具的人正蹲在跟前。穿的是西德军服,所以应该是自己人。
另一个人从视野死角里转出来,汉斯只能看见他两条腿。
芬恩没接他的茬,自顾自地说下去,“鞋给你脱了,别想来追我们。防毒面具和抗辐射药给你留着,虽然它们也救不了你。”
“抱歉,长官。”蹲在地上的那人说道,他是列兵保罗。
“再见了。”芬恩说,“你就当我们昨晚就都死在坦克里了吧。对你来说或许这样反而更好……”
没有食物,没有水,只有看不见的辐射在侵蚀他的生命。他太虚弱了,挣脱不开束缚住双手的鞋带。所以这就是最后的时刻了。皮肤在剥落,内脏在溶化,难以名状的痛楚将每一分钟都拉长到近乎永远。
他低着头,凝视身下的杂草。他看到有不知名的虫子在他裸露的双脚上爬行,但却感觉不到。不知道是因为坐得太久还是别的什么,两条腿完全没有知觉。
防毒面具也早就失效了吧。因为嘴里都是铅味儿,连思维也像是裹上了铅似的寸步难行。他想着那双不知被扔到哪儿去的军靴,混沌的脑海中浮现起一些其他的事情。
他想起了他的母亲,那个以床为王座、用眼泪作武器的暴君。她给他的童年留下的就只有痛苦和叛逆的种子。自从一九三八年,他虚报年龄参军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她的面容早已模糊。战争永远隔离了他们。
时至今日,他早已不再恨她了,甚至不再会去想她。或许只有在最深沉的梦里,他才会回到那个最初的家,他才会幻想一切有所不同。即便他自己也知道那只是岁月造成的幻觉。
可能他起初只是想要逃离他所厌恶的生活而已。但那时他还年轻,还不知道他的人生会因此而变成什么样。如果他烧死在坦克里,那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如果战争没有发生,那他大概要等到白发苍苍时才会回头去想。
也许他从来都没有穿着鞋子,也从来没有用自己的双脚走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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