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章临近结尾处,我们讲到了多重实现论证对心脑同一论造成了严重打击。不仅如此,多重实现理论还催生了另一极具影响力的心理学与心灵哲学流派——功能主义(Functionalism)。这篇文章将介绍功能主义理论和它的一个分支:机器功能主义(machine functionalism)。
根据多重实现理论,某类心灵属性可以不仅在一种物质基础上实现,而可以在不同的物质基础上实现。这样一来,某类心灵属性的定义就不再与其实现所基于的物质基础有关,而与其自身的功能有关,被其自身所体现的“工作内容”(job descriptiion)所定义。例如,疼痛不再与其发生在哪类生物的神经机制中有关,而与其功能有关,可以被定义为 “具有探测组织损伤功能”的机制。上述也体现了心灵属性逐渐脱离物理或生理属性并不断抽象化(abstractness)和形式化(formality)的趋势。
关于心灵类型(mental kinds)的个体化原则(principle of individuation),功能主义者认为,每个心灵类型就是一个功能类型(functional kinds),或说因果-功能类型(causal-functional kind),因为功能涉及到其因果作用,例如上文提及的疼痛即探测组织损伤的功能就是疼痛的输入与输出因果链中的“因果中介”(causal intermediary)。此外,功能主义者还附加了两个观点:(1) 激活某一功能的因果条件可以是其他心灵状态;(2) 某一功能的输出也可以是心灵状态。
可见,理解功能的定义,最重要的就是理解因果作用。功能之间的区别就是其不同的前因和后果之间的区别,由此功能也被称为只具有名义上(nominal)的本质,没有实质上的本质,因为它们是由其所处的因果链中的相对位置来确定的。
值得注意的是,任何功能都能在任何物理基础和组织中实现,而这些真正实现了某类功能的物理基础的对应属性,被称为该功能的“实现者”(realiser or realisation of functions)。
功能主义和行为主义都将感觉输入与行为输出置于其理论的中心,因此功能主义可以被视为广义的行为主义的扩展和更精致的版本。但是二者之间又存在重要区别,如以下两个主要区别。
第一,行为主义将心灵状态视为真实存在且具有因果作用能力的内在状态(internal states),而行为主义者对内部状态完全避而不谈,将其等价于外部行为。尽管行为主义者也谈论行为意向(dispositions),但是是以一种工具主义(instrumentalism)的立场来利用这个概念,而功能主义者则对此持一种实在论(realism)的立场,认为它们是真实存在的。也就是说,相比行为主义,功能主义者不仅关注外在可见的输入与输出结果,也关注内在的因果作用机制。
第二,功能主义者将心灵状态和输入与输出相联系,而行为主义者将输入与输出单纯视作生理的和行为状态。
综上所述,功能主义者提倡一种心灵实在论(mental realism)立场,承认心灵状态是真实存在的,并且具有因果作用的能力。而行为主义者认为除了行为之外不存在内在的心灵状态。
功能主义还具有整体主义(holism)的特点。通过将每一种心灵类型置于因果链和因果关系网中,任何一种功能的定义都与整个因果网相关。
虽然现在的心灵哲学教材中普遍将因果作用作为功能主义的标准定义,但事实上,最早普特南对功能主义的定义实际上借助了图灵机的概念,即一种机器功能主义(machine functionalism),而这种借助计算机的模型来理解心灵的观点被称为心灵计算主义(computational view of mind / computationalism)。
图灵机最早由阿兰·图灵在《心灵》(Mind)杂志上发表的论文“Computing Machinery and Intelligence”中作为一种理论模型提出。而我们现在人手不离的笔记本电脑本质上就是基于图灵机建造的通用计算机,图灵也由此被称为“计算机之父”(之一,也有说冯·诺依曼等)。关于图灵机的介绍资料已经十分可观,在这里就不做详细介绍了。我们只需要了解,图灵机本质上就是一台运行规则明确、并根据运行规则自动运行的机器(见下图)。这里的运行规则可以看成是最早的程序代码。
图灵机每次的当前状态和执行内容都与上一次的状态有关,因为运行规则是给定的。因此,在物理层面实现了的图灵机,可以说其当前状态是上一次状态的后果,上一次状态导致了当前状态的产生,即用因果链来替代图灵机的状态链。在此我们看到了图灵机和功能主义观点的重合,任何心灵状态也便可以被理解为图灵机的一种状态,甚至可以说,心灵就是一台(在物理层面实现的)图灵机——这也是机器功能主义的主要观点。机器功能主义者还认为,任何组织的心理(psychology of organisms)都能够被表征为(represented)图灵机,而任何拥有心灵的生物或系统都是一台以适当方式实现了的图灵机。大脑对于心灵之所以重要,不是因为它的生理基质,而是因为它的计算能力。
既然机器功能主义者将某一心灵类型定义为某一图灵机的一个状态,那么对于任何两个物种,要想有相同的心理状态,例如疼痛,就必须要共享同一个图灵机状态。这样一来,任何两种生物想要感受到疼痛,都必须是同一个图灵机的物理实现。但很显然,这是荒谬的。因为如果两种生物是同一台图灵机的物理实现,那么它们所有的心灵状态都会一模一样。但是,我和我的猫都能感受到疼痛,我很确信我和它的所有心理活动并不完全相同。对此,一些机器功能主义者答道,人类和猫可以只共享“疼痛”这一小段图灵机状态,而不是全部。
另外一个机器功能主义面临的问题是输入与输出的性质问题。如果有一台电脑和某个人共享同一台图灵机架构,但是电脑的输入和输出分别为鼠键的输入和显示器成像,与人类的输入与输出截然不同。由此,在这里金在权认为,拥有图灵机架构的机器想要拥有心灵,必须拥有“心理适当”(psychologically appropriate)的输入与输出。
最后一个问题是,机器功能主义者认为,只有具备一定程度的复杂性的图灵机能够产生心灵,但是何种程度的复杂性才可以呢?针对这一问题,阿兰·图灵在其1950年的论文中其实已经给出来答复,那就是“图灵测试”(Turing Test)。
所谓的图灵测试,在图灵的原论文中,其实是一种被称为“模仿游戏”(imitation game)的游戏。2014年上映的根据图灵传记拍摄的电影也由此被冠以《模仿游戏》之名(见下图)。
图灵论文中提出的模仿游戏中,有三位玩家:一位询问者,一位男人和一位女人。三个人都被分别隔离在不同房间,询问者通过电传打字机询问两人问题,来判定谁是男性,谁是女性。其中这位男性的任务是要尽可能的让询问者做出错误判断,而女性的任务是尽可能的帮助询问者得出正确答案。现试想如果用一台机器替代男性玩家,如果这台机器能够与人类玩家玩得一样好,那么就可以得出结论:这台机器拥有不逊于人类的心灵和智能水平。模仿游戏实质上是说,如果在电脑终端,我们无法分辨自己是在与人类还是在与机器交谈,那么我们可以说这台机器拥有了不亚于人类的心灵与智能。
但是图灵测试真的如其设想的那样好用吗?对此存在两种批评的声音,即认为图灵测试过于艰难(tough)和过于狭隘(narrow),因为拥有智能不一定要拥有和人类一模一样的智能,尤其是不一定需要和人类一样的语言能力,可能存在其他类型的智能。然而,无论如何,图灵测试提供了一种判定心灵是否存在的充分条件,尽管不是必然条件。意即,一旦通过了图灵测试,这台机器必定拥有和人类同等的心灵与智慧,虽然拥有心灵与智慧不一定必须通过图灵测试。
图灵论断 (Turing Thesis):如果两个系统具有相同的输入与输出,那么它们拥有相同的心理状态;尤其是,当一个具有心灵或智慧的时候,另一个也一定具有心灵与智慧。
可见图灵在这里的其实更倾向于行为主义立场,而非机器功能主义,因为图灵在这里更强调外在的输入与输出。也因此图灵测试具有与行为主义相同的脆弱点,没有意识到相同的输入与输出不意味着拥有相同的内部状态。
在上文我们已经简短介绍过来计算主义(computationalism),这一节我们将详细介绍这一流派的具体观点与其最著名的反对论证“中文屋”(Chinese Room)论证。
计算主义认为,人类或任何生物的认知就是信息处理,而信息处理就是根据句法规则对符号表征(symbolic representations)进行计算。由此,人类的心灵与认知过也能够在计算机程序中运行。这种观点下的计算机又被约翰·塞尔称作“强人工智能”:计算机不仅仅是人类的工具,在经过适当的编码后,计算机可以拥有心灵,能够理解(understand)和拥有其他认知状态。塞尔的中文屋论证就是为了驳倒计算主义的观点。
塞尔的论证是这样进行的:设想有一间屋子,里面住了一位不懂中文只懂英文的人,面前摆了两本中文文本,称为“脚本”和“故事”。屋中人还被提供一些英文规则,来了解如何访问脚本与故事并操纵中文符号。这些规则是完全形式化的和句法性的,与意义完全无关,意即即使你完全不懂中文,你也可以参考这些规则正确地操纵中文符号。这样这位屋中人每次收到一些中文文本信息传入后,都会将这些文本根据符号的形状与规则来访问脚本与故事,并发送回中文回答。由此看来,屋中人就像是懂得中文,能理解屋中的中文故事一样,能够与懂中文的人进行交流,尽管事实上,屋中人根本不懂中文。
现在,如果将屋中人替换为计算机程序,我们就会发现,计算机和屋中人的处境一模一样:计算机只懂得根据句法规则操纵符号,但对于语义根本无从理解。据此塞尔得出结论:心灵不仅仅是规则主导的符号操纵,而仅从句法无法生成语义。
中文屋论证的核心在于对于语义的知识(knowledge of meaning / semantic knowledge)的理解涉及到语词与世界的关系(word-to-world / language-to-world relationships),而句法只触及符号系统内部或说语言内部的关系,始终未能超出语言的范围,未能触及外部世界。理解语义必须与现实世界(extralinguistic reality)产生联系。
然而,塞尔的论证也只论证了他所设想那种机器(即操纵符号的机器)无法理解语义,而无法证明所有机器都无法理解语义(事实上塞尔设想的这种人工智能与图灵最初设想的人工智能相去甚远,塞尔的中文屋更接近符号学派的专家系统,而图灵所设想的更接近现在联结主义的机器学习)。但是中文屋论证也有力地说明了,计算机想要拥有对于语义的理解与知识,必须被置于现实世界中,与环境互动,获得周围环境的信息,甚至与其他主体进行交互(与近几年兴起的4E cognition研究有很大关联)。
塞尔自己却认为,对于语义的理解只会在生物大脑中产生,这种观点又称为“生物自然主义”(biological naturalism)。但问题来了,即使是生物神经元,它们又是如何获得语义和与世界的联系的呢?这一心灵的意向性难题始终未能得到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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