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的那个县城很小,老一块看电影的朋友也只有一个,哥们叫大白。
虽说爱好的东西一样,但我还是没这家伙命好,大白喜欢电影是家传的,他老爹就是个电影迷,小时候就听大人传说,《少林寺》上映的时候他爹偷家里钱到县城电影院买过一天的8张联票。联票什么概念,同一个座位号,一整天八场放映,他买下来,然后坐那一口气连看八遍不起身。
后来县城开了录像厅,他爹跑去打工,这之后便不再去电影院。等到家家户户都有电视的年代,他爹率先在县城主街上开了租碟租录像带的门店,门面不大,货架非常深,黑漆漆,白天都懒得开灯,照明全靠一台放在高处的电视。
我对他这老爹有印象,是因为他天天坐在店门口那张收银的木桌子旁边,盯着头顶上19寸电视机看,我在里头偷摸翻柜架上的三级片封面,摸一整天他也不管。
大白不愧是他爸的儿子,也被种了电视一开眼珠子就不动弹的基因。只要是到了假期,他家的电视一早就开着放到晚,只是有大白他妈监控着,我们能看的东西有限。有次考试他抄上了我的卷子,他老爹把店里淘汰下来的录像带机和旧电视给他放进卧室里,我俩终于可以半夜偷着看点家长不让看的东西。
慢慢我意识到,大白的趣味并不满足于他爸店里那些盗版的B级片和黄色录像带,他是真喜欢电影,甚至还从增频的电视上录些没带子租的电影下来。
我不爱看他录的那些玩意,因为他老录得没头没尾,大部分连片名都不知道,录像带画质也差得要命,有些带子会出现画面模糊好几分钟的情况。每到这个时候,大白就会口述告诉我这段情节是什么内容。
那个年代国产电影什么都敢拍,这家伙也真是能说,有时候我觉得香港三级片无聊,反倒一边看那些国产土味电影一边听他讲更来得刺激。其中有一部,大白居然因为内容过于刺激,在录制时完全被情节吸引,忘了及时换新带子,结果就给录漏一大段。
在大白的描述中,那场戏大概是这样的:故事的背景设置在改开之后经济腾飞但治安也比较混乱的那几年,有一个叫兰凌的个体司机一直处在黑社会的恐吓之下,这个团伙里存在一个对他挺有好感的女性角色总想暗中帮助他,这个事儿被变态的黑老大知道了,处于变态的心里,他就亲自执行了一次胁迫强奸事件,逼迫兰凌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下强奸一个女性,完事之后故意他看到他强奸的是对自己有好感的那位女性。
我们在一块看过两三次,每次到这个部分,大白都会把强奸细节极尽所能的口述出来,我听得毛骨悚然,虽然80年代末国产片拍过很多“厉害”的东西,但如此极致的影像表达还是让我不敢相信。更让我无法理解的是,大白坚信导演曾亲自指导男演员完成了一场真实的强奸戏,也就是说,强奸在拍摄过程中真实发生过。
即便后来我俩看的电影越来越多,兴趣也都超越了小孩时喜欢的刺激,我们也常常围绕这部电影,争执创作时拍摄电影是否有必要采用极端手段操作以抵达最逼真的表演。但电影这东西终归还是离我们太远了,那些关于电影创作的想象自然出格的离谱。
到那几年,县里的电影院早没生意了,碟店反倒越来越多。去高中报道那天,我妈给我买了第一台手机,大白没来送我,说是得帮家里看店。其实我和大白关系早就淡了,看待电影的方式也越发不同。对我来说,电影就是个认识外面世界的工具,等我做好了准备真要去外边的世界看看,这东西就不重要了。但对大白来说,他对看电影已经形成一种补完拼图式的需求。小时候他曾经问我,我们有没有可能把世界上所有的电影看完,那时候我还笑话他,但到如今,对他来说,每一部单独的电影已经不再独立存在,而是相互关联,拼在一起构成了这个年代。所以,一定没有哪一块拼图他不想牢牢抓住的,于是他不再理我们这群人,而是开始花更多的时间看电影。要我说,他看电影的方式,更像是在和电影工业赛跑。
反正初中毕业之后,大白就接了他爹的班。我呢,外出考学,之后一年也未必回家一趟,跟他联系越来越少。我们关于电影的喜好都已变成一段记录往事的老照片,渐渐泛黄暗淡,更不用说对于那部电影的争执了。
前几年我跟家里通电话,偶尔还会跟我妈扯起大白和他家的事,我妈说现在光纤进了家家户户,哪有人还租碟买碟,那条街上原本的七八家音像店,现在又只剩下大白家了。他能坚挺那么多年,还是因为把店铺的一大半被用作快递接收点。我妈说现在大白都可忙活了,每天都得花好几个小时整理邻里们的网购成果。电话里我哼哼哈哈,说依着我对他的了解,工作的间歇他肯定还会昂着头,看看电视上放的新片,要不就看他那些几乎放不出影像的录像带收藏。我妈说,还是你了解他,别人都说他魔怔了。接着妈又问我还看电影吗?我说,早不看了,没那个耐心。我妈说,幸好,都那玩意害的。我说,大白是给困在咱们那个小地方了。
前几天下班回家,保安亭的大爷站小区门口说有个人等了我一下午,我一看是大白,他坐在录像机箱子上,拿着一台DV在拍我。
我以为大白终于想要走出小镇到新环境生活了,心里自然惊喜,赶忙把他迎进家里。大白搬上那台录像机,看上去也挺开心,但酒饭吃喝却一直心不在焉,谈及生活变化也总在闪烁其词,他甚至打断我的问话,说这你平时在家都干嘛呢,这屋里怎么电视都没有?
第二天我仍照常上班,留大白在家休息几天,等到晚上回家,家里竟然多出一台旧电视,一个DVD机,大白说任何人家里都不能缺台电视,不然太像宿舍,他从附近二手家店市场给我收了两台机器。我哭笑不得,这家伙一天宿舍没住过,到操心起我来了。但也只能和他在租屋里找个空地,连他带的机器,把这过时的家具三件套摆好设好。
弄完之后我进屋洗澡,大白连找电源,等我点烟裹着浴巾出来时大白已经放上一部片子,我坐在他旁边心不在焉,但没过一会儿便认出,这就是当年那部引发我俩争议的电影。大白看我还记得,心里挺激动,我说我记得是记得,但除了一部分片段之外,电影讲了啥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大白找来的这个版本经过画质修复,看起来更加陌生了,而且它毕竟已是二十多年前的通俗类型片,现在再看就显出情节老套,走戏僵硬的毛病。我很快疲了,直到一场绞杀戏开演,大白才道明这次来找我的真正目的。
大白无比确信,这场戏的声音采集自真实谋杀的环境录音。
大白告诉我,他之所以如此确定,是因为他在店里,没事就从碟商给的目录单里进货退货,拉了无数部那个年代的片子,终于把电影和名字对上了号。据大白所知,这部电影名叫《黄色幽灵》,电影上映没几年导演达式彪就去世了,那个被大白认为遭到强奸的女演员则在若干年后因为组织卖淫活动被捕。
由于导演的死因一直没有公布,大白认为,这场戏中,被绞杀的受害者所发出的声音,很可能就是导演本人的声音。
“异想天开,导演怎么可能把自己濒死的声音放进自己的电影里?”我说。
大白提醒我,根据他的记忆,这一剪辑版本已经与他自己的录像带版已经大不相同,素材如今连来源都很难追查到,而知道真相的相关人士要不死了,要不身处牢笼,要不失踪。
“任何电影的剪辑修复工作都会有大量人参与,一定有人利用庞杂的胶片搜集和修复体系,把真实录制的杀人现场收音加入到了片子里以传达某个真相。”大白无比确定说。
但真相是什么,又该如何查找,他当然搞不清楚。我说你别嫌我说话直,但你在咱们那县活了一辈子,连电影修复的流程都一窍不通,你要怎么找?县里电影院都关门了,谁还看电影,谁又还在乎这些拍电影的人在干什么呢,年近40的大白很激动,他掏出自己那盘几乎已经读不出画面来的带子冲我挥舞,说他在乎。这场对话不欢而散,我躲进屋子里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玩手机,不一会儿睡着了。等到第二天我出屋一看,大白已经离开了。
在留下的纸条里,大白显得很伤心,但他最终还是承认我说的话,承认他本质上离电影很远。但他依然无法释怀,并且相信发现真相的途径只有一条。
他得回到最开始的地方,作为观众看这部电影,通过这个方式去发现背后(他认为存在)的秘密,因为那是他与这个事情的唯一联系。
我把纸条叠成一叠,然后拔掉那三台机器的电源,把它们堆一块。
时间过去一个月,我接到老家电话,大白的老爹突发中风,他的家人托我妈找我说大白家人与大白断联有一阵了,希望我告知并让他速回,我这才知道大白根本没有回家。
自此大白便失踪了,他的家人很焦急,但我并不在意,我猜他还是在找那个真相。
再说,一个40岁的人失踪,这事实在叫我关心不起来。
时间又过去大半年,想到左右躲不开大白失踪这个话题,我决定趁着参加大白爹葬礼的机会回家看看。大白爹葬礼结束之后,我走在面目全非的老街上,不由得想起了热火朝天的童年往事。我有点伤感,同时也意识到,记忆中残存的气味记忆本可靠重回物理时空环境去唤醒,但当物理时空逐渐坍塌之后,那些记忆也会渐渐消失。
我胡思乱想走到大白店门口,卷帘门上贴着暂停营业的打印纸显现被水泡过又晒干的痕迹。自大白出走到大白爹中风,大白家一团乱麻自然无心经营,但我却在这时想起了大白纸条上的话,“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我试着拉了一下卷帘门,门未上锁,干燥的阳光射入黑漆漆的屋子里,气味让我我脑中浮现站在那些碟片封面前的自己,但实时映入眼帘的却是堆叠的快递柜架,架上除了大白的DV别无一物。
我拿起DV翻看,机器几乎要没电了。我在存储卡上的录像中看到了小区门口的我自己,看到了大白出发时的画面,接着又看到大白回到店里一盘接一盘看带子,看来他在离开我那之后回到过县里,但却没进过家门。
我合上DV往店的深处走,终于看到角落里看到满载影像和尘埃的碟架,那是熟悉的物件,我触摸着从新到锈的铁艺架台,踩到了地上的一盘录像带。我抬起脚,发现了地上的泡面空箱和散落一地的录像带。
大白从录像中发现了什么吗?大白去哪里找他的真相去了?我拿起地上随便一盘带子塞进机器,电影画质模糊,无头无尾,坐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大白好像从来没有离开,我好像也从来没离开。
我重新回到生活中,关于大白的心结却怎么也解不开了。晚上下班回家,我总是盯着电视黑屏发呆,大白的DV被我带了回来当做纪念,此刻也被我堆到电视机上头。我总在想那堆散落一地的录像带,大白从中发现了什么吗?我打开从不在下班时使用的工作电脑,在网上搜索大白提到的几个名字和电影,出乎意料的是我不费什么精力就找到了其中大部分电影的数字资源,可不知道为什么,在高清电脑显示器上展开的电影就是不太对劲,好像那些厉害的桥段都被剪掉了似的,而有几部电影却在视频网站不见踪影,倒是有几个看上去可疑的下载链接,在我按照指示点过一通后又回到原地。
胡乱看了一阵之后我把电脑关掉,躺回床上操作手机。我不知道大白是怎么找到这些名字的,通过这些名字搜到的资源总也对不上那些我们小时候看过的电影,我甚至怀疑后来大白给我看的《黄色幽灵》和小时候根本不是同一部,但想想又觉得,其实是同一部,但随着时间流逝,它们也在苍老,也在变化……
我开始怀疑自己,这是不是说明大白的判断是对的?我在内心里越来越倾向于他了?
依然没有任何证据,除了现在能找到资源中那场绞杀戏中的,所谓来自导演濒死的哀嚎,但我越来越不确定,因为时间并不止步。
我在这座城市的生活随它节奏而间或发生震动,后来的几年里,我搬了几次家,钥匙环上的钥匙越积越多,我认识了新的女朋友们,每一次我都以为她们是对的世界,是新的。然而新难免变成了旧,“对”则不再重要。
逐渐地,就连我与大白在那间出租屋最后一次看电影的记忆,都像印在热敏纸上的笔记一样越变越淡。
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成吨的塑料碟片被堆积在老家的垃圾山上,它们被挖掘机碾过,被填埋。我看到风中无数录像带中扯出的黑色胶带在飞舞,缠绕在高压电线上,勾住鸟,被电弧烧得没了踪影。我看到一个人影站在远处,用一台没有电的DV悄声无息记录着这一切,风代替了转轴的驱动力,拽着从坏掉的外壳中露出的胶片向外抛散,在暴力的撕扯中完成了这一场连续的曝光。
睡醒之后我给老家打了电话,母亲搞不懂我怎么又问起大白家的事情,很显然在大白爸去世之后大白的妈妈便搬回了乡下老家,店面也早早退租关掉,那些碟和带子肯定也不知所踪了。
母亲语气略带狐疑,我知道她生怕我变得跟大白一样神神叨叨,便随便说了几句现状就挂掉电话。
我心神不宁,把全部家当翻过一遍,找出从老家带回的那台DV,机器自我带回就没被充过电,更别提打开过了,我拔出其中数据卡插到电脑上,我又看到了大白拍到的我,以及在那个出租屋里我拍到的大白,那年从大白的店里回来之后,我已经好些年也没看过这些画面。
在一段画面上,大白在拍我们再看录像,录像的内容又是从这台DV上考过去的。我看着视频里的那些物件儿,想起他给我买的电视和录影带机来,这些东西早被我留给那个租屋的房东,如今不知还在不在那。
不知不觉我就翻到了数据卡中最后一段录像,这段录像录制于大白回到小镇,回到自己的店里。DV被大白放置在快递柜上,内容是他自己在店内重新观看录像带的画面。我正准备关掉,却发现画面中大白起身上前从录像带机中退出带子,装进了快递袋中并在地址栏写上一行地址,录像到这因为卡满就自动停下了,我在电脑上放大最后一格画面想看大白写了什么,却什么也看不清,但我能看清,他随意拿起的是印着邮政标识的快递袋。
深夜,我跟在一个年轻女性的背后走进小区大门, 还生怕被保安拦下盘问,那个年老的与我相熟的保安早不知到哪去了。
站在曾住过的小区楼下,我看到那个硕大却几乎不再被使用的邮政专用快递箱仍然还安放原地,我安下心来,走上前查看曾属于我的邮件箱。在用暴力手段把它撬开后,我从落了一层灰的广告纸下边取出了那个邮政包裹。
我站在楼下眺望自己曾经住过的屋子,看了很长时间,屋内灯光从未亮起,我的决心一点一点被种下。站在那扇防盗门前,我掏出钥匙串,悉心辨认一番之后把没有归还的钥匙插进锁孔。
屋里漆黑一片,我告诉自己已经尽可能小声,说完便不那么紧张了。我不敢开灯,用手机照明扫过那些熟悉的旧家具,它们的摆位并没有发生变化,我走到自己曾经堆放那堆机器的角落,它们依然在原位,但所有的插头都没接电。
我摩挲着不知道是房东还是新租客给它套上的绸面电视罩,手指粘上一层灰。我取下罩子,接上电,把录像带扔到面前的地板上,然后在黑暗中坐在电视机前,手机照明灯的光点击向显像管又漫散开来。我不知道该不该把带子塞进去,我不知道该不该看。于是我关掉闪光灯,跑到阳台上抽烟。
一根烟还没抽完,客厅的灯突然亮起,客厅内有人喊了一句,“阳台上有人!”
在派出所里,我反复跟警察解释事情来龙去脉,我说我和发小曾经是离电影最远的电影迷,现在电影已经没了,电影院全在放怪力乱神的杂技,但发小却在那些老电影里迷失了一辈子,到现在失踪了,而线索却在我们一块看过的电影里。
除了一个民警表示一头雾水之外,另外那些根本不信我。怎么会有人入室行窃自己赠予他人的东西呢?但在致电房东确认了我的身份和我说的话之后,他们还是决定把我放了,由一名警察陪同上门返还钥匙,并向已经原谅我的房东道歉。
在路上,我和民警聊着各自关于电影的记忆,从小区门口那个冷清的电影院门前走过,穿小门进了小区。我站在房东门前敲门,敲门声的间隙,我听到屋子里传来了《黄色幽灵》的声音,我猜一定是在我被警察带走之后,房东发现了我仍在地上的这盘带子。
迎我们进屋之后房东赶忙摁了暂停键,我把钥匙递给房东,房东有些不好意思,但我理解,他只是想知道我冒这么大风险入室到底是想看什么。“不就是几乎完全看不清楚的一盘带子嘛。”他说。
看到事情解决,警察决定离开,我也转身准备走,房东叫住我,他想把录像带还给我,我回身时却怔住了,连忙叫停准备推出带子的房东。
我看到的是暂停状态下的《黄色幽灵》留给电视的最后一帧画面,它在显像管上的荧光粉有规律地颤动着。房东说得对,过了这么多年,这盘录像带的画面已经近乎无法被看清,声音也毛毛糙糙。但我确信,在画面上,女主角的身边,我看到了大白的身影。
那是一圈噪点构成的身影。噪点随画面闪烁而闪烁,其匍匐姿态与多年前在电视前打坐的大白一模一样。原本这一帧画面不存在任何瘢痕,所有的痕迹都因为一遍又一遍反复观看带来的,最终瘢痕挤占了画面,构成了影像的主体。此时此刻,这个由时间和磨损构成的大白,正蜷缩在画面深处的角落里观察。我想起那年,也是在这个位置大白很激动,冲我挥舞手里的录像带,我记得那时候我问他说,你说你在乎,但你连电影院都没进去过。电影这东西离你可太远了,你是全世界离电影最远的人,你要怎么找那个所谓的真相啊?
此刻我只能盯着闪烁的屏幕,我看的不是画面上的女人,我在看的是那些噪点。我看了很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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