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bohemianism:机械波希米亚主义
为避免奇点到来造成供需关系改变并最终引发革命,科学家建议在不改变任何生产关系的情况下由有限人工智能机器人替换人类完成大部分生产工作;同时,为不需要工作的绝大部分人类提供定额消费资金和极度饱和的娱乐项目。
在8年13次产品迭代之后,Robohemian于2035年问世,一个由「辅助轻机型机器人」构成的大规模生产社会就此出现。
工人阶级彻底退出人类历史舞台。
过了五分钟,齿轮厂夜班经理重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他站在门口摁开关,灯却没有亮。
“刚才咱俩动手,把灯抡坏了。”我蜷缩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没回头喊了一句。他把钱甩在我身上,出去找人换灯泡。我把遥控器的音量调大,然后侧身拉上旁边的百叶窗,让屋子变得更黑一些。
“3月11日发生于库斯湾的一起轻机型机器人残害三名人类的案件,被认为是首个机器人攻击人类致死案。以下陈述来自这起案件唯一幸存者,幸存者为人类女性;年龄20岁;身高5.8英尺;无疤痕;共有纹身29处。”一个男性声音通过电视说。
“我知道那天他想办我。”说话的声音变成了人类女声,“我俩压根没确定关系呢,他又不清楚我是不是那种乱搞的人,所以叫上了他兄弟和兄弟女人搞四人约会,但我知道这都是幌子,他只是想办我。那晚上我们一共去了三家酒吧,都在混居区,距离也都不算太远。第一家是很热闹那种,在那他的哥们就已经喝醉了,被他女人扇大嘴巴,我感觉很尴尬,但他只是拼命灌我,看我怎么都不醉,他以为那的啤酒掺水,所以我们就换了一家,在第二家喝了最多。现在回想起来,我在第一家酒吧就看到那个工人了,他戴着一个卡车司机帽,像是很多经历过劳动时期的老年人习惯戴的那种。我们从第二家出来时他开始对我动手动脚,就那时候我注意到又是这个老家伙站在路口盯着我们看。我很紧张,告诉其他人我们被跟踪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躲进了第三家酒吧,因为当时我们不知道他是不是精神病,当时完全没想到他是个工人。在第三家我们躲了好一阵,除了他其他人都没喝,等出去的时候他已经完全醉了,看到工人还在原地他就毫无顾忌上去搭话,不一会儿回来说那人想邀请我们去他家接着喝点。他和他兄弟大概商量了十秒钟吧,也没听我们什么意见就同意了。路上工人走在前边,我们在后边悄悄商量,这时我才知道他是想跑到人家里把人绑了,然后和他兄弟在那办我俩,让老头在一边看着。我们还是来到一个老式公寓楼,楼梯很陡,工人走的很慢,所以他和他兄弟往前抢了几步,停在黑暗的楼道里悄无声息的等着,等工人慢悠悠走进来之后,他突然拽下走廊上方已经松动的空调风口盖,把这个东西砸到工人头上,工人没事儿一样,所以他跟他兄弟就和那工人扭打在一起,另一个女人不知道从哪翻出一个扳手,她冲上去用它敲工人的脑袋,敲到工人头骨变形才停手。我记得所有人都是一头汗,酒也都醒了。他回过神来,摸出工人身上的钥匙就开门进屋。屋子又脏又小,还有一股没有清理过的烤箱才有的味道,而且到处都是色情杂志和录像带,我翻看那些色情杂志,翻着翻着就发现了下边的充电桩,对,就在后来他强暴我的钢丝床边上。然后我意识到他不是人类,可已经来不及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进屋里,用门口的棒球棍把另外三个人都打死,然后开始……”
一个工人闪身进屋挡住了电视屏幕,紧接着还推了我一把。我正想还手,发现是单杠,于是给他让出地方。单杠爬上桌子装灯,装的过程中把桌上的工件样品抖落一地。
“后来的事我不记得了。我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用充电桩把它给弄短路的……”我不想再听下去,于是从经理办公室出来,站在厂房门口一盏不太亮的照明灯下抽烟,我看见我手里的烟飘上去,熏得绕灯打转的蚊子晕头转向。过了十分钟,其他几个交班的工人也围了过来聊老布的事情,我想换个地方,但想了想又没挪动。
“前两天我在家里看电视,两个什么专家在那吵,一个好像是说生产环节出了问题,另一个说这就是设计缺陷,有可能这代产品都会出现故障。”
我把烟头扔在地上时单杠刚好出现,他把我拉到照明覆盖范围之外试图安抚我,我让他放松一点,我今天已经不想再打架了。听到这个他松开了我,我们站在没有光亮的地方说话,单杠瞄着我,没有光的地方蚊子好像更多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所以选中一只蚊子盯着他的飞行轨迹看。
“明天还是钢城旅社见吧。”他也把烟头扔掉,“你先去等我。”
钢城旅社挤满了还没上班的工人,我在吧台找到一个位置。
“你看,这下吧台坐满了,和前天一样,但没人会看悬在顶上俯视众生的三台电视,和前天一样。”我左边这位看起来是熟客,正在跟他左边的生面孔说话。
强尼·刀片正用一把精致的小刀剔牙,刀柄上缠着漂亮的金属线。他小心翼翼用刀在牙上又剐又剜,偶尔用一下放在啤酒旁边的磨刀石。
「钢城旅社」以前真是一个旅社,后来城市扩张把工厂挤到更边缘的地方,这片老厂区就变成了工人的生活区。食堂之类大而无用的建筑场所全变成工人录像厅。刀片说我们现在的生活和伦敦刚刚出现人口爆炸的16世纪很像,不过那时候扎在城墙外的是戏院和妓院,现在都是录像厅。到最近几年,很多地方都早学着「文化宫」在门上挂一个小牌子写着“玩真的”,在里边准备一块小小的舞台安排现场性行为表演,借此招揽生意,这招竟然真有用,你永远搞不懂这是为什么,反倒也让钢城旅社显得特别了一些,因为作为录像厅,这真的只放色情录像。
“我每隔两天来一次,每两次来会看到一次打架,每看到两次我会出面劝阻一次,每劝阻失败两次我就会动手一次。那么问题来了,我上次动手是和我右边这位打了一架,所以你猜他每多少天会来这一次。”左边这位一遍说话一遍打嗝,他用手肘戳了我一下,还算友好的打招呼。
我闻到不新鲜的啤酒味混合着润滑剂的味道,可我想不起来那次动手是因为什么了。“这里真无聊,就一帮子傻逼兮兮的工人坐在这啥也不干,为什么不去「玩真的」?”生面孔说。
“你看见那兄弟没有。他是这的老板,我们就叫他兄弟。你可能会猜他这外号肯定是因为自己特别热情吧?但你猜错了,所以你再这么不守规矩,他会来收拾你。”左边的工人说。
“兄弟”是个小个子,小得非常普通,也就是说他身上并没有奇怪到让人愿意去细细观察,然后再惊心动魄一番的特质。他不爱说话,喜欢站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当然他脸上通常也没有表情,不过话说回来,我对他没有意见,自从某一次他不给老布换录像内容开始,我们几个就只来这,因为在合同期满重新清算定价之前,他都不会发现自己在亏本经营。
“你知道这的老板每天会花四个小时用在那些健身器材上吗?”刀片说,“用抵扣抚恤金的无缝钢管做的,里边一半合格品,一半他亲手扎的残次品。”此时左边两个人已经缠斗一起,我一边看他们打架一边跟刀片聊天,实际上想在这打架你得绕过一个又大又丑的发亮装置从后门出去——你不能在店里打,这里酒虽便宜,打碎杯子却要赔不少钱。
“这事有年头了,我是说他健身。14个小时工作,4个小时健身,6小时充电。但你知道,不管他再怎么练,练到报废他也干不了块头的活。”刀片目送体积壮硕的“块头”把生面孔拽出后门,然后重新拿起刀在小块麂皮上擦拭。单杠推门进来,左边“今日不宜打架”的朋友挪出一个座位来,单杠拍拍他的肩膀,我把剩下的啤酒倒进刀片的杯子里,跟他一块出了后门上阁楼。
在我们收拾了一个小时之后,单杠租住的阁楼间里只剩一架放在窗边的立式钢琴还没拆卸。单杠一块一块拆掉护板,钢琴的内部结构便暴露出来,他取下其中几个部分递给我,“这是弦锤和键盘组,”他说,然后把音板取了出来,那是一大块嵌满了钢丝的木板。我问他为什么要拆这玩意,单杠走到琴体边上一使劲把琴体挪出几十公分,露出墙上一个洞。“搬来的时候狗东西拿这玩意来挡住这个洞,怕我不签那合同呢。行,不过这里头的东西我用得上。”他把护板装回原处,重新组成空心钢琴。
单杠的新家在一个狭长楼梯的尽头,我站在楼梯上等了很久,看他从打包箱里找出零件盒,再从零件盒里拿出不同的钥匙试着开门。其他等待上楼的住客排着队,等他找钥匙。
门终于被打开了,在这个同样破漏狭窄的房间里,单杠首先清空屋子中央的区域。他从腰上解下一盘钢索,穿过天花板上盘旋的外露钢筋,吊起那个已经为音板和键盘弦锤组准备好的支架。音板上的琴弦被一根根拆下,拆完之后露出开裂后修补的痕迹。“你看这定位孔打的什么玩意,费这么大劲偷摸搬过来,我车一块给你不就完了。”我说。“现在都用复合板。”单杠说,他取出所有行李中最沉的一个箱子打开,原来是一个非常精妙的工具箱,他从中取出工具和一串密密麻麻的崭新铜皮钢芯丝,开始为音板重新上弦,他用弦锤敲击装好的第一根弦,“声音不一样。”他说。
晚上我回到钢城旅社,客人比白天少了很多,但刀片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他的面前摊开一张麂皮,麂皮上整齐罗列着大小工具,旁边那杯啤酒的水线相比下午只下降了一根手指宽度。我不知道是不是有别人也把剩酒倒进去了,但难怪兄弟对他没有好脸色。我点了一杯啤酒坐到他旁边,看着他用15枚螺丝把五个精致的小喇叭固定在一个细长的金属盒上。这是一个看上去非常别致的乐器。
“你不觉得很有趣吗?”我说,“我们根本对音乐没概念,却会喜欢安装和改造乐器。”
“其实玩机械表或者焊电子元件的工人也有,但这些东西都有实用价值,所以不可能真有什么收藏价值。”刀片说,“音乐就不同了,我们对音乐没概念,这让乐器反倒成为一个好玩的东西。理解不了的东西才会成为工人争相把玩的东西,如果能够被理解,它就会被降维成为某种有用的工具。大概是这么个道理。”刀片正在用一支小刷子清理金属盒上的锈迹。
“好吧,这就是问题,我发现单杠不仅仅对改造乐器有兴趣,他还提到了声音不一样。”我把双手放在吧台上,“他是要正经演奏那个玩意。”
“是吗?”刀片放下手中的工具,把双手伸进啤酒杯里,然后用湿润的手指剐蹭玻璃杯口,发出一些摩擦的声响。“我们接收声音信号的方式是传统的振膜-物理转数字信号,不过语言是一码事,能听明白音乐又是另一码事了。”
“我可没见到他在早上开工前打开收音机听马勒……”我说。
“为什么工人们会被设计成无法理解音乐?”刀片打断我,“原因很简单,理解各种声音的含义需要长时间的机器学习,音高和律动中的情绪表达又是更为复杂的机器模块,要学这个那生产效率就太低了。设计原理是让我们生来轻易就能保持’准确’,’准确’本身也让我们失去了探究物理和数学的乐趣。但演奏就不同,单杠的手指当然不为演奏钢琴而设计,如果愿意他可以通过练习获得这项技能,但这有什么必要呢,已经有特种型号给它们干这事儿了。但对他来说,恰恰因为双手与琴键的不匹配,才能让他在练习演奏的过程中保持着那些无法预估到的不确定性,这也给他带来了整个演奏中最美妙的事物,那就是不准确。”
“除此之外,我会尽可能控制我演奏中速度力度和和声变化的多变性,这让我的演奏听上去更像人类所谓的噪音。”单杠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刀片旁边,他朝走过来的兄弟摇摇头,意思自己今晚不喝,“而且谁说我非得听那个德国人写的东西?”
刀片继续用他湿乎乎的手摩擦着玻璃杯口。 “你看,四百年前有个爱尔兰人也这么玩杯子,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人类也觉得这是某种意义上的音乐,多有趣。”他说。
“爱尔兰人?它们跟咱们像的地方还挺多,听说它们也会在类似环境和类似时间喝这玩意。”我说。
“听着,它们喝这个是会中毒的。”刀片说,“它们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我决定离开一阵,于是搭上混合巴士往南去寻找机会。在巴士上我跟一个人换了带充电桩的座位,塞进一枚硬币然后闭目养神。这辆巴士只坐了一半,乘客却几乎都是人类,上车时驾驶员还无奈的朝我点点头,不知道他是不是也闻到了消化道和汗腺分泌物的味道。老布的事情发生之后有人倡议取消这种混合公用服务项目,不过几乎没有获得响应。我当然喜欢混合巴士,因为相比工人,猴子相互之间没什么话可讲,这能让旅程安静不少。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巴在一个市郊车站停靠,几个核电站的维护工人上了车,一个苍老的型号跟他们在后边,我看着他一个劲往里走,然后坐到我的身边,坐下的时候他的关节发出几声弹响。我莫名烦躁,心想假如他敢说一句话我在这就拆了他。不过一路上他一句话也没说。倒是前排的几个工人一直喋喋不休,他们提到假性激素泌异常对工人心智造成影响的说法,这种阴谋论来自在伪科学盛行的纺织类行业。一些纺织工人相信老布的行为异常不会是个案,工人觉醒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应该把这些邪教分子抓起来打一顿。”一个说。我看自己电量充满,于是拔下充电桩递给旁边的老型号,我还没见过这么沉默的工人,不知道是他的发声器官已经受损了还是我的嗅觉出问题把它们误认成工人了。他接过充电桩的同时一个小东西从他怀中探出头来舔了舔我,吓我一跳。
那是一条杂种狗,看来它和主人一样沉默,沉默到一路上我都没发现他。他把它塞回怀里,我也缩回手。狗崽子在他怀里扭了两下,肠道发出轻微蠕动的声音,紧接着我闻到半发酵的燕麦和动物蛋白质的味道,它和车里原本的味道混合到一起,让我想起半年前给一个老太太疏通烟道那次,她屋子里也有相似的气味。
巴士公司一向禁止非法物种搭乘,即便是混合巴士。但我不会多事。
车停靠在海边的站台,远处能看到日夜不停息的货运海港。工人们普遍讨厌在海边的室外工作,因为咸风和湿气会加速部件老化。那些因为走投无路而来的工人是干不长的,他们总是待个一个星期就受不了离开,只有过度伤害同类或者偷东西而上了黑名单的会长留在这混日子。
工长在码头上面试我和另一个更年轻的型号,海风把他手里的登记表吹得咔咔作响。其实没必要面试,因为他们根本招不够人。
“都进名单了?”工长问,根据规定海港也应该尽可能避免雇佣上了黑名单的工人,但照我看他们宁愿要上了名单的,因为这能减少招工压力,他们乐得自在。
“行,开始体检吧。”工长说着朝旁边一堆木箱子一指,让我们往集装箱里搬运。
如果用工不当导致货物损坏港口将承受巨额损失,因此做测试是少不了的,但只要通过了体检测室偷懒的机会多得是,招不够人就在招,工人不够用就增加来年的机器人产能,担心机器人存量过大就缩短他们的使用周期。随着批次更新——比如旁边这位——耐用性是越来越差的,因为这能让厂商制定生产计划时更加灵活。但你没必要告诉他们自己,因为说了他们也不信。
体检总共进行了三小时,我的关节已经形成了一层氧化结晶。工长让我们明天上午八点过来报道,但港口不提供住宿,这倒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整个港口居然一家能去的录像厅都没有,于是我只能沿着货运铁路往镇里走。
在一个水手旅馆改建的工人旅社我找到个不漏风但脏得要命的房间。我没有行李,打开门走进屋子,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待了没五分钟就下楼。上楼前我路过一层的录像厅,当时里边只有一个摊在吧台上的老型号,下楼的时候我看到旅社老板从他身上摸出几个铜板,正在和另外一个熟客商量究竟是用这些钱充他欠下的酒账,还是帮他投币充电,原来老型号已经断电好几个小时了,如果不及时开机,24小时后他的记忆核心就会自动溶解。
之后我投币打酒,端着满满一杯浮着黑屑沫的淡黄色液体坐回到吧台边,这黑玩意有可能是管子里的残糖,也有可能是别的,无所谓。我从兜里掏出刀片送给我的小刀,盯着电视上低分辨率的群交猴戏,心不在焉学着刀片开始剔牙。
我能闻到味道,或者说以为自己能闻到味道,这件事我只跟老布一个说起过,当时他说我要不就是通灵了,要不就是疯了,因为工人根本没有嗅觉器官和相关记忆模块。老布建议我去跟纺织工人匿名沟通一下,或许他们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不想招惹那群娘娘腔。
我胡思乱想了一阵,电视又开始放五十年前的录像带恐怖片,我看了进去,故事大概是说一辆古董跑车在觉醒之后就爱上了第一个开他的人类,谁跟人类亲近车就弄死谁,谁想偷摸驾驶他也弄死谁。
关于觉醒,人类有一套非常自信的妄想系统,觉得即便是辆车,在有了自由意志也想变成它们的一份子,甚至参与它们的社会生活。
我一直待到天快亮都没上楼,但我等了一整夜都没有一个能打一架的新顾客进门,我虽然嫌工人烦,但也害怕这种寂寞。眼看时间临近开工,我就只能出发去港口。铁道主干一直通向海湾,中间不少岔路分别通向大大小小的仓库和厂房。我沿着铁道步行,身后逐渐升起的太阳把我的影子拉到很长很长,我左拐右拐,很快就选中一个仓库,我从高处洞开的窗口爬了进去,落地时我膝盖上的结晶氧化膜被挤碎,发出了类似石子砸到铁轨的声音。
开工之前我一共去了五六个仓库和厂房,什么也没顺出来。
一群工人在码头上集合。这种地方他们往往会分成三拨,来得最早最熟悉情况的迅速占据了统筹和有机械辅助的岗位,老型号被分配了轻松的活计,重体力活被交给了我和昨天那小子。不到三个小时我肘关节的氧化膜碎片开始堆积,我掏出小刀准备清理,他停下手里的活一脸轻蔑的看着我。
第三天午休时我一边充电一边抽烟,工头过来跟我闲聊说他认识这把刀的主人,他见过那个人用刀剔牙,在他还在奥林匹亚时。他问我刀是从哪来的,我说我捡来的,他表示很遗憾没法跟我讲讲刀主人有多精神病,他看我没兴趣又说如果我能坚持干满一周的话可以给我增加百分之十五的薪水,我对此表示感谢并提出希望他能提前两天付我钱,他一脸你当我是傻逼吗的表情,其他在旁边抽烟的工人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但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另外一旁的打架声所吸引。我扭过头去,看到那个年轻的型号正踢打一个老型号,后者则一直护着正在充电的接口不撒手。偷电的事情时常发生,况且一次快充也就一个硬币而已,于是有人走过去搜老型号的口袋,一个子都没掏出来,他便自己拿钱还给了那小子。
我蹲下身给老型号递了根烟,他摇摇头,于是我给自己点上,盯着他发了会呆。工头上前让众人各自回到岗位,我又掏出刀。工头说:”强尼·刀片,这是强尼·刀片的小刀。“老型号开始长久的咳嗽起来,我把烟吐到另一个方向,又平移了一个身位。年轻的型号走过来。
”没瞧见我在休息么?“我用刀的技巧还不够高明,把附着在关节上的表皮弄得乱七八糟的。
“走,干活。”我把烟头弹在他的身上,他朝我扑了过来。
新型号的力量更强,痛感信号放大器也被摘除,据说这能有效减少工人之间的斗殴行为,在设计者们看来,丧失痛感必然会让打架显得毫无意义,但最终结果事与愿违,年轻的型号反而更好战,因为没有谁能真正感觉到对方的疼痛,而打架早已经被树立为社会生活中可被用于相互羞辱的唯一手段,而这种群体无意识行为也被不经筛选的打包放进了我们的基因表达里。
因为我已经倒在地上站不起来了,在场所有工人是在确认我被他彻底收拾一顿之后,这才上来拉开他。工头扛起我,想把我搬到别的地方,我眼睁睁看着兜里抖落出来的小刀被刚回过神来的老型号捡走,直到一阵刺鼻的气味传来,我突然惊醒,意识到自己正躺在港口某处保留着车床的厂房内。
那是人类排泄物的味道,它在这空洞潮湿的环境中存在着,被干枯的高墙和瓦顶已极慢的速度吐纳消化,它躲开了海风和时间,憋到现在然后喷我脸上。
我在混合巴士上碰到过这个人,我记得他有一条狗。这是一条活生生的狗,并没有机器狗这种东西。很显然,他在饲养这条狗。他看到我醒了便跟我讲话,开始我以为只有狗才能听懂他说的,让他重复了好几次。
我记得他是个沉默的人,抽动了几下嘴唇,他包着骨骼的脸皮几乎就快脱落下来,于是我让他闭嘴。狗在这时跑开了,他起身想跟住狗,他俩越走越远,声音也越走越远,我听到一节钢管被踢倒,之后又是一声叹息,不知道来源是不是同一个,但两个声音还是套在一起,一层套着一层传过来。狗出现在远处货架的拐角,看到我后向我跑来。我于是坐起身来,因为突然搞懂了一些事。
透视能力、声音的混响、气味和时间的关系,分别代表着我所拥有的感官对于空间的三种判断能力。透视让我感知距离,混响让我感知环境内的软度和硬度,气味让我体会空间的开放和封闭程度,我开始大喊大叫,声音的震荡也在改变了空间内的湿度,气味随之再次发生改变。
他跟在狗的身后,那样子好像是没走开多远,等他盘腿坐到地上之后,狗舔了舔我的手,然后回到老型号身边,我看到他身后的空包裹里鼓鼓囊囊装满了工件废料。
回到工人旅社前我和他一块去了废品站,他卖掉废料换了些钱,这期间他把狗藏在怀里,狗一声都没吭。
港口的啤酒总是混合着浓重的机油和海水的咸腥气味,在旅社一层的录像厅里我大口喝着,感到又辣又刺激。
这会不会才是啤酒该有的味道?我想,或许我喝的啤酒全都不对劲。又或许这根本不是啤酒?我胡思乱想着,感到自己活过来了。我盯着电视看了一会,扭头想跟老型号说话,虽然给我买了一杯酒,他却只是插上电桩充电。我给他续了一块钱,他看上去很累,并没抬起头来。我们的对话发生在大约两小时后,当时狗已经睡着,而他则谈得很费力。
“在奥林匹亚之前你在哪?”奥林匹亚是他上车的地方,另一个工人聚集区。
我想当然认为他跟我一样,也在四处流浪。他再次疑惑的摇摇头。
“听着,我只是想让你尝尝海港啤酒的味道到底对不对。”我说。
“如果我去过波特兰,我大概能给你答案,可我没有。”他终于说话。
“呃,过去啤酒都是在那造的嘛……”他语气像是在自言自语,“现在原材料和半成品生产是都在亚洲了,不过在全面机械化生产之前波特兰还有过一阵手工业复兴呢……你不知道这个?”
马从画面的右边向左奔跑,拐了一个弯,闯进一片林子,镜头停在了这个位置。接下来一个镜头显示马已经回到马厩,正在安静吃草料,一个女人正在用毛刷为它清理,电视画面上第一次出现马的躯干特写,我注意到它黑色皮肤上还蒙着一层褐色的细毛。
“你刚才问奥林匹亚之前我在哪,”他挠着狗下巴,“我在瓦逊岛,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就在西雅图旁边。”狗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跑到吧台上趴着,“我在那养马。”
第二天一整个上午我都待在房间里给自己充放电,因为发现自己身上的气味在电量25%和75%时是完全不同的。下午到港口去,工头先是质问我一番,然后告诉我领完工资然后滚蛋,我还想问问刀的事,但远处的争执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看到替代我的是一个体型硕大的特种型号,我不算真诚地祝福了昨天揍过我的新型号。
等会计算账的时间里我在几个集装箱构成的办公区域转悠,过去你会见到一些人类黑工来干这个活,老布出事之后针对非法雇工的打击开始严格起来。我给单杠打了个电话,他猜我准备去库斯湾看看,“顺便一说,那边重启的港口似乎在招人,待遇还不错,甚至会拒绝黑名单上的新型号。”他说,我说听上去很吸引人。
领了钱之后我顺着铁轨往回走,还和昨天一样。我在几个岔道之间瞎转,走到昨天没去过的一片区域,我捡起铁道旁的石块边走边往两旁扔,在大概砸碎了六七扇玻璃窗户之后我停住脚步,点燃今天第一支烟。我突然有点不想抽烟了,因为抽的时候我意识到,焦油和尼古丁不对我起作用,甚至还在干扰我对其他气味的捕捉。我和刀片讨论过这个,他告诉我,其中所含物质是否有效,这并不一定重要。
”启发并延续这种无意识习惯行为的成功,可以说是设计者在拟人化开发过程中最里程碑式的成就。我个人觉得啊,想要绕过恐怖谷效应,就得让机器人会在日常生活中出现无意识行为。说白了,即便这些东西对你啥用没有,但你还是会上瘾。”刀片举起一个烟头,“无意识行为,会让我们看上去更像人类。”
狗围绕着我转了好几圈,从跑变成慢慢踱步。我弹掉烟头,跟着他走。烟头越过较高的蒿草落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之后泥地里传来被加热过的闷湿的黏土气味。我们穿过一片碎砖来到屋檐下,看到远处老型号正在一间破败的厂房里翻腾,背包被他扔到了一边。我和狗跟过去翻查他的背包,想看看他今天收获如何。我从背包里找到了一个外接电池。
你知道这事匪夷所思之处在于,第一,在今天到处都是充电桩的情况下——用刀片的话说,跟以前外接水龙头的普及程度差不多,为什么还会有同类会带着电池到处走;第二个是,这玩意到底有什么可违法的。
“所以这不是短期的?”我指了指他的背包,“你以后不工作了?”
“可是比拾荒轻松的工作多了去了,你以前养马不挺好的么?”我问。
他正犹豫着,怀里的狗呜咽了几声,于是他停下脚步,从包裹里掏出狗食。
“我在瓦逊岛度过了这一生大部分时间。”我和流浪者蹲在尾端甲板上,他突然开口说。
“你知道,工人在出厂之后一般不会走得太远,可像我这样,从头到尾就在同一个地方干同一件事的情况也很少见。”
“你知道,我从没和他们打过架,一次也没有,”他说,“我是说跟他们,不是说马。”
流浪者决定跟我一起去库斯湾看看,我们在某个傍晚搭上往南的运工船。这是一艘小渔船,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七八名乘客,每一个都在不停的抽烟。不用说,他们一定也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搭船是个错误,因为傍晚风浪实在太大,流浪者靠着绞车,还得把手搭在一节绳索上。绞车是用来安装拖网的,可没有渔船会在这条海岸线上作业,不知道它是怎么从北大西洋跑到这里的。
我正盯着流浪者手腕上厚厚一层氧化结晶看着,他突然开始说话。
“那时候,我们这批被分配到瓦逊岛的工人参加了一个实验。他们想测试一下是不是要给我们提供一些体育类的娱乐方式,按照给过去人类工薪阶层提供的那样。所以当时岛上的录像厅都不放色情录影,放的都是球赛。你大概没听说过这事。所以实验结果你能猜到了,工人压根不关心比赛结果什么的。”他说。
“据我所知,在瓦逊岛是另外一种景象,有的工人能够进行一整个赛季的战术分析,他们在本地甚至比运动员还受欢迎。至于我,我对这些都没有兴趣。包括竞技,包括冲突和暴力,也包括马。”他说,“我对什么都没兴趣。”
“其实不大一样。”他说,“有工程师分析过,在早期几个批次中出现过低比例的一批产品,在他们的行为模式中找不到任何可能导向暴力的因子存在,所以前一阵的攻击事件发生之后,实验室还想召回我这批的部分样本进行研究。”
我看着他快要从骨骼上卸下的脸突然笑了,“所以这就是你在这的原因?你是在躲那个?”
“我不喜欢马。但其实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我会不喜欢马。”他并不正面回答我。
“后来我想通了。天天思考这个问题,它本身就已经是答案了,我真的需要干一份未必需要的工作来维持自身的运转么?我为了思考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它所花费掉的电力,正是我在心不在焉的工作中所获得的额外收入啊。”他说,“我明明可以放弃思考,只通过收集废料换钱,然后以低耗能的状态存在下去……”
他开始对着怀里的狗嘀咕,用只有他俩能听懂的话,狗则在风浪之中害怕得发抖。
第二天的清晨我们抵达目的地,流浪者已经用上了备用电池,他急需找一个充电桩,我借给他一个硬币,就此摆脱了他。
库斯湾的海港紧邻一座人类居住的市镇,工人和人类混居在这里,它们有可能会出现在录像厅,工人也有可能住在房东是人类的贫民窟里,前者每个月领补贴,后者日结。在一些鼓吹家们看来这才是未来健康的生活模式,与其说他们自信于工人出厂设置中关于不能伤害人类的设定,不如说是更相信靠着消费力的差异,即便是混居,两个种群依然存在着跨越不过去的藩篱。
我不着急寻找落脚点,于是四处溜达。有它们生活的街道,气味的丰富让我感到愉悦,我想象老布也走在这里,会不会是气味让他对人类女性着迷不已。我无法理解,只能通过想象。在一个设施都算崭新叫做“黑葡萄”的录像厅里,两个人正在用非常难听的声音大笑,笑的原因是它们看到我和另一个工人突然打了起来。对于这种免费的戏码它们见怪不怪,但都乐于围观。
我先动手的原因在我看来有两个,第一个是他在我描述气味时说我是“长出幻肢的机械肛门”,第二个是我能看出他显然是比我更老的型号。它们开始发笑,除了打斗过程本身的确极其精彩(我用投过币的充电桩配合着还没尝一口的库斯湾啤酒攻击了他的错误位置)之外,当然还有打斗的理由本身也非常逗趣:一个没有任何嗅觉器官的工人声称自己能够闻到气味。
“我们生在一个机器人都能当神棍的年代。”一个笑说,“或者是机器人都能有第六感的年代。”另一个说,其他在场的工人也笑了起来。据说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黑葡萄”里都存在着只有老客人才能懂的笑话,假如一个人类走进门来,就会有在场的一个工人问“嗯?什么味儿?”然后众人哄笑。
同样能够打动两伙人的幽默是一种高级幽默,无论我怎么想,我都得承认这一点。总之,这场打斗以对方几乎报废,而我成功登上黑名单作为结束。库斯湾的事儿算是又黄了,但我并不准备马上告诉单杠这个消息,在电话中我问他最近有没有见到强尼·刀片,他告诉我刀片帮他拆掉了剩下三架偷来的钢琴,重新制造了其中的弦锤触机结构,最终用三块音板搭成一个金字塔型的装置。
他说他现在每天在做的事情就是坐在这个「金字塔」里弹琴。
“我告诉你,我正在做的事情,还没有一个人类完成过。”他说。
“刀片说我同时在干两件事,一方面我试图从噪音中间发现规律,这像是在解谜,另一方面我又想通过精细编织去创造噪音,这应该可以算是在画迷宫。”他说,“我觉得他懂我的意思了。”
不知道怎么搞的,这里海岸边全是边沿锋利的岩石,我每次找这段废弃的滨海步道入口都要花好长时间。
步道的入口处写着它被以阿曼达命名,我不知道阿曼达是谁,但它们总是用某个一生都备受摧残的人名去命名什么。总之在这个清晨我攀上一个叫阿曼达的步道,往森林方向前进,步道上只有我一个。我走得很慢,因为要仔细查看着两边岩缝里可能存在的宝贝,它们是我早起赶海的唯一目的。海上飘来一团雾气,雾气带有浓重的湿度和酸味,熏得我想点根烟。可我没有烟,我所有的烟都被扔进一个啤酒桶里,在流浪者请我喝酒的那个旅社一层录像厅里,当时我和他打赌没有人能喝出区别来着。
是我的幻觉吗?我好像看到一匹白马在森林深处游荡,它提脚的动作深沉而庄严,轻轻摆动的马尾好像又挺温柔。我想我不介意走到他跟前去摸一摸他的背。只是希望养马的工人能实相一些,别逼我动手。
我慢慢往前挪动,意识到岩缝里可能什么也没有,等我再抬头,发现所谓的“白马”也禁不住一阵风吹。太阳一出来,森林已经失去了清晨时的魅力,我停住脚步,沿着步道往回走,这次我的注意力全部放在躲开步道上木材朽烂形成的一个个窟窿上。
通常你总能从岩缝里找到点可以换钱的东西,塑料和金属制品都在其次,毕竟偶尔海上还会漂来一些人类的手工制品,他们都来自过去,绝大部分至少已在海里漂了几十年,所以海水没把他们消化掉简直是奇迹。所以当他们漂到这条曲折的海岸边,拱起的海浪会把他们滞留在狭窄的岩缝里卡住,从此被滞留在这里。
相比机械制造的废料,这些人类手工制品能卖上更高的价格,如果运气好,你甚至能找到收藏品级的宝贝,比如人类幼虫在手工课上缝制的洋娃娃。一些人类犯怀旧病时会消费这种东西,不仅如此,有的工人也会买。
我从步道最后一个拐角处跳到一处礁石较为平坦的位置上。在海滩上拾荒是一次和潮汐以及同行拉锯的游戏,毫无疑问等到太阳西斜潮水开始退去时才是最好的时机,但到那会你得和一些同样不怀好意的朋友挤在一起比眼力,所以我一般会在上午潮水到达顶峰之后这一小段时间来找机会。不过今天没什么机会。
我涉过一段浅水区域,登上废弃的阿拉格角灯塔。这座建筑还保留着初建之初的大部分白色外墙,只是暴露在外的砖块肌理倒是已经风化变黑。站在高处,通过树林枝干渗出的日光照射,你有可能在岩缝里找到一些闪光的玩意,这是我最后的招数。
“虽然方块都是随机掉落,但为确保公平性,当选手A获得一块I型方块时,B也会获得一块,这是这项游戏最重要的规则和传统,”解说员在电视上说,“也因此,参赛选手的得分就取决于它在比赛进行期间对于I型方块的利用效率……好的比赛开始。”
随着他的指令游戏正式开始,色彩鲜明的方块以非常快的速度掉落下来,两个人类选手手握操作杆,它们紧盯着屏幕,像是在用眼神操纵色块。不同形状的色块随机出现,掉落的同时变换着角度以落入形状适当的缝隙里,但所有的形状都在为I型方块的出现做着准备。
比赛变得越来越激烈,吧台前它们的呼声逐渐盖过电视机里解说的声音,几个不解的工人离席而去,剩下的泰然自若装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坐我旁边的人说,“虽然掉落相同数量的I型方块能够保证比赛的公平进行,但游戏本身的精彩性会因为规则的引入和复杂化打不少折扣。”我意识到这个说话的声音和比赛解说是同一个声音。
我在库斯湾停留了好一阵。清晨我会出发去海边,等到日出让我确认这又是没有收获的一天之后我会回到市镇,走过几个街区,看看老布过去生活的面貌,天黑以后先去黑葡萄,然后看身上硬币情况再去几个录像厅,循环往复。每天晚上黑葡萄都很热闹,所以你也可以说,那起袭击事件对于这种混居生活根本没啥影响。
后来我渐渐意识到,这里是和平主义者的天堂,在某些层面,只要别上黑名单,你每天不用干什么就能轻轻松松挣日结工资。某些层面它又很贫瘠,当这条海岸线的寻宝名声逐渐传开,越来越多的捡拾者从四面八方赶来挤在海滩寻找捷径。当然稍加分析就知道,前者有好日子可以过,恰恰就是因为有后者的不断涌入。
我想到了流浪者,如果没有发下永不打工的誓他在这能过得很好。
某天我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做一个决定了,不是决定要留在这里还是离开,离开是一定的,可我究竟应该往南走还是往北走?那天黑葡萄冷冷清清,我不知道该跟谁说一声要离开的消息,居然破天荒对一个人类抱怨了几句,但我发现它没能理解南和北究竟指的是哪。无论如何,我用身上最后一枚硬币做出决定,之后我把硬币投进了充电桩,让它完成使命而不是变成一杯啤酒放在我面前,如果在钢城旅社,没有哪个工人会窘迫到在那坐上一整夜而面前竟然没有半杯酒。于是天亮之前我就出发离开,我绕道穿过市镇的中心区,从火车站出发沿着铁路前进。路上我碰到一群前往海滩寻宝的工人,我好像看到流浪者混在他们中间,但我没去确定。我可能什么也没看到,只是闻到了一些熟悉的味道,谁知道呢,或许是另一个流浪者,或许是另一条狗。
库斯湾向北的铁路途径一片地势开阔的区域,我花了好几个小时慢慢走出这片区域,一开始右侧平缓的山峦被泛黄的草地覆盖吸引了我的注视,远处枯竭的枝干,我仿佛能闻到海盐凝结在木质纤维上的气味,进而想到左边大片海水漫过铁路浸润进这片区域的样子,但走到后来,走的过程本身让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乐趣,我知道这和安静有关,除了每十五分钟一趟火车之外,一整天我都没有接触任何别的东西。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我终于走到一段越过峡谷的单向铁路桥面前。铁路桥的尽头藏在远处矮矮的山坡背后,我看不到它有多远,也看不到峡谷有多深,桥本身则丝毫没给徒步旅客留下任何行走的空间,所以如果上了桥后有火车追赶,那我无处可去。
我停下脚步,坐在基床外延换上外接电池,一列火车从远处驶来,我在它靠近我时侧身让出地方,除此之外的时间里我尽量坐在一个能看到月亮的角度,看它像气球一样慢慢从远处山顶上漂浮起来。直到第三趟车驶过,我知道自己不能再等,紧跟其后,上了路。
“你可能无法想象,但对于它们来说,这个游戏或者说比赛,其诀窍是稳定的节奏和那一口悬着的气息。只要你能了解它们失误之后马上燃起的柔软的情绪变化,了解它们在应对下一次错误的坚毅态度,你就能成为最专业的俄罗斯方块大赛解说员。”周围安静一些之后,我意识到解说员还在侃侃而谈。“即便你是机器人。“
电视旁的墙壁被屏幕上闪过的色块打亮,幻化出多变的色彩,我感到疑惑,于是尝了一口面前那杯啤酒,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想扭头看看周围,又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解说员说他自己对于俄罗斯方块超强的理解力、清晰的表达让他极为胜任这份工作。他说他的记录是解说多达八个人的俄罗斯方块比赛,即便参加比赛本身会被永远禁止。他说他让这项比赛在人类中重新受到欢迎。
“练习、练习、练习,这是唯一的诀窍。尽管从我嘴里说出来这话很可笑。”他说。
“有可能这根本不是一份工作,你看这些参加比赛的猴子,可能他和它们一样,只是玩而已。”
我下意识抬头,但没看到前一秒还悬挂在正上方的电视。
我好像问出过这个问题,但我忘了是在什么时候,我记得几个工人说完后站起身,他们似乎正处在冲突之中,正准备外出较量一下,我看到他们先后走出那道门,再也没回来。
我意识到当下我所处的环境与提问时已经不是同一处,这是一个看上去更为陈旧的酒吧,贴满废旧报纸的大玻璃窗构成它的外墙,透过缝隙有日光摄入,屋内被它照到的地方都露出原木的颜色。我站起身,发现自己身上还插着非投币的家用型充电桩,我拔掉它,想要出去看看。门外是个奇怪的市镇,我往远处眺望,周围只有人类。事实上,在那几个工人从那道门出去之后,我不记得自己还见过任何一个同类。但此时此刻我却下意识去分辨每一个个体的独有气味,你知道过去这让我兴奋,但现在处在生物分泌物气味的包围之下,孤独感笼罩着我。
我好像被投放到了一个只有人类的地方,它们对我见怪不怪。
我是怎么来到这的?我不记得,我回想起自己从老厂区出发,但不确定曾经到过哪。事实上我已经分不清哪些记忆是来自于库斯湾之前,哪些是在之后,至少根据充放电次数显示,从我离开奥林匹亚到现在已经过去很久,但仅剩的记忆却像是装错页的书。我没敢往走远,只是站在门口眺望。猛然我想起流浪者曾在某时说过,即便时间在24小时之内,即便记忆核心没有溶解,只要断电发生,工人也有一定几率出现这样后遗症。
定时炸弹一样的记忆错乱,说不准什么时候会爆发。“你有可能过完了一生,大半记忆却突然消失了。”他说。
我沉浸在回忆中,偶尔回到现实,却发现现实也和回忆一样错乱不堪。有几次我想通了,既然事已至此为什么不冒险往外走一走呢,有一次我真的走了很远,但不知为什么,最后我又在吧台边醒来。后来我发现一直保持接电状态,我的记忆核心还能够维持正常运转,而只要中断连接开始使用电池,记忆混乱和昏厥的情况就会随着电量下降开始出现。
我又试探性地探索了几次,确认在这个奇怪的市镇里只有我现在所在的酒吧有一个充电桩。我并不确定是因为它有这玩意所以我被安排这里,还是某时某刻我找到了这根救命稻草然后选择留下来,并争取到这份工作机会的。
我当然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绕开黑名单制度的。我只知道一座市镇不可能脱离工人存在而保持运转,但如果一座市镇只有一个工人,那这个制度的确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
不过像我说的,人类对我见怪不怪,它们甚至在知道这种情况之后表示这份工作相当适合我,因为当酒保不需要移动,也不需要有记忆。
我的关节总是很痛,我不知道整天待在屋子里氧化是怎么发生的,但它痛的时候我就回想起在港口当搬运工的日子,我会想起流浪者和他的狗,想起那个对我动手的年轻型号,它一定早就报废被回收了,有时候站在酒吧的角落里,我又想象自己是兄弟,想象他在报废之前那 一刻会怎样回顾自己颇具秩序的,毫无意义的一生。我当然也会想到钢城旅社里发生的争斗,想到那个后门边奇怪的装置,我会想到单杠的装置,那个四块音板组成的乐器,按照人类的理解,这是一个硕大的,发出奇异声响的怪物,我想象单杠把他挂在屋子的正中心,他坐在金字塔中心,利用整个房间做共鸣。我想象他对我说话,说话的声音应该经过压缩带上了一些镶着边的金属质感。“我正在做的事情,还没有一个人类完成过。”
某一天我在擦拭吧台时听到两个人的谈话,那又是一个上午,这样的谈话往往发生在上午。一个人在读报纸,另一个在评论。“我们当然比人类更容易归纳这个世界,但这是毫无必要的自傲,因为世界只有一种被看待的方式,我学会了,我可以作为观众存在,而它们,它们脑子里所有想象过的场景,所有做出的决定,都只不过是一段曾经发生过的戏剧桥段,它们度过一生也只能成为别人偶然路过的某座戏台上的演员。我是一个多面棱镜,我恰恰反映着所有我所经历的景观对我的塑造,我的自我也已经完全消退。我既不是人类,也不是机器人。我谁也不是。”
“这重要吗?”读报纸的人翻动报纸,“反正署了个奇怪的机器人名。”
我的膝盖突然很痛,下意识想从口袋里掏出小刀清理关节,却发现缠着丝线的小刀不知道什么时候遗失了,口袋里多出一把霍纳按键式口琴,五个精致的小喇叭就固定在一个细长的金属盒上,看上去非常别致。
“除了浑浑噩噩过完此生,我们还能用怎样的方式对抗父母?”读报纸的人说,“你听这句。”
评论区
共 5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