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是我骑着车往镇上的学校赶时,才看到道路两旁的稻田依次“剃头”;一般这个时候,家里的稻谷已经在太阳下晒得差不多可以入仓了;再过一些日子,我穿起长袖嚼着新谷打的米时,电视里才现出其他省份秋收的消息。
我亲身参与收谷子的次数并不多,小时候身子弱,祖父母怕我在太阳底下晒出病来,所以不让我跟着,长到成年,又到外求学、工作,一年到头没几天在家;就只有小学五年级到初中三年级短短几年里,帮着家里收过几次秋谷,其余时候,大都是祖父母完成的。
收谷子并不是个好玩的事儿,以至于我少时读到某些歌颂田园乐趣的文章,总要昂着头想想,作者是不是没下过地?种地,哪有乐趣呢?倒是白乐天写的几句话,我是觉得很中肯的,就是“足蒸暑土地,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这几句。
因为家里收秋谷早,所以也挨不着秋凉的好,农历七八月,正是热的狗吐舌的时候,外省的收割机搭着一辆辆大卡车进了镇子。车多的时候,民航飞机场到镇上的几公里路上,卡车一辆挨着一辆,满街蓝色看的眼花,蔚为壮观。
虽然车多,但不知为何,分到田里,却总是有缺。我的记忆里,就没有哪次不是农人们求着收割机的物主的,近几年好多了,往十多年前推,送酒递烟,涨价哀求都不一定有用,有些倨傲的司机觉得你家田小了,或是地形不好了,连话也是懒得搭理的。
搭着村里人请的收割机,我家的秋收也开始了。一般是,祖父在吃完饭后,就挽起袖子,带个草帽风风火火的去盯紧收割机,免得被人抢了先;祖母则一脸紧张的准备着:烧好热水,灌了大茶缸晾着;去取出前几日从银行刚取的百元大钞,细心地放进绑在手腕上的钱包里;最后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去田里将稻子往中心压去——方便收割机将外边的稻谷割走。
一般在做完这一切后,收割机就会突突着翻过田垄,到我家的地里工作了。有时候也会晚,但是最晚不会超过一小时,小时候不觉得,现在想起来,这就是机械化农业的优势吧,人工费上一两天大半天的活计,一台不大的收割机不到一个小时就收割整齐,杆粒分明。
收割机将收割口对准刚才祖母压倒的稻谷,早就变得金黄的谷杆向机器内一卷——发动机闷闷的轰鸣声中立马多出一串串谷粒击打铁皮的,稀里哗啦的声响。祖父祖母在此时,神色变得有些庄重,任凭豆大的汗珠从额头腮边滚落,也顾不得伸手去抹一下。收割机在田里缓慢而又坚定地移动,祖父祖母的目光也紧紧跟随着。只有靠在车身的操作员大声呼喊着拿取装谷粒的袋子时,他们才会紧张又敏捷的将干瘪的新袋子递过去,把被谷粒撑得满满当当的旧袋子接回来。
我在这个时候,一般是无所事事的,祖父母不让我过分靠近机器,周围人的注意力也没在我身上。所以我成了一个良好的看客,时间一久,还总结了一些我自己才知道的东西——川西平原破碎又窄小的田地不适合那种长着高额头,低尾巴,不用货车拖着就能自己在路上行驶的大收割机,大个头的机器如果不是驾驶员手艺好,在田里闪转腾挪都成问题。还是那种漆得白红相间,个头跟现在满街跑的电三轮相仿的日本收割机才好使,画着日文假名的管道和闪闪亮的刀片在太阳光下交相辉映。只见一个红白色的小精灵在金黄的麦浪中一停一顿,左转右挪,极富动感。
基本上每一次我都没有看够,收割机就停止了它的表演——刚才还满满当当的田里,现在就剩一丛丛发白的麦秆茬了。祖母赶紧走到管收钱的人那儿——一般是一个中年女人面前,将钱包里的百元大钞递了出去。祖父则招呼着我将遗落在田里的谷袋抬到三轮车上,最低是十来袋左右,这还是我家最小的田(大约四分?我也不甚清楚民间田亩的计量单位)产出的。祖父同我说过,这实在是杂交水稻的功劳。
全部的稻子弄上三轮车,应该有上千斤左右重量,车斗下的泥地被两个轮子压出深深的车辙,如果前几天下过雨,那两道车辙深的就更了不得了,我在车斗后得想办法让它们脱离深坑,方便祖父拉动。
谷子收回家,照祖母的话讲,这才是农忙的开始;家里的大院坝早就被清扫干净,一袋袋刚收好的谷子被倾倒出来,铺满所有通风的水泥地。晴天,哪怕是阴天,只要不是下雨的天气,就是好天气。祖母同我说过多次,刚收的谷子捂不得,会“发烧”。我刚开始还挺疑惑,谷子又不是人,怎么“发烧”了?后来有几次秋收正好遇到雨天,我这才解了心中的疑问。
刚收的稻谷还带着水气,被拢在一起就堆成了天然的发酵仓,倘使是放在水泥地还好,从中间挖开还能散去一些水汽;若是成袋成袋的放着,那便十分吓人了!水分和细菌在湿热无光的环境里十分快活,把人手往“发烧”的谷堆一插,嘿!像刚倒下的洗脸水一样烫!
毕竟秋收遇到雨天也不是常事,所以一般的流程是倒下谷子后,祖母每隔一段时间就赤足在谷堆中划出连绵的弧线,把底下的谷粒翻上来,把晒的差不多的谷粒翻下去。同时小心的用扫帚将谷子上的杂质轻扫一边,大力是不行的,谷粒圆滚滚,一动就到处乱跑,大力扫动,只会白白浪费粮食。我帮着祖母扫过谷子,但小时候不懂事,觉得干活难以忍受,便故意斗气,将谷粒扫的到处都是;后来长大了,手底下力气也见长,想帮着祖母干活却也收不住手劲儿,所以祖母很少让我动手。
夕阳西斜的时候,需要将谷子暂时收起来,来日再晒。这是我可以全程参与,真的能帮祖父母减少工作量的一项活动。收谷子有两种办法:若是天晴无雨,只需将谷子推拢一堆,用塑胶布或是晒席苫住,来日推开就可;若是天气不定,那就需要用袋子、箩筐将谷子分门别类的装好,毕竟是晒过一茬的,就算第二天有雨也能多放时日不怕“发烧”了。
我是最不愿意做收谷子这项活的,倒没有什么娇生惯养的理由,单纯只是没有筛过的生谷子表面带着无数小小的刺,被风一吹四处飘扬,落到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刺痒难耐之极,若是再来一些不开眼的花脚蚊子配合着叮一两口,那种难耐的,钻心的痒,实在是文字都形容不出来的味道。不过,我一直好奇的是,祖母总是手拿筛子筛谷子的人,漫天扬起的灰尘中不知道有多少肉眼看不见的谷芒,但是祖母从不说痒,我也问过她,她总是笑一笑说并不觉得痒,我自然是不信的,可是无论过了多久我再问祖母,她还是说不觉得痒。
谷子就这么晒大约一周的时间,如果连着出了几天的大日头,大约三天就可以将谷子收仓入库,以备来年了。每到要收仓的日子,我都特别高兴,一是再不用每日伺候着满地粮食了;二是不到三天,必能吃到软糯饱满,香甜可口的新米。
推谷,扫谷,最后再将谷子筛一遍灰尘,就能放入储藏用的口袋。满眼黄灿灿的谷粒从谷斗哗哗流下,激起一股惹人发笑的热浪来。用绳子把鼓鼓囊囊的谷袋紧紧扎住口,祖父一把扛起,步履稳健的踏着楼梯往二楼的谷仓送,年幼的我和祖母则抬着一袋,慢慢的往上挪。
当充满粮食香味的,干燥的谷仓门再一次严严实实闭合上的时候,我家的秋收就告一段落了。
还有一些不重的收尾活需要干的。最重要的就是去拾捡谷穗,无论是人力收割还是收割机下地,总会落下一些饱满的谷穗到田里。这个时候,祖母就会带着我去田里拾捡,老太太从苦日子过来的,见不得这种堂而皇之的浪费,每每捡起一些,就会语带惋惜的独自念叨:“真是可惜了,可惜了。”
我是不解的,家里那么多谷子,何必还出来捡这些鸡零狗碎呢?祖母也不同我多说,只是正了正背上的背篓——不知不觉间竟然拾捡了小半背篓了!同村的年轻农民是没有祖母这辈人的耐心的,收了大宗谷子就再也不管田里了。因此祖母除了自家田里,禀告了主人后还能去其他大片田地里拾捡。基本上收三天,家里的鸡鸭半年口粮就有了着落,再多也没用了,毕竟日子一长,沤在地里的谷子就开始腐坏了。
这么过了一段时间,田里的稻草也晒得七八分干,随着新闻里其他地方开始秋收的消息,一把把连绵的大火在稻田中依次燃起,随着这最后一道工序,我们这的秋收,正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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