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是他第三次来到东京。街上的行人,路边的建筑物,旁边跑过的汽车,一切似乎都随着岛国的原因而缩小了几个尺寸。所有的地方都是那么狭窄,包括他现在正在爬的楼梯。才过了十几个小时,他已经开始有点儿怀念纽约了。
大概是还没倒过来时差的缘故,一口气爬了三楼的他感觉到有些恶心。他抚了抚胸口,先是抬起手瞄了一眼手腕上的金色劳力士,指针指向了凌晨三点半。接着,他从西装口袋的内兜里掏出一个老旧的笔记本,确认了一下门牌号。
本子上潦草地写着305。他眼前这个破烂的门牌与墨水的颜色几乎如出一辙。
前三下,后两下。这是他们早就约好的符号。每当组织给他下达命令,派他去处死那些私自逃离组织,背叛教义的家伙时,他便会提前一周出现在对方的面前,以提醒他们最后的时间。之后的一周里,叛徒将会在惊慌失措中接受处刑。迄今为止,没有人可以在他敲门之后的一周之内逃脱得出去。所有人都会受到最残酷的天罚。这清脆的五声,便是他最后的温柔。
木门打开的一瞬间,两侧的他们几乎在同一个时间举起了枪。杀手的脸略显沧桑,对面确是一位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的男孩儿。
“别叫我师父了,丢人。”他仍然举着手枪。“想不到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也叛变了。”
“所有的叛徒都跟我说过这句话。我也早就跟你说过,不要轻易去羡慕别人的东西。”
他的左手先把手枪放了下来。“你还有一周的时间,好好珍惜你最后的快活吧。”他从容不迫地将手枪收进怀里,慢慢离开。皮鞋撞击地面的声音逐渐走远,只剩下惊魂未定的少年,用颤抖的手拭了拭头上的冷汗。
他花了相当一部分的时间来熟悉这座城市。连绵不断的雨,四处闪烁的霓虹灯,拥挤的人群与街道。这种生活环境中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负分。他买了一份东京的轨道地图,花了半个多小时才慢慢了解这里的交通规划,设定好了接下来行进的路线。他甚至又一次去尝试了日本料理,芥末的辣呛还是让他老泪纵横。
当然,这一切都是围绕着对少年的追踪过程中进行着的。他试图去了解猎物的行动轨迹,以寻找最好的下手方式。杀手很明显地感觉到,对方在不断地变换自己的位置,以摆脱他的跟踪,并且有几次几乎就要甩开他的视线。少年十分了解这位老杀手的下手习惯。
他曾经是老杀手最优秀的弟子。二十多年前,老杀手被派往追杀一帮逃窜的黑帮。在解决掉最后一位对手之后,杀手透过窗户的余光看到了正在外面呆呆地盯着他的小孩儿。小孩儿有四五岁,似乎是一个孤儿,光着屁股,留着鼻涕,一直以捡破烂为生。
杀手的内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怜悯。可能是他也勾起了自己小时候的回忆吧。回到组织汇报的时候,他手里拉着这个胆怯的小子。
这孩子虽然不太敢说话,但是似乎很有学习的天赋,除了数学。组织里给他安排的课程,无论是语言,历史,政治学,还是体能,射击,刺杀,与侦查,他都是班里的第一名。唯一让老杀手头疼的是他的数学,十几年里毫无意外地一直都不及格。后来他安慰自己算了算了,自己想培养的是一等一的杀手,不是去做什么财务出纳,索性也就释然。
渐渐等他大了,老杀手开始带着他一同去执行任务。第一次下手的是一个加州的毒贩。组织不关心这些黑吃黑的故事情节,他们只负责接受委托,然后派最专业的杀手去做着万无一失的工作。
任务进行得很顺利。他们成功潜入了目标居住的豪宅里,靠麻醉枪击倒了他的八个保镖,少年弹无虚发。来到楼上的主卧室的门口,少年用了不到一分钟的速度解开了锁,两个人大步跨了进去。
满身刺青的毒贩老大跪在了地上,央求老杀手放过他的老婆和孩子。他的妻子蹲在远处的角落,留着眼泪,尽力忍住自己不发出声音。她怀里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孩子,左手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少年犹豫了,颤抖的双手握着手枪没有反应。过了许久,他抬起头对着老杀手说,“老爹,我不想。”
老杀手第一次打了他。一个耳光扇得少年流出了鼻血,白嫩的半边脸透成了粉红。“你这个没有用的东西,快点下手!”
之后的少年不再犹豫。他陪伴着老杀手执行了一个又一个严峻的任务。又过了几年,少年已经不需要老杀手的照顾了。他开始一个人出去执行任务。恐怖组织的头目,独裁国家的总统,垄断企业的资本家,利欲熏心的华尔街大佬。他一次次出现,给他人带来绝望与终点,之后又独自一人,默默回归黑暗,隐藏角落里。
理性将老杀手从过去的回忆与不解中拉回现实,继续盯着远处的男子。这一天十分反常,似乎少年已经毫不在意老杀手的猎捕,而是径直走进了车站。
老杀手从后面跟上,隔了两个车厢,与少年一起在新宿站里踏上中央线。电车一直向西边驶去,逐渐离开东京的市中心,两侧嘈杂高耸的塔楼也逐渐被低矮的一户建,远方的连绵群山所取代。老杀手完全看不透少年的逻辑。如果是为了躲避老杀手的追杀,那他混杂在吵闹的新宿与鳞次栉比的高楼中应该更有机会。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电车在一个不算太小的车站停下,少年离开了车厢。这里应该是东京圈周围的一处卫星城,老杀手在地图上也从未在意过这一隅。
少年在一座商场的门口停下。他还戴着那副熟悉的墨镜,那是三年前执行完任务撤退的时候,被敌人的闪光弹刺伤了眼睛,所以在强光下无法直视的时候老杀手送给他这份礼物。今天的东京格外的热,在三月末的天气里属实反常。老杀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松了松胸口的领带结。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一位穿着黑色上衣,牛仔裙的姑娘走到他的面前。姑娘在他壮硕的身躯旁边显得有些娇小,他跟着姑娘的后面慢慢走去,两个人的身影逐渐融入一片片一户建的阴影中。老杀手似乎明白了什么,也跟了上去。
他们走到了一间老式公寓的门前,姑娘拿出钥匙,解开了门锁。少年在走进屋内前的一秒,侧脸扫了一眼老杀手的位置。他早就发现老杀手的痕迹了。老杀手会心一笑,在他们关上公寓门之后,独自走上三楼的天台。破旧的天台栏杆上还挂着不知是谁家的被褥,几双五颜六色的拖鞋。有点洁癖的老杀手勉强找到一块儿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抽起了烟。
他听到下面陆续有快递公司和搬家公司的人开着面包车过来,瞄到少年在一个一个地搬出一大堆纸箱子。箱子有些沉重,少年抱在胸前显得行动笨重,有两次老杀手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差点儿直接冲下去帮他的忙。
他差不多抽完了半盒的万宝路,在地上丢了一把的烟屁股之后,才听到有人踏上天台楼梯的脚步声。老杀手看了看表,这时候已经快到了十一点钟,天色已经显得十分昏暗。
天台在暗夜里呈现得更加空旷。乌鸦停止了叫喊,旁边的学校也早就没了孩子们嘈杂的声音。远处有一阵汽车引擎低速行驶的喘息声,沿着灯光向他们靠近,又逐渐远去。最后,只留下轻微的风的声音。早春的风多少还有些寒冷,但他们两人都莫名感到了一丝怀旧与温馨。这让他们都回忆起了十几年前那个北方小城的夜晚,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刻。
“老爹,回去吧。我不想跟你动手。”少年先开了口。“而且,你打不过我的。”
老头掐灭了手上的烟,目光还是盯着眼前的男人。“没礼貌的小东西。放心,我会尽量让你感觉不到疼。”
两个人几乎在同一个时间掏出手枪,扣下了扳机。他们同时沿着顺时针移动,躲开对方的子弹。接着他们继续射击。两支安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发出的声音就像夜间飞行的喜鹊,在天空中叽叽喳喳。他们都没能打中对方,少年撞倒了地上的水管,绊了一个趔趄,老头看准机会瞄向脑袋,却发现没了子弹。他掷出一把小刀打掉了少年手中的枪,冲了上去。
老头的技术娴熟,少年力道精准。两个人来来回回扭打在了一起,不分伯仲。年轻人的招式都是老头子毫无保留地教的,俩人都拆不开对方的招。最后,场面开始逐渐泥泞。老头的衬衫被扯破,头发被抓下来大把。少年流着鼻血,嘴里被打飞了一颗门牙。两个人鼻青脸肿地掐着对方的脖子,互相按着对方躺在地上。
他们最后都没了力气能掐死对手。他们放开了对方,两个人四仰朝天,望着夜风中飘走的波云。电车的呼啸声从远方传来,旁边的天空逐渐下起了小雨,雨水浇在了他们的脸上,慢慢冲去血水,也洗去了疼痛与愤怒。他们爬起来,互相搀扶着靠在天台上喘息。老杀手趴在地上辗转了许久,才在角落里找到刚才被甩飞的打火机,点上烟嘬了起来。
“我是按照规矩来处理家务的老头,不是横行霸道,为非作歹的恶霸。”
老杀手吐出一个烟圈。“时间都过的太他妈快了。先是老韩被仇家乱刀砍死,再是小冯因为抑郁症跳了楼。栓子执行任务的时候被锁在冷藏库里冻死了,接着就是你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跑了。”
“老爹,我感谢你把我带出了小村庄,也感谢你把我养大。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努力,就是想要报答您的养育之恩。可那终究不是我的生活。我满足了您十八年,现在我想要为自己活下去。”
“为自己?干我们走这行的,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还有一年半就退休了,财产继承人写的你的名字。等我走了,你手里就能有一大笔用不完的钱,随便你快活。傻孩子,听老爹的话,跟我回去吧。我会帮你跟组织求求情,让你干点儿轻松的活……”
“我不会回去了,老爹。”少年的眼里噙着泪。“她是我在这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开始珍惜别人的存在,而不是剥夺他们的生命。我开始试着自己养活自己,开始试着学习一些我之前从未接触过的知识,这让我的生命有了意义。”
“不,我决定留下来。”少年低下头,盯着自己沾满泥土与血水的双手。“我要找一份工作,再攒钱去大学读书。我要先学会自己养活自己,我要试着洗干净我的手。”
老杀手丢掉烟,冲到他的面前,攥紧他的双手。“你他妈是疯了吗?总有一天,你的‘朋友’们会知道一切,知道你的过去。在他们眼里,你是一个杀手,一头野兽,一只恶魔。他们最后会抛弃你的,你就是真正的一无所有了。你想过那时候该怎么办么?你这个蠢货!”
“我不知道。” 少年抬起头,露出有神的眸子。“我没有办法改变我的过去,我也不希望改变他们。但我现在能做的是站起来,面对我的未来,不是么?如果我现在认输了,我才是真正的失败了。‘战败比战争更可怕’,这是我从小的时候您就教给我的,不是么?”
老杀手语塞了。他松开了攥着少年手腕的双手,挨着他的旁边坐下。杀手本打算再抽一支烟,发现烟盒已经空了。两人一起望着昏暗的天空,一言不发。
雨停了。寂静的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味道。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开始练习着弹奏吉他。那人在练习着唐·麦克林的《文森特》。那是少年小时候,老爹经常在他嘴边哼唱的歌。一开始的几次,演奏者都在中间弹错停顿了,大约联系了十几次,最后一次终于顺畅完整地弹了出来。老杀手一边吐槽着着小子也太菜了,一边也忍不住哼唱了起来。
那人演奏毕,老杀手站了起来。掏出钱包里的一张卡片递给少年。
“这是我的账户。里面的钱够你活一阵子了,明天就全部取出来,存到你的口袋里。还有这块手表,给你留着吧,交女朋友的时候能有些排面。平时也试着打扮打扮自己,别整天这么邋遢。必要的时候,拿去把这玩意儿当了,能换你几口活命的饭吃。”
“我已经不是你的老爹了。从今儿个开始你就自由啦。老子少了一个大包袱,轻松了不少。照顾好自己。早就跟你说过,不要轻易羡慕别人的生活,如今就自作自受,好自为之吧。”老杀手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天台,留下少年一个人发着呆。过了一会儿,少年流下了眼泪。
老头没有直接飞回纽约。他租了一辆车,一路肆无忌惮地向北驶去,搭船去了北海道。
他下了血本,订了札幌最贵的一家酒店,泡了个舒舒服服的澡,躺在大床上。第二天,他早早起床,吃了一顿丰盛的英式早餐,出门向周边转去。他在圆山动物园看了看老虎。虎在玻璃罩子里懒洋洋地舔着舌头,好像跟宠物医院里看到的大猫没什么区别。路上,他问了问当地农民的收成,今年的土豆和玉米长得都不错。晚上。他在路边的便利店买了一袋子炸鸡和啤酒,坐在大通公园里酌了一番。他戴上耳机,一边哼唱一边听着“我在人民广场吃着炸鸡……”
夜里,他回到酒店的套房里,开始收拾箱子。老头儿在换衬衫的时候,看到箱子缝里夹着的,那把他用了三十多年的手枪。他拿出手枪,发了一阵呆,把枪捧到书桌上,开始一步步地拆解。消音器,枪管,握把座,击发结构,套筒,每一个零部件被他小心翼翼地拆解得像一个个精妙绝伦的工艺品。
他恍然听到门外的颇有节奏的脚步声。皮鞋沉重地敲击在地板上,发出“铛铛”的响声。那声音愈发明显,最后在他门口停下。
老头子笑了笑,望着书桌上的子弹壳,明晃晃的金属上映出他的微笑。
“早就跟你说过,不要轻易羡慕别人的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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