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与封面:twitter @bossmonsterbani
许多年前那个格外漫长的冬天之前,也有过晴好温润的一日。在这天的太阳刚过天中时,你在图书馆西翼的玫瑰花窗下找到了她。那以后的一段不短时光,似乎都被冬寂缠绕,但只要抓着记忆连缀的蛛丝旋落,在丝与线的尽头,你总能找回那个特定彼时彼刻的一切:桃花心木书架所散发的古老腐朽气息,纸页中词句被诗人驯服的惆怅,灰尘被行走双腿搅动后的鬼魂之舞,被彩绘玻璃肢解成繁多色彩的阳光,还有漂浮在这无数颜色正中的、艾格妮丝的面容。安内维尔麦场的浅金拂过她的发丝,巨人峰战场下满溢的血河染红她的颧骨,宁静海的冰蓝则被她的双眸掳获——丰收富足的颜色,血腥历史的颜色,人所未见深渊的颜色。在颜色与颜色交汇之处只余苍白,那是她因病而淡如琉璃瓷的脸庞,被一只剔透如石英的手托着下颌。她注意到在书架阴影中踌躇的你,便合拢书本,递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那么,你是另一个获准讲述我故事的人。坐吧,尽管我已感到幸福,没有爱恨思虑可供诉说。”
后来,你把这句话嵌在了故事开头,那本书卖得不算坏,甚至还两次再版过。又过了更久,你变得衰老,满足于春末游猎、早秋收取地租,早已不再化名写作。但她还是驻足在永恒的青春时代中,至少,在你上一次拜访学会的旧贤纪念堂时是这样。
那时你看到,她被摆置在其你四位面纱观测者的身旁,形状优美的水晶头颅嫁接在青铜身体上,所怀的神情温柔依旧,关照每一位访客,那微笑被末期的晶噬瘟疫所凝滞但依旧鲜活,似乎她只是迷失在孩子才会有的长梦中。穿着褐色助手袍的讲解员用情真意切的歉意语调解释道,十多年前的摄政战争中,她的大部分一样接一样地遗失了,只剩这最后的少数纪念物。你不由猜测,自己一定早已在王都的某条市场大道上见过几万分之一的她,那儿的商贩会向迷信的外地游客兜售圣人遗骸,沙粒大小的水晶残片只要经过行家认证就能卖出好几金镑。偷走她的人一定把她切得很薄,好让受苦受难的众生都能分享“治愈圣女”的恩泽。
而她,直到短暂人生命定的尽头,应该也同等地爱着人们——用饥饿与匕首胁迫她穿越面纱的人们,囚禁她却又教导她的人们,将她置于厅堂的人们,以及细细剖开她的人们。否则,何以解释从葛兰西海滨的渔场到屹立北陲的千塔之城,凡默念她的名字就使创口愈合、追忆她的过去足以再造断骨、诚挚的祝颂甚至能使盲者复明呢?毕竟,她是穿越面纱而生还的极少数人,而面纱维度以她为媒介,传导出的力量能修复一切破裂之物。如此温柔的赠礼,绝对是对她善意的报答。
“由于滥用,现在艾格妮丝的故事已经不再有任何效力,但至少有过几年时间,人类摆脱了病痛之苦。自发现‘面纱’以来,共有五位先驱为同胞的幸福而献身,将奇迹带回尘世。尽管超凡之力已经消散,念诵他们的生平也无法如昔日般重现奇迹,但正因如此,在如今的动荡年代里,才更要追溯那般勇气。学会也将不断探索符能技术,直到奇迹仍在但不需要牺牲的时候到来为止…”
某些感性过头的访客已经开始抽噎,眼泪浸湿了他们昂贵的皮毛披肩。然而学会每年都要把上百名孤儿推向面纱的另一头,而已经有快四十年无人复还;假使你不曾知晓一切,或许还能与众人同垂眼帘。近期这项系统化的杀戮作业的确暂停了,可也仅仅是因为帝国与同盟间的战事让学会的政治立场变得格外尴尬,所以学会力图避免一切风波而已。
艾格妮丝死了,从她遗骸上生发的治愈奇迹也已衰竭,而她的诸多碎片只是无用的纪念品,历史上的战争从未像此前四十年那样密集残酷过,承载旧日奇迹的故事和记录今时混乱的故事一样黯淡,地上的枯冢从未减少哪怕一点点。
不知怎地,她对你说过的另一句话自渺茫天光而降,刺透滚动着的傍晚阴云,掠过私语林立的声音之林,在咫尺之遥舔舐你的耳畔。你记得与之相伴的阴影,监牢塔的铁篱在双月光华里自惭形秽而成的阴影,它曾覆满你和她。你用你因执笔而细弱的手去铐住她变为水晶而冷硬的手,钥匙顺摆动响如风铃。几层之下守卫所持的众多火把亦步亦趋着,一旦追及便要把你燃尽。你牵着她奔跑,远离脚下的监牢和火焰,断定她同你一样渴盼天空与长夜。应所有故事所言,牢门总敌不过窃来的钥匙,最后一道栅栏洞开后,你只需要轻启卷轴封缄,与她一同跃向深渊。紧接着,精心炮制的羽落术会洗去两人的重量,时间足以你轻巧落入水面。你忠心的男仆已燃起舟头的灯笼,很快你就能握着这萤火随波离去,连同她一起。始源河将推送你回归下游港口,在那换乘两匹白马,直抵你降生与成长的俗世一隅。
你转身,看到西南天空的主星及其相连的几颗次等星,还有她闪亮湿润的眼眸。
你自塔尖下坠,而火把在塔中升起,河水用亘古缭绕的湿气呼召你。在不得不展开卷轴以求性命之前,你都在揣摩她最后的倾诉:
你为愿望成真出了一份力。两年后,署了你化名的传记乘着纸片,在她死去的季节飞往各地。一位信差为了尽快递送这批抢手货,冒险拣选了条湿泞的小径,结果失蹄的坐骑踏破了他的身体。但他回想起你笔下的她:以无与伦比的优雅慈悲端坐在面纱世界的风暴眼中,撑开羽翼般宽大的斗篷,荫庇着一同踏入异界却不幸丧生的同伴,让对方在死后也得享温暖的安歇,他便从葬身之地爬出,踉跄着投奔最近的镇子。对于治愈圣女的传说,那是最初的微磷星火,一年间便远播诸国、诸领地。正是这样热忱的爱戴过早耗去了奇迹的效力,但若非如此,她的故事也绝无可能被反复传诵,就连你的藏书中都有本最近的创作呢:《叙述一位贞女和一位剑客如何走出不可见王国》。
于是,艾格妮丝涉足面纱之后的短暂瞬间终于被拓展成了三年零七个月的惊奇冒险,她为人所铭记的面貌也多了一种。数不清的流言、传记、小说都是一朵玫瑰的花瓣,每一片只要蘸了墨水,都能映出她,被肢解、被撕扯、被漂染的她,倘若妥善拼贴,又都是完整的她。她就以难以定夺的千种模样在千人衷心相信的梦里活着,人们甫一言及她的名字,她便在水晶和青铜铸造的棺椁里惊醒,美丽一如往昔,勇气、智慧与温柔不因书写的墨迹干涸而褪去光晕。
但你却能预见了自己的末日。你的投资伙伴和生意对手都已悄然离世,交租的雇农也由他们的子孙取而代之,从你的卧室向外张望,能一览地平线上新近竖起的风车和其下蔓延的郁金香田。偶尔,在风湿病暂缓攻势的日子里,你会远眺这些时兴的经济作物,思念你战死在南方战线的儿子。即使冰棘插进了甲缝,他还是用军校教授的技艺挥动长剑直到血液流逝殆尽,英勇的表现为赢来了一枚紫晶勋章,和折断的剑刃一同送还家乡。
哦,你现在还是拿起了笔。因为你在嫉妒她。一个没有愿望可许的人,面对心愿已了的游魂,也显得相当不幸。但故事始终只是故事,你依然是那个不会成为回忆的人,声名败落为一抔遗灰散尽,比骨头更早腐朽,盗墓贼挖开家族墓地,拾获你眼窝上的两枚银币,却不会剔除墓石上的茁壮青苔,句读那久已失去价值的真名,又或者它早被暴雨食尽,连石头上的刻痕都不曾存留。你的名字浮在雨水结成的溪流中时,甚至重不过那两枚硬币。
除非,你找回了缺失的一环。如此,获救的希望、被记起的希望才会重现,在被掩埋的故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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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偏斜的光线中醒来。都怪该死的玫瑰花窗,本该质朴的阳光被扭曲得跟烟火筒似的缤纷怪异,害他经受了迄今为止最漫长的噩梦。自己一定是在测算饱和虚无盐用量的时候睡着了,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制取龙牙酸的流程漫长、繁琐而又希求准确,这些形容词只要两两组合,就能推导出因倦怠而入梦的必然结局。
只是,眼下还有另一个女孩和他共享书桌,而这副消极的模样总是不便观赏的。他飞快地打量着对方,咕哝出一些道歉的话。
“不要紧的。我旁听过近代炼金学,对它的无趣程度有所了解。”她伸出透明的左手,按住自己那本笔记的书脊,右手指向一个潦草写就的炼金仪器符号。
“原谅我偷看了你的笔记,但这一步应该向大釜里加入冰块。道林斯爵士在记录时忽略了这一步骤,导致成品的纯度不太理想。”
“哦,哦,谢谢你,我肯定是没注意到文献的写作时间。话说回来,你愿不愿意偶尔出去看看,比如,王都的琥珀钟楼总算封顶了——我知道他们不太愿意解除你的禁足,不过我的母亲在学会还是有些影响力的。”
她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竖在两片唇前的食指被烛光拖出一道悠长的倒影,那颀长的暗影随烛焰颤抖而战栗,宛如一根被指弹的琴弦,而她的嗓音也悦耳得自成一种乐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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