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魏兴农,我乘坐出租车来到函馆机场,却没想到因为迟来的台风,我被困在了这里。全日空的飞机已经晚点超过十个小时——手头的烟也抽完了。候机楼里也没有卖烟的地方,我又不敢随便地离开,只好看着那些停在跑道上一动不动的客机发呆。
不过解决了老魏的委托还是让我觉得高兴,觉得之前欠他的人情总算是还上了一点。不过十年里他从未联系过我,虽然我一直把他当作朋友,可我想他并没有把我们之间的交情看得多重。
我和魏兴农相识在1992年,在日本函馆和乙岳部山下某条公路上,那时我25岁。
因为受了大金的委托我一个人跑去北海道,一路上我都在想上辈子到底是做了什么孽,要在大冬天跑到北海道来受这份活罪——就在我盯着车窗外斜飞的雪片胡思乱想的时候,车身一阵颠簸,伴随着一声闷响从车底传来,大巴车抛锚了。司机打开车门下车检查,十五分钟后又重新爬回车里,他顾不上把积雪掸掉,就气哼哼地抓起对讲机开吼"八格牙路”。
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位听力有障碍的老头,抓着我一个劲地问出了什么事,我只好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解释:“车子坏啦,我们得在这等救援了!”一个坐在前排穿运动夹克的年轻人开始不耐烦地在车厢里来回踱步,司机两次出言制止他,要他安心坐在位子上“不要给其他人添麻烦”,那个年轻人怒火中烧,一把拉住大巴司机的衣领,吐出一口关西腔:“你他妈的叫我别给人添麻烦,你他妈的给老子添了多少麻烦你知道吗!”口水喷到司机脸上,司机把头一缩,不停低声下气地说着“对不起”。
其他乘客就这样看着他们,车厢里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气氛。那小痞子先把司机大骂了一顿,才问道:“你要老子等到几点?”司机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公,公司正在调配车辆过来,但是今天的雪这么大,我想,我想可能要等五六个小时。”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五六个小时!你他妈是想把我们都冻死在这里吗!啊?你他妈是想搞谋杀吗?”我实在忍不住了几步走到车门口:“请开门,我要出去抽烟。”司机和小痞子一起看向我。
“你他妈的……”那个小痞子想要继续发作,我不自觉地把手往羽绒服大襟里面伸,他立刻就闭上嘴。我掏出烟盒晃了晃:“请开门。”
事实证明,站在雪地里抽烟是一件极不明智到我想抽自己一耳光的行为。在我换了各种角度试着打火不下一百次却失败后,我毅然放弃了抽烟这个想法,又不想回车上去,只好站在雪地里研究起公路来——公路上的雪已经积到了我的脚踝,若没有明显的标志,真是完全分不清哪里是公路哪里是公路以外,远眺我们的来处与将去之处都是一望无际的素白与昏暗,我的心中不免有些怅然若失。
三天前,“不动组”的黄蜂仔来到我的办事处,说组长大金有事要委托我——虽然到日本之后我极不想和黑帮扯上关系,可惜应了那句老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吃上侦探这碗饭之前,组长没有少照顾我,人嘛,总要讲些义理人情。
大金是朝鲜人,一张大饼脸,他约我去社团办公室吃龙虾,其实就是我端着一杯麦茶看他坐在老板桌后面大嚼龙虾钳:“陶桑,我就不和你客套了。”他示意黄蜂仔去把东西取来,是一份地图。
“北海道,乙部岳附近的山里,就在函馆附近。”他擦擦沾满油腻的手,“本来这块地已经被一个财团买下来预备造度假酒店,谁知道他们派去做勘察的小队发现这个山沟沟里竟然还住着人,准确的说,是一群没有身份的中国人。”
“也许吧。”他摸摸下巴,暧昧不清地答道,“总之他们就是不想搬走,这就让人很困扰啦。”
“陶桑,这话你不觉得很王八蛋吗?讲道理他们和这块地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一边啧啧地剔着牙一边说。
“可他们现在就住在那,如果让他们立刻搬走,这也是需要钱的。”
“唉,是有这样的道理。可是那个财团的老板是个这个,”他做了个下流的手势,“对你们,当然也包括对我,他都是很看不起的。所以他并不想和那帮中国人谈什么补偿的事,他只要他们能尽快地搬走、迁走、移走,总之从他的地上消失。”
“是的。”大金点头,我不由觉得好笑,一个死硬右翼分子因为一群中国偷渡客的事来找朝鲜黑帮来摆平,只因为“不动组”就是专业干这个的而且业绩很好——这真是典型的商人思维。
大金眉头紧锁,低头盯着桌上的龙虾壳,手指轻扣桌面,过了一会他又示意黄蜂仔把东西拿过来:是一张照片。
“他叫山田洋一,绰号黑狗,是我的得力干将。两周前我把他派到北海道去探路,上周一我们最后一次联络,他告诉我已经和那群中国人接触上并准备开始工作,之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
“去了,我们还报了警。警察带着我们的人去调查过,什么也没有发现。”
“那我也要个确切的消息!”大金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然后在窗户边来回踱步,等到怒气稍消才转头看向我,“我听黄蜂仔说你曾处理过一些奇异的案件,是吗?”
我有些恼火地看向黄蜂仔,黄蜂仔则面无表情地盯着天花板。
“是的,”我只好说,“干我们这一行难免会遇到一些。”我的意思是我就是一个普通人。
“那就好,”他坐回椅子上,“那你就去北海道出一趟差吧,加班几天,务必帮我把黑狗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明白吗?”他盯着我,眼神凶狠。
路上我把黄蜂仔臭骂了一顿,这孙子竟然出卖我,把我在酒桌上吹牛的话拿到大金那里去邀功。只要出了大金的办公室,黄蜂仔这小子就换了一张脸,笑嘻嘻地直向我讨饶:“我也是身不由己,身不由己。”
我假装怒气不消想从他嘴里撬出更多的信息,这小子一如既往地经不住盘问:“黑狗?黑狗和我一样,什么玩意都不是啦。”大金这次前后派了三波人去北海道最后都是音讯全无,无奈之下只好联系当地警察,可依旧是一无所获——这次的失败已经动摇了“不动组”积攒多年的根本,“否则老大怎么会想到要你一个外人去做调查,还想着给你这个外人发枪。”他郑重把一支越南仿制枪用报纸层层包好塞进我的公文包里,“子弹不多,十六发。”
我一脸愕然,一时不知道是拿着还是推回去:“这他妈不就是叫我去送死吗?”
“得了吧,”黄蜂仔哼了一声,“你这家伙的命不是一般的硬,何况,你想把组长的人情背一辈子吗?”
“如果事情办得好,也许等你回来老大就要和你拜把子了。”黄蜂仔笑了起来。
可现在我被困在了离函馆一百二十公里外的不知名公路上。我本打算到镇子上再一点一点调查起来,看来明日之前恐怕无法到达目的地。更麻烦的是我现在也无法联系到之前约好的线人,他恐怕也会因为我的失约而离开那里。
妈的,我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现在要跑来北海道受这份活罪?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远远的,我听到柴油发动机轰鸣的声音,随之精神一振,使得我这副差不多快要被冻僵的身体竟因此有些活络起来——我眯起眼睛用力去看,一个灰色的车头渐渐从雪雾中出现,我呼喊着并挥动手臂向司机示意,而他似乎也注意到了我。车缓缓停下,是一辆老旧的轻型卡车,车窗后面是个把头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家伙。
听着他略带口音的日语,我试着用中国话问:“是中国人吗?”
得到卡车司机的许可之后,我飞快地爬上大巴拿了行李,看了一眼那个被大金派来盯我梢的小痞子,在一车继续沉默的日本人的注视下坐上了卡车。
司机叫魏兴农,祖籍在辽北,现在是北海道农民:“你要去村子里找谁?”
我挠挠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是的,我也是从东北来的。”
魏兴农没有再作声,车在山里转了一个多小时,路两侧终于又出现了房舍和炊烟。轻卡减速驶入村道,最后停在一间简易房前面。魏兴农熄火下车,打开车斗的围挡,我也连忙下车帮忙。把东西卸完,我们坐进客厅里,他给我倒上茶,我给他让了支烟,于是乘机仔细询问起村子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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