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的饭菜不算可口,”她回到教师宿舍时,还在回味最后一碗粥的甜味,“但这甜味还不错。”
宿舍里没人,明天是元旦,老师们基本都回家了。她与丈夫年中时离异了,在城里已没有归处。她没有脱外套直接躺在床上,甩掉鞋子盯着天花板。暖气开得很足,不一会就觉得与脑袋接触的被子燥热难耐。她想再出去走一走。于是又弯下腰穿刚甩掉的鞋子。
穿鞋时,手指提鞋的触感让她微微一愣。她没有细想,关门时她在心里决定,就把这触感激起的回忆当做今天散步的配菜。
走出林立的宿舍楼群,她直接走向学校里的人工湖边。树枝与叶子变成了天空下黑色的影子。天色渐暗,但还只是将要黑天,夜晚还没到来。
从哪里开始呢?她怀着一丝犹疑与期待开始思考刚刚的既视感的来处。她立刻想到自己大学时跟前夫的第一次约会。出门时,她一直提不上自己的板鞋的后跟,她很使劲地提了好几次,手指都痛了。她提鞋时一直低头闻着自己围巾的味道,那味道今天回想起来也令人满意。当时也是年末来着。是否那迟迟提不起来的鞋子已是她婚姻失败的一个预兆了呢?她闪过这样的想法。但立刻果决地将它掐灭了。她最厌恶自己身上莫名迷信的倾向。
当时他骑着一辆淑女单车带她出门。那辆车应当是他借的。她还记得,他骑起来很笨拙,一直不停地摇晃。她并不怕摔车,所以摇晃时,她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慌乱。
那是一次成功的约会,从结果上来看。最后回宿舍时,要骑上大上坡,她明显感觉到他已没有力气,蹬不动了,但还是带着一丝狡黠的喜悦,坐在后座观察着他。“他要怎么办呢?”她在心里问。她的思绪飞远了。她想,“我当时不知道,我往后的人生要问多少次这种问题,这个问题是多么令人讨厌,但我当时竟感到津津有味!”他一直努力地蹬,车子都不动了,直到车子将要歪倒,她才轻巧地跳下来,并因此快活地笑了。
她想到自己好几年没有对他笑过了。他们会因为她关后备箱时太用力而吵起来。她觉得真是不可理喻。苹果洗的不干净也要吵。房子装修也要吵。她姐姐去年病死了,那段时间,有很多原因,她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他俩之间的沟壑,于是就离婚了。
她经常骂自己大学时期的盲目。“我到底长没长眼睛,看上了一个什么东西呀?”他几乎天天喝酒,搞得自己一身臭味,头脑都麻痹变成浆糊。没有话可以说,没有任何快乐可言。“如果不是为了儿子,”她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为了儿子,早就不跟他过了。”她这一口气是叹自己把儿子当做懦弱的挡箭牌,她警告过自己好多次不要再这么做了,于是立马把想法转到别处。
与儿子的相处也不愉快。“我似乎给他太多压力了,不只是推动他学习之类的压力,我的疼爱也是他的压力。他是我唯一的出口,他不喜欢,我明白,他承受不住。”
“多谈一谈,多谈一谈!”不管是哪段关系遭逢瓶颈,她总想先对自己这么说。但她几乎是立刻就会泄气。她早已预感到自己经营的关系全部都走向下坡。
但要说“理解”还是“不理解”,那大概最后还是“不理解”。理解不会万岁,不理解才万岁。理解只是茫茫不理解中的一点星光罢了。有多少自认为相互理解的人,有多少自认为互相的感情超越了理解的人,最后走向了不理解、相互憎恨的结局。她想,真是一群傻瓜。她又想到,自己也是这群傻瓜中的一员。
每段关系开始时,她总是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讲,铁定要理解别人,要爱护别人,铁定要把这段关系培养成最好最稳固的。她的父母同学前夫儿子,现在看来,全部都是失败,没有哪段关系是她还有心力整理的,没有哪个人是她还真心想要面对的,全是破碎。不过话说回来,她并非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意思是,她还不认为理解是不可能的,她还未完全否定这一切。说她是“不理解主义者”有点过火,她不是其中一员。也许,不理解主义者有集会的话她会去看一看,就在会场周围逛一逛。她想,没有比不理解主义者的集会更矛盾更有趣的集会了。
一方面,她认为自己生活的失败、一切关系经营的“破产”归因于自己。她总觉得自己努力得不够。争吵争吵争吵,分歧分歧分歧,每一次她都受够了。但是,“如果下一次,”她在自己心里说,“如果下一次我再温柔些,我再体谅一下,那么不要说争吵会消失,一切不幸都会远离我。”
另一方面,她心里很明白,没法再温柔了,没法再多体谅一下了。“凭什么,凭什么总是我要多牺牲一下。”她会立马产生这样的想法反驳自己。“凭什么?”她就这么一直嘟囔着,愤怒不满的小小火苗又被点燃。她又会觉得自己太软弱。就这样翻来覆去地想,一会这样一会又那样,搞得自己累了。
她精疲力尽了,什么都不愿想,什么都不想做了。所以,前面形容她的关系的经营,她觉得“破产”这一用词是令人满意的。她累了,破产了,再也没有一滴爱,也再没有一滴愤怒了,完蛋了。再要她去爱、去生气,也不是不行,她也许会,但那对她都是折磨。她想,就像打乒乓球,打过去打回来,而现在,她累了,不想打了,想回家了。
“不理解万岁!不理解万岁!”如果她最后这样说,也只是因为累了,不是因为别的。
她走到湖边,湖边有长椅。天完全黑了,湖水黑洞洞,细小的波纹反射点点灯光。她坐下来,周围往来行人很少,安静极了。
“跳下去,跳下去怎么样?就这么淹死好了。会有几个人感到悲伤呢?我的儿子,我知道他会哭。他一定会很伤心,就算他在人前不落泪,晚上他一定会在床上哭的。啊,孩子们都是哭着降世的,这多么悲惨啊。就这么淹死好了。”
她又想到自己的童年时光。“我上小学的时候,我还记得礼堂里大家一起唱歌,赞颂这个赞颂那个,唯独我没张口。我不摘帽子,也不出声。我记得老师把我拉出队伍,我还双手捂着头哭。我为什么不唱呢?”
那已是久远的不能再久远的时光,但是心里的委屈和悲伤就像刚刚来到一样,她一下子又想哭。不过风吹在脸上,把这想哭的一口气吹回去了,结果她只是吸了吸鼻子。礼堂的木地板的印象依然清晰,有的地方光滑,有的地方光滑的部分脱落了,露出一道道木板的纹路。但是,她觉得不再能理解那个自己了。那个小学生是谁呀?她为什么就是不唱呢?她已回想不起原因,甚至想要那时的自己停下哭泣,开口唱出来。
学校的湖边是一圈橡胶步道,有一个男人看来已经沿着步道跑了很久,正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大冬天的,他还只穿着短裤和薄薄的背心。他经过她身边时,她感受到那人身上散发的汗湿和热气。她不禁一直看着他跑远的背影,那人脚步已然很不稳,腿都软了,跑起来实在难看。她看着看着,就想到了法国电影《精疲力尽》里最后男主角中枪的场景。那人也像是后腰中了一枪。
她突然感到一阵轻松。因为这个跑步姿态丑陋的人,也因为想到《精疲力尽》。她想:“要是我有一把手枪就好了。我要手枪不是为了打谁,不是为了发泄什么,只是想要手里有一把枪可以握着。”她想着,手里握住一把枪,枪比想象中重很多,握把冰凉,扳机细小,像一段小小的象牙。她看着这一段小小的扳机,想它可以射出多大力的子弹啊,因为这个想法她感到欣喜。手里有一把枪,她感到轻松了。她大口地呼吸,感觉着凉凉的空气充满肺部。它会是一把什么枪呢?应当是一把左轮手枪,要枪管细长的,就像电影里的一样。她把左手比成一把枪的样子,抵住太阳穴。手指头软软地碰到自己的头,冰凉的触感让她一下子想笑。
她克制住自己的笑意,慌忙站起来往回走。她想,自己为何对这突然到来的笑意有羞愧感呢?不可克制地,她的人际交往的图景又一次浮现眼前,她的友人们家人们学生们,拼贴的脸庞形成了一张压力的网。但是这一次她带着刚刚的轻松感审视起这张模糊的网,不知为何不快消散了。
她仍然很累,不想行动,但她突然觉得好简单。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简单,也不知道为何简单,只是好简单。她什么都不再需要了。她加快脚步。路灯亮起。她还是左手比成枪的形状,然后去想那些关系。她回想起的几乎都是不快,源源不断的问题,沉重痛苦的折磨,各式各样令她头疼的不理解,不过这些似乎都不可怕了。她没有从根本上解决任何问题,没有铲除任何问题的根源,但她觉得轻松。“为什么?为什么呀?”她想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想,但没有人能回答。
她感到自己获得了喜悦,就好像在自己的人生获得巨大的成功时,一切人际交往给她带来的只有幸福时,才会产生的喜悦。但不是的,现在她的人生如果可以找到词语来形容的话,也绝对不是“成功”“幸福”,而是“失败”“破碎”,然而她不觉得应该为此羞愧,她发自内心地觉得无所谓了。
行人红彤彤的脸颊,呼出的白气,这些在路灯下显得格外可爱了。每个人都是那么不同。她带着好奇打量他们,从这打量里找到快乐,但她没有任何企图,她不关心他们的事,不关心他们有怎样的人生,这方面她感到完全自暴自弃了。
福克纳在《野棕榈》的最后写道:“记忆要是存在于肉体之外就不再是记忆,因为它不知道自己记住的是什么;因此,当她不在了,一半的记忆也就丧失,而要是我也不在了,整个记忆都得终止。是的,他想,在痛苦与虚无之间,我选择痛苦。”她读这本书的时候感到自己完全理解了这段话,从那个故事出发,最后一句话“在痛苦与虚无之间,我选择痛苦。”她感觉百分百有道理,她深受感动。现在那个感动的心境还在,却完全影响不到她了。“真是一帮彻头彻尾的傻瓜!”她想。现在,她赞同《精疲力尽》里米歇尔对帕特丽夏说的话。“在痛苦与虚无之间,如果要我选的话,我选择虚无。”她笑出声来,“不过,这也好不到哪去。”
后记:新的一年了,祝愿各位新年快乐。本文献给我的妈妈。
评论区
共 16 条评论热门最新